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編輯:沈方

﹒陳富強﹒
陪父親看西湖

  從前,在我的老家紹興流傳著一句婦孺皆知的民謠:“吃麥稀飯,遊西子湖”。
  這句民謠大約是處於困頓中的草民百姓對美好生活最直接、現實的渴望。“麥稀飯”是一種軋扁了的麥子和大米摻和在一起煮成的飯,不是為了換口味或者創造美食佳肴才煮的,而是為了彌補大米的不足。在購米需要糧票的年代,十幾二十幾斤的定糧似乎永遠也填不飽肚子。
  我不止一次地聽說過類似的民謠,我想,西湖的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即使肚子裡裝著的飯食質量不高,眼見如詩如畫的人間仙境,心裡也是快樂的。所以,我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夠親眼看看西湖倒底漂亮到何種程度,那時,我已能背誦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的唐詩。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直沒有帶我到過西湖。小時侯,我是在一把紙折扇上將西湖遊得爛熟於心的。這把扇子上畫有西湖的山水風光,注明了西湖十景。等到有一天,我到了杭州,不用向導,也不用地圖就能朝著心中的風景點直奔而去。
  新千年的前一天,正確地說是上一個千年的最後一天,父親忽然提出要來杭州。我自然高興。父親已是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尚能走動的時侯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做兒子的哪會有拒絕的道理。豈料元旦這一天,霧鎖杭城,我估計高速公路已關閉。打電話過去,固然是杭甬高速要等霧散了才放行。姐姐在電話那頭說父親一早就起床,等不及霧散,執意要坐其他線路的車子來杭。這其他的線路指的是104國道,從紹興到杭州要走近兩個小時,加上這天大霧,車子一路開著霧燈,摸索前行,一走就是兩個半小時,到杭州已是中午。
  午飯後,父親說要去西湖邊看看。說他已幾十年未去看西湖了,不知現在變成啥樣子了。其實,父親的記憶出現了失誤。兩年前,母親在世時,我陪父母到過靈隱寺,是經過西湖的,而且還在湖濱拍了照片。母親去世後,父親的精神受到很大打擊,整個人都變了似的,反應也遲緩了,簡或,連思維也會出現障礙。記憶差了,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和大哥陪父親到了平湖秋月。平湖秋月是西湖十景之一,算是西湖景區的一個中心,也是西湖的代表作品之一。站在平台上,可眺西湖寬闊的湖面,也可讀柱上的一副對聯:“萬頃湖平長似鏡,四時月好最宜秋。”父親在很多年以前是到過平湖秋月的,只是他望向城區的地方,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高樓來煞西湖的風景。父親沒有告訴我他來西湖的確切年份,也沒有告訴我他是坐火車還是坐輪船來的杭州,他從紹興步行到杭州卻是一定的。那是在父親年輕的時侯,他沿公路走一天可以走過錢塘江大橋,但他不是來看西湖的風景,而是從事養家糊口的行當。那時,父親就象一只不倦的飛鳥,用他的辛苦和勤勞銜啄著食物哺育著我們。現在,他再也無力高飛了,沉重的雙翅載滿了太多的人世滄桑,他看著我們象一只一只羽毛漸豐的鳥兒飛出老巢,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片天空了,但無論我們飛向哪裡,始終飛不出父親慈祥、關愛的目光。
  我們陪著父親沿湖畔朝白堤走。堤兩側是似鏡的湖面,沒有風,有陽光普照,堤上遊人如雲。我們在面朝裡西湖的一側找了一張石椅坐下。從這兒可以望見杭州的標志性建築保淑塔和又稱香格裡拉的杭州飯店。在北山朝南樹木蔥蘢的山坡上,有景點名初陽台。據說今天午夜後有許多人登上初陽台等待新千年的第一輪日出,但無奈彌漫的濃霧擋住了一切,連西湖也披上了濃紗,也看不清了。當然,更看不到曙光和初升的太陽。
  父親忽然問我:你曉不曉得老底子傳下來的一句老話叫吃麥稀飯,遊西子湖?
  我說我曉得的,我怎麼會不曉得呢?老輩人常說的。
  父親的雙目凝視著湖面,說:有麥稀飯吃已很不錯了。
  我知道父親又在回想從前了。人老了,容易懷舊。父親的一生中有許多日子都在為保証我們能吃上麥稀飯而奮鬥。現在,我們不用再吃麥稀飯了,偶爾想吃,也是想換個口味,重溫昔日時光。如果父親有更廣泛的食欲,我可以滿足他提出的任何一個要求,我們完全可以吃得好好地,然後在明媚的陽光下漫步在西子湖畔。
  從平湖秋月驅車經過中河路高架,我從右側車窗外西望,驀然見到了一輪巨大的夕陽,浮雕似地懸在天邊。午後霧散,太陽出來,現在到了日落時分。余暉映照著城市的建築群,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顯出豐富的層次和質感。我去看前座的父親,正被落日的殘光照著,側望,父親飽經滄海桑田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深痕。我的眼眶一酸,趕緊臉向窗外。新千年的第一輪日落不斷被建築群分割著,終於,漸漸地在我的視野裡隱去了。


■〔寄自浙江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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