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編輯:王青鬆

海 飛
閃亮的胡琴


  多多第一次看到李天寶家牆上的胡琴時,站在牆邊看了很久。多多看到胡琴像一只巨大的蜻蜓停在斑駁的土牆上,然後多多仿佛聽到了遙遠的聲音叮叮咚咚地傳來,像是從土牆的最深層發出來的。李天寶坐在門檻上,他睜著一雙白而無光的瞎眼狡黠地笑著。李天寶說,多多你在屋裡幹什麼?多多說,我在看你的胡琴。多多又說,你能讓我摸一下胡琴嗎?李天寶“嗤”的一聲笑了,李天寶說,叫爹,你叫爹,你叫一聲爹就讓你摸一下胡琴。多多咬了了咬蒼白的嘴唇,沒有叫。十三歲的孤兒多多一直都把叔叔來喜叫作爹,是光棍來喜把他拉扯大的。來喜那天和多多一起上山給兄弟送葬回來,就對多多說,多多別怕,叔叔把你養到十八歲。來喜說這話是在土埂上,裝沙子的拖拉機在土埂上瘋跑,許多人都看到多多“撲”一聲跪下去,朝著來喜磕一個頭,叫,爹。
  多多走出很遠了。他回過頭去看到孤獨的瞎眼李天寶依然坐在門檻上,陽光把李天寶劈成半明半暗的兩半。
  這個寒冷的冬天多多老是跑到李天寶家門口去,看他翻著白眼為一些人算命。多多很奇怪李天寶居然能夠準確地摸出一毛、二毛和五毛的紙幣。李天寶還在陽光底下拉琴,依牆而立曬太陽的人在談論著寡婦春花的事。他們忽然聽到了悠揚的琴聲響起來,他們的談興就更濃了。他們說,春花這個婊子精,不知養了多少漢。他們說這話時,不約而同地在眼前浮起春花豐滿的身影,不約而同地嚥了嚥口水,而且嘴角一牽露出了一種過了把嘴癮的笑。
  多多一直盯著李天寶看。多多看到一條條白光赤溜赤溜地溜走,多多知道那是李天寶弄出的聲音。李天寶這個瞎子除了能算命外,居然能弄出這麼好聽的聲音。多多伸出手,他迅速地在琴身上摸了一把。李天寶大喝,幹什麼,多多你這個掃帚星想幹什麼?多多嚇了一跳,他看到李天寶憤怒的表情,他想,李天寶是個瞎子,他怎麼知道是我?
  後來多多看到李天寶站起身,把胡琴準確地掛在那破敗的土牆上。胡琴又成了一只巨大的蜻蜓。多多想,李天寶沒有瞎,他一定沒有瞎。
  多多把李天寶沒有瞎這件事告訴了天平。天平在穿路廊玩幾只滑輪,天平早就說想讓爹給他做一輛滑輪車了。聽了多多的話天平冷笑一聲。天平說,你跟我來。
  多多跟著天平一起走。他們站在離李天寶很遠的地方,天平一拉彈弓,一顆小石子飛向了李天寶的腦門。李天寶像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發瘋似地跳起來,像一只已經挨了一刀的雞。李天寶大喊,誰,誰,是誰燙了我一下,給我滾出來。天平哈哈大笑,笑聲很刺耳。天平說,多多你看他瞎沒瞎?
  屋角人影一閃,李天寶的弟弟李二寶忽然躥了出來,天平和多多拔腿就跑。李二寶終於在曬谷場追上了天平和多多。李二寶一手抓住天平的衣領,一手抓住多多的衣領,像抓小雞一樣提在手中。許多人都看到多多手中握著一把彈弓,彈弓是天平突然之間塞給他的,多多手足無措地抓著彈弓時,突然覺得雙腳離開了地面。他努力地仰起臉,終於看到了李二寶一張猙獰的臉。出於本能多多努力地沖李二寶討好地一笑,笑容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一股疼痛從屁股骨竄上來,舔著他的周身,他和天平被摔在了地上。
  然後,許多人看到多多像一只皮球一樣被李二寶踢來踢去。李二寶最近跟化城寺的一個和尚練腿功,多多感到全身骨頭散了開來,他想李二寶的腿功居然已經爐火純青了。多多的手裡依然捏著彈弓,他被李二寶拋上拋下時,聽到人群中有人說,這個多多看上去忠厚,原來也會欺侮天寶瞎子。
  後來多多一個人躺在涼涼的地面上,許多雙穿著鞋子但沒穿襪子的腳離開了他。這時候,一旁的天平悄悄抽去了多多手中的彈弓。多多的手壓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天平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多多的手抽出來,然後再抽走多多手中的彈弓。多多木然地看著天平慢慢遠去,接著,夜幕開始降臨,四周都很靜。在夜幕降臨之前,多多一直看著身邊爬來爬去的螞蟻。多多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螞蟻。
  多多躺了一個禮拜才從床上下來。叔叔來喜把多多背回去的,並且喂了一個禮拜的粥。那天的陽光很好,盡管氣溫仍然很冷,但是多多還是起來了。他走到院子裡,陽光隨即湧過來將他緊緊地包裹住。多多感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暖和,他在村子裡緩緩地行走,像一只孤獨的螞蟻。
  最後,多多還是來到了李天寶家門前。李天寶身邊圍著一圈人,他正搖頭晃腦地給大家拉琴。多多站得很遠,但是他聽到了絲絲縷縷的琴音。有人看到了多多,問多多你幹什麼?多多說,我曬太陽,我在曬太陽呢!那人就說,多多你過來,這兒既可以曬太陽,又可以聽天寶拉琴,你還是過來吧!多多想了很久,李天寶的琴聲拽住了他的衣角,最後多多還是一步一步走向了李天寶。
  多多的視線一直都沒有離開李天寶,當然他也看到了高聲談笑的人們,聽到了他們放肆的笑聲在飄盪著豬糞氣息的村莊上空回盪。然而他的眼裡只有那把閃亮的胡琴,拉動琴弦的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李天寶的手指白皙而修長,完全不是務農人的手,只是長長的指甲裡藏滿了污垢。多多看到那只手上下翻飛,時而激越時而舒緩的音樂就像一條來自遠方的河奔湧而下。陽光多麼暖和,河面上閃著粼粼的波光。多多眼裡蓄滿了淚花,一不小心多多就被河淹沒了。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多多來到了李天寶家門口。多多看到大門洞開著,屋裡沒有人,只有胡琴依舊像巨大的蜻蜓棲在土牆上。多多走到胡琴的下面,仰起頭望著陳舊但卻散發出暗紅色光芒的胡琴。多多終於伸出手去,他取下胡琴,捧在手裡久久撫摩著。忽然他像想到了什麼,抱著胡琴躬著腰開始奔跑,他瘦弱的身軀在村莊小路上疾奔。路上沒有人影,這讓多多很慶幸。他跑進自家的屋子,把胡琴往床上一扔,然後在胡琴上拋了一床被子。接著他就坐在床沿上喘息,他一摸腦門,腦門上全是汗。
  李二寶沙啞的罵聲終於在村莊裡此起彼伏地響起來。許多人都知道李二寶的哥哥李天寶賴以謀生的那把胡琴被人偷了。多多很害怕,他怕李二寶有一天突然闖進他的屋子,掀開他的被子。多多站在很遠的一棵樹背後向李天寶的門口張望,李天寶坐在一張椅子上,瘦弱的身子縮成一團,兩只手因為少了一把胡琴而不停地相互絞著,很孤獨很悲哀的樣子。他的身邊站著弟弟李二寶,李二寶雙手叉腰,不時地罵出一兩串不堪入耳的話。罵聲隱隱傳過來,使多多心驚肉跳。他娘的,給老子逮住了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多多的背脊心就升起一股涼意。
  每一個夜晚來臨,多多鑽進被筒裡就緊緊地抱住胡琴不放。不一會兒,胡琴就漸漸被多多的體溫烘暖了。冷月洒進窗戶,多多的臉上有了明明滅滅的光線和很淡的兩條淚痕。無數次夢裡,多多像神仙一樣帶著這把胡琴飄來飄去。叔叔來喜有一次終於看到了多多臉上的笑容,這讓他想起了早亡的哥嫂,所以他的鼻子一酸一酸的。只是來喜一直都沒有發現多多的胡琴像熟睡的嬰兒躺在多多的懷中。
  一個暖融融的下午,多多抱著胡琴閃進了一間被遺棄的草屋。他小心奕奕地關上門,坐在草屋的中間,然後他模仿李天寶的樣子,顫抖著手拉出了第一個音符。那是一個慘不忍聽的音符,很像一聲低沉的牛哞,但這卻讓多多興奮不已。他又拉了第二下,第三下,音符們像忙碌的兔子在破屋子裡跳來跳去。多多越拉越快,不成調的音符快將草屋擠破了。這時,門被踢開了,多多被巨大的聲響嚇了一跳,他只看到大門洞開,門口是白晃晃的光線,光線中是一個人影。多多看不清是誰,但他知道,一定是李二寶,一定是李二寶。果然,多多又一次被李二寶凌空提了起來,這次多多手中握著的不是一把彈弓,而是一把閃亮的胡琴。
  多多被吊在村子中央的一棵樹上。他的衣裳被剝去了,肋巴骨一根一根突出來很像搓衣板的樣子。一些鳥在他的頭頂肆無忌憚地唱歌,而樹下是叉著腰的李二寶和村子裡的一些人。多多一點也不害怕了,他的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散淡地落在不遠外李天寶的身上。李天寶依然坐在家門口,但是和往日不同,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手中,捧著那把失而復得的胡琴。
  李二寶的籐條像雨一樣落在多多身上。多多沒有喊叫,他不覺得痛,只覺得有些辣。多多看到一個人影向這邊移來,那是被他叫做爹的叔叔來喜。來喜戴著一頂氈帽,大約是受了涼的緣故,他居然流著兩汪清水鼻涕。來喜跪在李二寶面前說,二寶饒了他,他還小。李二寶斜睨了多多一眼說不行。來喜說我可以給你二十斤谷子,你饒了他。李二寶說不行。來喜說,五十斤。李二寶還是說不行。
  來喜後來攙著李天寶來了。李天寶懷中抱著那把胡琴,他是瞎子,但他仍然向吊在樹上的多多看了一眼。因為他聽說李二寶把多多吊起來了,吊在那棵樹上。李天寶說二寶,二寶這棵樹上以前被日本鬼子吊過地下黨員李二奶,你怎麼可以吊孩子呢。再說胡琴不是又回到我手中了麼。二寶你把多多放下來吧,來喜都給我磕十個響頭了,再不給他面子,我們在村裡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二寶你放了他。
  吊多多的那根繩子被解開了,他重重在摔在泥地上。他感到頭快要脹破了,面前揚起一篷灰。這時候,悠揚的琴聲響起來,多多努力仰起頭,他看到李天寶坐在青石板上,很專注地拉琴。他白皙而頎長的手指上下翻飛,音樂就像蝴蝶,像蜻蜓嗡嗡唱歌。多多一直努力仰著頭,他的眼淚在那一刻刷地下來了。
  多多的手骨斷了,由於被繩子捆綁的緣故,他的手像雞爪一樣一直向裡翻著,而且拿不動東西。來喜領著多多去衛生所找劉知青看病,劉知青說,骨沒斷,筋脈傷了,怕是沒法治了。聽了劉知青的話來喜很失望,他脫掉氈帽不住地撓頭皮。多多很淒慘地笑笑,他落下了一些內傷,所以看上去臉色很差。多多輕輕扯了扯來喜的衣角,輕輕說,爹咱走吧。
  來喜和多多就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劉知青的衛生所,那股濃重的來蘇味被他們拋在身後。他們走在村子中那條筆直的大路上,多多說,爹,好像下雪了。來喜一抬頭,冬天的第一場雪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雪下了一天一夜。積雪很厚了,村裡請來的戲班子就是踏著積雪進村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落滿了多多的耳朵。多多也去看,不是看戲,是看那個四十多歲的絡腮胡子拉琴。絡腮胡是戲班的班主,有一天他正在後台拉琴,忽然看到身邊站了一個神情憂鬱的少年,盯著他的手看。多多看著絡腮胡拉琴,也看看戲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絡腮胡說你是誰?多多說我是多多,我是來看你拉琴的。多多看絡腮胡拉了三天琴,質朴的音樂揉合在鼓聲鑼聲中,多多看得很專注,絡腮胡一直都以為再這樣下去多多會變成一枚釘在後台的釘子。終於有一天,絡腮胡給了多多一把積滿灰塵的破舊胡琴,說拿去吧。多多接過胡琴時,絡腮胡看到多多變形了的手,就問怎麼回事?多多就說,這麼回事。絡腮胡說,這樣吧,你要是願意學拉琴你就跟戲班子走。多多捧著胡琴站在原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絡腮胡說,不許哭男人不許哭。多多就說,好的我不哭。
  多多抱著那把陳舊的胡琴從後台竄到了台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胡琴在雪地中奔跑。人群給他讓出一條路,多多越跑越快,蓬亂的頭發向上揚著。突然多多被人拽住了胳膊,李二寶一臉壞笑地盯著他說,你偷了戲班的胡琴?許多人將他圍住了,多多說放開我。李二寶沒放,多多突然尖著嗓門大喊,李二寶你這個狗雜種把爪子拿開。李二寶被多多尖利的聲音嚇了一跳,本能地鬆開手。多多又開始奔跑,他跑離人群跑向了土埂。土埂上奔跑著裝沙子的拖拉機,來喜就在土埂上挑沙子賣,來喜剛挑滿一拖拉機的沙子,這時候他看到多多抱著一把胡琴向他奔來。他還看到一輛裝毛竹梢的拖拉機忽然停了下來,聽到多多一聲尖叫。然後,他還看到不遠外的戲場上有不少人往土埂上跑。接著,他的耳朵就一直嗡嗡響著。
  他走過去,推開人群。他看到侄子多多緊緊抱著那把破舊的胡琴,臉上都是血水。他彎下腰,抱起多多。多多輕得像一根草,多多的命也像一根草。來喜說,請讓一條路,人群中就閃出一條路。來喜說,讓一條路吧,請讓一條路吧。在去醫院的路上,來喜都在說著同樣一句話,請讓一條路。
  毛竹梢戳傷了多多的眼睛。多多是在來喜的攙扶下離開醫院的。多多說爹我這輩子看不到東西了,一定看不到東西了。來喜的鼻子就一酸一酸的。來喜說,別怕,有爹呢!
  然後冬天就過去了,春天就來臨了。李天寶的家門口一大一小坐著兩個瞎子。李天寶臉上盪漾著笑容,他說開始吧,多多就開始拉琴。李天寶用竹竿在多多頭上敲了一記,說錯了錯了,重拉。多多又開始重拉,多多的琴在李天寶的調教下越拉越好。人多的時候,李天寶就和多多合拉一只曲子。李天寶問多多,胡琴是什麼樣子的?多多聽到人群中講黃色笑話的人們又在議論春花這個婊子精了,他們說春花這個人越來越浪,她居然和隊長火根在麥地裡幹那事了,你們知不知道,那片麥地長勢就是比別的地方好!李天寶又問多多胡琴是什麼樣子的?多多想到李天寶一輩子都沒看到過胡琴是什麼樣子,就笑了一笑。多多說胡琴像一只巨大的蜻蜓,而且閃閃發亮。李天寶又問,那蜻蜓又是什麼樣子的呢?多多想了想,多多想了很久才嘆口氣說,蜻蜓是一種妖精。李天寶若有所悟地噢了一聲,然後說多多,咱們一起合拉一曲吧!多多調了調弦,說,好的。


■〔寄自浙江諸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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