沒有誰能說得清,是什麼時候起,他們的這座城市變成了一片龐大的墓地的。也許當人們的希望泯滅,只能醉生夢死時,這種變化就悄悄地開始了。
於是,整座城市,放眼望去,一片灰白的顏色,間或還點綴著一些瘦弱枯萎落滿了灰塵的鬆柏。
原來的公共汽車站,都矗起了一個又一個冰冷的灰白色的墓地石碑。這些石碑散發地下陰用森森的潮氣,侵襲著城市裡的每一個角落和空間。石碑的規格大小不一,有高有矮,有肥有瘦,就如人的規格不同一樣。有的石碑頂端還雕刻成各式精美的花紋。每個石碑的上面都寫著誰誰之墓一類的字樣。有時候石碑的前面,還敬獻了兩三束花店出售的鮮花。這些花束沐浴在夏日的大暴雨中,被浸泡得又胖又大,顏色卻幾乎褪盡了。
一群群的人,站在這樣大大小小的墓碑旁,臉色茫然地期待著公共汽車的到來。他們相信這些墓碑仍然是原來各條線路上的公共汽車站,仍會象往常一樣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墓碑上刻的幾排墓詞,就是通往各個站地的站名。
人們等待著,企盼能有一輛汽車的到來。
夏日的陽光赤裸裸地照在人們的頭頂上,燒烤得人們又幹渴難忍。汗水順著人們的額角一直流到腋下,在襯衣裡面,短褲裡面積了一窪窪的酸液,在悶熱的空氣中散發出餿腐的味道。女人們不論年紀大小,都精心地化了妝,特別是她們的眉毛,幾乎都到美容去整過型:或紋,或修,或切,兩條韁直的黑線,就是時下嫵媚的象征。她們的錢幾乎都用來購買高級化妝品。她們極力使自己呈現出一副天使的面容,擁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臉蛋,以便在男人面前買出最好的價錢。她們的嘴唇塗得又厚又鮮艷,仿佛隨時期待著男人去親吻,去調情。
她們賣弄風情地站在一個個墓碑旁,顯得那樣悠閑自在,輕鬆自如,就好象等待她們的將是一場令她們大出風頭的晚宴,舞會,某部片子的首映式。她們時而拿出雪白的面巾擦試著臉上落面灰塵的汗水,時而抱怨還沒有到來的公共汽車。
男人們則穿著雪白的襯衫、T恤,短褲皮涼鞋,頭發精心地梳理著。但他們的臉已經被太陽曬成黛黑的顏色,皮膚粗糙,寬闊的嘴貪婪而兇狠,一雙手又肥又厚。在陽光下他們的臉淌著縱橫交錯的污濁的汗水和油垢,這使他們的形象更酷似黑道上的打手,他們的做派則更接近妓院裡的嫖客。
剩下的就是這些男女們生下的孩子,站在他們的身邊,靠在一個個灰白色的墓碑旁,和他們的爸爸媽媽們一起翹首期盼著開往各處的公交車的到來。
然而寬闊的柏油馬路上,一輛輛過往的卻是底下帶著四個轆的各種形狀顏色的棺材。
這些大小高矮不同的棺材,一輛輛地在馬路上行駛著。每開過一輛棺材,就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這些棺材有的嶄新油漆錚亮,有的卻老舊油漆早已剝落;有的則不堪忍睹,好象剛從地下挖掘出來的一樣,木板已經腐蝕得面目全非,殘缺不全,甚至都能夠窺視到裡面腐爛了一半的駭人屍體。有的棺材卻是用鐵板釘成的,還有的則是不鏽鋼的,在太陽下面閃著銀光。
這些棺材每到一個墓碑旁,就自動自覺地停下,那些等車的人就蜂湧而上。他們以為這些棺材就是他們要等的公共汽車或是其它車類。他們爭搶著,叫罵著,甚至大打出手,在棺材狹窄的空間裡擁擠著,推搡著,不惜弄臟了他們雪白的襯衫和華麗的衣裙。不論是男是女,還是老的小的,人們全都大張著嘴巴,叫著嚎著。人類所有竭力掩藏的醜陋嘴臉,全都在這一瞬間顯露了出來。
棺材底下腐臭的屍體,在人們那毫不留情的腳下,被踩得稀爛。一塊塊的爛肉在人們的腳上腳下滾來滾去,流著膿,淌著湯。人們的褲角和衣裙全都浸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腐爛屍體的汁液,那顏色猶如一位瘋狂的畫家的調色板,五顏六色,混亂不堪。孩子們更是與腐爛的臭肉擠在了一起,就連他們的小臉、嘴巴上都塗沫了一塊塊爛肉的痕跡。一小片一小片的爛肉或是貼在他們細嫩的額頭上,或是幹脆就掛在他們貪饞的小嘴上。一些孩子就在爛肉堆上玩了起來,用他們一雙雙胖乎乎的小手貪婪地向一塊塊爛肉上戳去。然後抓起來,向一條條站立的密林一般的大人腿之間的縫隙扔去。 看著一塊塊爛肉從這個大人的腿穿過最後貼到了另一個擋住縫隙的大人腿上,孩子們覺得好玩極了。他們開心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他們覺得那爛肉在大腿上和褲裙上形成的綠窪窪的圖案,要比他們在托兒所、幼兒園裡阿姨們教他們畫的畫兒漂亮多了,也奇妙多了。有的孩子開始嘗試將棺材內殘余的最後一點點爛肉塞到嘴裡,並有僅存的最後一部分腐臭的爛肉裝飾自己:塗沫自己的臉蛋,品嘗腐肉的馨香。他們幾乎使自己飽餐了一頓。因為等車已經等了那麼久了,他們早就飢腸轆轆了。他們的爸爸、媽媽拿出各種小吃糕點,他們全都拒絕了。他們覺得至少在目前,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能比爛肉更芳香更可口的了。從小長這麼大,他們還從沒有吃過比這更香甜的點心呢。它的味道以及它散發出來的氣味,猶如一張張密不透風的網,緊緊地籠罩著他們,攫取著他們幼小的心。他們根本擺脫不了那腐臭的誘惑。那腐爛的氣息就象張開的無形的巨掌,面帶微笑地低低呼喚他們的到來,到那爛肉堆裡去,到那腐臭發綠的氣味中去,去尋找它們,尋找那一輛輛在大街小巷過往的棺材,尋找棺材裡腐爛的屍體。
孩子們悠閑地在棺材裡爬來爬去,他們擠過一條條大人的腿,舔著棺材底下已經被踩爛了腐肉。他們貪婪地大口咀嚼著,他們幼小的鼻翼劇烈地擴張著,好象恨不能一下子把棺材裡所有腐爛的氣味全都一起吸到自己的胸腔裡去。他們津津有味地舔著自己肥胖的小手兒,好似那小手兒也變成了棺材裡的一塊腐肉。他們一個指縫一個指縫地舔著,把細小的牙齒塞進每一個指甲裡,啃吃殘存的僅有的一點肉渣。最後他們用嘴挨個指頭吸吮著,好似嬰兒裹奶一般。
沒有人關心棺材運往何方。人們知道棺材自己會找到自己的墓地的。
大人們象他們的孩子一樣貪婪地享受著棺材裡腐臭的空氣。為了保持棺材裡氣味的純淨,人們將棺材上面的頂蓋也扣下了。然而大人們還是發現了棺材裡的氣味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他們的腳下甚至感覺不到稀爛的腐肉了。
有人開始吼叫起來,憤怒地質問那麼多腐肉哪兒去了?沒有了腐肉沒有了臭氣,他們待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
有人發現了孩子們的鬼把戲。老人們尖嚎起來,他們等待了幾十年,才盼來了自己心目中的棺材,渴望在棺材裡大嚼特嚼一番,然而現在卻全讓孩子們禍害了。
大人們惱怒了。他們叫嚷起來,抓住鄰近的孩子就是一陣暴打。孩子們的父母於是趕快將自己的孩子夾到自己的胯下。
棺材裡一片漆黑,孩子們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父母的保護下,他們仍舊貪婪地吮食著自己的手指,張大嘴巴和鼻孔,吸吮著棺材裡僅有的一些腐氣。
在悶鑲子一般的黑暗之中,棺材轟隆隆地行進著,就象一輛輛盲目的失去了理智的怪獸一般,在燒烤得滾燙的馬路上奔馳著。
一幢幢密集的灰白色的樓群,矗立在夏日午後燦爛的陽光下,猶如沙漠中一座座高大的蟻穴,投下一大片一大片長長的暗色陰影。
樓房裡已經空空如也,杳無人跡。
一座座的商場、聯營、公司、酒店、大廈也都是空洞洞的;工廠裡的機器早已停止了轟鳴;學校裡的教師學生也已逃離而去。
整整一座城市,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一片廢墟。所有的人都蜂湧而至,跑到大街上,墓碑旁,象一群群的蒼蠅找到了一攤攤屬於自己的糞便,擠向一輛輛過往的各種大小高矮不同的棺材。
幾乎每個棺材裡的情形都是一樣的,總是孩子們那天真幼小的心靈首先佔領了腐肉的位置。
棺材裡面的大人們接著大打出手,為了爭得僅有的一塊棺材夾縫裡的腐肉。還是孩子們提醒自己的父母,他們的褲角、裙邊、長筒襪上,就有不少的殘剩的腐肉。於是人們開始相互爭奪各自的褲角、襯衫,撕碎女人們裙子,扯斷女人們的長筒襪。人們將這些東西胡亂地塞進自己的嘴裡,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拚命地咂著碎布片上爛肉的汁液和滋味。最後甚至將破褲角、破襪子一起嚥到了肚子。
老人們尖嚎著,一邊咒罵著這些不孝子孫,一邊踉踉嗆嗆地撿起人們撕扯掉的破布角、襯衫殘片,放進幹癟的嘴裡,用舌頭反復攪著。有的老人被擠倒在棺材底下,他們索性抱住一個人的腿和腳,拚命地舔和啃起來。
馬路上的一輛輛棺材,被裡面的人擠得東倒西歪的。
沒有人知道棺材要將他們帶往何方。是棺材裡的氣味把他們吸引來的。沒有人知道棺材在路上奔波了幾天幾夜,也許幾個月,也許幾百年,也許幾十個世紀。
棺材裡每一天都充滿了死亡的味道和腐朽的氣息。而這讓裡面的人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
棺材一如既往滾滾向前。它們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在那漫漫顛波的旅途中,它們似乎變得更加結實了,更加堅固耐牢了。起初它們還破爛不堪,千蒼百孔。然而經過長途跋涉的錘煉,它們幾乎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個密不透風的鐵罐子,任何坎坷不平的路途,高山險阻,都不能使它們損傷一絲一毫。它們也跑得越來越快了,奔馳於大江南北,猶如一塊塊碩大無比、堅硬異常的頑石,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上滾來滾去。
棺材裡的人疲憊極了。特別是那些孩子們,他們幾乎在棺材裡一天天長大。腐臭的爛肉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
在永無休止的沒有盡頭的滾滾而行中,一種反叛的情緒開始在人們的心中漸漸升起。特別是那些年輕人,沖毀悶罐子一般的棺材,砸碎這永遠也達不到墓地的囚籠,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於是他們決心不再乘坐這盲目的棺材,他們決定靠自己的努力,徒步走到屬於自己的墓地。
棺材裡面的人開始一點點啃吃棺材。雖然外觀上看棺材已經變得堅硬無比,但其實仍然不過是一個虛弱的外殼而已,裡面早已被腐爛的氣息熏得酥碎發霉。雖然如此,但是人們發現要想沖出這不堪一擊的棺材,仍非易事。因為人們從未意識到,其實他們自己已經成為了棺材的一部分,他們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思想行態已經與棺材密不可分,牢牢相聯。要想和棺材分離等於撕碎了他們自己。人們欣賞並品味著棺材裡的腐氣和死亡。
年輕人甚至已經在棺材裡結了婚,成了家,繁衍出了自己的孩子。他們的父母祖輩相繼老邁了,最終就死在了棺材裡,成為一具具的新腐屍,既而霉爛發臭,變成繼續存活下來的新一代的食糧。
充足的食物漸漸平息了人們煩躁不安的心理,憋悶和窒息更使人們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滿足與幸福的感覺在人們的心裡油然而生。培育更多的腐屍成為了人們最大願望。
瘟疫開始在棺材裡肆意橫行。無休止的繁衍卻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樂趣。雜交的氣味充斥於每個人的身體上,混淆著那腐爛的氣息,真可謂臭氣熏天。棺材於是一天天地膨脹著,變得越來越笨重,奔跑的速度也漸緩了。
終於有一天棺材被腐屍和無數的蟻群一般的人撐破了,脹碎了,如同垃圾一般重又傾倒了大地上。
人們重又感到了外面陽光的刺激和映射。他們那衰弱發綠的身體搖搖晃晃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可是當人們鎮靜下來,稍稍適應了外界的淋浴之後,舉目四望,忽然感到了巨大的頹唐和沮喪。原來他們站下的地方,仍然是原來的那座城市--那座灰白、蒼茫、如同廢虛一般的城市。它一如既往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
學校裡,重又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老師們向學生們講授著怎樣找尋墓地,如何為自己準備最佳的墳墓。他們設計了一個又一個墓地的圖案,畫在一本又一本備課筆記上。教師們感到精疲力竭。因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墓地究竟在哪裡。
課堂上女教師們想著自己的丈夫、孩子,同事間的閑聊,市面上流行的時裝,考慮著怎樣為自己的丈夫、孩子準備可口的飯菜。而男人們則幻想自己的艷遇,想象著怎樣再多佔有幾個女人。
而墓地那龐大、神秘和無形的陰影,卻籠罩著整座城市。恐懼緊緊抓住了每個人。在人們熟睡之時,夜深人靜,整座城市更是陷入一片死亡的沉寂之中。
墓地原本就是他們自己。正是他們自己為自己選擇了那死亡的未來。
在這座充滿了腐朽死亡氣息的城市裡,有一個人對於棺材的眷戀,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我頭一次遇見他的時候,竟還以為他是地底下埋藏的一具腐屍復活了呢:他的皮膚發出被土壤腐蝕以後的老綠色,有的部位甚至已經開始霉爛淌湯了。他的臉孔上有一支眼眶已經掏空露出了白骨。
就是這樣一具腐屍,他每天奔走於城市的各個區域,熱切地希望把他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變成一具韁屍,一個活死人,一個與他同樣腐爛發霉的屍體。最後再把他們統統裝進一口口密不透風的棺材。他常常跟人們說,棺材能夠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和幸福,帶來人們渴望的光明和溫暖,又使人們的死亡有了最終的歸宿。
這個人就這樣帶著渾身的腐肉和死亡的氣息,開始在城市裡大力推廣棺材行業,創辦了第一家棺材制造有限總公司。他利用手中的職權和關系網,將市裡其它基建用的木材、金屬、塑料、紙張,總之一切原材料,都挪用來建造棺材,各式各樣的棺材。 他高薪聘請美術學院的人,專門為棺材的造型進行設計;他還請來音樂界的著名人士,譜寫了各種類型的葬禮進行曲。有春天葬禮進行曲,夏天葬禮進行曲,秋天葬禮進行曲,冬天葬禮進行曲。此處還有葬禮奏明曲,葬禮小夜曲,葬禮交響樂,葬禮鋼琴前奏曲,葬禮小提琴四重奏,葬禮圓舞曲等等等等。幾乎囊括了樂曲的各種形式。
為了使葬禮音樂廣泛流行和普及,音樂家們還譜寫了大量的葬禮通俗歌曲,葬禮搖滾樂,葬禮管弦樂,葬禮交響詩等。他還請來了全國著名通俗歌星,在市裡最大體育館舉辦大型演唱會,演唱各種各式的葬禮通俗歌曲,葬禮民間唱法,葬禮詠嘆調等等。讓死亡之聲深入每一個人心,甚至不懂事的孩子。
一時間,整座城市裡的夜總會、娛樂廳、舞廳、大酒店等,從白天到夜晚都奏起了死亡的音樂。在死亡之聲的伴奏下,人們穿著華麗的時裝,跳起了死亡的舞蹈。他們飲著死亡的飲料,喝著即將死去的美酒,嚼著即將死去的佳肴。他們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在霓虹燈下猶如鬼影幢幢。
音樂學院、歌舞劇院,每個月定期舉辦大型的葬禮音樂演奏會。票價昂貴得驚人,可仍人滿為患,滿足不了人們的需要。而那些所謂的經典音樂,古典音樂卻無人問津,生意清冷。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他成了全市最受歡迎的著名人士。他的死亡的氣息,他對全市的死亡所做的卓越貢獻,得到了人們熱烈的讚嘆和反響。
他被邀請到音樂界的各個部門,做葬禮音樂的講學報告,每天一場,一場四個小時。演講初始,他感到非常榮耀。他坐在幾千人的禮堂裡,雖然他已腐爛發臭,白骨錚錚,面目可怖。可他覺得從未有過的精力充沛,容顏秀麗。他鎮定自若地講著,講到我們國家的命運,我們每個人的使命,我們的宏偉大業,我們的江山,我們的城市建設……,他講著,講著,一刻不停地講著。漸漸地他變得口幹舌燥,裸露的牙床上下不諧調的碰撞著,腐爛的肉似乎正從胳膊上、臉上,一塊塊地掉落下來,並冒出一團團淡淡的綠霧。可他仍然繼續講著,他幾乎看不見台下的人,他只覺得兩眼發黑,似乎腐爛的膿水已經將他淹沒。但他仍然接連不停地講。直到最後他感到不是自己在講,他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他完全變成了一口棺材,是一口棺材在講,在精疲力竭地嘶叫。這棺材使出了全身力氣,張大黑洞洞的棺口,好象要把台下的人,全部吞進去,吞進去,熔化他們,熔化他們。他聽到自己的耳畔響起了各式各樣的葬禮音樂,它們混雜著,叫囂著,伴隨著死亡之神的黑蝴蝶,在他的周圍上下翻飛起舞,繞著他飛來飛去,震翅著羽翼,彌散出金黃色的嗆人的蝶粉。“死亡之神即將來臨。”最後他聽到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從他那鬆鬆垮垮的快要坍塌了的一堆骨架子支撐的口腔中發出。於是他知道自己的演講又一次獲得了成功。“因此,要振興我們的城市,我們的事業,靠什麼?靠我們的葬禮,我們的死亡的音樂。這是我們能夠給世界至我們的子孫留下的最好禮物。它沒有柔造作,虛偽粉飾,它只是它自身,就停留在那,等著我們的認同,等著我們的觀賞,等著我們的加入。讓我們攜起手來,歌唱我們的棺材吧!啊,偉大而美妙的棺材!讓我們再一次地讚頌你,歌唱你吧!”他下意識地做了個飛吻的動作,零碎的腐肉從他胳膊上劈裡啪啦地抖落下來。
“各位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棺材就是我們的明天,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朝陽,我們的下一代,我們的花朵。誰不熱愛我們的棺材,我們的葬禮音樂,誰就是在拉歷史的倒車,就是阻我們的事業。這樣的人,你們說,怎麼辦?”他猛然站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對著話筒振臂高喊。腐爛的綠霧從他身體上滾滾冒起。“把他送進棺材裡。”主席台下一片沸騰,整個禮堂裡一片歡呼聲。“啊,我太高興了,太滿意了。這充分說明你們完全領會了我的報告精神。我們的城市會有希望的,我們的事業將永垂千古!”他再一次拔高了嗓門,以結束為時四個小時的長篇演講。
腐爛的臭氣在人們的歡呼中彌散著,死亡的情懷繞於每個人的心中。
在美術界、教育界、工廠、企業、公司、稅務局、司法部門、公安局,甚至監獄,他都做了為時四個小時的長篇報告。整座城市到處響徹著他那無比輝煌的名字。
其中數他在監獄裡,為那些犯人們做的報告最為精彩。
“朋友們,這是你們的驕傲,我們城市的光榮。你們為我們的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你們,就是這座城市的象征,人民的楷模。你們推動了我們事業的飛速發展,加快了我們城市向前邁進的步伐。因此我為你們準備了最高的獎賞--棺材。願你們能夠在裡面永遠安息,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
“親愛的朋友們,我在你們身上化費了大量的心血和錢財。我們幾乎夜以繼日地商討著你們的問題--未來的前途與命運。我們研究了一個又一個為你們設計的棺材方案。為了適合你們每個人的口味,我們逐一審查了你們每個人的檔案。我們無不為你們的英雄業績感到欽佩、驕傲和自豪。我給你們請了最高級的棺材設計專家,在最機密的地方,用最上等的材料,給你們制造著最出色的棺材。這一切都是為了使你們感到滿意,讓你們在陰間得到完全的安息。“我們的烈士們,讓我謹代表我個人,向你們致以最崇高的敬禮和問候!”
演講博得了熱烈的掌聲。
在教育界,他的演講同樣被印成了幾十萬冊的小冊,分發到每一個教師、每位學生的手中。學校每天組織學習他的演講,並展開熱烈的討論。
他是這樣講的:
“祖國的花朵們,站在你們面前,我感到深深的擔憂和不安。你們距離我們飽經蒼桑的事業,是這樣遙遠而陌生。你們不喜歡我們的棺材,你們只向往清新的空氣,湛藍的天空。你們喜歡穿時髦的衣服,吃奶油的食品,你們和我們的時代是這樣的不諧調,格格不入。這令我非常難過。要知道,花朵們,我們只能為你們提供棺材,棺材。而棺材的臭氣是不適合鮮花生長的。你們不能夠永遠停留在旁觀葬禮進行的人群裡。你們要加入到葬禮的隊伍裡來,甚至你們要站到棺材裡來。你們要學會適應棺材的腐敗氣味兒,你們甚至要吃棺材裡腐臭的爛肉。這,才是你們的最終歸宿。你們還能指望什麼呢?”
“我的花朵們,你們中間的一些人,最終要被淘汰掉。他要永遠站在路旁,他只能觀看。因為他不佩加入到我們棺材的行列裡來。他在冬天要被凍死,在夏天要被曬死,在春天要被花香熏死,在秋天要被大風卷走。總之,他將無地生根,更談不上開花結果。”
演講的內容發人深省,令人激動不安。
轉瞬之間,他成了市裡最偉大的人物。人們對他創辦的棺材公司,建造出來的一堆堆棺材,崇拜得五體投地。人們向他腐爛的軀體歡呼著,簇擁著。他成了音樂界、美術界、教育界、電影界等各個部門的寵兒、專家和學者。他還多次被邀請到國外講學,講授他的棺材學。是的,他就是這樣說的,他獨一無二地創造了舉世無雙的棺材學。
城市裡的大街小巷,塵土飛揚之中充滿了越來越多的來來往往的棺材。一群群的人瘋了似的撲向一輛輛棺材,載著他們通往希望之路。
在他的大力倡導和推廣下,各所大學相繼開辦了“棺材學會”,“棺材研究所”,“棺材研究中心”等各種類別的學術團體。對棺材的研究和學習成為各大學的主修課程。國家、省市紛紛撥款給各大專院校,作為棺材研究基金。一批又一批研究成果卓越的棺材學者、專家應運而生。每天早晚他們提著鼓鼓的內裝研究成果的大黑皮包,乘坐一輛輛黑色棺材,在塵土飛揚的城市裡奔馳來奔馳去。
城市裡的各大酒店門前,停滿了各種各樣豪華的大棺材,各個部門的棺材專家、學者們每天坐在昏暗的酒店裡研究死亡的學問。他們通宵達旦,燈光通明,夜夜高歌棺材的禮讚,狂歡死亡的到來。美酒佳肴撐鼓了他們的肚皮,灌腫了他們的大臉。而暗綠色的發霉變質的腐爛也開始悄悄地侵蝕進了他們的身體,變臭的口腔,鬆軟的皮肉,蹣跚的腳步,哮喘的粗氣,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他們正在漸漸地邁向死亡。
可他們仍舊興高採烈地出現在城市的各個場合,坦然自若地給人們做著死亡的報告。在新開業的酒樓、美容院門前,人們請他們前去剪彩;在正在興建中的商場大廈工地上,他們擔任著工程總指揮。而這種超豪華的大型現代商廈,無異是服務於棺材行業的。
一家又一家棺材公司在城市裡應運而生,一批又一批主修棺材行業的大學生、研究生充斥在公司、機關、企業、廠礦和各個事業部門。一群又一群的人湧向熱鬧非凡的棺材行業。人們簇擁著,推搡著,甚至互相大打出手,為了搶到一份棺材產業。
棺材,成了人們心目中最理想的職業,這座城市最豪華的象征,成為了人們衡量道德倫理的唯一標準。
棺材,這個富有魅力的字眼,使整座城市的人陷入了一片瘋狂。對棺材的崇拜,達到了如飢似渴程度。
在學校裡,教師們如果不學習棺材學,就要名聲掃地,不能繼續教學;學生們如果不進修棺材學,就不允許畢業。各個部門,對棺材的狂度熱愛,成了衡量人們是否勝任本職工作,是否面臨下崗的最終標準。
這一天傍晚,六點鐘的電視新聞裡,出現了他那光彩照人的形象:腐爛不堪的軀體,令人陰森可怖的骷髏頭。他向全市發表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告全市人民書,充分發揮了他的演講天才:
“親愛的市民朋友們: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和厚愛,使我們共同的事業--死亡的渴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頂峰。因此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們,把你們的生死大權交到了我這具屍體的手裡。這說明你們對我們的事業,是何等的熱情,何等的堅定,即使象這具腐爛發臭的屍體也可以爬上作威作福的寶座,騎在你們頭上拉屎撒尿。”
“因此我明白了,你們需要的就是死亡,恐懼,我的腐臭,我的陰謀,我的犯罪,我的謊言和欺騙,我的無恥和貪婪。”
“相信我,朋友們,我不會讓你們感到失望的,棺材事業將在我們的城市發揚光大,碩果累累。”
“我們的棺材將摧毀一切阻礙我們發展的絆腳石……”
告全市人民書極大地鼓舞了全體市民。棺材公司如雨後春筍般地風起雲湧,充斥於大街小巷。
轟轟隆隆的大小棺材,接連不斷地,一個世紀又一世紀地在道路上穿梭著,往來於城市的各條馬路胡同,成為了人們的憧憬與希望。
■〔寄自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