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問:你是在網絡上活躍的作家,請你說說對文學與網絡的看法。
答:這是一個比較大但也是很有意義的問題。關於我對文學與網絡的看法,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找找2000年8月15日的《文藝報》,上面以較大篇幅登載了我撰寫的《在網上舞蹈──網絡與文學的隨想》一文。我想這篇隨筆已經把我要表達的觀點說得很清楚了。所謂的網絡文學是伴隨著網絡產生的,沒有網絡也就無所謂網絡文學,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網絡給文學插上了飛翔的翅膀。從另一個側面來說,發表在網絡上的文學作品,我看與所謂的傳統文學沒有本質的區別,我的作品就是以傳統的手法創作的,只不過借助於一台聯網的電腦,在網站上發表了,就搖身一變,成了網絡作品,而同樣的作品在紙質報刊上發表就沒有人稱它們為“網絡文學”,可見,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區別不過在於一台電腦和發表的載體的區別。更有意思的是2000年元月我應邀去上海出席“榕樹下”原創文學頒獎典禮,回來後我寫了篇特寫,發給《中華讀書報》,編輯大筆一揮,登出來一看,這篇文章的標題改得面目全非,改作了《人家叫我網絡作家》,好像我參加了一次與網絡有關的集會,就變成了網絡作家似的。我讀到這期報紙,也只能報以一笑,如果媒體真的承認我是“網絡作家”,我想我是不會拒絕的,我想,還從來沒有一個作家的作品,能像網絡文學一樣,可以滲透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這是只有網絡時代才能做到的事情。
很多作家對網絡文學不屑一顧,這個原因是多方面的,關於這一點,我附上我最近寫的一篇文章《網絡與作家》,有些話可能說得刻薄了一些,但說的是我的心裡話,總體而言,我對網絡文學是持肯定態度的。在文學逐漸走向邊緣,寫作者越來越需要學會寂寞與冷清的時代,還有那麼多的文學愛好者在執著地熱愛著文學,我們應該感謝網絡,正是網絡重新燃起了一大批文學愛好者的寫作熱情,他們是文學在進入網絡經濟時代以後最早在一種嶄新的媒體上辛勤耕耘的第一批拓荒者。
附:
網絡與作家
很多作家對網絡原創文學不屑一顧,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這些作家要麼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網絡原創文學,要麼是對網絡有一種偏見。在他們傳統的思維定勢中,文學創作是一項十分艱苦而神聖的事業,是應當像曹雪芹一樣“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怎麼到了網上,就跟春天的田野似的,到處都是瘋長的野草?作家創作一部作品,嘔心瀝血暫且不論,辛辛苦苦寫了出來,投到雜志上去,左等右等好幾個月,卻不見得一定能發表。而網絡就不同了,今天發過去,隔天就發表了,網站的編輯還會很負責任地回復一封郵件給作者,大家互相尊重,在網上寫作的人越來越多,有的網站如上海的“榕樹下”每天更新的作品竟達到上百篇甚至於數百篇之多。這哪像是搞創作?簡直是在制造文字垃圾。
我很理解這部分作家的心情,也很欽佩他們對文學神聖的捍衛。但現實是傳統媒體對純文學的抗拒已是眾所周知,不要說一個文學愛好者,就是名家,有時也會遭遇退稿之苦。說到出版,更是你知我知,沒有一定賣點的作品是沒有一個出版社願意做賠本的買賣的。作家的作品要出版,也不難,拿錢來,賣一個書號給你,你去印吧,賣不掉,就送人,再過若幹年連送人都送不掉,怎麼辦?也好辦,賣給收購廢舊報刊的,也能換得半斤老酒銅鈿。如此說來,是太刻薄了,但現實明擺著,我不說,不等於無。
一個人他愛好文學,可以在電腦上,在稿紙上自言自語,可一旦有了發表的載體,他是一定要去試一試的,他試了某某雜志,試了某某報紙,稿子都是泥牛入海,毫無音訊,這時,忽然有一家甚至於很多家網站可以為他的作品提供發表的園地,還能為他的作品建立很好看的文集,有作者介紹,有作者的照片,他為什麼要拒絕?
現在的網站發表原創文學作品是沒有稿費的,這也是很令作家們不屑的原因之一,我想,倘若有一天,網站也提供稿費給投稿者,作家們是一定會主動去投稿的。這是可以理解的心理,南方的報紙稿費高,投稿的作者量就大,說穿了就是一個錢字在起作用。而網絡文學居然也有那麼多的人去投稿,而且輕而易舉地就發表了,文學就顯得太不嚴肅了,所以,優秀的作家是斷斷不肯屈就的。這就便宜了在網上到處遊盪的網虫們,他們取出一個個稀奇古怪的網名,在網上到處發表文章,多年的欲望得到了滿足,就對網絡更加情有獨鐘了。人是有需求的,欲望得到了滿足,是人之需求之一,既如此,似乎不應當對網絡文學作者有過多的指責。他們至少是很純粹的寫作者,他們從來沒有因為沒有稿費而放棄寫作,對於他們的這種執著,倒是很值得我們的作家們深思的。
網絡原創文學如此轟轟烈烈,是誰的功勞?或者說是誰的過錯?說到功勞,自然是網絡,網絡以它無比的神奇將浩瀚的地球,我們曾以為無比神秘的世界變成了一個近在咫尺的村莊,無論我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有一台聯網的計算機,我們就可以讀到千萬裡以外的文學作品,有哪一家傳統文學雜志能做到這一點?說到過錯,我以為傳統的文學媒體是罪責難逃的。投過稿的作者都知道,雜志是要重名家的,即使名家給的稿子是三流的,他們也是要如獲至寶的,這就好比一部電影或電視,如果沒有一個名角兒是很難有號召力的,這本無可厚非,但確實還有一些雜志,對無名作者的稿子是從來不看的,他們收到了稿子,很可能連信封也不拆就擲進了廢紙簍,作者卻還一廂情願地在望眼欲穿。也有不少的雜志,除了發名家的稿子以外,就是發關系稿,每一個責編大約都有自己的關系的,這好像也是合乎情理的,這年頭,誰沒有關系誰就寸步難行。只是這樣一來,就苦了無名的寫作者們,說是要培養新人,也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話。我這裡指的是純文學雜志,事實是很多文學雜志在改革的名義下早已改頭換面,說得好聽一點是改版,是改革;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掛著羊頭賣狗肉;說得更難聽一點就是立著一塊牌坊,卻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樣說當然是過份了,但我們的生活中,真正能以質量生存下去的純文學雜志還有多少本?這都是雜志自己做的孽,你總是發名家的二流、三流作品,總是發商品化了的文學作品,總是發親朋好友的人情稿,交易稿,這雜志的質量如何上得去?讀者掏了錢是要讀好看的作品的,你調戲讀者一次可以,兩次也可以忍受,但一而再,再而三,讀者是一定不會賣你雜志的賬的,他們可以不在你的雜志上發表文章,但完全可以不訂你的雜志,不讀你的作品。很多雜志舉步維艱,難以生存下去的理由說到底其實很簡單,是雜志自己得罪了讀者,是雜志不仁在先,讀者不義在後的。
而網絡是不會在乎你是名家還是小家的,它從不厚此薄彼,只要你的作品語句通順,故事情節還說得過去,就會發表。這是推動力,雖說沒有稿費,但精神上得到了滿足,對於網絡文學寫作者來說,這就夠了。發表原創網絡文學作品的網站就像我們生活當中的超市,進去一轉,琳琅滿目,很有點目不暇接,這是普通老百姓經常光顧的地方。而大作家們的作品,就是精品屋了(經典作家的作品不在其列),東西是不錯,就是太貴了,一般的工薪階層是消費不起的。我這樣說並不是反對精品屋,這是給予我們養分的地方,是要好好閱讀的。但網絡的發展如此神速,對這個載體,事實証明是誰也無法抵制了。自從有了網絡,多少個寂靜無聊的夜晚充滿了生氣,變得色彩斑爛,文學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進入網民的生活,遍地開花。如果說文學的百花園裡需要牡丹、玫瑰這樣高雅的鮮花,也是一定需要遍地的綠草來加以點綴的,人人都能設想,一個花園沒有綠草(即使是野草)是無論如何不成體統的。
對於作家們而言,最好的方法是寬容一些,向陳村同志學習(作為“榕樹下”的一員,陳村為網絡文學的發展扯旗吶喊,功不可沒),向王朔同志學習(王同志有很多讓我感冒的地方,但在對待網絡文學這方面,該同志是應當受到表揚的),向周潔茹同志學習(周潔茹的《小妖的網》是徹頭徹尾的網絡產物,且不論小說寫得好與不好,周潔茹可是大大地賺了一筆了,在網上的知名度就更不用我多說了,真正是名利雙收),如果我們的作家們的作品也肯無償上網供網絡文學愛好者們閱讀,不但可以此擴大作家作品的影響,也能促使網絡文學的健康發展,豈不是功德無量?即使目前做不到這一點,至少可以在網上建立作家的個人網站,或者將作家的作品授權某個網站代理,這樣,你就不必擔心你的作品沒有讀者,你的讀者將遍布全世界。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作家寫出作品來是要給人的心靈以陶冶、淨化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作家的作品先上網,再印刷出版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事實上,這並不會影響作品的發行量,反之,通過網絡的傳播,只會讓作家和作品的人氣指數急劇上升,無形中為作品作了免費廣告。 很多作家不肯將自己的作品搬到網上去,我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作家們不肯與網絡文學作者們“同流合污”,以為這是降低了作家的身份,這其實是一個誤解,是帶著偏見的一種想法。網絡上也是有很多很好的作品的,如果作家老師們不相信,可以點擊www.wenxue.com,這是注冊在美國的“橄欖樹”純文學網站,95年創刊,是最早的網上文學期刊,有很高的點擊率,發表在上面的作品有相當一部分不比發表在傳統媒體上的作品遜色,而且它的讀者遍及全世界,在全球華人世界中有很大的影響,這是任何一家紙質文學雜志都無法可以與之媲美的。
我說了這麼多網絡及網絡文學的好話,作家老師們是不是要懷疑我是某網站的義務宣傳員?不是的,本人充其量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而且我對相當一部分網絡原創文學創作表現出來的急燥、膚淺、遊戲、夢囈等等不利於寫作的狀態也是持否定態度的。但網絡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它確實可以讓我們作家的作品插上翅膀,在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飛翔。人類已經有了讓人如此聰慧的現代文明,作家們為何要拒絕它?為何不利用它?在網上飛翔的感覺,的確很好。我們已經無法抵擋網絡了,就像我們無法抵擋新世紀的到來一樣。作家們也不例外。
問:橄欖樹上可以讀到你相當數量的隨筆、小說,上網對你的寫作意味著什麼?你能說說你的作品是如何進入網絡的嗎?
答:橄欖樹是我十分喜愛的一個文學網站,我一直認為,這是網上辦得最好的文學期刊之一。上半年,《中華讀書報》的記者於靜打電話給我,要我說說網絡文學並例舉一些我認為辦得不錯的文學網站,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橄欖樹,我記得我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一定要作一個比較的話,榕樹下更像一張網上報紙,而橄欖樹則是一份網絡純文學雜志。無論怎樣,榕樹下和橄欖樹都是我每天必訪的網站,而且我一直對這兩家網站為網上中文寫作所作的開拓懷有深深的敬意。”有關這次訪談的文章《網絡文學“兩棵樹”》刊登在2000年5月24日的《中華讀書報》上。我對榕樹下與橄欖樹的評價,純屬一家之言,但這兩家網站在原創文學上所作的探索與收獲確實令人刮目相看。
回到你提的問題上來。因為我認為橄欖樹是一個很好的文學網站,所以我很願意我的作品在橄欖樹上發表,並以此為榮。在此,我要深深地感謝橄欖樹,以及默默地為這棵樹的培植化費了無數心血的編輯們。我的上網並與網絡文學結緣,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剛開始,不過是點擊、瀏覽一些新聞網站,後來,在一些文學報刊上見到過介紹橄欖樹等文學網站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網址。終於有一天,我從其他網站的鏈接上找到了橄欖樹,從此,我就成了橄欖樹的忠實讀者和作者。與此同時,我還在其他的一些文學網站上以“斷橋殘雪”、“江南布衣”等網名發表了一些作品,建立了文集,如中國文學網、黃金書屋、搜狐等,上海的榕樹下據說還選我做了“頻道之星”,他們編輯的叢書也收錄了我的一些作品。這裡,我還要特別提到北美的銀河網。該網站的副總裁湯大立是我從未謀面的一個好朋友,但我們已經有了很好的交往,我應邀成為銀河網的專欄作家,浙江文藝出版社在出版我的散文集《石蓮為誰開放》時,我還特別約請大立為我的這部新作作序。這一切,都說明我對網絡文學是有著很深的感情的。
對於我而言,網絡是從神秘而成為今天的好伙伴的,只要沒有特別的幹擾,我堅持每天上網,每天到我熟悉的文學網站去領略新的風景,我知道,我的生活中或許可以沒有網絡,但我的生活一定將變得缺少生機。網絡是這樣的神奇,這樣的浩瀚無邊,當我置身其中,我發現,世界原來是可以用我的手來控制的,原來是可以變得如此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這樣好的東西,我們有什麼理由去拒絕它呢?網絡的出現,讓我們的寫作多了一種方式,它讓寫作者變得更加純粹,不用再為作品無處發表而苦惱,更不用為了發表作品而討好編輯,寫作者是平等的,寫作者與編輯是平等的。不錯,現在網上很多作品的質量確實良莠不齊,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重要的是網上有這麼一大批寫作者存在著,這是網絡文學有必要存在下去的理由,也是我們的文學能持續地影響一代又一代人心靈的前提,因為網絡將更加普及,當網絡就如同我們打電話一樣成為生活的必需時,網絡文學就必然以它特有的方式成為文學的一部分,並進入文學史家的視野而無法回避。
我的寫作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我一直覺得我只是一個很笨拙的文學愛好者,但我熱愛文學,至死不渝。我知道,我除了寫作,找不到更好的,更適合我的生活方式。當我進入了網絡,我同樣認為,這也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我需要再次強調的是,是網絡讓我的作品插上了飛翔的翅膀,這是網絡以外的載體無可比擬的優勢所在。
也許,下面這則短文更能說明我的文學觀點。
附:
自己的天堂
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被很多人稱之為“天堂”。
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天堂,夢想中的天堂應該是瓊樓玉宇、百花爭妍;也理應是政通人和、歌舞升平;那應該是陶淵明筆下世外桃源的另一個翻版,沒有世態炎涼、爾虞我詐;也沒有暴戾恣睢、魑魅魍魎。與天堂相對應的,自然是地獄,沒有人願意入地獄,人人都在夢想著上天堂。
南宋的一個皇帝將朝廷裝進一條小船在風雨之中漂泊,然後,他選中這座因為城西有一個湖泊而顯得水靈靈的城市做了皇都,也有亭台樓閣、紫嫣紅;更有夜夜笙歌、明月浮花。於是,天堂的虛名就一直延續了下來,凡是在此生活著的就很以為自己是天堂裡的人了。可惜的是,天堂是沒有的,況且,入天堂還是下地獄是在人死了以後的事,於是,硬塞上一頂天堂桂冠的城市也只好頗為無奈地加上人間二字。
我們的生活中沒有天堂,但我們卻是可以在心中構想並建起一座天堂來的,也許是虛幻的,飄渺的,但它畢竟是屬於自己的天堂,這是活著的、有思維的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一份自己樂意從事的職業,一台電腦,一個寂靜的、獨立的可以讓我的思想和靈魂自由飛翔的空間,就是我的天堂。
僅此而已。(中篇小說集《民國二十八年紀事》後記)
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是我的精神故鄉。
同樣,我相信網絡文學也能成為我的精神家園。
問:從《古鎮舊事》到《皇城遺風》以及你的幾部中篇小說,覺得你的寫作浸淫在江南歷史文化之中,但又有別於一般的掌故、遊記。你是不是把江南作為你的寫作背景、寫作資源?
答:是的。我生於江南,長於江南,我對江南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想這種感情是與生俱來的,不會隨著年齡和環境的改變而改變。我熱愛寫作,當我第一次握筆的時侯,我也許並不清楚我要表達些什麼,更不清楚我要如何敘述才能說出我想要說的話。但有一點我想我是很清楚的,就是我編織的故事,我敘述的背景一定是潮濕、溫柔而略顯曖昧的江南。
我生長的地方是一個十分典型的江南小鎮,姑且把它稱作紹興的某個小鎮,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從明朝中葉開埠就已經相當繁華了,粉牆黛瓦、小橋流水,一到春天,田野上望去是無邊的綠色;而一到秋天,則是一片金黃。田園風光在這座古老的小鎮上被詮釋得淋漓盡致。有關這些風光和發生在這樣美麗背景下的故事我在《古鎮舊事》系列散文中有過比較詳盡的描寫。《古鎮舊事》寫作之前,我已經寫過數量不少的散文是和這座古鎮有關的,但無論從量還是敘述的厚度上都顯得有些單薄,我試圖尋找一種更能渲泄我的故鄉情結的方式,《古鎮舊事》似乎是一個好的渠道。這組散文到目前為止我一共寫了近五十篇,文中的古鎮是虛擬的,不是特指某一座古鎮,我在文中描寫的風土人情大約在江南的每一座古鎮中都能找到,這樣的敘述方式給了我更寬大的空間,我可以將我經歷的,古代或近代或現代傳下來的故事一古腦兒搬進這座古鎮裡去,這些人物和故事在我的筆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一開始,我也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幾乎連續在電腦上敲打著,仿佛在一夜之間就要把故事講完,但我曉得這是不可能的,我在那兒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我怎麼可能將二十年的生活加上先人的積累在一夜之間或者幾天之內說得一清二楚?於是,我放慢了寫作的速度,我在鍵盤的敲擊聲中遊盪在古鎮的明清街頭;我在落雨的午後,走在古鎮的小巷裡和撐著紙傘的古鎮女子擦肩而過;我在低矮的老虎窗下借助一束微弱的光線寫作詩歌;我望著石砌的河岸,期待著一只螃蟹緩緩地爬上來;我在黃昏的古鎮田園散步,遠眺炊煙從竹林間裊裊升起;我在破敗不堪的小學堂裡,坐在前後空盪盪的禮堂裡開始我的學業;我站在石拱橋上看草台班子的演出。
我是在2000年的春節過後開始《古鎮舊事》的寫作的。夏天到來之前,我已經基本寫完了我計劃中的第一部分,這就是在橄欖樹連載的大部分內容。這組散文得到了一些媒體的歡迎,《人民政權報》選擇其中的一部分進行了連載,其他的一些報刊也發表了其中的一些篇章。《古鎮舊事》是我對故鄉的一次回眸,我知道,就我目前的生存方式而言,我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但古鎮在我的心裡有著特殊的地位,就算我走得很遠,那兒,也將是我靈魂的一個棲息地。
《皇城遺風》寫的是杭州。這組隨筆的寫作緣於《古鎮舊事》。同樣,在寫作這組隨筆之前,我也寫過一些與杭州有關的文字,但同樣顯得有些支離破碎。在寫作《古鎮舊事》的過程中,我穿插著開始寫作《皇城遺風》,試圖用系列的形式對這座沒落的皇城文化進行一次反思與總結,這當然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因為我在寫作的過程中發現,寫作這組隨筆遠要比寫作《古鎮舊事》來得更費勁,這主要是有這樣一個障礙在裡面,我對這座城市有一種天生的距離感,相對於這座城市而言,我不過是一個過客,我承認杭州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地方,為了進入這座城市我為此而作了許多努力,但她太濃厚的脂粉氣息同樣讓我感到了一種無名的壓抑。我找到了她的許多與眾不同,但我在敘述的時侯不像《古鎮舊事》那樣得心應手。正是由於這些看似不是原因的原因,使我的寫作始終進入不了太好的狀態,所以,我在寫作了大約十篇之後就暫時停筆了。這自然只是暫時的停筆,對這座城市我還有許多話要說,會有一天,在我作好了必要的準備之後,我將繼續我對這座城市的傾訴。
如果把《古鎮舊事》和《皇城遺風》聯系起來看,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前者是我的出生地,而後者則是我現在賴以生存的地方,它們同屬江南,相距並不遙遠,我從古鎮走向皇城,我試圖通過我的敘述將兩者聯結起來,現在看來,這有些難。我能繼續做下去的,大約只能是在江南的天空下,以不同的方式來一點點地描繪它們,盡管這很難,但我將用心去做好這件事情,因為這兩個地方不僅是對我的生活很重要,在江南,在中國的背景裡頭,它們都是不可小看的。以江南為背景,我還寫了一些中篇小說,比較典型的有《民國二十八年紀事》、《嫁給一條河流》、《城市裡的人》等。即使是在寫一些所謂的“官場”上的事情,其背景必然也是江南,如《碎片》;在寫“商場”故事時,我筆下的人物也是出沒於江南,如《遊來遊去的魚》等。我知道,江南,已經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靈,我的寫作,離開了這塊土地,將變得無所適從,這種狀態,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不想改變這種寫作狀態,我也無法改變。江南,相對於北方,相對於大西北,她是精致的,細膩的,但她在我的眼裡又是博淵的,寫不完的。當我的心靈遊走在江南的土地上,我看到的是無邊的好山好水。我的文字與遊記、掌故有區別。關於這一點,我不想說過多的話。如果我寫的文字與掌故、遊記沒有多少分別,是我寫作這些文字的悲哀,因為旅行家和導遊們可以說出比寫作者動聽得多的語言來描述他們見到的風景。
問:從私人角度說,我喜歡你的《古鎮舊事》,其中的原因是我有一個與你近似的經歷,長時間生活在江南的小鎮。比如《社戲》,戲劇在整個藝術領域勢微的現在,鄉村還盛行這種草台戲。文化站曾經是小鎮上的一種文化象征,我有幾位朋友也曾在文化站工作。還有不少小鎮特有的建築、民情、人物,大部分地方現在都已瀕臨消失。你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去講述這些,僅僅是懷念、懷舊嗎?
答:在我寫過的一些散文隨筆中,我也是比較喜歡《古鎮舊事》這一組散文的,它不僅讓我找到了對一種逝去的往事進行必要的懷念和追憶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我在寫作這些文字時我的心是痛的,因為在我講述的故事中的許多場景正在人為地逐漸消失。一方面,我們的先人為我們創造了燦爛的文化,另一方面,我們在為悠久、古老的歷史與文化驕傲的同時,卻在無情地破壞著這些讓我們引以為豪的東西。我在寫作的過程中,忽然很驚訝地發現,只要我們的所謂的現代文明走到那裡,那裡的古代文明就會被現代文明中大量的愚昧所侵蝕,而這一些都是為了商業的需要,說穿了就是一個錢字在起作用。這樣的例子在我們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我筆下的古鎮如此,已經很有名的周莊又何嘗不是這樣?周莊在安寧地沉睡了近千年以後,突然就熱鬧了起來,突然就人流如潮了。
我在前面講過,我在我筆下的古鎮生活了二十年,我熟悉那兒的一切,包括你提到的風土人情,明清建築。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古鎮是安詳的、寧靜的、散發著古朴的美麗的,有著典型的江南味道。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古鎮開始顯得喧嘩不堪,最令人痛心的是環境的污染。在我的記憶中,古鎮的河水是清澈的,站在岸邊,可以透過河水見到河底的卵石、在水中搖曳的水草和在水草間快樂地遊動的小魚小蝦。但現在,我已經見不到這樣的景物了,原先的石拱橋現在已經有一部分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板的、醜陋的水泥橋,即使重新建造了一些石拱橋,卻再也找不到歷史的滄桑感了。歷史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在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僚們的決策中一點一滴地在我們的眼前消失了。會有一天,當我們的官僚們意識到歷史與文化比暫時的經濟發展更重要的時侯,大約已經來不及了。
我知道,我的敘述,只不過是一種懷念、一種追憶、一種對於消逝的人文歷史的微不足道的、十分軟弱的幾聲吶喊。我始終不能釋懷的是古鎮在歷經幾百年而保存完好,到了現在,不過十幾二十幾年時間,卻一下子面目全非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我們的人類隨著歷史的推進而變得越來越愚蠢,越來越不可理喻了?曾有人用揶揄的口吻對我說:為了讓老百姓的生活好起來,一時的環境破壞也是可以接受的,經濟的發展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發達國家不是也是這樣走過來的麼?我承認,要取得經濟的發展是必然要付出一些代價的,但我認為不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環境。我很難設想,當我們的口袋裡有了足夠的錢的時侯,我們卻生活在一片惡臭和垃圾之中,這樣的生活一定是很多人包括古鎮的決策者所不願看到的。河水不能飲用了,水鄉人要花錢賣純淨水喝,那麼到了明天,我們還能喝什麼?
魯迅先生筆下的社戲在古鎮沿襲了數百年,先生在著名的《社戲》一文中寫活了這一古鎮特有的民俗文化。在歷史的發展過程當中,社戲也有過斷裂的年代,就是1966年以後的10年,或許更早。但民間的文化是人為的力量所無法扼殺的,現在,在江南的無數古鎮,經常可以看到由一些草台班子演出的社戲,盡管舞台十分簡陋,演員的素質不是很高,但這些演出給予古鎮人無窮的精神享受,他們在日落時分,坐在曬場上等待社戲的開鑼聲,因為鑼聲一響,戲就要開演了。有關社戲的由來與演出,我在我寫的《社戲》一文中有過比較詳盡的描寫,在我的童年,我也曾與大人們一起看過社戲,除了“紹興大板”,還有“蓮花落”、“越劇”等多種劇種。戲台有現成的,更多的是現搭的,演員來自民間,也有的是從劇團退下來的,他們讓鄉村的夜色充滿了迷人的色彩,在古鎮人的心裡,社戲也許是最為有趣的藝術了。現在演社戲一般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逢年過節村子裡出錢邀請劇團來演,另外一種是誰家有喜事了,就出資演一場社戲以示慶賀。無論是以哪一種方式,只要是演戲,都是鄉村的一個節日。
從藝術性而言,社戲也許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但它卻歷經風雨,頑強地留傳了下來,這就是民間藝術的魅力。大城市的文明與古鎮的文明在形式上或許是有區別的,但它們的本質卻是一脈相承的,因為只要是人,總是需要一種有別於物質的享受的,也許是交響樂、話劇;也許是通俗流行音樂;也許還有的是讓古鎮人美不勝收的社戲。
文化站在古鎮的出現已是比較後來的事情了,至少,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已經知道了,它相當於城市的社區文化。這應該說是一個進步,至於後來去文化站的越來越少,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確實,文化站給了我很多美好的回憶,它也給古鎮的生活注入了一種嶄新的基因。它試圖通過文化站,讓古鎮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有所改變,結果如何我不得而知,而且,據我所知,原先的文化站活動積極分子後來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放棄了自己的愛好與追求,比如寫作。我大約只能算是文化站的一個過客,因為古鎮文化站建立起來以後,我已經離開了古鎮,但我每次回古鎮總是要到文化站去看一看的,能在文化站工作在我看來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也是我向往的一項工作。現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認為,文化站試圖改變一部分古鎮人生活方式的努力是很微乎其微的,作為一種文化的載體,文化站的功能相對於古鎮的厚重,實在是太單薄了。古鎮的歷史與文化是寫在每一塊青石板上的,寫在每一座弧形的石橋裡面的,寫在每一片粉牆黛瓦上的。要靠一個只有幾只書架、幾張報紙、幾種活動器具的文化站來替代古鎮近千年的文化顯然是太為難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