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編輯:舒伊

於是



一、奔喪

  母親離去的那個夜晚,我仿佛看到了有生以來最圓滿、最明亮的月亮。
  是因為我要自己記住這個結束的日子,我必須認真地將它變成不會褪色的記憶。相比起前二十四年因為疏忽和傲慢而淡化了的關於我母親的記憶,這個夜晚的明亮讓我暈眩,逃避不掉。
  我也不敢確定,那是否只是出於本能還是這些年來的令人遺憾的責任感,那些已經沒有實現的可能的責任感。

  機場外面在下冰雹。北方城市夏天的第一場暴雨,從下午開始就席卷了一切擁擠的街道。車行緩慢,我一個人坐在即將到達飛機場的出租車裡,飛機場仿佛永遠都到不了一樣。奔喪的詞義已經毫無意義。
  無論我怎樣飛行到故鄉的城市,無論我能怎樣祈求魔法或者神都不能改變這樣的事實。母親已經死了。我奔走的目的地只能是虛無。什麼也見不到。我從來不知道死亡放在眼前的感觸,五官、心臟、神經都將以怎樣的沖動和麻木去接受死亡跨過的親人。我見不到她佔滿了一張普通之極的病床,因為已經死亡而被推到急診樓裡某個角落或是走廊盡頭,為了不擋別人的路。無數人經過,無數人不知道她是我的母親,而我在數千裡之外,想象不出死去的母親的溫度,體會不到一個普通人的死亡在一棟數千人進進出去的醫院裡其實那樣微不足道。醫生面目無色,護士依舊緊皺眉頭,忙東忙西,除了我們,沒有人會為一個女人的冰冷沉默而哭泣。
  所有的悲哀都是自己的。移情到大大的冰粒或者陰霾的天空都無濟於事。
  陌生的世界。
  車輛寸步難行,可以看到一米之外的車箱內別人的臉,臉上的皺紋,皺紋攢起的笑容。人和人聚集在這樣一個時空點上,有人行進,有人停頓,擦肩而過,記得住、和記不住的臉。這樣一個事實上嘈雜混亂的夏天如往常一樣明確,我所能看到的東西都用我擅長的詞匯去定義去描繪,然而如果我真的能去定義能去描繪,那就不會是這個奔喪的下午。空白的頭腦無法陳列死去的歲月裡那些人那些事,填滿的五官始終被空白延續著,延伸進最後一種虛無,愛或遺憾,淚水,在那個時刻絕不可能是被寫下來的文字。
  車輛不斷剎車、停頓。我腹內空空,可是惡心,惡心到了極點,想吐。

  機場裡同樣異常擁擠,因天氣突變而阻滯的乘客百無聊賴,麻木等待。我踏進這個異常明亮的大廳,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被吞沒,淚水被壓迫,悲哀必須自己掙紮出一個隱蔽的角落。它無處可去,它只能壓抑後痛苦地痙攣在我的身體裡,甚至不是我的頭腦裡。身體這個巨大無底的空洞,也許能將它藏起來,在眼角呼吸,在指間顫抖,在胸口一起一伏。
  奔喪的我必須等待。送我回去的飛機還在天空等待調度,與雨水周旋。我告誡剛剛藏起的悲哀,它必須等待釋放的時機。悲哀在不知道的地方突然無比清晰地說,我要你徹底消化我,我喜歡你一個人擁有我,你還不知道,不負責任湧出的悲哀一旦溶入別人的,就立刻被玷污了。
  等待有很多種。一群美國年輕人在等待飛西安的航班。他們顯然不止等了幾個小時了。在寬廣的大廳盡頭,這些大孩子興高採烈地玩簡易保齡球比賽。空的塑料飲料瓶一次又一次被擺好,一次又一次被一只小皮球撞得四處奔逃。歡呼四起。
  有的人頭帶耳機大嚼漢堡,有的人閉目,有的人張開嘴巴卻發現身邊的人已經睡著。滿滿的大廳裡,都是欲言又止的等待,隨時聽命,卻又始終茫然。
  眼睛攝下這些人的我,想不到飛機馬上就出現,黑夜裡飛越大河大山和小鎮,飛越另外無數還在等待的人們。人和人總是擦身而過。有的等待長,看到等待短的人先行一步,可誰又能知道,這先行的人馬上就會開始更長的等,等到那曾經看他離去的人。我是想說,人都是要死的,早和晚。

  飛機上的顛簸讓出租車上開始的惡心更加厲害。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怕死的心情。每一次氣流顛簸,心都被吊起來,無從著落的虛脫感覺,仿佛那一時刻就能更加接近死者。死亡在我的頭頂,還是我的腳下?

  半夜的新村看起來象在鏡框裡一樣。我停在家門口,抬頭看月亮。我不是故意或無意看到的。它就仿佛在我身上,而且在越來越靠近門口的時候,它就越明亮。我看著身上的月亮,再看到天上的。原來,相距這麼遠,那裡狂風大作,這裡甜美寧靜。
  這是滿月的月亮。毫無疑問。
  很久以後我都做夢。夢見夜裡的母親。有一次醒來,看到電腦裡的網頁上說,月圓之夜,血壓下降,內外壓力增大,細小血管爆破,出血,人會更容易死亡。
  人隨時隨刻都會死去,月亮也不過是借口。
  然而關於我母親的死,沒有定論。是中風、心臟病,還是迷信中的命中注定,59的門檻?這些解釋在現在,還不如月亮來得冷艷。

  父親的身旁坐著母親幾十年的好友,一個辦公室坐了幾十年的那種好友,日光燈在深色的家具上。月亮至此消失,奔喪至此結束,一個人消化悲哀正式開始。
  她在門口拉住我,眼圈是紅的,但是表情裡帶著嚴肅,她說,你不能太哭,你知道嗎,你不能哭。現在你要照顧爸爸,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堅強,在爸爸面前不要太哭。
  我哭了。
  哭也分了等級。不能“太”哭,只能“稍微”哭。我於是把眼淚分了一部分,給藏在身體裡的悲哀,消化悲哀需要淚水。而且,它們都不被允許一下子傾瀉出來。

二、儀式

  儀式的意義就是在不斷地勞作中減輕感情的直白力量,以及這種力量會造成的失控。
  儀式能夠讓人迅速適應一種狀態,有條不紊。
  喪葬的儀式更加如此,讓人在不停地面對他人表示出的悲傷面前收斂自己的,在他人面前不停地解釋,並且共同習慣,面對現實。

  爸爸始終沉溺在自責的情緒中。但是這種猝死誰又能夠預料呢?他離開了媽媽幾個小時,媽媽走了,可這絕對不是他的錯。比起他,我的愧疚更深重,因為只有爸爸,是陪伴她這麼久的人。這麼久了,終究卻錯過了最後一面。我這個做女兒的,一直都在故意錯過。
  直到爸爸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媽從遙遠的家鄉過來,爸爸才稍微好了一點。很久以前,姑媽就得到我媽媽的眾多方面的照顧,因為我爺爺走得早,眾多兄弟姐妹,卻也只有奶奶一個人撐著。當嫂子的,有時就是半個媽媽。姑媽和媽媽的感情非常好。姑媽進門的時候,和爸爸抱頭痛哭,那時候,大家巴不得用哭來說盡一切。
  爸爸是不管喪禮的。姑媽前來的主要任務是安定爸爸,給我們做飯洗衣。而我則懵懵懂懂地跟著別人置辦喪葬用品,去殯儀館之類的地方預約登記。別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別人不說的時候就是我累得昏昏睡去的時候。
  我不僅困頓,而且沒有食欲。心裡的悲傷果然隱藏得很好,因為太多實際的工作把它們給遺忘了。但是我懷疑這些沒有爆發出來的悲傷就在我突然變得虛弱的體內發生了質的變化,它可能勾起了我的前一段生命,它把自己膨脹了──它的內容慢慢勾引來了更多的悲涼,有些我以前根本沒有意識到的悲涼,於是,以往的媽媽,以往的自己,都成了這些隱藏著的悲傷的載體。沒有人惦記的悲傷,原來也會因為寂寞和壓抑而改變了個性。
  我有時看到姑媽做的飯就不想吃。我甚至想吐。這種感覺真的特別對不起她。我以為我特別想念媽媽做的飯菜。事後我才知道,那徹底地錯了。

  靈台設在家裡,因為姨媽還沒有趕到。在所有相關人員到達之前,在追悼會沒有舉行之前,靈台上要始終香火不斷,因為我總是匆忙外出購置東西,這任務便成了姑媽的專職。來來往往前來吊唁的人都與姑媽不熟,她往往就是坐在床邊,要麼對著來人點頭示意,要麼對著香燭發呆等待,要麼陪著爸爸說話、沉默。
  我買來了會念經的小錄音機。以前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東西。以前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而就這麼幾天,就全知道了。
  小錄音機裡的“南無阿彌陀佛”唱得極其幽怨揚長,說不清的旋律簡單地重復,可永遠也聽不厭倦。我總是一會兒出去一會兒出去,可是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耳邊響起的也總是這句念經。
  就和著這種旋律,我買香燭,買香爐,買冥幣,買錫箔紙,買糕點和水果,買一次性餐具(給來客用的),在一座古廟的外街上,我看到很多店都成套供應這些器具。就在古廟這個地方──小時候和小朋友經常過來玩耍的地方,看來來往往的和尚,衣服和搭褳都很好玩。我沒有想過原來這裡的繁榮、很大程度因為每一個人都會前來購買為死者操辦儀式所需的所有東西。怎麼說呢,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發生了,看待整個世界的眼光也就改變了。
  家裡充斥著香火的味道。煙霧繚繞。我擔心悲傷會被催眠。
  母親的遺像選自去年年底,也就是千禧年的時候和父親一起拍的“結婚30周年”藝術照。那些照片現在看來,居然透著一股不祥之氣。那些不負責任的化妝小姐給母親撲了太多的粉,過於蒼白了,母親必然不適應這種化妝,所以笑容也很僵硬。除了一套婚紗,母親穿著這幾年來自己最喜歡的幾套衣服,都是紅色系的。女兒長大、離開,媽媽終於可以全心全意為自己打扮、為自己添衣了。
  所以,在花團錦簇中,媽媽在黑色的鏡框裡,似笑,又不是往常的、自然的笑。香火仿佛在念經歌聲中沉醉,裊裊的姿態,散盡這屋子。

  姨媽趕來已經是半夜四點。她那東北中年婦女的嗓門幾乎把整幢樓的居民都哭醒了。她說,我一路都在想,這是不是真的。
  姨媽只有那個進門的時候,嚎啕大哭了一次。後來,她的哭聲就聽不到了。
  姨媽和媽媽,又好象是半個孩子和半個母親。我的外婆在她們很小的時候病故。媽媽比姨媽大了六歲。姨媽和她的孩子的很多衣服都是我的媽媽做的,甚至做完了專門寄到鄉下去。
  可是,連姨父都沒有來。

  姨媽的到來使得一切儀式都要趕緊地操辦了。她沒有很多錢買飛機票,於是坐了好幾天火車趕來。所有親朋好友都擔心日子,因為追悼會不能再拖了。這裡的規矩似乎是死亡後一、三、五日可以舉行,不宜第二、四、六天。姨媽趕來的那天正好是第四天凌晨。而那時我們別無他法,已經把告別儀式預定在了次日下午。
  本來爸爸對姨媽有著很深的愧疚,他甚至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一個好好的人就突然沒有了。我們甚至擔心過姨媽會鬧,鬧出很多我們很難做的規矩出來,比如要當天晚上去看遺體。可是事實上,姨媽的悲痛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她嚎啕了一番之後,便點起煙,什麼都不管了。她說,就按這裡的規矩辦吧。我們鄉下的,說了,這裡也辦不到。姨媽便沒有守過夜,聽說次日就要辦遺體告別,凌晨七點半她便去了我們安排的旅店休息去了。
  我把姨媽送進了旅店,有點無聊。你覺得一個人的到來很重要,可是她並不這麼覺得。爸爸可能也有點說不上來的鬱悶,覺得姨媽的表現有點淡,雖然哭得很響。想起媽媽曾經給她們家的錢、衣物,覺得人一走,什麼都難說了。

  凌晨的風很涼快,月亮不圓了,淡淡地懸在一角。我越過馬路的時候,一輛非常臟的外地卡車瘋子一樣從我身邊擦過,它闖紅燈。我一陣驚嚇,一陣惡心,突然就在馬路當中嘔吐起來。身體無限地往下沉,虛空的難受無限地往外滲,連哭都沒有力氣。
  嘔吐物不多,穿過馬路,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只是馬路中間一灘不起眼的污垢。我看了一眼,我以為那僅僅是幾日的悲傷和勞累引起的。

  次日午後,我約的車到達家門口。連同鄰居同事好友親戚,一輛大巴士都沒有坐滿。爸爸特別囑咐的鮮花花圈、花籃滿滿登登地把余下的空間佔滿了。就象我媽媽的生命,在別人沒有辦法填充完整的時候,她就選擇鮮花。她那麼愛鮮花,幾乎想把所有美好的花朵種進我們家窄小的院子。
  追悼會這種事情,主要不是我們操辦的。爸爸媽媽這一代人都有著嚴謹的組織,工會長年累月都處理這樣的悲劇,大家都顯得很有秩序。一開始我也有秩序,這個阿姨對我說:我來負責簽到,我來發小黃花;那個叔叔說:我來幫你布置大廳,花圈要分兩排放好。到頭來我看著午後的陽光照在大廳外面的花園裡,那裡人很多,很多陌生人,連熟悉的人都有點陌生。
  我是在看到母親遺體的時候開始失去控制的。在我看來。整個這場追悼會包括組織發言、我發言、告別遺體都沒有我第一眼看到媽媽那麼重要。別的都是形式。而我只是要求完成所有的形式,以達到看到媽媽最後一眼的目的。我甚至感覺這麼多日子以來我必須把該做的都做了,好象完成作業一樣,才能最終看到我日夜想念的人。
  死亡讓人拋棄了這個肉體,它一點一點憔悴、一點一點消瘦,它使我們看待一個人的目光終於在最後一次機會裡透過肉體看到了靈魂的需求。
  母親的眼睛總好象馬上要睜開一樣,可她什麼都沒有看到,看不到我的功名得失,看不到我剛剛失去的戀愛,看不到我在異鄉。她的臉上有暗紅的瘀斑,我甚至可以想象當時沒有一個人在她的身邊,除了這些肆虐的不祥的血,迅速泛濫在她的身體,她肯定無法呼吸,肯定渾身麻痺,那孤立無援的五十九歲的母親,看著幸福飛逝在眼前,一生的付出都眨眼間變成覆水難收的遺憾。
  她看上去,還是很累。
  她的衣服不很合身,因為必須把衣服從背後剪開,蓋在早已僵硬了的軀幹之上。衣服是我和母親最強有力的物質聯系之一。從小到大,從無到有,我看著她漸漸把置衣的重點從我身上重新挪回她自己身上,也看到最後這一個時刻,誰都無法好好地穿上心愛的衣服遠走高飛。
  殯儀館的人員還在她的身上舖鮮花,我被禁止把眼淚滴進靈柩。所有的儀式和規矩都是想讓死亡變成一件平靜吉祥的事情,鮮花永遠正確,眼淚必須適可而止。
  然後,一切就在燃燒中進行。火化之後,衣物分批在“七七”裡燒盡,每逢做七,依舊擺上靈台、靈台上的遺像,香火又會把整個房間熏染得催人淚下,還要做幾個菜,盛上飯,在桌子中間還放一碗,說是以備添飯用的。倒上點酒,位子擺好,除了媽媽的,還有陰間媽媽的朋友的。而後就是燒紙,在無數個無所事事的寂寞的夜裡,把錫箔紙兩張一起,疊出元寶的樣子。時間和薄薄的紙一起被消耗掉,放棄別的閱讀、娛樂、交際、工作。
  我慢慢地,有點遺忘了時間,時間的意義就是每周做一次祭禮。我辭去了另一個城市的工作,我處在失業狀態中,感到丟棄在那個城市的小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可有可無,毫無留戀。一時間,曾經很享受的一個人的生活變得相當遙遠。沒有牽掛的狀態結束了,仿佛再也沒有可能隨意地拋棄、隨意地享有。那種無比遺憾的悲傷徹底溶進了身體的細微角落,它不再喧嘩,不再澎湃,而是滲透著,滲透著, 改變了看待世界的眼光,加重了我背負的重量。
  所有的悲哀都是自己的。
  我意識到“時間已經流逝了很久”的那個早晨,看見買菜的爸爸歸來,看見平凡生活中他平靜的臉,我一個人躲進廁所想哭一哭,可是發現哭已經很難,可是我屢屢泛上的惡心突然証明了時間和另一個城市不怎麼負責任的生活──它們真實存在,存在就有延續,延續就有結果,結果就是,我猛地意識到:我懷孕了。
三、滅絕

  現在的我就象我當時正在被死亡接待的母親一樣,在她這輩子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沒有人在身邊。她除了死去沒有別的辦法。
  我用手觸摸著這不可告人的腹部,感覺,和母親一模一樣。
  “螢火虫就象冬天窗子上的雪花。”一句美麗的台詞出現在我的腦海。
  這是曾經和他一起看的一個日本動畫片。宮崎駿的片子,通篇都被憂傷得已經無可奈何的情緒包裹著,美麗的風景卻使人遺忘了美麗。故事裡的主人公是一對戰爭孤兒,哥哥帶著妹妹離開親戚家,因為寄人籬下,無人關懷。孩子們看中了一個河邊廢棄的小黑屋,可是生活沒有來源,甚至沒有燈。河邊虫害猖獗。唯一的樂趣是捕捉夏天的螢火虫,放在鍋子裡,拿進黑洞洞的屋子,看著飛舞的亮晶晶的虫子,兄妹兩個做一點遊戲,回想一些往事。最終,妹妹死去了,死於不確定的疾病和飢餓。孩子的邏輯就是這樣──我們可以生存下去,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然而,故事還是憂傷得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光有愛和意念,人不能生存下去。
  那時,我們兩個互相靠著,躺在床上看這個片子。那時候愛情能夠制造出的樂趣基本上已經被我們享受幾輪了。第一次和另一個人相熟到這樣的地步,徹底放鬆地生活在一起,有點依賴,已經成為習慣,這樣的生活。
  然而他是誰呢?我直到最終離開他的時刻都沒有徹底清楚過。他好玩、開朗、富有幽默感,可是他沒有責任感,或者說,責任感這種東西還根本沒有降臨這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討論工作、一起相愛,也一起隱瞞彼此心中那不可言說的不安定感。我們究竟為了愛而生活在一起,還是為了雙份的寂寞呢?我們從來都不說。
  直到分手的那天,我們都肯定地說“我愛你”,可是誰也負擔不下去這種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刺激的生活了。我們很年輕,不如說我們很軟弱、卻不顧後果。
  我看到鏡子裡的臉龐,一道新生的皺紋順著左側的鼻翼,指向嘴角。這是幾天來悲傷的顏面發生的變化。欲哭的神態、不哭出來的神態就是這道皺紋滋生的淵源,抽緊的心將所有說不出來的東西波浪一樣推上顏面,鼻翼抽緊,嗓音哽嚥,嘴角耷拉,眼圈紅腫。這一張臉在一個月內老去了若幹歲。
  父親的白發已經不再染,黑黑的臉上皺紋多了幾道也不再引起關注。現在,他站在鏡子後面,看著我用指尖撫弄著這道新生的皺紋,對我說,該幹什麼幹什麼吧,你自己也要當心。
  我的眼淚湧上來,我說,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我擔心你啊。
  該幹什麼幹什麼。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婦科門診的外面坐著滿滿的一群男人,裡面的椅子上一排女人表情復雜地等待著。女人們都很年輕。男人們都不年輕。
  診斷非常簡單。事實上,這種診斷的試紙在任何一家大型現代超市都可以買到。出現兩道紅線,那就死定。不是自己死定,就是孩子死定。孩子死定自己可以有機會還原生活,孩子不死,那這個單身的自己就面臨消失。真是科學發達,簡單的試紙,速戰速決。
  醫生仿佛很高興地看著我的兩條紅線顯現出來,說,懷了,懷了。
  我心裡怨恨她叫喊著這麼響。
  接著,醫生例行檢查,脫去褲子,什麼都要放到台面上說個清楚,讓醫生了如指掌。
  醫生問我,“孩子要嗎?”
  “不要。我想用藥。”
  “現在太晚了,不能用藥了。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點來?”
  “只能人流嗎?”
  “我看看,最早能幫你排在下周一。你前一天可以去做B超。”
  “我下星期要出差,我想這個星期,這兩天就做。”
  “你怎麼可以出差呢?這怎麼吃得消?”醫生不再寫,抬頭看著我。她的臉面還是慈祥的,她看了我一眼,我仔細揣摩這眼神,覺得她沒有任何惡意,甚至於她好象很習慣這種說法一樣。然後翻出一本寫得滿滿的登記本,一天一天查著。
  “好吧,我安排你後天下午過來人流。你自己時間安排好。”
  醫生在我出去之前又叫住我,她說,“喂,最好不要去出差什麼的。我看你精神也不好,能休息就休息。”
  我點點頭。醫生不是那麼可怕,對於一個單身去打胎的女子來說,這居然是一種很好的安慰。
  走出來,路過依然在排隊的椅子上的女人們。她們很多人在打量我。她們的肚子和我的肚子都只是看上去很正常而已。那些打量我的人,肯定和我一樣,心懷鬼胎,不能言語。孤獨狀態裡的等待。
  母親的過世給我這樣的沉默、虛弱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本來這樣的心事只能放在心裡,現在,我突然有了傾訴的對象,是以前絕對不可能的一個對象。我對我的母親說著這事情。醫院後的兩天裡,我在肚子裡說話,跟我媽媽說,媽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跟我的孩子說,你為什麼現在要來,來增加我喪葬的重量。
  去人流前的一個晚上,正是七七的最後一天。那個深夜,需要大量地焚燒,衣物、假房子、冥幣。

  半夜時分。我們來到外面,狂風不止。半夜裡還是有人稀疏不停地路過,我們沒有掃地,回想起來也不知道算不算很尊敬死者。
  燒了很多很多東西,火到了後來竄得很高,紅色的火舌舔著舔著,母親的那些衣服就都不見了。
  我最怕這個時候看到媽媽的假發套。因為太過逼真,當我必須把它從保存完好的盒子裡拿出來放進火裡時,我真的非常害怕。我覺得我是把我的媽媽放進火裡。
  黑色的假頭發其實並不十分真實,因為媽媽的頭發早已經不是烏黑烏黑的了。
  可是它就那麼在紅的火裡泛著只有烏黑頭發才有的光澤,這使我的背脊挺得非常僵硬。有那麼種錯覺,仿佛火舌舔著舔著,這烏黑的頭發後面便會轉出一張我們都那麼熟悉的臉。
  風卷著火轉圈,火把風趕得四處奔逃。淒涼也就是這樣席卷了每一個人。
  很久很久,我都會夢到媽媽,畢竟,我給她的時間太少太少了。直到有一天我開始不自覺地關懷別人,開始不自覺地擔當母親在家裡的角色,我才知道了一些,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夢裡的媽媽總是一種表情,或者說是沒有表情也可以,因為仿佛總是最後一面的那次,被撲了厚粉的臉。臉上的眼睛不是緊緊閉著,我總感覺它們會再次張開來,看著我。
  我第一次經歷親人死亡的事情,我的悲傷和我的遺憾一樣多,這時,我覺得恐懼也開始濃厚起來。
  火舌把背景上的所有的景物都弄虛弄糊了,微微搖晃著仿佛在沙漠一樣,蒸發,什麼都被蒸發掉一樣的錯覺。
  高中的時候經常被一個男生敲響的我的窗戶,十年來一直飄著黃色透明玻璃紗窗帘的廚房,那曾經是我最最最鐘愛的一條小裙子做的,還有拴自行車的大鐵門欄桿,還有我們家窗前季季都開放的大株花朵,我至今都不知道它們叫什麼,媽媽一定知道。她鐘愛花花草草,滿庭院都是她的種植,每次看到她關心它們,我都在想,做了母親的她,可能覺得還是養些花花草草更好,簡單,漂亮,聽話,每天陪伴。
  這些曾經記得、曾經無知、曾經沒有提問的現實都在火舌後面燃燒。這個儀式之後,什麼都將成為過去,我媽媽的,還有我有媽媽的年歲裡的一切一切。

  把殘余的一切燒盡,那個夜晚我還是失眠。我使勁地默默地哭。爸爸在另一個房間是否假裝閉著眼睛?我們都不能說什麼,什麼都放在心裡,給別人一個安靜的、易於放鬆的姿態。
  第二天清晨,我給爸爸做了早餐。這是絕無僅有的。以往的我和無數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總是還沒有長大一樣,在必須要起來的最後一分鐘揉著惺忪睡眼從被子裡爬出來,進廁所,進廚房,把爸爸媽媽早就弄好的簡易的早餐三口兩口塞進嘴裡,然後一邊穿鞋一邊說“我走了”,一個早上就這個交待過去了。我離開爸爸媽媽以後的生活,一直都沒有早餐,獨身在另外一個城市奔波,有時僅僅是蹉跎歲月,可是年輕使得這種浪費成為必須經歷的過程,心安理得,也別無他法。有了一兩個男友之後,情形並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他們和我一樣,並不精致地生活。於是我總是不知道給爸爸媽媽做早餐是件怎樣的事情。
  爸爸不喜歡喝粥,不喜歡上海人習慣的泡飯,他也拒絕吃全脂甜奶粉。因為一夜未眠,我就等著天亮。天剛一亮,我就悄悄出門,買了脫脂鮮奶,以及一些糕點,都不是太甜。說是給人家“做”早餐,其實不過是用錢打點一下。我不由地想,這次之後,我必須、是“必須”雇傭一個什麼人,每天幫我的爸爸準備飯菜。這麼多年來,爸爸從來不下廚房,媽媽打點了一切。我們都那麼依賴另一個人的存在。
  爸爸的表情非常平靜,仿佛我不是第一次準備早餐而是一直都是我來幹一樣。我突然發現他十分敏銳,他知道我可能即將去做什麼事情,但這事情我們兩個永遠不會交流。
  在一張非常空盪盪的大餐桌上,我們兩個吃完了所有的東西。他說,你是不是要出門啊?我點頭,很有點高興地說:該幹什麼幹什麼,我要出去看一個同學,順便,順便說說在上海工作的事情。
  撒謊。我這個騙子。我這個可憐的騙子。企圖用一頓早餐就彌補自己虛偽的卑鄙,冒充生活安逸的大騙子。

  B超室外面,女人在不斷地喝水。護士從緊閉的門裡出來,肯定只叫喊一句話,多喝水,否則做不出來的。女人們就繼續喝水,不上廁所。一個戴眼鏡的女人不停地向丈夫撒嬌,於是這個男人一會兒出去買西瓜,一會兒去買飲料。另一個女人穿著睡衣,她的男人用手機打著遊戲機。有男人陪的女人們神情自若,一個人來的女人們甚至都不坐在長椅子上等,只是徘徊在外面的大廳裡,不時探頭看看有沒有輪到自己。
  我躺在病床上,護士們還是只問一句話:孩子要嗎?這句話永遠是開場白,所以我們就不斷地重復自己的立場,讓別人也站在自己的堅定立場上。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孩子如果要了呢?我是否能夠活得更加充實一點?對男人是否能更少一點依賴和希望?
  我不是不愛這個已經分手的男人。他有點錢,有點漂亮,有點幽默,唯一的缺點就是自私,他希望找個人陪他,他說笑話給我聽是希望我大笑,因為那樣他才滿足。他給我買東西因為他知道別的他暫時也給不了。我們沒有什麼共同的理想,有時候不斷遇到挫折,是否還有理想都值得懷疑。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大家都很孤獨。
  而問題在於我也自私,如果我必須依順他,可是我什麼都得不到,那我只有離開。自私的愛,怎麼可能長久呢?幾年來,一個人飄盪在外面,把自己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家庭是我最先排除的顧慮。於是這次,我得到了相應的懲罰。
  最後一次我們做愛,我發現對身體的興趣早就沒有了,他的漂亮屬於年輕,不屬於永遠。做愛的時間越來越短,愛變成口頭語之後,做也做不出什麼花頭來。同居已經走到了盡頭,我也根本沒有打算和家裡人宣布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笑話說盡了,VCD看得太多了,愛也做夠了,兩個人,唉,還有什麼呢?
  還有這個孩子。可惜,一切都太荒謬了。一切都太晚了。
  護士在兩分鐘裡寫完了我的診斷。我便前往手術室。那裡也是女人排隊。這個年頭,真可怕。
  女人們到了這裡就都不再忌諱了。有的人聽說別人以前做過,就打聽各種細節;還有中年的女子去環,看著這麼多打胎的年輕女子,滿不在乎地說,很快的,不過是很痛。剛才B超室外面那個穿睡衣的女子原來前幾天剛剛做過藥流,可是隨後大出血,醫生說沒有流幹淨,還是要過來刮一下。大家都對她表示同情。
  我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我特別不習慣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憂慮和悲傷。
  手術室外面有一個休息室,不知道為什麼那裡有一小面鏡子,我突然看到自己的臉,感覺非常恐懼。這裡為什麼要放鏡子呢?什麼樣的病人到了手術前喜歡看見自己的臉呢?鏡子裡的人相絕對有一種無奈的淒苦,黑眼圈,憂鬱,沒有笑容,為什麼這裡突然這麼殘酷地出現一面鏡子呢?女人只有在感覺良好的時候才喜歡鏡子,青春期、化妝時……甚至做愛的時候我們也喜歡鏡子,仿佛裡外一照,青春、快樂、放縱都會成倍增長,有了觀眾,有了掌聲。
  這個時候,我如同一條喪家犬,一只被人遺棄的小貓、一只醜陋的烏龜,一株難以自拔、難以選擇生活的小草。鏡子便殘酷地把這一切都加倍了。我在鏡子裡變形,它照耀出無數幻影,過去的、媽媽的、另一個陌生城市的……
  我不想逃跑,想哭。不想照鏡子,害怕死在這裡。
  於是我實在無法忍耐了,我比別的女子都心急,我不要聽她們在椅子上無休無止地談論女人的子宮所要遭受的一切事故,我突然間變得急躁,哪怕受多大的苦,我也要最迅速地解決這個問題。這個突發事件,我已經無法一個人再忍受下去了。我想把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再大聲說一遍,我不要這個孩子。我什麼都不要了。
  我如願以償,第一個上手術台。我以為那將是瞬間撕心裂肺的疼痛,沒有想到(怎麼可能想象得出來呢),那是一次和以往的人生一樣漫長的十五分鐘,從子宮到心臟,牽扯所有的細胞,緊張、顫抖、滿身冷汗,不斷痙攣,不斷被挖空的感受。那不是疼,不僅僅是疼,連懊悔都已經沒有了,是絕望!
  我真的再也不想做女人了。能不能呢?做一個不要有孩子、不要有男人的人。

  那時我發現,我不僅僅是“愛”我的母親。我“欽佩”所有敢於做母親、付出一切做母親的人。
  我想媽媽。

四、女人

  淚水肆意,當然,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淚水分成三份,第一滴為母親,第二滴為了自己,第三滴為了剛剛死去的一堆生命物質,然後,這三種淚水就不再分彼此,我們應該都是女人,我這麼想。於是,為了女人的淚水從我浮腫的眼睛裡一串接著一串,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可以流不完。
  哭是有希望的人的舉動。無盡的遺憾、付之東流的感情,它們還不至於把一個活人殺死,如果是毒藥,那也是非常緩慢的,需要一生來顯示毒性的可怕。在毒性的摧殘裡,我們繼續生活。  因為沒有理由去自殺。
  對一個人來說,母親是不可替代的,母親是無可選擇的,我們的愛是隱性的,所以能夠持久一生。
  對一個年輕的女子來說,愛人是不能缺少的,真正愛的人也是不能替代的,我們不停地尋找,在每一次定位之後失望。我們的愛往往顯形到了極端的、夸張的姿態,所以常常不能持久一生。
  這個時刻,我發現我作為一個“人”和一個“女人”都失去了太多東西。裡裡外外、知覺和不知覺的愛的力量、愛的機會。仿佛前半生在這裡劃了第一個句號。後面的文章怎樣開頭,一點都不知道。
  於是,在最後的這一個時刻,我已經沒有能力去考慮付出和得到的關系,沒有力量再在愧疚和遺憾中折騰自己脆弱的靈魂。我失眠的時候,發現安眠藥已經無法遏止我那亢奮的神經,盡管我身心疲憊,感到從中部虧空、直到腦海心胸的深處。
  我想起剛剛撤去的遺像、以及那麼一套復雜而有效的儀式。
  儀式的意義就是在不斷地勞作中減輕感情的直白力量,以及這種力量會造成的失控。
  儀式能夠讓人迅速適應一種狀態,有條不紊。
  我知道,哀悼那個自己的儀式也正在到來。

  有些事情都是非常容易遺忘的。如果沒有突發事件給予刺激的話。
  廚房窗子上的透明玻璃紗窗帘始終在夏末飄盪。那是我兒時最喜歡的一條小裙子,直到它已經幾乎不能蓋住屁股了我才依依不舍地把它藏進箱子。我小時候喜歡過很多衣服,除了一件粉紅色的毛衣開衫,其余的都是媽媽做的。
  在給母親整理遺物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看到這些衣物,那些日子便多多少少又復活了。媽媽坐在席子上,把一塊布或者一件已經穿不下的衣服來回比劃,用白粉筆在上面劃線,她整個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能夠呈現出一種極為安詳的東西。安詳這種美麗而憂鬱的神情,現在全部都在這些小小的、花花綠綠的小衣服上。那上面有我吃冰淇淋留下的漬跡、有不同顏色的圓珠筆在旋轉過程中劃下的深深筆跡,這些幼稚而安寧的過去,在這樣一個充滿哀傷的背景中凸顯出來,讓人覺得童年平凡得幾乎太讓人懷念了。在此之前,我對於這種家庭往事的記憶幾乎已經是完全空白了。
  我的童年不是特別豐富多彩。而有時也非常想學習新的東西。在收拾的時候突然從母親的抽屜裡找到一套圍棋。盒子幾乎還是象新的一樣,仿佛她始終等著有一天能夠再拿出來,和我下下棋,哪怕是五子棋也好。當初我突發奇想、對下棋很崇拜,我知道自己不會特別用心地去學,只是覺得那很吸引我,於是媽媽帶回來一盤棋。我知道她不會圍棋,可是她企圖通過閱讀說明書和其它書籍來教會我。當時我只有大約十歲,我覺得我的媽媽是一個自不量力的人,她“應該”給我更多有效的教育,使我因為她而驕傲。然而基於這種期待,逐漸對母親的努力失去了最基本的重視,或者說,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理解和寬容,放任自己拿理想中的母親和現實中的母親去比較,而事實上,那種理想是將所有美麗、美德和智慧融合在一個人身上的幻想。直到自己去尋找愛人的時候,往往才會明白幻想和理想之間的差別。
  我在僅有的一些抽屜裡拼命找尋和母親有關的東西。只要找到了什麼,我就開始回憶,並且在那天夜裡和母親對話,我告訴她,這些東西對我的意義,還有,我已經不再疼痛的戀愛結果。我想這是我恢復起來的儀式。和祭奠母親一樣,要不停地找到事情做,要不停地習慣和親近的人相依為命互訴心聲,哪怕默默地,都是有用的。
  我最終發現,在我十八歲之後,就沒有一次和母親合影。這居然又讓我流下了眼淚。
  母親是這個時候我唯一的聽眾。

  時間很快,又過去了一個月。我突然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輾轉地得知我母親的事情,也幾乎不可思議地打聽到我老家的電話。我以為我成功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了,可是畢竟,人不能象氣味一樣消失。過去也不會一筆勾銷。
  電話裡,他的聲音非常溫柔。他詢問我的近況,我的工作,我全部如實回答。
  這讓我想起一句話,“我保証我說的都是事實,可是我沒有把真相告訴你。”
  我沒有撒謊,回答他的問題。無論如何也沒有必要告訴他事實的另外一個部分。聽著他的聲音,我覺得“他”和那個孩子、那個受苦的我、這個經歷各種儀式面臨重新開始的我──原來一點關系都沒有。一切都是自己的事情。
  當初被迫深埋進身體的巨大的悲傷經歷了這麼多儀式和變故的刺激,已經發生了質變。它從淺層次的姿態變成了深入細胞的情感物質。再也無法擺脫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就這麼淡淡然地結束了。平靜的心情簡直不象自己操縱的。再也不會有什麼波瀾了,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能夠把我和他聯系在一起了。沒有了需要填充的空虛,沒有了無所事事造成的放任生活,沒有了企圖掙脫父母的年少輕狂。
  我就這麼坐在少女時代的小房間裡,看著曾經由母親買回來的白色電話機,窗前,大朵大朵的不知道名字的花兒在月光中搖曳,月亮在對面的高樓旁邊,滿滿登登地綻放著圓形的光輝。安靜。

  夜晚是如此的安靜。而波瀾過後的寧靜又是如此值得珍惜。每一天,我在夜色降臨的時候給花園裡的花草澆水,水打在葉子上,水被吸吮進泥土,那種祥和的微妙聲音每一天、每一天成為我和無形的母親交流的媒介物質。作為女人,我們第一次無限制地交流,第一次分享了秘密,第一次共同觀看一些努力一些成果。
  這個夜晚,我被身體中的一股暖流感動了起來。一切就要恢復正常了。而再次進入生活的我,擁有著前所未有的安定心境,這安寧,從悲傷中來。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要迫不及待地告訴母親──讓我始終被陣痛後的傷口牽制著吧,不論它怎樣癒合,我要這種平穩的牽制,一直到我也成為一個敢於做母親的女人。

  於是,滿月之夜,我盡力、盡力地想做夢。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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