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廣場是個迷亂暈沉的地方。從亞北開發區長滿黃金的地下轟然伸出兩只巨手,胡亂抓下塊天空,摩肩接踵的浮華就聞風而至,交融,纏繞,氣喘吁吁,堆塑出風姿淋漓的現代宮殿。每次經過我都呼吸急促,充滿莫名的熱情。它太漂亮,所以邪惡。褐紅的四壁從天上澆潑下來,幾千扇寶藍色單面透光玻璃後正隱藏著同一個欲望故事。紫色綢緞橙色氣球呼啦啦地碰撞著,空氣中仿佛有閃電在流淌。不鏽鋼門拱巨大,雪亮,壓迫著螞蟻般的人群。順著大理石舖就近百米的台階,走到站滿古羅馬雕塑的中央,才發現可以俯望整個城市。城市很臟,污染著春情。氣質優雅的侍應生伸出雪白手套,為持卡貴族指領進入各種高級場所的便道,衣著光鮮的女郎繼續朝我拋洒玫瑰花瓣,她的百褶裙也像她周圍人的發帶,閃爍著自豪的金色。她是不是也看出我需要更美麗的情人,更優裕的生活,更晴空萬裡的心境?
俊彩星馳,鮮衣怒馬,才華可以帶來這些,我深信不疑。我要每天沉浸在陽光廣場的風採裡,等待理所當然的艷遇;要讓每一扇彩色玻璃投射的陰影,沐浴我虛偽的憂鬱,這是女人們在無所事事時願意看見的;我要日進鬥金,維持最豪華的開銷;要全身上下名牌凜凜,須臾呼吸都散發上流社會的夜生活香水味。我的要求很低下,我的渴望很庸俗,我的現實還差著一點,這讓我煩惱。因為我現在在這裡。在陽光廣場。我必須這樣。
我的形象是藍天白雲的,沒有多少人能抵擋,尤其是那些神秘慵懶的女子。我的歌聲是無孔不入的,能把每片寂寞的心攪拌得一片混噩。我要擁有真正富翁的風度,以及真正貴族的蒼白,冷漠,心不在焉。我要永遠不再為生活受累,有人要提前給我精心準備。我要盡情享樂,從最奢侈的盛宴到最完美的音樂。我不相信只要很少的物質就能安靜下來做我想做的一切。我要得到更多,因為別人得到過。這就是我在陽光廣場的真實想法,我毫不避諱,並且津津樂道,不以為恥。
誰來點穿我的秘密?
我緊握著十年辛勞,穿筋蝕骨的疲憊,我強挺著苦熬的長夜,紊亂的睡眠神經。我憤世嫉俗,驕傲而狂躁,內心卻充滿軟弱。我總難以面對現實,感覺生活在一切的邊緣。圈子如此殘酷,如此淫靡,我要用服從簽下一張簡單的收條,走進這裡任意一個美麗的房間。我忘了曾經妥協過多少,還殘存了多少自己。
風玩弄著表情模糊的雕塑,發出一種曖昧的嗚嚥。我靜靜坐在廣場唯一的青玉門拱下。雪白的侍者又過來小心問候,我揮一揮手,讓他走開。金色發帶的玫瑰仕女那麼可愛,我盤算著邀請她去喝點什麼,再讓她開始我以下的故事。打斷我的是個粉白的嬰兒,正指著一堆篝火嘻嘻地笑。幾個祭司打扮的黑色身影隨即飛奔過去。遠處響起一絲空曠的牛角號聲。誰也不能知道我的來歷,如同不知道眼前這些超現實色塊拼湊起來的人影,背景在真相來臨之前都含有幾分險惡。當最忠誠的東西再也無法守護心靈,我就必須從華貴的縫隙中欣然進入另一世界,虛幻也好,空談也好,總之是改變。我知道我是物質的間諜,而不是奴隸。
如果沒有名分可以証實自己,誰會聽我水晶般的傾訴?如果沒有寧靜來煉字,誰能不說我在詞藻上庸俗地飄浮,一無所成?如果沒有拒絕,我如何享用來之不易的刺激?如果沒有荒誕,哪裡有現實?沒有瘋狂,哪裡有城市?而當世界變成絞索,怎樣的金碧輝煌才能做它的一枚戒指,把我這吟唱的無名指漸漸收緊?
我環顧天穹,尋找一個準確的時刻,站在陽光廣場正中。那時白雲和烏雲都金邊璀璨,醺風爛漫。我要讓一陣狂亂的感應穿透我軀體,從頭到腳潺潺流過。巨大的美麗讓我心悅誠服,我答應做你的又一個祭品。我知道此刻有許多人正在進行同樣的儀式。我要愛上每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我要用放盪來洗刷我血管上的皺紋,用享樂來拉扯神經,制造千金難買的激情。我還要在顫抖中找回抗衡誘惑的美妙方式,那就是和它融為一體。
事實上,陽光廣場只是一個普通地方。非常普通,以至於無限夸張它的體積,它也只是微笑不語。宮殿的氣質只在深夜顯現。七彩霓虹打在牆根,廣場變成一整塊透明的藍綠寶石,艷光四射,照亮被它挖去的半個天空。而現在是正午,城市很臟,人群在興奮地忙碌。雪白手套的侍者原來只是穿著臟污白襯衫的售樓小廝,正追逐著一群老外,聲嘶力竭地遊說;金色花冠的玫瑰仕女馬上就要被夕陽摘走所有的免費裝飾,瞬間還原成可憐的賣花少女。她的嘴唇在歙動,哭聲卻被遼闊的陰影吞噬。一個浪盪的氣球飛過來,有人大聲催促著什麼。我走上前,想買下那些枯萎廉價的花瓣,突然發現四周撲來敵意的目光,我抬起頭,往眼裡填充好陽光般的善變和冷漠。
■〔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