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我們愛的人
1
金寶是十七歲那年開始長青春痘的。金寶還記得那天他剛吃完外婆給他下的壽面,隔壁的李勇就過來找他。李勇告訴他體育場又在開宣判大會,聽說有一批罪犯要槍斃,還有做那種事的女的。金寶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把碗一推,問有幾個要槍斃的。李勇搖了搖頭,說你還記得高三(4)班的那個禿瓢麼?就是復習好幾年老是考不上大學的那個。金寶說他怎麼了?李勇的眼睛頓時一亮,說你還不知道呀?他犯了強奸幼女罪,這次也是要斃的。金寶說走,看看去!金寶拉著李勇朝外跑的時候還能聽到外婆在身後喊,別去!殺人有什麼好看的?你不想考大學了?外婆還說了一些別的什麼,但是金寶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金寶到體育場的時候,裡面已經席地坐滿了黑壓壓一片人。正對著大門的地方臨時搭起了一個審判台,上面擺了四五張桌子,面對觀眾坐著些什麼人,還有一些穿警服的人荷槍實彈地站在一邊。等到那些犯人從大卡車上押下來的時候,人群忽拉拉都站了起來。和禿瓢站在一起的還有幾個賣淫女,那是金寶第一次聽到賣淫這個詞,也是第一次見到賣淫女。那些賣淫女看起來和大街上的女人沒什麼區別,並沒有多少人們想象中的那種妖艷。其中一個賣淫女穿一件半舊的黃大衣,長頭發蓋住半邊臉,一直很冷淡地昂著頭。金寶聽到有人悄聲議論,別看現在很普通,晚上在燈光下就不一樣了,那些賣淫女裡面都是不穿內褲的,要想知道誰是不是賣淫女,一掀裙子就知道了。人群中傳出有節制的壓低的笑聲。金寶很想知道她們現在穿沒穿內褲,冬天天冷,就是不穿內褲外面肯定也是要穿衣服的,那麼不穿內褲又有什麼意義呢?金寶一點也弄不明白這些賣淫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人多,又都沒有固定的位置,人群便象水似的,一會兒湧到這兒,一會兒湧到那兒。金寶和李勇靠在一截枯死的樹幹上,這會兒什麼也看不見了。李勇的身材比金寶高出一個頭來,金寶看見李勇激動地伸出手,說金寶你快看,禿瓢在台上亂掙,挨了一槍拐。金寶伸長了脖子,還是什麼也看不見。一會兒,李勇又激動起來,說禿瓢不服氣呢,又從地上爬起來了。這鳥人有什麼不服氣的?死到臨頭還橫什麼?禿瓢那時候是從外地轉學過來的,比他們縣中的應屆生都大,已經快二十歲了。因為總是剃一個光頭,這才得了這個外號。禿瓢平常看起來陰沉沉的,成績不好,又不怎麼愛說話,打起架來卻是不要命的,沒幾個人願意搭理他。後來,禿瓢很長時間沒有來上課,大家都以為他又轉學了,沒想到竟然出了這事。
好不容易等到宣判結束了,定了罪的犯人分兩車被押走。有犯人家屬哭哭泣泣地跟在車後追,朝車裡扔東西,又被扔了出來。妓女們的身後沒有人追,卻粘著無數男人的目光。那個穿黃大衣的賣淫女把大衣的前扣解開,很輕捷地跳上了車,然後轉過臉來對著人群很空曠地笑了笑。金寶終於看見了禿瓢。禿瓢在一群犯人中間,被兩個法警架著,已經站不起來了,一副目光散亂似笑非笑的樣子。金寶說吳建國,你怎麼回事呀?禿瓢的名字叫吳建國,金寶又喊了一聲。禿瓢依然充耳不聞的樣子,依舊似笑非笑的,很快便不見了。金寶後來才覺得自己的問話有點蠢,什麼叫怎麼回事?他是想問禿瓢為什麼被槍斃還是問為什麼犯罪?不管是問哪一個問題,總歸是一句蠢話。對於馬上要死的人來說,為什麼死顯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金寶後來才知道,那正是在嚴打的時候,禿瓢撞到槍口上了。要是平時,是夠不上槍斃的。
金寶就是在那天晚上遺精的。金寶夢見那個穿黃大衣的女人伸手脫他的內褲,內褲上的鬆緊帶很緊,女人朝下脫一點便停一下,然後很有耐心地用冰涼的手指撫摸金寶露在外面的那一點皮肉,再接著脫。金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恥和興奮,終於一瀉千裡。金寶的粉刺也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瘋長起來的,粉剌幾乎在一夜間就覆蓋了臉上的主要部位。新鮮的粉刺象花蕾一樣盛開在金寶的臉上,因為覆著一層營養而滋潤的油脂而顯得鮮艷欲滴。第二天起床之後,金寶開始只是感覺臉上的皮膚有點發痒,還沒有意識到這些粉刺。金寶拿著內褲偷偷摸摸地溜到院子裡的公用水籠頭前,打算用水洗一下內褲。外婆以為他又要用冷水沖涼,在身後叮嚀他當心,別感冒了。金寶不耐煩地回過頭來,說你怎麼老是這麼羅嗦呢,別煩了好不好?然後,金寶便看見外婆捂住了自己的嘴。
金寶覺得厄運就是從那天早上開始的。每天清晨,金寶都會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粉刺經過一夜耐心的積蓄,白頭在薄薄的皮膚下變得象變了質的乳汁似的,慢慢地發酵、迅速地沸騰,然後,終於按捺不住噴勃而出。金寶每天都有一種無臉見人的感覺。因為粉刺,金寶幾乎放棄了所有的體育活動。足球和長跑本來都是他最喜歡的,也忍痛割愛了。每天午後,金寶都能感覺到粉刺在皮膚內悸動時的刺痛。金寶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教室的一角,象死了一樣。只要發現有人注意他,馬上變得心跳如鼓。臉上的粉剌死了一茬又一茬,很快又重新長了出來,層層疊疊地堆積著,象癩蛤蟆皮似地刺激著周圍人的神經。金寶曾經偷偷到醫院裡看過醫生,醫生大都是說現在沒有辦法,長大結婚之後就自然不長了。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的丹參胴、痘膠膏之類的東西,醫生偶爾也會給他開一點藥,金寶從來都弄不明白那到底是一些什麼藥。金寶吃完藥躺在床上,偷偷摸摸地照鏡子,然後靜靜地等待著自己的臉發生變化。但是吃下去的藥除了會感到一點口渴之外,從來就沒有任何效果,粉刺照長不誤。因為長粉刺,班裡的同學老是拿這件事跟他開心,說是因為性欲過旺的緣故,金寶急得幾乎要跟他們動刀子。但是他們的話也啟發了金寶,既然連醫生都說結婚之後就不長粉刺了,那麼把能量釋放出來會不會有同樣的效果呢?金寶開始迷戀上了自慰。手淫對於金寶來說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樂趣,而是他治病的一種手段。金寶在黑暗中揉摸著自己的身體,就象是在撫摸一只養熟了的小動物,雖然沒有過多的興奮但也不會過份地討厭。金寶的性幻想對象總是那個穿黃大衣的賣淫女。黃衣女子溫柔地用長發遮住金寶的身體,向他露出那種空曠而憂傷的微笑。黃衣女子的手指象早晨河床上新鮮的冰,放在發熱的身體上,涼爽而潮濕。
金寶的成績一落千丈,考試連連不及格,很快便從高三(2)班被刷到了高三(4)班。中學裡分班都是按照成績排的,到了(4)班,就等於提前宣告一個人大學夢的破滅。金寶並不象學校裡那些普通的差生那樣破罐子破摔,依舊上課用心聽課,認真做作業。但是這一切對金寶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這就象他每天到操場跑步出一身熱汗一樣,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金寶從來都不知道那些幹淨工整的作業本上到底寫了些什麼。作業做完了,金寶就坐在教室的角落裡,在書頁的空白處隨手畫各種人頭像。金寶用極細的鉛筆一筆一筆地勾出輪廓,再一點一點地描出眼睛、嘴唇,顯得耐心而溫存。金寶筆下畫出來的都是清一色的女人,她們雖然面目不同,神態各異,卻無一例外的都是長發飛揚。等到金寶高中畢業的時候,各科課本所有的書頁空白處都工整地畫滿了各式各樣的長發女人。晚自習的時候,金寶一邊嘩嘩地翻動書頁,一邊溫柔地注視著這些面目冷峻的女人。
考不上大學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金寶剛從考場出來時就知道了自己今後的命運。金寶並不怎麼傷心,對於他來說,不上大學可能會更好些。大學裡總會有漂亮女生吧?讓那些漂亮女孩子看見自己的這樣一張臉,這是金寶最不能忍受的事。他寧願去死,也不願意讓她們看見的。與死相比,上不上大學又算得了什麼呢?
金寶成了落榜生。外婆並沒有過多地責備他,金寶的父母在他童年時就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去世了,是外婆把他撫養大的。外婆老了,還靠他養老送終呢,並不指望他能怎麼出人頭地。能象現在這樣整日守著她,反倒是她求之不得的事。金寶心平氣和地成了機械廠的一名青工。金寶第一次站在隆隆作響的機床前,就發覺自己來對了。車間裡的噪聲濃稠得用棍子就能攪出一個個旋渦來,噪聲象一張巨大而細密的帷幕,把金寶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在這裡,金寶覺得自己很安全。
2
機械廠不大,百來個人,是那種很常見的縣級企業。兩排簡單寬大的大廠房,裡面稀稀拉拉擺了幾十台機器。已經是八月了,大門上歡度春節的標語牌還沒有換下來,在外面風吹雨淋的,早已經不成樣子了。因為設備陳舊,又沒什麼技術優勢,要不是受到一個從這個縣出去的華僑的照顧,日子肯定就過不下去了。廠裡替那個華僑在深圳的一家大公司生產螺母。也不是什麼了不得不常見的螺母,是那種簡單而規整的形狀,在機床上幾乎不需要什麼技巧。金寶從來都不知道那種螺母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似乎也不需要知道。金寶每天摸弄著那些規整的螺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廠裡每兩個月到深圳去接一批活兒,數量不多,所以也不必趕時間爭進度,有時一天只幹兩個小時活兒就差不多了。閑下來的時候,金寶就躺在那些碼得整整齊齊的螺母上睡覺。金寶很少跟師傅們扯閑篇,自從長了滿臉的粉刺,金寶便不怎麼跟別人說話了。他害怕別人拿粉刺開他的玩笑,也怕別人因此瞧不起他。金寶現在幾乎都不能聽帶粉字或者是帶刺字的詞,一聽就感到刺心。如果有人在他旁邊議論什麼東西臟,他肯定是要尖起耳朵,耳熱心跳的。睡覺睡醒了,金寶就開始擺弄一根竹笛。那是金寶在家裡刷房子的時候偶然發現的。西屋套間沒人住,一直空著,平常放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到處灰蒙蒙的。過年的時候,外婆一時高興,讓金寶把房子刷一下。後來整理東西的時候,金寶就找到了那管竹笛。金寶的父親活著時是縣裡的音樂老師,那管笛子就是他留下的。笛子的笛膜早已經破了,尾巴上的彩穗也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金寶找了塊抹布擦了擦,放在唇邊試了試,竟然吹出了一聲很清亮的G音。金寶的心不由一顫。金寶根本不懂音樂,連簡譜都不識,沒過幾天,竟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吹笛子。沒事的時候,金寶就坐在那堆螺母旁慢悠悠地吹笛子。金寶還沒怎麼學會運用氣息,聲音有一點嘶拉嘶拉的,象支氣管炎發作時的喘息聲。金寶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些,依舊很投入地吹著。有人聽不下去了,便遠遠地喊一聲金寶,累不累呀?歇會兒吧。金寶這才會象剛醒過來似的很敏感地停下來,臉紅紅地。見金寶這個樣子,陳香就會走過來安慰他,你吹你的,那都是些文盲,別理他們。陳香是金寶同車間的女操作工,比金寶早兩個月進的廠,平常有事沒事老過來找金寶說話。金寶見到她卻跟做了賊似的,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其實,金寶在心裡一點也不討厭陳香,甚至還有點喜歡她。陳香長得雖然不漂亮,卻是那種很耐看的女孩子。瘦長臉,五官長得很工整,眼睛不大,卻總是笑盈盈地。可惜陳香留的是短發,不然金寶可能會更喜歡的。有一次,陳香又過來跟他說話時,金寶終於鼓起勇氣說,你為什麼不把頭發留起來呢?陳香笑了笑,說長頭發太費事了,幹活又不方便。然後便轉過臉來問金寶,你喜歡長頭發麼?金寶差一點就說出了那個賣淫女的事,但到底忍住了,金寶害怕陳香聽了之後會不高興。金寶低下頭去,一時沒了話。後來,關於留長頭發的話便再沒有提起過。金寶以為陳香早就把這件事情忘掉了,誰知,陳香卻真的把頭發留起來了。陳香的頭發長到肩膀的時候,金寶晚上的性幻想對象便從那個賣淫女換成了陳香。金寶總是在黑暗中盯著陳香的那雙笑盈盈的眼睛,在半空中撫摸她清瘦的臉蛋。陳香的臉在金寶的手心裡象水一樣,潤滑得讓他抓不住。
等到陳香的頭發長到腰間的時候,金寶已經在機械廠出徒了。金寶學會了機床上車銑沖刨全套手藝,金寶現在早已經不吹笛子了,整天半瞇著眼笑嘻嘻地坐在一邊聽別人聊天。身上鬆鬆垮垮地穿一件油脂麻花的工作服,腰間掛著螺絲刀、老虎鉗之類的東西,腳上那雙運動鞋還是上高二時在學校運動會上得的獎品,現在早已經千瘡百孔了。金寶並不在乎這些,他甚至都不象從前那樣在意自己的臉。金寶現在每天都和陳香在一起,只要閑下來就去找陳香玩。他早已經不躲陳香了,和陳香說話也十分自然。兩人雖然還沒有正式確定戀愛關系,但這只是早晚的事,周圍幾乎每一個人都認為他們是一對。金寶還以借書看為由,偷偷把陳香帶回家給外婆看過。外婆特別滿意陳香的長相,認為陳香豐臀細腰,一看就是一副宜男之相。金寶有點不好意思,說外婆你又迷信了。
如果不是李勇這個時候來到了機械廠,陳香可能真的會嫁給金寶也說不定。廠裡也許會分給他們一小間房子做新房,也許不會。不過這沒有關系,金寶可以把陳香帶回家,把西屋那個套間再粉刷一遍,依舊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做新娘時候的陳香會顯得有些嬌羞,又有點初做主婦時的生疏,這點不知所措會越發讓她顯得可愛。但是陳香沒幾天就會適應的,陳香是個能幹的女人,在廠裡那麼重的活兒都不怵,這點家務算得了什麼呢?陳香很快就會做上媽媽。生完孩子的陳香會象面團一樣地發起福來,然後大大咧咧地跟廠裡的那些男人們說笑,大聲呵氣地說話,聲音蓋得住隆隆作響的機器,一邊風風火火地幹活,一邊飛著火辣辣的媚眼。金寶會在一邊悄悄地注視著她,表面上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心裡卻滿是那種甜蜜蜜的安逸。這兒的人都是這麼生活的,金寶也願意和他們一樣。金寶已經為自己描畫好了一幅今後生活的藍圖,這幅藍圖已經變得栩栩如生,伸手可觸了,但是李勇恰恰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廠裡。李勇連續考了兩年大學都落榜了,只好極不情願地來到機械廠上班。金寶還記得李勇來上班那天還穿著那套中學裡發的藍白相間的拼色運動校服,瘦高瘦高的身材看起來象一棵曬蔫了的豆芽菜。李勇伸出手指堵住耳朵,皺著眉頭站在隆隆作響的車間門口,似乎是被意想不到的噪聲嚇住了。
金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陳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李勇的。陳香幾乎和李勇來上班之前一樣,依舊每天過來找金寶說話,只不過現在總是把李勇一起拉上。李勇人長得帥,又會開玩笑,常把陳香逗得一陣陣咯咯咯地笑。陳香笑起來的聲音很脆很響,象是在地上撒了一大把帶殼的花生,然後用腳踏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陳香一邊笑一邊求饒,哎呀,真的要笑死了,別再說了,你怎麼不向金寶學學,怎麼這麼貧呢?李勇卻越發來了勁,笑著說我貧麼?你別看金寶不說話,心裡恨不得要做的事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你看看他那一臉的粉刺,小心他吃了你。陳香這次倒是慢慢收住了笑,看看金寶的一臉大疙瘩,又看看李勇的那張溜光水滑的臉,沒說話。
已經很久沒有人跟金寶開這種玩笑了,金寶聽到李勇跟他提粉刺的事,心裡還是忍不住一悸。到機械廠兩年多了,金寶臉上的粉刺幾乎變成了一種標志,廠裡的人早已經看慣了這張疙疙瘩瘩的臉。在轟隆轟隆的車間裡,所有的東西都在顫抖,連人們相互之間的目光都變成了虛虛的一團,金寶臉上的粉刺幾乎和空氣中飛揚的金屬碎片一樣,成了車間裡的一部分,誰也不會特別在意的。金寶雖然每晚還要溫過去做熟了的功課,但那幾乎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現在李勇又讓他想起了臉上這些曾經讓他痛不欲生的粉刺,金寶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臉,那些紅疙瘩因為害羞而變得格外鮮艷。金寶並不生李勇的氣,自從長了滿臉的粉刺之後,金寶便學會了寬容。金寶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因為粉刺而對不起所有人。
李勇一點也不象金寶那樣胸無大志的樣子,李勇有各式各樣數不清的抱負。李勇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他們生活的這座小縣城和這小廠,所以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早晚是要走的,離開這兒。說這話的時候,李勇顯得十分地冷峻,似乎是站在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正因為這兒的灰敗與齷齪而不敢正眼相看。每當這時,陳香總是一句話也不說,眼睛裡蓄滿了敬佩。但是李勇在離開之前,顯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李勇有許多奇怪的舉動,在周圍人的眼裡顯得十分的怪異。比如,李勇每天都要熬夜,李勇熬夜的目的不是為了看書考大學,而是因為一些誰也不知道的事情。廠裡給金寶和李勇兩人分了一間集體宿舍,有一次,金寶曾經在宿舍裡看見他整夜坐在那張到處都有裂縫的書桌前,反反復復地削一枝鉛筆。削好了折斷,然後再接著削。金寶問他要幹什麼?李勇說我在思考,思考一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事關重大,十分重要。金寶不耐煩了,說明天還要上班呢,你他媽的發什麼瘋?李勇抬起頭,很淡漠地笑了笑,並不介意金寶的態度。李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對周圍人的反應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李勇曾經站在陳香家的院子外面,一站就是半個多小時。陳香的奶奶不認識他,還以為遇見小偷了。李勇後來說他是在看陳香晾在窗戶外面的那塊粉紅色花手帕,那塊在陽光下的花手帕,讓他想到了生命。在這樣一個沉悶而閉塞的地方,生命兀自燦爛地盛開著,又將無聲無息孤獨地凋謝消失掉,這讓李勇感到了無與倫比的悲哀。李勇說他本來是想進去看的,但是老太太死活不讓他進門,所以只能站在外面看。李勇不光是看陳香的手帕,還看別的東西。樹上成群結隊的螞蟻、地上的蟑螂、倉庫裡的老鼠,李勇喜歡它們,盯著它們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李勇說他思考的問題無所不包,要是把這些東西都想通了,他思考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金寶覺得李勇做這些事簡直是發瘋,要不然就是腦子出了問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陳香卻十分喜歡。陳香一見到李勇那副如入無人之境的專注神情就受不了。陳香嘆息般地說,李勇真象個詩人。雖然陳香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一個與文學有關聯的人,但是卻一口咬定李勇就是一個詩人。等到詩人李勇深更半夜再次站在陳香的窗前看她晾在外面的三角內褲時,陳香終於把李勇請進了門。於是,李勇便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過去金寶與陳香在一起,只限於聊聊天,開開玩笑,金寶連陳香的手都沒有拉過。對陳香,金寶多少有點把她當作是自己囊中之物的感覺。既然是自己的東西,早一天取還是晚一天取又有什麼關系呢?金寶只是沒有想到陳香比自己還性急。
3
等到陳香和李勇公開雙出雙入如膠似漆的時候,金寶這才意識到自己徹底輸掉了。但是,金寶有時又覺得好象不是這樣。從一開始的時候,李勇和他就從來沒有競爭過,所以說輸給他了似乎也不怎麼合適。他只是不明白事情怎麼一下子變成了這個樣子呢?金寶並沒有象原來想象的那樣傷心,看到陳香挽著李勇的手,把全身的重量靠在李勇的身上,臉貼在他肩膀上,金寶顯得十分平靜。金寶現在忽然發現陳香長得一點也不好看,臉太長,眼睛卻太小,還沒結婚臉上已經有了中年女人那種意識到自己什麼都見過的滿不在乎,無遮無攔肆無忌憚地看人。金寶盯著陳香肥碩的屁股,那屁股象一大攤剛出籠的熱豆腐,因為無拘無束而恣肆地伸展著,隨著身體的動作而扭曲成各種奇怪的形狀。金寶忽然從心底裡湧出一陣厭惡。他以前怎麼就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些呢?怎麼就從來沒有發現陳香長得這麼難看呢?他一點也弄不明白自己以前怎麼會喜歡上這麼一個女人。等到金寶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陳香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陳香的厭惡有多深。陳香的頭發長得越來越長了,只是時常能在發絲間發現許多金屬屑兒,骯臟的長發時常在風中飛成一只毛絨絨的蒲扇。陳香的笑聲現在在金寶聽來也有點象隔日的油炸花生米,散發著一股讓人反胃的氣息。陳香扭著腰肢從金寶身邊走過的時候,把眼睛朝金寶這邊轉了轉,又不動聲色地移開了。金寶不禁有幾分感慨,原來世界上的喜歡和愛是多麼地靠不住,倒是厭惡和仇恨要持久得多。倒是李勇在金寶面前總有幾分尷尬,不時拍拍他的肩,一副欲言又止底氣不足的樣子。金寶在食堂買了幾個囟菜,在宿舍裡喝起了酒。等到李勇和陳香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金寶差不多已經喝醉了。金寶把酒盅舉起來,對李勇說,這酒不錯,要不要來點?見李勇不吭聲,又想了想,恍然說,你是在外面剛辦完事吧?不喝也罷,喝了是要傷身體的。陳香見金寶說的有點不堪,要過來論理,被李勇一把扒拉到了一邊,說你回去吧,這兒沒你的事。等到陳香悻悻離開之後,李勇這才坐下來,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李勇說金寶,你喜歡陳香麼?金寶不吭聲,連頭都不抬,繼續專心致志地喝酒。李勇把金寶手中的酒杯一把奪下來,說那個女人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樣?金寶睜開泛紅的眼睛,說不,不是因為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喝酒。李勇站起來,象一個在地圖前運籌帷幄的將軍,在屋子裡轉了兩圈,說那個女人真讓人受不了,每天象蛇似地纏著你,憑什麼就要我對她的終身負責呢?憑什麼?我有這個義務麼?她以為自己已經愛上誰了,可她根本不懂什麼是愛。啊,痛苦啊,痛苦!這種令人窒息的空氣,這種沒有愛情的平庸……李勇的臉在燈光下漸漸變成了一團冷峻的青色。李勇象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痛苦地撓著自己的頭發,有一瞬間,金寶幾乎要被他的痛苦感動了。忽然,李勇停了停,走上前來,拍拍金寶的肩膀,拍完肩膀再拍胸脯,咱哥們兒沒說的,陳香還是你的。金寶不高興了,說你他媽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女人又不是我老婆,再說我他媽就是願意一個人,這關你什麼屁事?李勇盯著金寶的眼睛,說是麼?那你臉上這些紅疙瘩是怎麼回事?金寶跳起來,當胸給了李勇一拳。
金寶並沒有想到自己會自殺。金寶與李勇打完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一點多鐘了,李勇捂住血污的臉踉踉蹌蹌地朝外走,金寶忽然覺得沒勁透了。為什麼要打架呢?為什麼?放在腰間的拳頭還在撲簌簌亂跳,無法控制地一陣陣發抖,金寶便後悔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李勇打架。是因為陳香麼?可是他和陳香之間其實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陳香對廠裡的每一個男人幾乎都平分秋色,怎麼就能確定她一定是對自己好呢?金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的粉刺幾乎連成了一片,因為喝酒和打架,已經變成了鮮艷的褐紅色,象是在臉上覆了一層膿血做成的面具,一碰就會流出一大攤骯臟的東西來。這樣的一張臉,連金寶自己看著都覺得惡心,怎麼會有女孩子喜歡呢?金寶發覺,自己過去一直生活在夢中。他在夢裡和那個喜歡他的女人低聲交談,喁喁情話,徹夜做愛。那個女人看不見他的臉,他卻可以觸摸她的每一寸肌膚。那些因為夜色而變得格外生動明朗的姣好的身體,其實不屬於任何人,不管是那個賣淫女還是陳香,她們怎麼會有資格擁有那樣的美麗?金寶發覺,他愛上了那個女人。可是,當金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那個幾年來與他寸步不離,在黑暗中與他朝夕相伴的女人便消失了。那個溫婉憂傷象夢一般的女人隨著那個黃衣女子,隨著陳香徹底消失了。金寶象瘋子一樣折磨自己的身體,終於還是一無所獲。金寶發覺他找不到她了,再也找不到了。
已經是黎明了,大街上隱約傳來早起晨練人的腳步聲。金寶的額頭上流著冷汗,側著耳朵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李勇還沒有回來,屋子裡除了偶爾傳出幾聲老鼠打架的聲音,一片寂靜。金寶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因為折騰了一夜,衣服早掉到地上了,金寶伸手拾衣服的時候,手觸到了一個紙包。那個紙包是金寶昨天放在地上的,紙包裡的藥是用來滅老鼠的。這間集體宿舍以前做過廠裡的倉庫,一大間廠房用三合板隔出一小塊地方給金寶他們做宿舍,另外的一大半還放著一些淘汰下來的舊機床、不合格的螺母之類的破爛,裡面還堆著車間主任家裡的半囤子稻谷。因此,很快便成了老鼠們肆虐的天下,並且很快把地盤擴大到了他們的集體宿舍。李勇對身邊的事從來是不屑於管的,晚上睡覺連襪子都不脫,弄得滿屋子腳臭都不在乎,但是卻偏偏對這些老鼠有興趣,常常蹲在牆角喂它們吃的東西。那些老鼠見了李勇就跟見了親人似的,一陣陣吱吱亂叫,李勇便饒有興趣地盯著它們一看就是大半天。
金寶的手在那個紙包上停了停。包藥的紙稀臟,摸上去卻有一種奇怪的柔軟,手指一使勁便捅出一個洞來。金寶把手指在裡面點了點,再拿出來的時候發現上面已經沾了一層淡黃色的粉末。金寶把手指放在鼻子上聞了聞,然後便把舌頭湊了上去。這一系列動作金寶做得十分自然,等到他意識到危險的時候,那一層淡黃色粉末在舌尖上早已經變成了一滴口水。金寶把那滴口水嚥了下去。既然已經走出了第一步,接下來的事情便沒有什麼阻礙了。金寶把那包藥倒在碗裡,用開水調好。老鼠藥並不算苦,卻有一點點奇怪的酸。這酸,金寶不怎麼喜歡,金寶便把外婆給他買的白糖找了出來。金寶發覺老鼠藥加了白糖之後,味道簡直好極了。幾乎還沒怎麼意識到,半碗藥已經下肚了。這時候,金寶的心裡依然十分平靜。死亡,這個以前看起來十分遙遠的事情如今這麼近地站在自己面前,金寶忽然覺得有點可笑。這簡直有點象個玩笑,幾乎不象是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他真的要自殺麼?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死。為什麼要死呢?金寶覺得倒不是自己怕死,而是害怕死之前的那些煩瑣的程序。現在,死忽然變成了這麼一件容易的事,倒是讓金寶感到有點不知所措。金寶咋了咋嘴,象一個高明的品酒師,細細鑒定著口中的余味。這就是死亡的味道麼?似乎並沒有多少想象中的恐怖。金寶現在覺得唯一對不住的人就是外婆,要是他死了,最傷心的人應該就是外婆了,外婆把他撫養這麼大不容易,吃了不少的辛苦。但是,金寶忽然又有點不確定起來。因為,就連外婆平常也不是怎麼稀罕他的樣子。外婆當然是疼愛他的,可是這愛就象是喜歡自己的一件東西,一件珍貴的具有升值潛力的東西一樣。只要知道他在那兒,是安全的,便可以了,沒有必要在意他心裡想什麼。對於外婆來說,金寶的快樂和煩惱並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金寶從小就不記得對誰撒過嬌,只要他一撒嬌,外婆肯定把他推開,讓他到一邊去,別擋了道兒。而且外婆現在還不算老,每頓飯的飯量幾乎跟金寶不相上下。金寶知道外婆有一筆不小的私房錢,他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但是可以肯定那筆錢一定不會少。就因為這筆錢,外婆有時候防他就跟防賊似的。金寶忽然一下子變得心灰意懶起來。
窗外的天又慢慢地變黑了。金寶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困,便躺下了。金寶打算再睡一覺,睡完這一覺之後,他可能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金寶忽然覺得微微的有些不安,但是金寶把這種情緒克制住了。金寶在睡著之前,又見到了那個女人,那個躲藏在他的身體裡的女人,那個風情萬種柔若無骨的女人。女人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起來,聲音輕得幾乎難以確定那會是笑。女人的笑聲在金寶的血管裡象夢一般輕飄飄地遊走著,令金寶昏昏欲睡。金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然後,金寶便鬆開手輕聲地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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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外面的陽光很燦爛,陽光從窗戶裡射進來,照在金寶的臉上,把金寶照醒了。金寶睜開眼睛,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是遲到了,怎麼會睡得這麼死,下午二點鐘還要上班呢。金寶揉了揉眼睛,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摸衣服,手指便觸到了枕頭邊那塊骯臟的紙頭,金寶這才猛然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怎麼?他竟然沒有死?金寶楞了楞,掐了掐手臂上的肉,很疼。又摸了摸臉,臉上的粉刺經過一夜的休整,剛活過來一般,齊刷刷地立著,顆顆精壯。金寶嚇了一跳,騰地坐了起來。李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這會兒還沒有睡醒,正輕輕地打著鼾。昨晚被打碎的熱水瓶只剩下了一個紅色的塑料殼子,碎玻璃碴子糊了一地,在陽光下象死魚眼似地閃著光。白球鞋一只在牆根,一只被踢到了李勇的床底下,被打翻的臉盆也依然倒扣在地上。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和昨晚沒有什麼區別。看來這是真的了,他吃了老鼠藥,沒有死,竟然又活過來了。金寶從床上跳下來,慢慢地穿衣服,心裡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
在這以後的很多天裡,金寶每天都沉浸在這種似喜似悲的境界中。現在,金寶看自己的身體都有一種陌生感,裹在藍色勞動布工作服中的身體很粗壯,一動便隆出一塊塊肉疙瘩,只是這些肉疙瘩現在看上去幾乎不象是活肉,直僵僵地發硬。挽起的袖管裡露出兩截黑黃的胳膊,象是剛出鍋的油條,看起來簡直不象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金寶伸出手,在陽光下細細察看手指上肌肉的紋路。金寶的手指修長,雖然做慣了體力活兒,但依舊十分靈活,只是指關節微微的有些變形,象有一個個蠶繭臥在上面。金寶不禁有些吃驚,怎麼?他竟然長了這樣一雙手,這樣一雙秀氣靈活的手。金寶抬起手摑了自己一巴掌,掌聲在寂靜中發出吱地一聲,象是剛剛擠破了一顆粉刺。金寶又摑了一掌,聲音這才變得響亮起來。這聲音顯然讓金寶感到了樂趣,不到二分鐘,金寶的臉便慢慢地紅了起來。
已經是隆冬了,再過半個月就該過春節了。今年那個華僑的大公司不知什麼原因忽然更換產品了,新產品的配件少,要求也高,不怎麼放心這個鎮辦企業。因為沒有活幹,廠裡一個月前就停產放假了。這會兒,除了留下一個保安,偌大的院子裡就只有金寶一個人了。李勇自從跟金寶打架之後就搬出去住了,金寶本來也想搬回家的,但既然李勇走了,少了兩個人面面相覷的尷尬,金寶就不想回了,反正回家和住在廠裡沒什麼兩樣。金寶只跟外婆說廠裡有點事要忙,外婆很少出門,還以為他天天在廠裡上班呢。金寶現在的睡眠時間每天都超過十個小時,常常從晚上八點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有時被餓醒了,就隨便煮一點掛面,也不放油鹽之類的,倒一點醬油在裡頭,呼嚕呼嚕吃完了再繼續睡。金寶已經很多天不洗澡不換衣服了。金寶每天都能感覺到身體上的污垢與衣服摩擦時發出的嘶拉嘶拉的聲音,這聲音,讓金寶有一種溫暖的感覺。金寶坐在床沿上,溫柔地傾聽著這聲音,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只虫子,或者是一只有體味的飛蛾。金寶歪著腦袋嗅自己的身體,動作幾乎象一只真正的虫子。有時連金寶自己都有點懷疑,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也許,從他吃老鼠藥的那天晚上起,他就已經死掉了,活著的只是一個軀殼而已,一個誰也不希罕的東西。金寶甚至在黑暗中聞到了自己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死亡的氣息。金寶覺得死亡就象一塊惡性腫瘤,潛藏在他身體的某個隱秘的角落裡,與他朝夕相伴,在黑暗中陰冷而憂鬱地看著他,幽幽地散發著冰冷的類似鐵鏽的氣息。金寶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外面的月亮很圓、很亮,走在清冷的月光裡,金寶慢慢地伸開手臂,就象揮動著兩只真正的翅膀,這讓金寶有一種夢遊的感覺。金寶發現,現在自己特別容易感傷,無緣無故地感傷。李勇以前就說過,普通人和詩人之間的區別就是詩人能看見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會感動。那麼,按照這個標準,金寶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詩人了。
金寶決定爬到院子裡的那座水塔上的時候,只是為了看月亮。水塔大約有四層樓的高度,用紅磚砌成,大半個塔體掩藏在樹叢中。因為日子久了,顏色早已經斑駁脫落,滿面灰塵的。腳手架鏽得不成樣子,沾了金寶滿手的鐵鏽,金寶一邊往上爬一邊朝褲子上面抹。水塔看上去不高,但是爬起來卻很費力氣。等到爬到塔頂的時候,金寶已經開始喘粗氣了。金寶有點不滿意自己,在狹窄的塔頂做了兩個側轉體動作。塔頂的空間不大,只有一平米不到,上面還有一只不知誰忘了留下來的鐵皮桶。鐵皮桶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但是還可以看出原來應該是一只很精致漂亮的桶,只是在外面放久了,才因為風吹雨淋鏽空了。金寶的轉體動作碰到了它,鐵皮桶發出一陣空洞而陳舊的嗡嗡音。金寶有些奇怪,在水塔上怎麼會有一只桶呢?這真有些不可思議。金寶不禁產生幾分憐惜,就象憐惜一個落難的風塵女子。金寶在那個風塵女子疲憊滄桑的臉上看到了她昔日在自家茅屋前打水時羞怯的笑容,顯然,這笑容感動了金寶,金寶便象幾百年前的書生一樣,負起了挽救那個風塵女子的責任。於是,金寶伸出手去,想扶住那只桶,讓它不至從水塔上滾下去。就在這時,金寶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金寶後來還能回憶起自己從水塔上落下時的感覺,眩暈裡夾雜著深深的絕望,象是憑空忽然長出了兩只堅硬的蟹夾,緊緊攫住了心臟。金寶覺得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象一根新鮮的羽毛,輕得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然後,這根輕柔的羽毛被什麼東西掛了一下,便慢慢地落下了。
金寶是被廠裡的保安叫醒的。穿黃大衣的保安用手中的警棍扒拉金寶的臉,喂醒醒,你怎麼睡在這兒?出什麼事了?昨晚是不是又跟誰打架了?金寶閉著眼不吭聲,保安便把金寶扶了起來。金寶站起來,甚至沒有什麼異常的感覺。等到他發現地上的一大攤鮮血的時候,才感到右腿的大腿根有什麼東西一掛一掛的,金寶能感覺到斷開的骨頭上粗糙的刺頭,象破魚網似的刺撓著腿上的皮肉,奇怪的是卻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金寶摸了摸腿,又伸手摸了摸臉。額角上破了一塊,地上的鮮血大概就是從那兒流出來的。不過現在額角已經止了血,結了一個硬硬的疳。他依舊活著,從四層樓高的水塔上掉下來,卻依舊活著,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金寶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金寶轉身去看保安,剛從鄉下招上來的保安很年輕,卻足有一米八的高度,粗壯結實,臉上掛著一副什麼都明白的笑容。不,他不會相信的。換了金寶,金寶也不會信的。可是,這是真的,他掉下來了,沒有死,竟然還活著。金寶不禁笑了起來,笑聲開始時是輕輕的,有點象耳語,等到金寶意識到自己在笑的時候,笑聲才一下子變得響亮起來。金寶聽到了自己的笑聲,生澀嘶啞,象高燒後的囈語。金寶側著耳朵聽了聽自己的笑聲,便前仰後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金寶推開保安,然後便回到房間裡睡下了。
金寶躺在床上,身體依舊一陣陣簌簌發抖。金寶忽然發現,死,原來是這樣一件富有樂趣的事情。那麼,殺人呢?他要是殺了人會怎麼樣?殺人是要償命的,要是他殺了人,就會象禿瓢那樣被斃掉。既然他死不了,為什麼不殺個人呢?對,殺一個人,通過別人的手,讓自己去死。只是,這樣他就能死掉嗎?真的能死掉嗎?金寶有點不敢相信。然而,殺人的念頭卻象一杯毒酒一樣,幾乎一下子就讓金寶興奮了起來。金寶甚至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象融化了的巧克力汁,從散發著汗酸味的熱哄哄的棉被上順著嘴唇慢慢地流到喉嚨裡。甜膩而溫暖的血腥味,讓金寶感到了一種暈眩的甜蜜。
5
春天的時候,廠裡終於又開工了。李勇也是在這個季節裡宣布要結婚了,新娘當然還是陳香。金寶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是陳香或者是別的什麼人又有什麼區別呢?金寶發覺自己現在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關心,他幾乎是用一種欣賞的目光注視著李勇的忙碌和滿身的喜氣。李勇現在似乎整個變了一個人,身上那套破校服早就不見蹤影了,幹活的時候連工作服都不穿,而是穿一套質地不錯的西服。要是衣服不小心碰到了什麼臟東西,還會愛惜地伸出手撣一撣。李勇早就不寫詩了,那些曾經困擾他的數不清的問題現在也早已經不算什麼了。李勇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陳香很崇拜他,對李勇幾乎是言聽計從。開始的時候,李勇覺得陳香簡直象個負擔,拚命地想逃。可是他越想擺脫她,陳香就越是死心塌地地跟著他,打都打不走。李勇說陳香,你怎麼這麼賤呢?你真的發現我與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陳香說是的,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才麼?那些人都是白痴,所以才會說你怪,只有我才真正知道你是怎麼樣一個人。為了表達自己的情意,陳香每天都要給李勇送早飯。早飯是陳香親手做的,陳香的拿手好戲是做煎餅果子,陳香做出的煎餅果子皮薄餡嫩,噴香的麻油味老遠便能勾起人的食欲。但是李勇似乎對陳香的這套一點也不感興趣,李勇嗅了嗅鼻子,看了陳香一眼,說這是什麼?這種東西我最不喜歡吃了。陳香說是嗎?那你喜歡吃什麼?李勇又皺了皺眉頭,說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陳香一句話也沒說,把手中的煎餅呼地一聲扔到了窗戶外面。只說一聲你等著,便出去了。不到十分鐘,又給李勇帶來了餛飩和豆漿油條。陳香說這些你喜歡嗎?不喜歡的話我再扔。李勇不說話,點點頭讓陳香過來。李勇慢慢地伸出手去,陳香的皮膚光滑柔軟,除了手掌上有幾塊老繭,被衣服蓋住的地方都象水磨年糕似的,有一種膩搭搭的滑潤,摸上去幾乎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李勇的手觸到了陳香後背上的一塊青傷,那是有一次陳香死皮賴臉非要把他帶回家,李勇給她留下的。那塊瘀青差不多已經被吸收了,巴掌大一塊皮膚呈暗淡的褐黃色。李勇不記得自己怎麼用力氣打過陳香,沒想到竟然也留下了這樣一大塊傷疤,看來女人真的打不得。李勇有些奇怪,他當時怎麼下得去手的呢?李勇覺得自己對陳香的愛情就是從這些瑣碎無聊的細處開始的,這些細枝末節就象手指間突然長出來的一根尖銳而柔軟的駢指,雖然突兀,卻並沒有多少異類的感覺。因為那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身體的一部分,連疼痛都是一樣的鑽心。要是沒有這些,他還有什麼呢?李勇覺得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正從陳香那塊暗褐色的皮膚上順著手指慢慢地爬了上來。
金寶的殺人念頭是與李勇的愛情一起長大的。金寶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呢?他一點也不喜歡陳香,可是看到李勇喜氣洋洋的樣子,金寶便有點受不了,金寶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得做點什麼,要不然他一定會瘋掉的。晚上十點的時候,金寶終於打定了主意。金寶找到一把殺豬刀,朝牛仔褲的後袋裡一插便出去了。殺豬刀是金寶幾天前買的,當時只覺得刀口雪亮,快得吹一口氣就能從刀口傳出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就掏錢買下了。金寶買殺豬刀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過要派什麼用場,直到這一刻,金寶才猛然發現,原來自己想殺人的念頭早就有了。金寶幾乎被嚇了一跳,一邊朝外走,兩條腿一邊不住地打哆嗦。殺豬刀在褲子後袋裡輕輕地跳著,隔著一層口袋布貼在屁股上,很涼爽,活物似的。殺豬刀的刀刃很鋒利,金寶伸一根手指進去,再抽出來的時候,手指上已經凝了一團血跡。金寶把手指舉到眼睛上,一點也不覺得痛。等到血流到指根的時候,金寶便把手指伸到嘴巴裡,慢慢地吮吸著。金寶這才覺得心中稍稍平靜了些。
小縣城不大,沿著主幹道走上一個來回也用不了半個小時。金寶放慢腳步,在路邊的林蔭道上細細地打量著路上的行人。雖然還沒到深夜,路上卻幾乎見不到什麼人了,除了偶爾會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經過,馬路上靜悄悄的。金寶等了半天,只有兩對戀人推著自行車走過來,偶爾遇到幾個單身步行匆匆趕路的,也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金寶估摸了一下對方的身高,又看了看自己,到底沒有敢下手。金寶有點泄氣,罵了一句,轉身朝湖邊走。縣城的西邊有一個依湖而建的公園,金寶打算到那兒碰碰運氣。金寶到湖濱公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公園裡靜悄悄的,金寶轉悠了大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個人。金寶幾乎有些絕望了,就在金寶打算回去睡覺的時候,金寶聽到在湖邊的草叢裡傳來嘩嘩的聲音。然後,金寶便看到了月光下一個白亮的屁股和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金寶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金寶悄悄靠了過去,誰知那個黑影卻一下子跳了起來。金寶先是看到一把雪亮的水果刀,然後便看到了一張蒼老鬆弛的老嫗的臉。老嫗一聲不吭地盯著金寶,一只手拿著水果刀,騰出另一只手麻利地穿褲子。金寶一時竟愣在了那裡。金寶聞到了大便的惡臭和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那種陰森腐敗的氣息,這氣息讓金寶想到了外婆。這感覺顯然把金寶嚇住了,金寶猛然調轉身,沿著湖邊坑坑窪窪的石子路狂奔起來。殺豬刀在褲子後袋裡咯咯亂跳,金寶能聽到腳底下的碎石子在磨薄了的運動鞋下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有點象老嫗抑制不住的笑聲,咯吱咯吱的。
6
李勇的新房就在金寶他們那間集體宿舍的隔壁。李勇自從打算與陳香結婚之後,便與金寶冰釋前嫌了。李勇搬回集體宿舍那天,還特意把金寶拉出去喝了一頓。李勇拍著金寶的肩膀說,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咱兄弟還是哥們兒。金寶坐在小飯館骯臟的長椅上,隔著酒杯看李勇的臉。李勇的臉在渾濁的液體中顯得很紅很大,額角上的傷疤因為酒精的作用而顯得格外醒目。金寶斜著眼睛晃一晃酒杯,李勇的那張臉便象電影裡的特技鏡頭似的,碎成了一個個暗淡細碎的光點。他們以前真的有過沖突嗎?這真是一件難以確定的事情,金寶幾乎不記得了。要不是李勇額角上的那塊傷疤,金寶就對一年前與李勇打架的事沒有一點印象了。可是,那塊傷疤真的是他留下的嗎?李勇的臉上有許多傷疤,據李勇自己說,有的是他小時候跟人打架打的,有的是他自己摔跤摔的。那麼,怎麼就能肯定一定是金寶動手打的呢?不曾察覺或者是忘記了的事就等於從來沒有發生過。再說,金寶長得瘦弱矮小,怎麼看都不可能是人高馬大的李勇的對手。所以說,他金寶那天是不是動了手,是不是真的把李勇打傷了,這仍然是一件不確定的事。而且,李勇與誰結婚,跟他金寶又有什麼關系呢?金寶不在乎,金寶發覺自己現在對什麼都不在乎。為什麼要在乎呢?金寶舉起酒杯,對著李勇醉意朦朧的臉笑了笑。
李勇因為準備婚事,幾乎每天都泡在廠裡,一會兒布置新房想出了個什麼絕妙的主意,一會兒又為結婚那天的請客名單跟陳香爭論不休。金寶見李勇忙得一頭霧水,還時不時地調侃幾句。金寶說李勇,結婚到底是為了什麼呀,別忙得到時候都硬不起來了。李勇並不生氣,拍拍金寶的肩,說咱哥們兒誰跟誰呀,到時候還要請你幫忙呢。金寶說幫什麼忙呀?總不會讓我在床上幫忙吧。
金寶發現自己現在幾乎變成了兩個人。在白天裡,金寶只是他自己的一個影子,羞怯、內向,眼瞼低垂,敏感地對周圍人的行為做出反應,在意別人的每一個眼神。金寶偶爾也會開開玩笑,可這玩笑總是因為笨拙和生硬而顯得有幾分突兀。只有金寶自己才能體會出玩笑中蘊含著的機智和耐人尋味的幽默,金寶獨自微笑著,因為欣賞自己的機敏而微笑。然後,便象一只在水中張開嘴呼吸的河蚌,因為警覺又很快把粉紅色的肉團縮了回去,只留下一個冰冷而堅硬的外殼。只有到了夜晚,金寶才會重新變得活力四射,激情澎湃。金寶在那張吱嘎亂叫的床上輾轉反側,那個曾經讓他徹夜瘋狂的女人早已離他而去,金寶現在只在黑暗中尋找那個假想中的替死鬼。金寶閉著眼睛一遍遍地用殺豬刀捅死他,鮮血從那個人的身體中湧出來,生命隨著那些暗淡的鮮血一點點地流失,象一條活潑而新鮮的河,把他們慢慢地淹沒掉。金寶睜開眼睛,他覺得他必須親手殺掉一個人,不然非憋死不可。只有殺人才可以証明自己,才能証明他還活著。
金寶等到十一點的時候,李勇還沒有回來。平常李勇總是十點不到就回來睡覺的,今天不知什麼原因卻一直沒有回來。要是李勇按時回來的話,金寶可能早就出門找別人了,可李勇遲遲不回來,金寶便走不了了。李勇下午剛把宿舍門上的鑰匙丟了,特意打電話來讓金寶給他留門。金寶罵了一句,躺到床上。不到二分鐘,又騰地一聲跳了起來。金寶感到這間狹小的房子裡簡直處處暗含著殺機,他的身體則變成了一個初臨人世的嬰兒,敏感而嬌弱,周圍的一切都在擠壓著他,讓他感到一種抽搐般的疼痛。他必須時不時地浮出水面換一口氣,才不至將手中的殺豬刀捅出去。金寶把鬧鐘撥到了凌晨二點,然後又重新睡到床上。金寶喘著氣安慰自己,夜裡二點的時候李勇總該回來了吧。
金寶是和衣而睡的,等到被鬧鐘吵醒的時候,金寶發現月光正從窗玻璃上照進來,落在李勇的那條紅白相間的大花被上。李勇在被子裡蜷縮著,把大花被弄出稀奇古怪的形狀。剛才鬧鐘的聲音很響,金寶不知道李勇現在是不是已經醒了。金寶輕輕咳嗽了一聲,又起來方便了一下。等到他重新回到宿舍的時候,李勇已經鼾聲如雷了。金寶在李勇的床前站了一會兒,李勇的嘴半張著,臉皺成一團,平日裡還算得上清秀的一張臉,這會兒看起來卻顯得出奇的醜陋。喉嚨象被誰憑空卡住了似的,發出一陣陣沒有規律的咯咯聲。這是一張痛苦無比的臉,似乎每一刻都在忍受著無形的煎熬,又因為無處訴說而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金寶幾乎被李勇的這副模樣嚇住了。金寶伸手在李勇的臉前晃了晃,李勇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金寶推了推他,李勇翻了個身,又重新睡了過去。金寶覺得有點累了,便在李勇的床前坐了下來。然後,金寶便把殺豬刀抽了出來。殺豬刀在大花被上停了停,象是為了試一試殺豬刀的鋒利程度,金寶猶猶豫豫地對著突起的那團類似動物肋骨的奇形怪狀的東西紮了下去。
金寶記得李勇當時幾乎沒有掙紮,只是哼了一聲,很快又變得悄無聲息了。血,並沒有金寶原來想象的那麼多。倒是李勇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安祥,不再象幾分鐘前那麼猙獰恐怖,一直張開的嘴巴這會兒也意外地合上了。有一瞬間,金寶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金寶愣了愣,事情做完了。殺人真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從開始到結束還不到二十分鐘。金寶有點奇怪,為什麼別人沒有去做這種事呢?金寶並不覺得害怕,只是有一點想撒尿的感覺。金寶站起身,把殺豬刀擦幹淨,用報紙裹好塞在床底下。然後鎖上門,轉身朝外面走。
7
已經是清晨了。很平常的一個清晨,路上的行人不多也不算少,早起進城賣菜的農民已經在橋頭擺起了蔬菜攤子。站在橋上,可以看到初升的太陽,新鮮而慵懶的那種。其實,金寶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這些每日裡雷同的風景金寶早已經熟視無睹了。金寶不停地向前走,象是有什麼急事,也有點象是急匆匆趕著鐘點的上班族。但是,金寶忽然發現,這天早晨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氣息,一種特殊的腐敗而感傷的氣息,這氣息讓金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金寶並不覺得害怕,而是感到了一種虛弱,一種忽然被掏空了的虛弱,這種虛空感迫切需要什麼東西來填補。於是金寶便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嗒嗒的腳步聲很清晰地從柏油路面上傳過來,象夏夜草叢中成團的蟻子的叫聲,疙疙瘩瘩的揮之不去,讓人胸口發悶,渾身躁熱。
金寶坐到去市裡的中巴車上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到底要做什麼。中巴車主大聲地向他吆喝,金寶就上來了。車主問他要到哪兒去,金寶愣了半天也沒有想起該怎麼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看著他。金寶忽然發現中巴車主戴了一頂帽子,在夏天裡戴帽子,而且戴的是一頂應該在冬天裡戴的帽子,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於是,金寶低下頭輕聲笑了起來。
金寶趕到月城的時候還沒到中午。白花花的太陽照在月城寬闊的大街上,讓金寶感到有點眼花繚亂的。金寶在樹蔭下站了一會兒,盤算著下一步該幹什麼。出門的時候,金寶什麼也沒有帶,兜裡的五百塊錢還是昨天廠裡剛發的工資,金寶覺得首先應該把兜裡的錢花掉。金寶在大街上轉悠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想出該怎麼用這筆錢。直到他經過一家小飯店的門口時,聞到店堂裡飄出來的韭菜肉餅的香味,才決定了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飯店,在一條偏僻小巷的最裡頭,骯臟而油膩。來吃飯的人也都顯得灰撲撲的,多數是些在建築工地上打工的民工,也有偶爾路過這裡的外地人。端盤子的女服務員顯然剛從鄉下進城不久,腮幫子上的紅潤還沒有完全褪淨,人長得也不好看,正抄著手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看風景,顯得有點傻裡傻氣的。韭菜、豬肉與新鮮的植物油的香味從小飯店黑乎乎的店堂裡飄出來,金寶覺得幾乎把他的腸子都薰香了。金寶停下腳步,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繞有興趣地盯著女服務員圍裙上的一圈骯臟的污垢。
金寶離開小飯館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金寶幾乎把小飯館裡所有的菜都點了一遍,又喝下了整整二十瓶啤酒。喝酒的時候,金寶摸過女服務員的手,後來又趁著上菜的時候,摸了一次她的胸。因此,這會兒金寶雖然感到頭暈眼花的,腳底下有點發虛,但是感覺很快樂。金寶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對著面前走過的每一個人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路過集慶路建材市場的時候,一個穿黑衣的女人站在發廊門口向金寶招手。女人身後的玻璃門裡射出暖昧朦朧的粉紅色燈光,這燈光雖然在傍晚的暮色中有點突兀,照在女人的臉上,卻顯得十分嬌艷。金寶並不知道這裡是月城的紅燈區,但是女人身後的粉色燈光還是吸引了他。這燈光讓金寶想到了某種東西,想到了頹廢的享受,糜爛的肉欲,墮落時的呻吟。金寶在簡陋的發廊門口站住了,黑衣女人的目光定定地看著他,臉上幾乎沒有一絲笑容,眼睛裡甚至沒有做這種生意的女人慣有的火辣辣的勾引。那是一種冰冷的能剝人衣服的目光,見慣了赤裸的肉體之後的那種公允而充滿惡意的目光。在這樣的目光面前,每一個人都是相同的,褪去了各式各樣的外殼,剩下的是同樣的灰白而模糊的肉體。女人伸出手做了一個曖昧不清的手勢,金寶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女人忽然一下子不耐煩走來,眉頭微微地蹙著,手指向有著粉色燈光的屋內點了一下,說,進來呀。金寶便身不由己地跟了進去,象被施了定身術一般。金寶在柔軟舒適的轉椅上閉上了眼睛,女人的手指便開始在金寶的發絲間遊走,就象穿行在廣袤的森林裡,熟稔、厭倦,又有一點不容置疑的憤恨。手上的動作便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粗暴,這讓金寶感到了疼痛,可這疼痛又是那麼地讓他喜歡,金寶不由輕聲叫了起來。
金寶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醒酒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金寶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屋子裡的一張小床上,牆面上象得了什麼癬症似的,到處披披掛掛地懸著幹裂的牆皮。屋子裡除了這張小床之外,什麼也沒有。黑衣女人早已經不見了,金寶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在骯臟的幾乎分辨不出顏色的被褥下活動了一下手腳。沒問題,他還活著。那個黑衣女人在走之前顯然把他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金寶記得他吃完飯的時候口袋裡還有二百多塊錢,這會兒除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十元鈔票,什麼也沒有留下。雖然事先講好的價錢,黑衣女人還是多拿了一百。金寶並不生氣,他本來就是要把這些錢花出去的。錢對於一個要死的人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外面的風有點硬,把金寶的身上激出一大片雞皮疙瘩。金寶一邊向前走,一邊不住地打著嗝。黑衣女人的體味似乎還留在金寶的腋窩裡,劣質香水、睫毛膏和冷霜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象清晨吐出來的隔夜的臭氣。這是金寶第一次與女人在一起,雖然他早已經無數次地演練過這個過程,面對黑衣女人蒼黃的裸體,金寶還是緊張得象個手足無措的孩子。金寶能感覺到女人目光中的鄙視和不耐煩。金寶一點也沒有想到,怎麼會是這樣呢?從十七歲生日的那天晚上,那個賣淫的黃衣女子便開始陪伴他了。金寶在黑暗中傾聽她的笑聲,注視著她灼灼逼人的雙眸,感覺她若有若無的體香。金寶一直以為,她是屬於他的,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她。但是,金寶現在卻忽然發現,原來他們相距竟然如此遙遠。從黑衣女人的手觸到他的皮膚的那一刻起,金寶便知道,這麼多年來,他誰也不愛。那個躲藏在他的身體裡的黃衣女子誰也不是,而是他自己,她只是他自己的一個影子。黑衣女人的手在他的身體上遊走的時候,金寶就知道他愛的不是她了。金寶在黑暗中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金寶慢慢地朝前走,風順著後頸上的領口吹進來,沿著後背一路順下去,金寶並沒有感覺到冷。已經出月城了,回縣城的路是從高速公路上分出來的一條岔道,金寶把手插在褲袋裡,估摸著路程。天亮之前總該能到吧。
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金寶點點頭,對著月光下空盪盪的路面笑了笑。
(2000年11月於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