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交接的一刻,我們應該做好永遠不再相見的準備。
當我們的男同伴們一整個盛夏都在滑板上度過,宛然一種熱汗淋漓的古銅色少年維特之街頭運動;當我們的女同伴們在臉上塗著最in的黑面妝,正趕往東京朝聖一場援助交際的慶典;於此眾人紛然表態的非常時刻,因背著同一個牌子的背包,我們不知不覺成為同一個秘密黨派的基本教義份子擁有了同一種面對此龐然城市,不得不採取的防衛姿態。這種姿態跟「考試少考幾分有什麼關系」或者「十天走遍阿爾卑斯山」那種姿態顯然不同;雖然「當選資訊傑出青年」可以產生另一種姿態,「參加八點檔連續劇猜謎遊戲,獲贈腕表銀飾」可以是更另類的一種;但當我們各自安靜地走進這個喧鬧時代,不約而同地選擇同一種背包的那一瞬間,你我之間便出現了奇妙的連結。到底是JanSport背包消費我們還是我們消費這城市?到底是我們復制了這個時代還是我們被某種意識型態復寫?顯然我們不應有任何交談,我們不過是這城市盛大的交響樂章中,無意間重復的兩個音符。
況且同一種背包之外,我們是不同的靈魂;同一個牌子之下,是彩度各異的命運。回家之後,你可能褪去衣衫,走進別人的性欲夢境;我可能在網路眾多匿名者之中又遇見你,卻不能知情。我們可能看同一個節目批判不同的主持人;愛戀同一個偶像卻是截然不同的情欲流動。
也或許你擁有三十個背包,全是同一牌子;而我只有一個背包,而且還是借來的這個世界的公平與正義就是這樣滯銷的;即使是背背包這類無威脅性的事件,都可以輕易使它們灰飛煙滅。特別是當有人睡覺的時數比你家那只狗還要長;而當他中午十二點在床上醒來,吃著牛油甜餅,配著用綠蘋果、奇異果和薄荷打成的濃汁,其中還浮沉著幾塊小黃瓜肉那段時間,已經賺進了比你一整天流血流汗,還要多十倍的美金,你要去跟誰談判公平正義呢?何況他平日既抽煙又喝酒,二十四小時不斷打手機、吐檳榔汁;而你,竟然善良到什麼壞習慣都沒有的守法公民,卻在今天一早起來,回頭看見自己的大便裡,赫然出現了防癌手冊上描述的血跡。這是什麼時候了,什麼龐克美學、新男性主義、滑板車、葛妮斯派特洛或者櫻桃小丸子都不再重要了,你只需要請假,需要花一整天去掛號,臨聽審判。
但我們又沒那麼疏離,畢竟我們是背著同一種背包的人。你可能空無一物地行走,但這世界裝滿東西;我可能把所有的東西裝進背包裡,但這城市隨時可以丟棄。這時候我們可能可以談談背包的本質問題。雖然我們從來不能理解「本質」的真正定義,但不要緊,我們至少認知同一款式的「背包」 在日常生活裡,「本質」就像是「背包」一樣,不過是有品牌的東西罷了。凡是了解服裝細節往往具有最大的情欲煽動效果的人,大多十分願意坐下來八卦本質的問題,即使那是枝微末節到僅僅關於一個背包。而我們畢竟也坐下來了,就混在他們之中,夠多的人就可以形成一種氛圍。比如藝術的本質、存在的本質、世界的本質等等,這種不夠陰險的主題,他們卻是不談的。裸露自己的知識特別需要技巧,他們跟你談指甲油的本質,比爾.蓋茨的本質,減肥中心跟健身器材的本質,酷斯拉和魔斯拉的本質,小雨衣和小阿姨的本質;他們也很嚴肅地用新歷史主義詮釋Kitty貓的本質,以及用後殖民帝國主義探討志村爆笑劇在深夜播出的本質。他們不管是運用暗扣、拉鏈或者領口有系帶子的款式,總是盡量把不該讓人看到的部分巧妙暴露,讓你不知不覺像一只過於文明的野獸,羞紅了臉。然後他們談完了,拍拍屁股,把丟棄在一旁的背包拎起來,大搖大擺離開;在充滿本質爭論的水、陽光、空氣裡,這城市將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生長;而我們雄辯滔滔的存在,對這世界持續暴漲的拜物幻境來說,頂多是無依的漂泊者,恰巧攀附在同一種品牌的背包上罷了。
所以,我們能在背包裡裝什麼呢?E-mail不能裝進背包裡,晴空萬裡也不能藏在背包裡。背包裡卻裝滿了這時代要我們裝的東西。再偉大的文學理論,無法詮釋廚房一只古老蟑螂的下一個走向;我們卻被同一種牌子的背包輕易詮釋。這城市老了,背包卻很年輕;我們仍是跟幾百年前同樣的臉孔,幾百年時光的耗費,給我們帶來一只被一排巨大英文字母附身的神秘背包。我們是背包裡的神燈精靈,被這個時代釋放出來;無從考究是背包需要我們,還是這城市需要背包。背包上肩儼然變成一種政治正確。政治正確是保護弱勢團體的美學,是讓每個人在言及時義正詞嚴;脫下西裝領帶,躺在床上國罵時,咬牙切齒的「敘事策略集中營規范」。但誰是這個城市眾多背包要保護的弱勢團體呢?或者這才是真正的政治正確,即使沒有要保護的對象,也充滿了保護的措施和言論?
在某些時候,背包又單純得像是一種美學,一首詩。我們生活的城市的全部詩意,抵不過我們背著同一個牌子的背包,在同一個時間裡相遇,所能散發出的純粹美感。那是叫做緣分不是嗎?在這個許多人分居或者被分化的時代,我們竟然如此奢侈地持有了一個共通點純淨的詩意,從巨大的人際網絡中篩濾下來;我們為了推動這個城市莫可名狀的夢境而汗流滿面時,終於可以在這短暫的時刻,相視而笑。那種輕鬆,像是星期天在自己的客廳,把兩只瘦弱而白皙的小腿,從亞麻布短褲裡伸出來;那種驚醒,又像剛剛張開眼睛的袋鼠,發現了世界的壯麗。
背我們這種背包又是一種特權。只有某些年齡之下的人,才會去背這種背包。換句話說,背包是可以抵擋老化的。而且是那種在灰暗的城市裡,被潮流沖散的老化;或者在鏡頭前面被快速拉遠,而終於消失如一小黑點的那種老法。阻止老化是豐厚資源無限次的重復,卻是勢必不可節省的浪費。我們都知道這時代的時間不是白馬或者弓箭那種慢法;而是你再罵一次shit時,它不僅完全不被激怒,反而更加激怒你的那種太空梭的速度。於是我們必須珍惜可以背著這種背包,而不是那種公事包的日子。為什麼要那麼憂傷呢?總是有人不自覺地,採取一種最退化的方式生活:在美好而晴朗的夜晚,和一大堆人出去吃一頓昂貴的晚餐,在吃飯時覺得無話可說,但是不斷把僅有的話題擠光,一直到和這個世界僅存的一點血脈關系都耗盡了,像產後的昆虫一樣覺得疲憊不堪;然而飯都吃完了,卻無什麼再需要補充,無什麼再可以填滿虛空。那不是我們要過的日子,我們是充滿繁殖力的,我們是使整個時代春心盪漾的即使這時代有時候是那麼殘酷地逼使每個人早熟;同樣年輕如我們,脫下背包,卻也必須各自面對鏡前不同的皺紋但那不是我們應該擁有的百無聊賴的夜晚,我們的背包還在肩上,我們的旅程還驚喜不定;我們所能擁有的遠不止是大草原上飛馳的小獸,遠不止是暴雨洪荒中兩面濕透的船帆。
背背包更是理直氣壯的一種時尚,是一種必須發表「新世代少男少女背包流派宣言」的神秘物體。時尚又是什麼?時尚是一種絕對精準的必然,就像是一首充滿作者霸權的詩裡,沒有一個字可以更易;時尚更是一種極度不可思議的巧合,就像是百年以前,纏小腳也是一種前衛風潮。時尚是深具君臨天下那種魅惑力的;特別是在這個無英雄的時代裡,時尚使每個人都成為英雄。於是背包使我們成為英雄,一張張浮動著戰場硝煙的剛毅表情,昂然地在這個城市大小街巷裡穿梭前行,我們是凱旋歸來的,是深具高貴血統的;我們像是在恐嚇這個時代,又像是在挑舋這個時代。盡管所有的帝國都將失去疆土,所有的輝煌都將失去光澤,時尚卻是我們高貴血脈中揮之不去的印記;於是我們將繼續追求下一個圖騰,下一種權力。今天我是那個跟你同樣背著JanSport的人,明天我不得不是一個扮裝皇後或者是一個生化復制人,否則跟不上你與整個城市共謀的,那以千軍萬馬之勢狂奔的時尚。
於是有時候我覺得累了,我的背包如此沈重,卻空無一物,我虛無得像背包們的長途旅程中,一處歇腳的驛站。我就是一般大人口中,那種不知道惜福的幼稚少年,擁抱著一點點浪漫和感傷,苟且度日著。不但為了狼吞虎嚥地裝滿生活,所以背上一個陌生而疏離的背包;更為了令人不可置信的愚蠢,所以把背包以各種角度提升到高傲的姿態;最無可救藥的,竟還渴望有人相濡以沫。我想像每個城市每個夜晚,都有比我更哀傷的人無法睡去;每個網站每台終端機前,都坐著一個被寂寞莫名撞擊,一片荒蕪地醒來的更年輕的人;每每這樣幻想著,居然使我感到非常快慰。我總相信我總有一天,要遇見跟我以一樣的頻率在生活著的人,我們感傷的方式太過相似,以致於我們一起在一盅水果茶前坐下來的時候,竟然會因為我們背了同樣一種品牌的背包,產生了所謂幸福的感覺。但是當我背起我的背包,在這個城市孤寂的旅行,我發現了太多跟我愛用同一個牌子背包的人,於是我覺得惡心了;像是一團一起被裝進這城市黑暗而巨大的背包的渣碎,我無法被你辨識,也無從辨識你。
啊,那個跟我背著同一種背包的你,於是我必須向你吶喊:所有的自由意志,不過是在受限的環境中形成的,一種自以為是的假象。每當我獨自走在落葉冰涼的人行道上,我一直不願去想,卻又不得不想著的,是我之所以出現在這裡走路,而沒有在撒哈拉沙漠裡或者被沖到某個海灘上,確實不是我自己的選擇,因為沒有人讓我選,天空要下雨也不曾徵詢過我的意見。我們終究是被這個城市復制出來的卑賤族裔,我們是可拋棄式的,我們終將從二十歲被拋棄到四十歲。然後有更年輕的背包出現,更多更炫的品種,或者是某種超越背包此一形體的同素異構物。而你和我都將消失了,我們的高貴將永遠消失在這本質之中,成為表象;我們年少的美學將被虛級化,成為政治正確欲保護的記憶;我們所追求的公平與正義到了最後,就是永遠差肩而過,成為裹腳布一般的過氣時尚。這時代是充滿霸權的,我們沒有個人的態度,只有整個城市的態度,或者更權威的,整個時代的態度。因此,那個跟我同樣背著JanSport的人啊,我必須以如此這般粉身碎骨的語氣向你告解:
在四目交接的一刻,我們應該做好永遠不再相見的準備。
■〔寄自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