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編輯:舒伊

葛紅兵
我的N種生活



一、憤與恨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陰暗、糜廢、熾狂、偏執、衰頹、輕蔑、退縮、疼痛這些詞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和我的軀體在這個世界四處遊走,形影不離,每一個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每一個地方又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也許壓根兒我就沒有什麼目的,我沉溺於軀體的深處,糜爛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我是我自己的魔鬼。可是,我依然活著,而且試圖在黎明來到之前活得好些,再好些。

  每天,當我來到平型關路669弄,當我沿著漆黑油膩的樓道走上樓,我對我自己說,這就是命運。我每天都要數次重復這樣的自我認識,這是一種說服自己的工作,我必須一絲不苟,才能將它做得盡量的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能說服你自己回家,你說:葛紅兵,回家吧。可是那個叫葛紅兵的人不再答應你,他自顧自地跑開了,他自己審判自己,自己流放自己,這會是因為什麼理由呢?因為憤恨。我的心中充滿了憤與恨,在我和這副肉體的不和協的相處中,在我拖著這具肉體在世界上奔波的時候。是的,一切都是為了將這副肉體運送到一個理想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和這個世界處於敵對之中,我和我身處的這個世界鬧翻了。那天,一個曾經做過我的老師,後來又成了我的領導的人對我說:“葛紅兵,我們都在這個地方呆了一輩子,難道你就不能呆?你就是天才?就要飛?”我說:“是的,我要飛,我要在空中飛翔。”想到有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老在這裡,我就恐怖得發瘋。四年前我做他們的學生的時候他們是這樣,四年後我大學畢業回到這裡他們依然如此,除了臉上的皺紋,一切依舊。如果他們是一本作業,我會在他們這些作業的邊上批上眉批:永遠如此。

  是誰將他們安排在了這裡?像釘子一樣將他們釘到了木頭裡,像栽樹一樣將他們栽到了石頭逢裡,他們仿佛到達這裡的那一刻就死了,以後的日子只是死得是否徹底的問題,沒有動靜,只有死水一潭。我對他們的這種死法感到憤恨--他們不僅自己死亡而且還脅迫別人和他們一起死亡,當葛紅兵來到這裡,他們就結成了同盟,葛紅兵這個尚未死得徹底的人,他們要親眼看到他死才放心。可是我的軀體愛上了這種死亡方式,它背叛我,它用萎縮性胃炎,神經衰弱來折磨我,它竟然可恥地在那些人的眼前慵懶地癱倒了。它癱倒在了戶口、檔案、報到証的限制中。它試圖和這些東西妥協,它試圖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一個人生在什麼地方,就必須長在什麼地方,進而老死在什麼地方。那年,我讀完大學,當我最終承認了一個現實,無論我多麼努力,我都必須沿著來時的路回家時,我曾經想是不是我在前生已經揮霍了我所有的自由,而在此生,一生下來,就用盡了所有的未來,對於我來說,所有通向遠方的路都是死胡同,所有的離家出走都是回家。畢業離校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對自己說:葛紅兵,回家吧。可是我依然流下了眼淚。什麼東西在腐蝕著我?什麼東西在使我絕望?因為沒有希望。一個人,他的生活就象往模子裡注入水,沒有什麼希望,前面的一切都已經注定,這是多麼可怕?我的大學本科和研究生生活都是如此。想一想,那段時間我是怎麼過來的呢?進入大學校園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須回到那個將我送出來的地方去。一種命運--它將你鐵定在一樣東西上面,你不管怎樣努力都不能掙脫它,你唯一的財產就是沮喪、悲觀、恐懼,你害怕那個時間的來臨,它是一個末日,一種審判。

  命運,它可以折磨一個人,它有權利。它可以讓一個人突然面對車禍,面對癌症,面對凌辱……但是不應當將它作為一種審判緩期執行,我可以承受突如其來的厄運,但是我不願意承受一個四年前或者三年前的宣判。我需要將四年後或者三年後作為一種可能納入我的幻想,它應當是我生活中的聖地--因為它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我努力,我就將在四年後或者三年後領受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如果我很糟糕,我也願意領受命運的懲罰,甚至即使是我很努力,我依然必須面對命運的不公正時,我也會承受它,可是它不應當是一種注定。拿走了我的可能性就等於拿走了我的生命。我曾經要求自己妥協,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自己在憤恨、在悲觀,這都是因為那個“可能性”被抽走了的緣故。

  現在我依然在這種情境中生活。我的命運掌握在不為我所知的人手裡,檔案、戶口都是我的敵人。從上述角度說,我對儒家道德的痛恨是有生理基礎的,這種由人類祖先崇拜和祭祀禮儀發展而來的原始的野蠻的宗教,它的唯一的依據就是人的出生,它已經成了中國人野蠻和退化的依據。

  “回家吧,回到儒家道德的傳統中去”我一遍遍地說服自己。這座城市不需要你,價值是需要的產物,沒有需要就沒有價值。這座城市不需要你,你在此毫無價值,只是一堆垃圾,糞便而已,“回家吧,回到你的出生上去吧”。

二、 退與縮

  我的朋友,天才的小說家魯羊,在詩中寫道:“親愛的,我懼怕,因此我想退縮。”“可是我發現自己的腳步,正往後退縮,把無形的足跡留在你面前,留在人群和瓦礫之間,甚至印滿我脆弱的身體。”“你看那廣漠天宇和它包庇下的如毒蛇蜿蜒的歲月,它們舖張,它們挺進,熱烈並且陰沉。滲漏著人群和瓦礫。我知道,我與這世界意見不和,殘酷的爭端早已開啟。”我與這世界意見不和。殘酷的爭端不是剛剛開始,甚至在我一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我一生下來就注定是一個拎著包畏縮地走過樓道中的陰影,在人家鄙夷的目光中上樓,在人家不屑的表情中就結結巴巴說完自己的願望,然後像賊一樣溜走的人。其實,我真的是一個賊:當我拎著禮品來到某人的家裡,我將我自己的自尊和自愛偷得一點兒不剩,我是我自己的竊賊。我到人家的家裡,卻是為了偷竊自己。是的,我懼怕,我退縮,沒有人故意折磨我,女主人非常好心,而且善意地為我沏茶,男主人對我更是禮貌有加,然而,我依然感到了退縮,我是我自己的羞辱者。我的羞辱來自我自己。當我為了一點兒小小的利益,當我為了一點兒小小的歡樂,當我來到某個路口,我退縮。一天,一個編輯請我們吃飯,飯後她想上街購物,我脫口而出,願意陪同,可是當在場的其他人開始借此開玩笑的時候,我退縮了。一天,我的學生來到的我寢室,向我請教問題,我沒有關門,讓門開著,我為什麼不願意將門關上?因為我在女學生面前感到退縮,我害怕人家的議論。一天,我的同事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向領導反映校車的班次問題,我拒絕了,因為我退縮,我感到自己地位不穩,感到威脅正在集中……我徹底地知道了自己的怯懦,我將退縮到我自己之中。我為什麼選擇寫作,因為我退縮,我只能在紙上和自己談心,我只能在自己的書房裡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時候才感到安全,我用寫作為自己足不出戶的退縮辯護。

  因為我不喜歡和生人來往,我不喜歡在這個世界中走來走去地尋找什麼,我願意在這個世界之外一個人靜靜地呆著,我不喜歡虛偽地應酬交際,除了幾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之外,我不喜歡和別的什麼人來往。我喜歡一個人呆在家裡,我的家門總是關得嚴嚴的,窗帘總是拉上,除了夏天以外,我不喜歡和太陽光在一起,我不喜歡亞熱帶的太陽那種倉惶的感覺,我喜歡的太陽是熾熱的,灼烈的瘋狂的令人眩暈的。四月、五月,春天了我還是在用取暖器,一年中我有8個月開著取暖器,我的家裡總是用大功率的白熾燈泡,白天也用,因為這樣我覺得暖和。我和這個世界是隔離的,這樣我覺得安全。一個這樣生活的人能幹什麼呢?他只有寫作。我的朋友見到我總是問最近寫了什麼沒有,我見了他們也總是這樣問他們,寫作成了我們的生活,但是我不是被迫選擇了它,在楚城這樣的地方,我主動選擇了它。其實我總是呆在密封的家裡,我的這個家放在哪兒都是密封的,它近乎和四圍毫無聯系,我的鄰居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和我有固定關系的人幾乎都不知道我現在住的地方,我一個人孤立地將自己放在這裡。這就是我所說的在寫作。請這個世界原諒我這個退縮之人,並允許我生活在我的退縮之中吧。我對自己的人格已經絕望,即使我義無反顧踏上一條苦行的路途,我依然不能找到自己的人格,即使在旅途上,我獨自一人,我依然會是一副彎腰弓背的形象,因為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退縮的,我的自卑使我自己對自己感到厭倦,因而說服自己在旅途上行走,需要另一個我,橫眉冷對,對那個彎腰弓背的人顯示威權和力量,他是主宰和鎖鏈,葛紅兵必須時刻向它屈服,在它的鞭笞中屈辱地前進。這是退縮之人他對他自己的懲罰。

三、 絕與望

  一種憂傷在我的心裡徘徊,揮之不去,它深深地積澱在我身體的隱蔽之處,當你試圖尋找它,和它談判,它卻隱藏了起來,當你忘記了它,它卻不經意地出現在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它仿佛已經知道你即將到來,已經在那裡等著你。它讓你絕望,不是因為你知道,而是你不知道,你永遠都無法弄清楚它為什麼這樣緊緊地糾纏著你,像毒蛇,像籐蔓,像惡夢。這是一種處境:你的妻子突然發火了,她指著你的鼻子,死死地揪住了你,你像一具木偶一樣被她顛來倒去;有一天你發現一個朋友很長時間沒有和你聯系,他正在疏遠你,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疏遠你,你也永遠沒有機會向他解釋;你的同事突然之間開始了英語復習,因為馬上就要評職稱了,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通知你,當你再去報名的時候,報名時間已經截止。他們在不經意中將一種憂傷強加到你的頭上,但是,你不能找任何人報復--根本就沒有人應當為此事負責,該為此事負責的實際上是你自己,你自己不好。這是一種多麼屈辱的憂傷啊?莫名所以的,無可救藥的,就這樣它死死地纏繞著你,讓你無從解脫。你呆呆地坐到天亮,任時間在你的身邊悄悄溜走,因為時間對你已經沒有意義,你只想時間快點過去,你只想讓時間醫治你的暗傷。可是時間只會將它積澱在你的身體的深處,讓它成為你身體裡的癌症,它並不能真正地消滅它。消滅它的唯一方法就是麻木,一個痛苦緊接著一個新的痛苦,因為習以為常你麻木,你將痛苦看成是生活本身。你失去了對歡樂的想象力,也失去了對痛苦的敏感,這就是生活。就如同在黑夜中生活的人,他將黑夜當成了生活的常態,而將黎明當成了生活的變態,他畏懼的將不再是黑夜,而是白天。

  麻木吧,葛紅兵。習慣於在憂傷中煎熬著生活,然後將憂傷當成生活的全部,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苦痛,等到有一天你失去了對歡樂的想象力,那麼在沒有任何歡樂的對比的情況之下,痛苦就不再叫做痛苦了,相反它成了歡樂的另一種形式。--一個人他從來沒有嘗過糖的味道,那麼甜和苦對他有什麼意義呢?苦就是甜,甜就是苦,二者沒有區分。這是老莊思想的精華,弄得你赤貧,剝奪你的一切,弄到你沒有甜頭可吃的時候,你就將痛苦當成歡樂來體驗了。赤貧也變成了富有(大貧若富),愚昧就變成了智慧(大智若愚),大苦變成了極樂(大哀若樂)。所以貧瘠的中國人喜歡老莊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對他們不能總是厭惡,厭惡。然而絕望依然如故,它依然在你的身體裡生長發芽,只要你還沒有死亡得徹底,你就將和它同床共枕。對於你來說它是一個勤奮的監護人,你沒有起床的時候它已經起床,並且梳洗打扮好了,當你出門,它就緊緊地尾隨在你的身後,當你遇到一個朋友的時候,它就對那個朋友說,你該回家了,你該回家和它單獨呆在一起了。

  在這世界上,誰能擺脫絕望的糾纏,只有老人。他們失去了希望,只是和回憶聯系在一起,這個時候,他就可以不絕望了,而一個年輕人,當他想到未來,當他發現未來已經被他一夜之間用盡,但是他又必須在那個似乎已經用盡的無窮無盡的未來到來之前活著,他必須這樣暗無天日地延續下去,直到年輕而死,他難道不該絕望嗎?對此,他還有什麼呢?除了絕望,他所剩無幾。憑什麼一個老人箭步如飛,而一個年輕人卻老態龍鐘?一個70歲的老人,他在紅地毯上,在飛機的懸梯上,在大河邊,在長江邊,他指手劃腳,神採奕奕,滿面紅光,而一個30歲的年輕人,他卻步履蹣跚,滿面憔悴,他被他的絕望擊得東倒西歪。有誰能對此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啊,一個老人的國度,一個青年的墳場。

四、 狂與歡

  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講道:“由於感官的無力,我們才看不到真理。”他說得太對了,感官使我們拋棄“真理”。那就讓我們和感官合謀拋棄真理吧,並感激我們的感官--讓我們循著和阿那克薩哥拉相反的方向來理解他的用意。相反,他們不相信自己,他們因為愚蠢地相信那些所謂的真理,而放棄了感官。有相當長的時間,我以為感官是可以欺騙的,我以為可以制造虛假的歡樂來滿足它。我到處尋找歡樂,我以為歡樂隱藏在舞廳的立柱後面,藏身在情人的眼神之中,遁跡於茶館的煙霧之內,如果你在那樣的場合看到一個彎腰弓背,四處搜尋的人,你一定不要笑話他,因為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正在尋找他夢想的歡樂。可是他這樣做恰恰是錯誤的,娛樂業的發達給現代人的最虛妄的幻覺就是:歡樂和鋼鐵、家居、汽車一樣可以通過工業化的生產制造出來。

  人們對快樂的誤解是何其地深呢?人們以為快樂是可以制造的,他們發明了娛樂業。今天,娛樂業已經成了一種龐大的產業,達到了無處不在的地步,可是我們真的可以從中享受到快樂嗎?許多人在娛樂業的角子機裡投入大把大把的錢,他們希望角子機轉了一圈之後就將快樂制造了出來,帶給他們。

  然而歡樂是不可制造的,可以人工制造的只有空虛。你邀請一大堆朋友來家裡喝酒,半醉半酣之中將送走朋友們,然後你睡著了,你以為你已經成功地驅走了空虛,可是當你深夜從宿酒中醒來,獨自面對一排空酒瓶,你卻發現空虛就藏在那些空酒瓶裡,它不但沒有離開你半步,相反離你更近了;當你感到孤獨,你去尋找你的情人,在情人溫暖的懷抱中,你仿佛得到了歡樂,可是子夜時分你醒來了,你偷偷地起床然後下樓,你以為你的情人正在夢鄉之中,你捏手捏腳,但是當你走到夜晚的大街上,你才發現,情人哀怨的目光正從陽台上追尋著你漸行漸遠的身影,你的空虛在這目光中一下子被放大了無數倍。

  別試圖制造歡樂來填補什麼,當你和你的朋友在茶館喝茶,你和你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今晚的歡樂,你說:“今天真的是很高興。”你的朋友也說:“今天真的是很高興。”這個時候,你能相信這份歡樂是真實的嗎?你在心裡難道不是在懷疑這份歡樂?否則你們為什麼要一遍一遍地強調它呢?別試圖用喧鬧戰勝空虛,喧鬧不是空虛的對手,一群人登山看遠,美食、盈月、此起彼伏的笑聲,這些都不能填滿你的空虛,最終你會發現,頹然乎其間的那個人一定是你自己,大家都在強調著一種歡樂,為別人表演歡樂,以至於忘記了自己是否真正地歡樂,這個時候,空虛將在每一個人的笑聲背後露出它存在的蛛絲馬跡。讓空虛去面對空虛,讓無聊去面對無聊,讓自己面對自己。有的時候我問自己,我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氣?我是否對自己感到恐懼,我討厭我自己嗎?我為什麼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這是一種症狀?虛無者的症狀。為了逃離自己,而尋找歡樂注定是要失敗的,因為歡樂需要另一種生存的狀態。

  真正的歡樂和瘋狂聯系在一起。除了歡樂本身,你忘記了所有的東西,此刻你不僅在身體上是一個歡樂的人,同時也在精神上是一個歡樂的人,你是一個歡樂英雄。這樣的狀態只有在癲狂的處境中你才能找到。歡樂使人發瘋,你在自己的身體裡學習瘋狂,你會死在你自己的身體裡--只有你死去,讓另一個你不認識的自己代替你活在歡樂中你才能體會什麼是真正的歡樂,這是對瘋狂的獎賞,它遵循另一條規則?瘋狂也需要能力和勇氣。

  然而現在我活著就是為了讓我的身體接受屈辱,現在我活著就是為了讓我的靈魂死掉--我死掉了,在別人的施舍裡,道德主義者扔過來的鎳幣擊中了我的要害,從路邊的垃圾堆裡,我撿出來:發霉的米飯--是我們的父母--這個動作証明我沒有學會瘋狂。我對道德主義者依然如此的敏感,到了忘我的地步,這充分說明我實際上正滑行在另一條生存之路上--一條和我的生命本身越來越遠的道路上。讓我發瘋吧,讓我瘋狂吧。給我力量,讓我瘋狂。讓我,一個道德主義的人發瘋吧,讓我彎下腰接受別人給我的屈辱,讓我流著哈喇子定眼看著路邊走過的所有行人,讓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我知道一種恥辱。一個追求歡樂的理想主義者,他悄悄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他化裝出行,來到公園裡,和歡樂幽會,他渴望歡樂,日夜追逐歡樂,可是又為歡樂感到可恥,為自己不能拒絕歡樂的誘惑感到無臉見人,所以一個歡樂的他總是和辦公室裡一本正經的他毫不搭界,每當他完成了歡樂的夜行回到辦公室,他立即變化了自己的嘴臉,他試圖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不要歡樂的人--無論在講台上做報告(他害怕以他歡樂的樣子面對群眾,相反他試圖讓群眾以為他是一個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的人,甚至和他的妻子、兒子在一起時他都是如此)。這是一種充滿恥辱的歡樂,歡樂的人卻要在別人的面前假裝不樂--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歡樂更屈辱?更虛偽?就像一個人他有一件美麗的衣服,但是是偷來的,他只敢的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穿上它,在寥無人跡的街上溜一回一樣。這衣服對他不是歡快的標志,相反是屈辱的標志。

五、愛與欲

  什麼時候我成了一堆廢墟,我已經喪失了激情,成了激情的廢墟?

  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大學本科時代的教室舞廳裡,因為停電,我抓著她的手,以音樂休止符的方式凝止在突然停電後的黑暗中,5分鐘沒有鬆手,10分鐘沒有鬆手,15分鐘沒有鬆手,直到電再也不來了的那一刻我們才走了出來,在圖書館後面的小樹林裡,我們莫名地接吻,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明當初這種莫名的激情了,這是情欲嗎?對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吻?她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並且試圖掙脫我,我一把拽住了她,因為用力過猛,竟然把她拖倒了,她尖叫了起來,然後躺在地上哭泣,我安慰她,勸她起來,但是,她不理我。此後,一直到凌晨2點,我都在勸說著,小心翼翼地賠著不是,而她最後給我的定語是:“你走吧,你走!流氓。”於是,我走了,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離開了。然而這並不是說,我從此離開了這種生活,相反,這樣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反復出現著,無聊的並不以為無聊,重復的並不以為無趣,熱情的依然如火如荼。那個時候,我常常會趴在宿舍的陽台上,從遠處俯瞰匆匆走過的女生們?她們一個個拎著熱水瓶,從我宿舍的窗下走過,她們竟然有著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動作,一樣的裝束。我無法區分她們,但是,我依然不知疲倦地這樣看著,這是情欲嗎?它美好嗎?還是醜陋。什麼是純潔的愛呢?你看,現在我是在寫作。盡管她離我是那樣的近,我只要跨過街對面的欄桿,再爬過7層台階就可以到達她了,可是我選擇這種方式,我坐在寫字台前,面前是舖開的稿紙,我用一種古老的寫作的方式生活,在心裡和對面窗戶裡的女孩子交往,沒有對話,沒有身體,沒有撫摸,沒有對視,……只有一張紙,還有一些文字。一種沒有身體出場的交往。現在我們的交往終於是純潔的了。現在,我的行為是否已經符合了道德主義者的要求?

  電話裡,我說:過來玩玩!和我一起過周末吧。電話裡,她說:行,我們聊聊!你看電話就是這樣言簡意賅。然而卻讓人誤解,我們對我們即將來臨的共同的周末的理解的不同之處讓我們忽視了。這個周末她給了我一個關於她的故事和一個謎語,我在她的故事裡充當了一個品格良好的聽眾,我認真地傾聽,幾乎不插話,一個晚上我就這樣生活在她的故事裡。開始的時候,我是在默默地期待故事的結局,我盼望在故事的結局之處,出現我和她今天共度周末的主題,後來我漸漸失望了,今天這個周末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有權享用……我們對這個周末的不同理解終於顯露了出來。這個周末我們各做各的事情,她在訴說,我在傾聽,我們並沒有共同在一件事情裡出現,我們各過各的周末。這個周末我在她的話語中度過,她在我的傾聽中度過。她通過回憶打發了一個晚上的時間,順便也將我的周末打發了。這也是純潔的愛了吧?然而我依然感到困惑。如果沒有身體的此刻的到場,我們將如何行動?社會關系的首要意義是身體的共在:我們的身體的共同的蒞臨。人際交往的理論非常之多,但是其中最本原的那種意義卻遮而不顯。比如在愛情關系中,如果始終沒有身體的出場,那麼這是不是一種愛情就很值得懷疑,我們不否認人類中的特殊情況,但是人類的一般情況是只有情人的身體出現在對方的視野中,才能激起對方的情感和欲望,否則情人們為什麼要千裡奔波來到遠方會見自己的愛人--他千裡奔波,在路上所帶的一定是他的身體,因為他的愛人空虛的視野需要他的身體的充實,因為他的愛人空虛的懷抱需要他的身體的充實,因為他的愛人空洞的肌膚需要他的溫熱的手掌的撫摸,而這一切是我們的哲學家所虛構的那個靈魂所不能做到的。

  常常我有一種更為極端的看法,人的快感和動物的快感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一只豬吃完了一頓泔水以後所得到的快感和一個人在吃完了一頓滿漢全席以後得到的快感是不是一樣的?酒足飯飽的人和進過午餐躺在豬圈中閉目養神的豬到底有什麼不同?我們以往為什麼要對人的快感和動物的快感進行嚴格的區分。動機只有兩個:一是強迫症,我們的自尊心以及虛榮心不允許我們把自己和動物等同起來,我們為了論証自己比較動物而言是高其一等的,我們就論証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超越了動物,即使是在身體的快感方面。這樣我們對自己的信心就增加了,我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依然有存在的自豪感,因為我們處在進化的高級環節上,我們的辛苦就是值得的,我們獲得的報償畢竟要超越動物,我們不能比別的人高超,難道還不能比動物高超嗎?二是壓迫症,我們的快感被論証為是超越動物的,而動物的快感又被定義為是純粹的肉體的感覺,這樣為了和動物的快感區分,我們就要將自己的肉體的感覺限制住,我們要提升了的精神不要下降到動物的身體。這種論証常常是工廠的廠主或者什麼機構的領導進行的,他說:“同志們,你們是人,你們是有獻身的精神的,你們是大無畏的,你們熱愛勞動,勞動吧,這是你們的大光榮。”而這個時候他的會計正在為他數著鈔票,工人同志們對勞動的神聖激情轉化成了他的隱秘的收入,而工人同志們對精神的渴望則使他在工資方面可以越付越少,甚至不付(例如義務勞動)。我們身體的感覺被剝奪,因為它是動物的感覺,而我們的精神被強加了,因為它是人的精神。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患上了被壓迫症,而我們的主人則患上了壓迫症。也許這就是我們將愛與欲這對本無區別的概念區別開來的實際原因。當然,這還不是惟一的理由,更進一步的理由還在於人的佔有欲。

  --你的愛情很難把握,我寧可不要這種愛情。這不是愛情,這是性欲。你用什麼來區別愛情和性欲?性欲是不考慮感情的,愛情是有感情的,必須是投入的。這是一種什麼邏輯。感情的標準是什麼。沒有身體的參與就是感情純潔的標志嗎?當然不是,身體參與是最高的境界。那麼,我們就到最高的境界中去,好嗎?我當然希望是這樣的,但是在此之前不能。我想問你,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去到那個最高境界?給我一個時間表好嗎?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是因為你覺得我好欺負?你在利用我的善良,同時你還在利用我的身體。我的價值都被你利用了,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知道我的價值人。你也是最自私的一個人。對女人來說,精神是重要的。如果我愛你,我即使達不到高潮,也會快樂。為什麼女人總是覺得性愛是男人享用她們的身體,而她們則是在獻出身體?男人不畏懼使用他們自己的身體──在烈日下他挑水,汗滴從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滑落下來,陽光在他的汗滴上打出折光;男人做愛,自己認為這是為自己服務。可是女人呢?她們為什麼不能正視自己的軀體?是什麼使她們常常成了反身體的人。

  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愛等於被愛,它的意思是說,人類只有在被愛的時候才會愛。當一個女人,她抱住你的脖子,問:“你愛我嗎?”這個時候,她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愛我,那麼我就愛你。愛在這裡成了一種交換。這就是人類在金錢的交換原則之外的愛的交換原則。正是這個原則的存在,愛和金錢才能聯系起來。這樣,愛在本質上就變成了一種利益。一個人選擇戀人、情人、妻子,他們的選擇標準意味著什麼呢?個子高、身材好、容貌美……這些都是一種利益,至少在將來的生育中,它將顯示出來:它將給未來的孩子較好的基因。現在,如果,我們討論一個人的品質,在愛的關系中,品質似乎已經成了必不可少的條件,為什麼呢?因為品質能夠保証在將來的困境中自己不被對方拋棄。一個短視的人他可能要求對方的金錢、地位等等現實的利益,而一個有長遠眼光的人,他更可能要求對方的學識、品格--這些是一種潛力,它保証他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得到更多的金錢、更高的地位,而且這些是可靠的。這是愛的關系中的利益法則的不同方面--一個方面是眼前的利益,而另一個方面是長遠的利益。

  我的身邊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是公認的好人,品德上無懈可擊,但是他們死氣沉沉,我寧願和一個生機勃勃的壞人在一起也不願意和這樣的死氣沉沉的好人在一起。他們臉上從頭到尾只有一種表情,即使你使出渾身解數也不能使他笑出聲來,他對你的幽默無動於衷,你也不能和他們開玩笑,他在任何時候都是“叫真”的。當一起玩的人的隊伍中,有女人時,他們的腦殼就仿佛是徹底的短路了,他們呆若木雞,雙手插在兩腿中間,兩只眼睛在地上來回逡巡……他們不打牌,認為打牌是浪費時間,他們不跳舞,認為跳舞是不正經……除了談他們的專業,他們沒有任何何可以談論的東西,--或者說他們對專業以外的東西一無所知,他們也根本就不感興趣。一個這樣的好人是多麼地缺乏趣味啊。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家人是如何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難道這就是好人的標準模樣?沒有愛欲,什麼也沒有的人就是好人了。這是多麼庸潰的道德啊。而現在,我正在向這個方向發展著。我身上的什麼東西正在不斷地被抽離,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時會新生?不,我感覺不到這種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蒼老、衰頹的身體。我的愛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對於外界的纖細的聯系。已經經歷了。已經破滅。已經毫無想象了。

  愛情,這個詞的聯想詞,光線、林蔭、夜晚、電話、椅子、漫步者和偷窺者、關於計劃生育的報告、新生、絕對、哭泣的動作、某個理念、石頭……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熱愛這個詞匯並從空中高蹈著想念這個詞匯。在某個歷史故事中,在某個人的記憶中,在某個白天的電話中,這個詞是一個柔軟的孔洞,語言不能穿透,身體不能穿透,靈魂--透明的靈魂在這個詞匯裡象一枚發綠的蘋果。需要愛情啊:我的朋友劉說。這時他的妻子正從遺像中凝視著我們,那個滿頭青絲,長發披肩的女孩,那個有著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額頭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帶著朋友的愛情她此刻是在另一個世界。愛情是一樣可以被人帶走的東西。什麼人可以帶著她上路,在什麼人的行囊裡,我們會看到愛情?這樣的旅行者,他的額頭有什麼標志嗎?現在,讓我們離開愛和欲望,品嘗另一個詞匯--激情。激情不是別的,“是人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力量”,是人的“本質活動的感性爆發”,“是一種成為我的本質活動的激情”(馬克思《1844年政治經濟學手稿》),也因此它是人的本體論--感性本質的范疇,是主體社會化、歷史化同時又審美化的原因又是結果,體現人作為類存在物由異化向自身歸復,由不自由的主體向自由主體,由社會人向審美人的彼岸世界邁進的概念。從歷史的角度說,人類對人的發現有兩次,一是實踐范疇下的發現,人被看成是一切實踐關系的總和,而實踐關系乃是人們對物質生活進行再生產而聯結起來的總體的主導性質,人在這裡是作為社會--歷史概念被提出的,二是激情范疇下的發現,人被看成是“感性爆發”的主體,理性本質之外的感性本質受到強調,人在這裡脫離歷史,成為個體的、心理的、審美的主體。主體的迷醉與升騰,感性的歡樂與痛苦,孤獨與焦慮成為人之為人的條件。如果說實踐范疇表達了社會主體性使人的本質得以實現,那麼激情范疇則表達了審美主體性使人的本質得以實現。

  然而,人是一種無用的激情。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說:“本體論把我們拋擲於此:它僅僅使我們能規定人的實在的最後目的、他的基本可能和糾纏著他的價值。……人的激情與基督教的激情是相反的,因為人作為人自失以便上帝誕生。但是上帝的觀念是矛盾的,而我們徒然地自失。人是一種無用的激情。”(第785頁)而除了“無用的激情”,我還想用另外一個詞匯來描述人:“無愛的激情”。人是一種無愛的激情。女人,常常試圖將激情和“有用”和“愛”聯系起來,這是多麼地錯誤啊。一只雄性的孔雀在追求雌孔雀的時候,它廢寢忘食、如飢似渴地舞蹈、歌唱,直到精疲力竭。而它一旦得到了那只雌孔雀,它的舞蹈和歌唱就結束了,自私的女人常常為了使男人的孔雀舞持續的時間長一點兒,也就是說讓這種激情的表演更持久一些,讓男人的激情的表象揮霍得更徹底一些,就故意使男人得不到她,她以為這樣就維持了激情,延長了激情,甚至制造了激情,並且將它和愛聯系了起來,其實這是何等地錯誤呢?激情徒然地指向自失,它是無用的。無愛的激情也許更符合激情的本質。這種激情和佔有沒有絲毫的聯系。人類的佔有者身份在愛、欲方面暴露無疑。為什麼要嫉妒?愛是一種佔有:你自由地選擇了我做你的愛,現在我就要你放棄不做我的愛的自由,我要你自動地放棄這種“選擇”的自由,因為你已經選擇了,你是我的愛,你的這個自由就被我佔用了,我要佔有你,你不能再是別人的愛了。現在,讓無用的、無愛的激情來代替愛這個東西,這樣,我們就有可能克服嫉妒這種人類最卑鄙的情感了。

  我喜歡夏天的陽光,那種灼熱的瘋狂的令人暈倒的光線,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一種明媚的東西使我們疼痛--這是多好的感覺啊。它在我們的皮膚上燃燒,我們的皮膚在它的撫摸下溶化溶化,我們成了它的一部分,我們都是陽光的傑作,在夏日的太陽低下,我們被鍍上了陽光的耀眼光芒。有什麼東西能使我們和太陽如此熱烈地聯系起來,我們成了這個布滿光線的世界的一部分。讓太陽和我們一起走動,我們走到哪裡它就到哪裡,夏天的太陽,就是它,沒有絲毫的陰影,我們不會走到它無法到達的地方去。--這難道不是一種激情的境界--無用的、無愛的,但卻是熱烈的、瘋狂的忘乎所以的激情。

六、 恥與辱

  有些時候,人們活著是受辱的,例如,陀斯托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在中國則有顧準、張志新等等,他們被監禁、被流放,但是這樣的生活對於他們並不可恥,相反這種受辱的生活對於他們來說倒是榮耀的象征,是那些流放他們的人,是那些監禁他們的人的可恥使他們受辱,而不是相反;另外的一些時候,人們活得相當可恥,但是並不受辱,他們可恥的行經使他們避免受辱,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麼想的,他們自己可恥地活著,但是並不以為這是一種受辱,例如,文革期間,那些所謂的作家、文人們,那些靠揭發自己的同事、親人、情人、朋友,靠批鬥自己的同胞,折磨自己的家人而活著的人,他們的苟活是非常可恥的,但是他們竟然就這樣忍受了,甚至還因為他,人活了下來似乎就認為自己有了理由而嘲笑那些因不願意受辱而選擇了死亡和反抗的人。然而,對於一個生活在和平的非激情主義時代的人,他的恥和辱常常是莫名地聯系在一起的,他無法區分什麼是恥,什麼是辱。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在想尊嚴的事情。一個人怎樣才能尊嚴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首先,他應當是自由的,他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的生活。一個被自己決定的人才能獲得別人的尊敬,想一想,一個無法自我決斷,他總是處於另一個人或者一個異己的力量的控制之中,他不是他自己的目的,而是別人或者別種事物的工具,那麼,他如何有尊嚴--一條狗,它的尊嚴不屬於它自己,而只能屬於它的主人,它再勇敢、再機敏都是如此。這樣,我們不能不承認,一個人,他要尊嚴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首先必須是他自己的主人,他才能將尊嚴加之於自己的身上。

  封建時代的臣子為什麼活得沒有尊嚴?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皇上最怕的是他的臣民不忠於他,所以“謀逆之罪”是封建時代最嚴重的罪行,對謀逆的懲罰比殺人、放火、搶劫還要嚴重,那些殘酷的刑罰,比如凌遲、鞭屍、滅門等等大多是針對謀逆而來的。殺人、放火、搶劫只是人民之間的互相侵犯,說實在的對皇上老人家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影響,對於他老人家來說,最多就是財產從這個人的手裡轉移到那個人的手裡,或者死掉一個“人民”--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一旦謀逆,這就不得了了,這是直接侵犯皇上老人家的身家性命了,所以,謀逆就得死。皇上都害怕人民謀逆,害怕的要死,人民有了謀逆的行動自然要懲罰,即使沒有什麼行動,只是腦子裡想了想謀逆,也得死,謀逆這東西連腦子裡的一閃念都是不允許的。為了讓人民腦子裡都不產生謀逆的想法,皇上就在精神上要求人民“忠於”,所以封建時代在皇上的鼓勵下人們的最高道德要求是“忠於”,“忠於”皇上、進而“忠於”朋友、“忠於”家庭……其目的就是要大家不要“忠於”自己。比如皇上要你死,你就得死,這個時候你就要義無反顧地出賣自己才行,否則就叫不忠。民國時期,共和了,皇上沒有了,講忠君行不通了,就開始講“精忠報國”,用忠於國家來代替了忠於皇上,看起來似乎進步了一些,但是實際上,報國只是忠君的變體,封建時代怕的是你不忠君,共和了怕的是你不報國,但是實質是一樣的,就是你不能謀逆,忠君很明白,那是封建玩意兒,知道那是蔑視個體生命、個體價值,就是講人活在世界上必須將異己之物當作自己的生活目標,但是對“報國”這個忠君的變體,許多人卻不了解。要尊嚴地活著,首先得找到自己,自己先就成了一個人,而且是為我的人,自己為自己的人性的尊嚴負責的人才行。為了和恥辱的生活告別,我們現在得想一想,我們在多大的程度上屬於自己,或者說,我們在多大地程度上,是自由地屬於自己的?在戶口等等級制的夾縫中,我們如何找到自己,那個天富的自由的自己的自己?

  其實尊嚴不是別人給他的。尊嚴來自他自己。如果尊嚴意味著別人的尊重,那麼我們說,這尊重不是因為別人,而恰恰是因為他自己值得別人尊重。所以尊嚴在本質上說,是一種自我決定,你決定自己是一個有尊嚴的,因而你才獲得別人的尊重。許多人在面對屈辱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自己試圖看不見他自己,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內心的眼睛已經告訴他,他已經知道自己正在自己怯懦的言行中失去尊嚴,然而,他依然沒有勇氣維護自己的尊嚴,於是他閉上了外在的眼睛,他讓別人知道,他看不見自己。這樣,他的尊嚴仿佛就在這個過程中別自己虛妄地保護了--他通過看不見自己的尊嚴而保護了自己的所謂尊嚴。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他們活在毫無尊嚴的境地,然而他們卻依然活得相當好,因為他們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有的時候是閉上了自己外在的眼睛,例如在一條黑暗的街道上行走,他看到一個歹徒正在強奸一個少女,這個時候,他加快步伐從歹徒的身邊一溜而過。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他閉上了自己外在的眼睛。當第二天警察找他調查強奸案件,這個時候他說:他沒有看見。他因為害怕歹徒的報復,而說自己沒有看見,現在他不僅閉上了外在的眼睛還同時閉上了內心的眼睛--他喪失了一個人起碼的自尊:這個自尊如果存在,他將要求自己說實話──一個有尊嚴的人他時刻都為自己內心的正義而說實話,並且願意為此付出代價。但是,我們常常喪失尊嚴,我們猥瑣地卑微地活著。開始是因為怯懦,我們偶然地閉上了眼睛,我們發現這原來是一種極好的逃避的方法,後來我們在遇到尊嚴的問題時就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這已經成了一種慣例,一種心理上的定勢。

  人類給豬判死刑。給馬判終身勞役。給動物園裡的大熊貓、獅子、老虎判終身監禁。那麼人類的刑罰呢?誰來審判?尊嚴以及對尊嚴的信念。動搖、沒有信念、崩潰--就這樣我們失去了爭取的意志和勇氣,因為孤獨,我們放棄了原則,因為蠅頭小利,我們放棄了道德,因為小小的挫折,我們放棄了目標,進而,我們喪失了尊嚴,我們只能忍受恥辱,用自己的一生為恥辱支付罰金。神,那個為我們安排一切的神,他在哪裡?他依據什麼安排我們?誰能把握神的感覺?在神的心裡,誰是上等人,誰是下等人?萬能的神。給我力量讓我和生活鬥爭到底。生活這個敵人,這個瘋子,你看他正在對我們幹什麼?此刻信念是多麼重要啊!?因為沒有信念我們面臨崩潰。誰能拯救我們?這種恥辱的生活將延續到什麼時候?但是,不要去死,最好的自殺的方法是不自殺:慢慢地在恥辱中死掉,讓它自然地走在死亡的路上,自己結果自己。生命自己就是要死的,它存在著就是為了自找死路。讓他自己去死吧,讓他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已經走在死亡的路上的它已經上路,你,對此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誰能在這個世界上過高貴的生活呢?那麼就讓恥辱和我們同行吧,也許,有一天,終於我們會發現,恥辱者才是高貴的,上帝將歸還他本來的面目。人類歷史已經在它自身的運行中忘記了人們到底是因為道德上的欠缺而低賤還是因為低賤而在道德上有所欠缺。常常人們認為這二者是互為因果的。但是,歷史上,低賤者在道德上居於劣勢。例如低賤者在大多數的時候被認為是懶惰、愚鈍甚至賭博、嫖妓、濫吃、酗酒等道德惡習的結果,因而,低賤者窮人意味著道德上的次等。

  這一點在經過馬克思主義的顛覆以後就變了過來。在馬克思主義的道德天平上,低賤者居於優先地位。因為馬克思發現了高貴者的高貴來自於他們對低賤者的剝削:一方面這意思是說,高貴者在高貴之前就已經在道德上犯下了罪孽;另一方面則是說,低賤者越勤勞意味著他越是貧窮,因為他被剝奪得更多。因而低賤者為了高貴,首先要做的不是勤勞,而是不勤勞--消滅勞動--消滅了高貴階級賴以存在的剝削勞動,那麼他們就消滅了自己低賤的基礎。因為不是勤勞將使他們富裕,而是消滅勤勞將使他們富裕。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寫道:“在過去的種種冒充的集體中,如在國家等等中,個人自因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人來說才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因,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從前各個個人所結成的那種虛構的集體,總是作為某種獨立的東西而使自己與各個個人對立起來;由於這種集體是一個劫持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因此對於被支配的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集體,而且是新的生活的桎梏。在真實的集體的條件下,各個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並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由。”……“而無產者,為了保住自己的個性,就應當消滅他們至今所面臨的生存條件,消滅這個同時也是整個舊社會生存的條件,即消滅勞動。因此他們也就和國家這種形式處於直接的對立中,他們應當推翻國家,使自己作為個性的個人確立下來。”如何回到個體的真正的尊嚴的狀態,如何從恥辱的狀態中解放自己,這是一個中心問題。

七、 恐與怖

  漢字當中關於恐懼的詞匯特別多,懼、怕、驚、恐、怖、怵、怯等等,這是不是意味著中國人的恐懼感特別發達?中國人常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是基於什麼心理呢?是對憂懼的認可,還是對憂懼的抵抗呢?其實任何具體的人對於具體事物的畏懼都是不可怕的,這又有什麼呢?一個女人,她害怕小狗,她見到了狗就暈厥過去,這難道是可怕的嗎?我有一個寫小說的朋友,她一見到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就會口吐白沫,這在我看來也不可怕,這難道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嗎?真正可怕的是那種無形的,你說不清楚的東西,它不是對具體事物的恐懼,而是對抽象之物的恐怖?沒有來由,沒有理由的恐怖,它散發在你的周圍,它是一種高壓之下的傳染病,誰都有這種病,但是誰都忘記了這種病的根源,或者知道它的根源,但是害怕去探討它。它施加在你的身上,起初是你不得不接受它,漸漸地,是你誠服了它,將它當成了生活的常態。一只被長久地關在籠子裡,成天面對馴獸員的皮鞭,在恐怖中生活慣了的老虎,當拿走馴獸員的皮鞭,打開牢籠,它會怎樣呢?它會回復它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本性嗎?不。那恐怖的皮鞭已經成了它的生活的常態,沒有皮鞭的指揮,它會無法生活。我曾經寫過這樣一個故事。在某地人們有養狗看家的習俗,那個時候,糧食寶貴,所以人們要對狗進行不吃糧食的訓練,訓練的方法是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給狗吃任何東西,逼迫它自己到外面找東西吃,一旦發現狗在家裡偷吃糧食,就用皮鞭狠狠地教訓它,這樣聰明的狗漸漸地就掌握了一條準則,狗不能在主人不允許的情況下吃家裡的任何東西,越是好狗越是不應當吃家裡的東西。那個時候,外面有什麼可吃的呢?只有屎,小孩兒的屎,大人的屎,所以那裡的狗都學會了吃屎。從中,我們會發現,狗吃屎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對皮鞭的恐懼才發展出來的一種習性。

  等到改革開放了,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裡有余糧了,這個時候,那裡的人們要訓練他們的狗吃糧食了,但是,狗們已經忘記了吃糧食的本性,怎麼辦呢?主人們迫於無法,只得再次使用他們的鞭子,但是,這些狗一看到主人舉起了鞭子,便紛紛狂奔而去,四處拚命地吃屎。沒有辦法,那裡的人們最後只能將吃屎的狗全部殺死,這就是為什麼,如今我們在那裡見到的狗幾乎全部是從國外引進的原因。有的時候,我在想人和狗並沒有什麼區別,特別是在恐怖感方面。我常常遇到那樣的編輯,他基於恐怖,對著我的文字舉起了屠刀,或者甚至連屠刀也不屑於用,而用一句話給槍斃了。他,一個編輯,在幹什麼呢?為了解除自己的恐怖,他轉嫁恐怖,在這個轉嫁的過程中,因為他總是本能地夸大恐怖,因而他往往是比那個真正的恐怖表現得更恐怖。就這樣恐怖被一級一級地傳播下去,到了恐怖的最底層受眾那裡,那些人已經無法知道恐怖的真正來源以及它的目的,而只是承受著,在恐怖的生活中進而變態著。有的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個天生特別膽小的人,為什麼我對恐怖這樣敏感?對周圍的人,周圍的事,我為什麼這樣容易將之感受為恐怖?我的恐怖和那些市民們基於保護自己的財產而產生的恐怖有什麼區別嗎?恐怖有高尚和低級之說嗎?

  我看到周圍的市民們,他們的恐怖是那樣地分明。他們將自己的房子用鐵籠子圈起來,我的樓下就有一家,他們把家裡的每一扇窗戶都釘上了鐵柵欄,甚至空調洞上也安了鐵條,而他們的門,則是雙層的不鏽鋼保險門,每每有人拜訪,他們首先是透過門上的貓眼向外窺望,看是否有危險,進而是打開第一層門,在門裡和來訪者透過外層保險門的柵欄對話,如果能這樣將來訪者打發走,他們就感到慶幸,終於一個危險的因素消除了,而如果來訪者偏偏是那種不識相的人,一定要進屋,那麼他們就會眉頭緊鎖,滿臉恐懼,他們擔心客人的臟腳將地板弄臟了,弄破了,害怕客人有肝炎等傳染病,會在他們的茶杯上留下病毒,擔心客人抽煙污染了他家裡的空氣,……總之,他們對外來者充滿了恐懼。以前的時代,人們對世界並沒有如此的恐懼,他們建造監獄,將犯人關進監獄,就認為這個世界已經安全了。那個時候人們有一種信念,這個世界上好人總是多數,壞人總是少數,壞人歸壞人拘禁在監獄裡,好人歸好人生活在世界上--這個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現在,人們已經失去了這種信念,人們在監獄裡住滿犯人的情況下依然感到恐懼,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感到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自己,誰都是壞人,因而他們要將自己這個好人關押起來,他們已經不能滿足於將恐怖分子關押起來,而是相反,他們要將自己拘禁起來,他們將自己關在鐵籠子裡,才感到安全--一種抽象的恐怖日夜折磨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將自己拘禁起來,這就是防盜門、防盜窗的來由。在他們的意識裡,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自己,誰都是壞人。

  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恐懼就這樣黑壓壓地飄盪著,每個人的腦門上都寫著“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車上,我和一個放學回家的中學生坐在一起,我們一起坐了10來站,1個多小時,好奇心驅使我想了解,為什麼他願意每天花3個小時在路上,去上一個好的中學,而不願意在一個離家很近的(可能較差的)學校上學,進而將這三個小時用來自學呢?於是,我試圖和他攀談,我問他:“你是個中學生吧?”他假裝沒聽見,然後,我說:“我是個大學教師,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學都要跑這麼遠的路。”這回他轉過身去了。我在想他為什麼不和我說話呢?是因為我這個人真的是個恐怖分子嗎?不,是因為他心中的恐懼感,他對這個世界的恐懼主宰了他,使他將所有的陌生人都當成了恐怖分子。聯想到那些用鐵柵欄將自己囚禁起來的人,他們將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實這個魔鬼,令他們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們心裡。然而,還是有另一種恐懼,它深深地掩藏在生活的深層,是真理顯身處的荊棘,是思想者立身處的火燄。霍布斯,這個《利維坦》的作者,人類歷史上傑出的思想者,他曾經在自傳中說,他是他母親生下的孿生子之一,而他的孿生兄弟就叫“恐懼”,在教會、王權以及國會派的數重壓迫之下,這個處於極度恐怖之中(教會揚言倫敦的大火和瘟疫是霍布斯瀆神的結果)的思想者只好將自己手頭的文稿付之一炬,我們可以想見霍布斯當時的驚恐程度,一個思想者,他自己燒毀了自己的文稿--這等於自殺,這種驚惶失措的舉動需要多大的現實和精神壓力呢?再讓我們來看看伽利略。這位堅持真理宣揚日心說的人,他和專制勢力進行了數十年的鬥爭,但是,在最後一次審判中,他終於被迫發表聲明,宣布地心說是正確的,而他終生宣傳的日心說則是謬誤的,這位70歲的老人,跪著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國的紅衣主教”宣讀他的懺悔:

  我永遠信仰現在信仰並在上帝幫助下將來繼續信仰的神聖天主教的和使徒的教會包含、傳播和教導的一切。因為貴神聖法庭早就對我作出過正當的勸戒……以使我拋棄認為太陽是世界中心且靜止不動的偽學……我宣誓,無論口頭上還是書面上永遠不再議論和討論會引起對我恢復這種嫌疑的任何東西……

  有什麼東西能使一位老人放棄自己的信仰,並且宣布要維護自己一生反對的“地心說”呢?恐怖,一種恐怖深深地紮根在人類思想者的血液中,它像病毒一樣繁衍著,最終戕害了思想者的身體和心靈,使他們虛弱。由此我想到,某些思想者是多麼地不容易,戰勝恐懼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顧準,這位中國當代思想史上的偉大者,當他被看守毒打,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時候,當他的那些同人因為恐懼而畏縮,不敢站出來說一句話的時候,他那流著鮮血的嘴裡迸發出來的竟然是:“不!我不認罪!”的呼號。張志新,當她被割斷了喉嚨,當她被她的丈夫以及所有的親人拋棄的時候,她依然昂首走向刑台,將劊子手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這是何等的勇氣。思想者的敵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什麼東西,而是恐怖,然而,他們無法擺脫恐怖,鐵人注定要和恐怖為伍。反過來,誰是恐怖的敵人?思想者,恐怖最怕的就是思想者,因為思想者將揭示恐怖的虛弱與無力,將使恐怖無以為繼。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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