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伊在他的懷裡睡著了。
伊熟睡的樣子很香甜。身體蜷縮著,纖細的腳踝露出裙邊,赤著的雙足交錯,隱沒在夕陽下溫暖的草叢中。似乎有微涼的風吹來,伊覺得有些冷,又往輕輕顫動的裙裡靠近了些,修長的雙腿在白色的棉質長裙下只有一個優美曲致的弧形輪廓。伊微微朝裡側身,把柔軟纖巧的腰放在他的手臂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她的右手愜意舒展,孩子氣地環住那男子的腰,仿佛害怕他隨時抽身而走。於是伊的身軀象只蝴蝶一樣輕盈起來。她的左手隨意地放在兩人的胸口之間,手指很好看地翹著,偶爾會有一陣微微的顫動,輕輕扣擊他的胸膛。
伊美麗的頭顱很依賴地抵著寬厚的胸膛,決心非要感覺到他的存在不可。長長的黑發傾瀉下來,掠過他的左臂,掠過伊安詳枕在他左臂上沉睡的面龐,有些凌亂。透過發絲的空隙,可以看見她安心的微笑。顯然,那是一個沒有恐懼沒有驚慌的夢。
聽不見輕輕的呼吸聲,但可以看見伊長長的睫毛在細微顫動,仿佛隨時會淘氣地睜開眼,目光清澈。
那個年輕男子,只是靜靜地倚樹而坐,懷抱著她,姿勢從容閑適。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伊,又好象在出神。他也是赤著足,很舒服地伸直右腿,左腿卻彎立著,給伊一個不易覺察的倚靠。他挽著伊的手臂結實有力,肌膚光滑富有彈性。
金色的夕陽從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過來,有些刺眼,也給了他們燦爛的暈光,因此不大容易看清他的眼神。不過,我猜想他很想俯身下去親吻伊,可是他不能。
因為我把他畫成了這個姿勢。
我在閣樓這間陰暗的畫室裡呆了整整九個月,面孔因為缺乏陽光而顯得蒼白。我的雙手枯幹有力,甚至在畫細小的葉子時也沒有任何抖動。畫筆每一次的塗抹都很流暢。終於這一對夕陽下的戀人接近完成了,它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在最後一片樹葉畫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覺得極度疲憊,於是打開了窗。
外面正是秋天,窗前那棵樹落葉紛飛,有一片竟然從窗戶裡飄了進來,很輕柔地落在我腳邊。剛從樹上飄下,它還保持著透明的葉脈和圓潤的輪廓。我揀起它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後照它的樣子完成了最後一片樹葉。它在樹梢之中健康潤澤,脈絡清晰。
我滿意地舒了口氣,然後走下閣樓。突如其來的一陣眩暈讓我在黑暗中倒了下去,手中的葉子依然緊捏。
在窗外的晝夜更替中,他們保持同樣的姿勢:女子沉睡,男子凝視。偶爾風雨和飄零的花瓣與葉子會來造訪。灰塵使得畫面漸漸難辨。但是每年的九月,總會有一片葉子從樹上飄下。他們卻從未驚擾。許多年過去,男子和女子被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落葉。他們也慢慢蒼老,在夕陽下伊烏黑的發梢變成了灰白色,微笑熟睡的眼角被刻上了皺紋,他抱著她的手臂也不再堅強充滿彈性,而是枯瘦多褶。
那睡夢中的笑容和凝望的眼神卻依舊。
又是一個秋色明媚的下午。一個年輕面目姣好的女子走上了這間布滿灰塵的閣樓。她很驚奇地四下打量,確定這裡久無人跡,然後發現了這幅蒙塵的油畫。清澈的眼中滿是好奇,她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多年的積灰,看見了一對坐在樹下的老人。在金色的夕陽下,她在熟睡,他在凝視,神態安詳。厚厚的落葉覆蓋了一身。身後的那棵樹也是蒼老蕭瑟,只剩下最後一片樹葉。
正在她很仔細好奇地端詳的時候,一個年輕的男子在樓下喚她的名。她趕緊放下畫,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飛也似地跑下樓去了。
輕輕的一顫,那片最後的葉子緩緩飄落在他胸口。突然,一顆淚水慢慢從他眼中滴落,濕潤的痕跡在蒼老的畫布上慢慢湮開。
等他們打掃好剛搬進來的這間古舊的房子以後,那個女子忽然想起了遺忘在閣樓間的油畫。她走上樓梯推開門,愣在那裡。
夕陽從窗口裡射進來,與畫面上的陽光融為一體。整個房間金光燦爛。畫布上,河邊那棵古樹下是滿地堆積的落葉。
樹下,空無一人。
■〔寄自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