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街道上響起最後一批小吏從官署趕回家裡去的急促步伐──妻是肥壯而兇悍、善妒而多疑的,妾是肥壯而狡黠、善妒而多疑的,因此,必須盡快回去。偶爾,幾匹駿馬載著幾個衣著五色袍的少年,迅疾地馳過,揚起一溜煙塵。
背影消失以後,從被鮮艷的色彩刺痛了眼睛的行人那邊傳來的一陣小聲的咒罵,被晚風吹得散亂,變得含含糊糊,聽不清楚了。被高大圍牆圍住的城坊在不斷往下沉澱的暮色中,象一只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鳥籠,周圍垂下鐵一般冰冷的帷幕。道路兩旁,兩堵巨壁突然倒塌下來,把行人埋葬在濃重的陰影裡。
──不過是眼睛的錯覺而已。兩邊的牆壁又聳立起來,於是,行人繼續前進。
街角出現一個男人,朝著這邊走了過來,一步一步地,沉著而安穩。
他穿著一件暗紫色的(衣闌)衫,頭上戴一頂皂色的帛巾子,前面兩個巾腳系在下巴下面,後面兩個巾腳垂在腦後,長短現在還看不見。這裡是安邑坊,或是升通坊,或是長壽坊──這個,並不重要。
這個男人剛從街角拐出來,正好看見路的另一頭,與他行進的方向垂直的另一條路上,一個也穿著紫色衣服的官吏模樣的人騎著一匹白馬奔馳而過。一眨眼工夫就從右側出現,又在左側消失了,只剩下馬匹的白色亮斑還暫時停留在他的視網膜上,過了好幾秒種才重新溶解在周圍的黑暗裡。男人背對著我們越走越遠,從他的背影的左下方伸出一個長條形來。
我們終於看清,皂色的巾子在男人腦後拖出兩根一尺長的巾腳,大概達到他肩胛骨的位置。他站在中門左側一間小房子的門口,從屋裡射出的光線使他的背影顯得越發地黝黑。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幹瘦的老頭兒,留著稀稀拉拉一綹山羊胡子,不過看起來很精神──雖然我們只看得見他的左半邊臉龐。皂巾男子把先前從他的背影的左下方伸出來的那個長條形的物體平舉起來,遞到老頭兒的眼睛下面,並用右手指著那個物體的末端說了些什麼。老頭兒對著那裡細細端詳了一回,搖了搖頭,這時,我們感覺到,這個長條形的物體相當沉重,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誰也說不清,因為,盡管握著這個東西的那只胳膊在寬闊的袖子裡並不顯得特別粗壯,卻也一點沒有露出費力的樣子。相反,握得非常平穩。末端朝向老頭兒,被屋裡的燈光照亮了:我們發現,是一截橢圓柱狀的把柄,上面細心地纏著熟牛皮,纏得很紮實──不過似乎拿得太多,有點兒臟了。把柄的頂端擴大為一個圓盤,直徑約比把柄大一倍,皂巾男子正是指著這個圓盤讓老頭兒看呢。但是老頭兒搖了搖頭,表情顯得迷惑不解。──於是,僵住了。
噗、噗、噗。
一個瘦小的影子。
一個孩子。穿一件黃色的罩衫,略微肥大了點兒,在胸口下面,還不到腰部的地方,用一條藏青色的帶子拴住。被腰帶勒細的部位,上下各象燈籠一樣鼓起,形成很大的皺折,更顯出孩子的纖瘦。噗、噗、噗。
隨著每一聲悶響,看見孩子的右腳抬起,然後從孩子的頭頂升起一個白色的圓形的東西,它往上升,往上升,然後在頂點停留片刻,緩慢地下落,然後孩子的右腳抬起,發出“噗”的一聲悶響。又一次,又一次……然而,這一次,我們的期待卻落空了。“啪”的一聲,孩子任憑白色的圓形的東西掉落在地上,自己卻凝固了。
刺客喜歡穿剛剛漿洗過的衣服,他喜歡衣服下擺向外撐開的樣子,喜歡聽走路時衣料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的聲音。這聲音在靜謐的大道上聽起來有點令人發毛。
路很寬,刺客走在靠右手離開圍牆大約兩丈遠的平行線上,他的軌跡基本上是筆直的。孩子在安邑坊,或是升通坊,或是長壽坊的坊門外踢球,看見刺客走過來,就任憑球掉落在滿是灰塵的土路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其實他離開坊門口只有十來步遠,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撿起球,轉身跑回去──更奇怪的是,他本來就不應該出來玩兒,坊內有足夠的空地供他玩耍,而且,還有同伴。而他只是站在那裡,呆立著,瞪大了眼睛看著刺客越走越近。
皂巾男子長得並不可怕。當然,也不算和善。
可以說,他的長相很平凡,在人群中很容易消失的那種。
在暮色裡,在踢球的孩子的圓瞪的眼睛裡,他的臉象青銅禮器一般布滿皺紋,吊稍眉,寬而短的鼻子,稍稍有點鷹鉤,眼睛細瞇著,上唇蓄著一短髭,從兩邊向下向外延伸,連到下巴上一簇板刷似的胡子上──沒有肉的面頰使他顯得難看。他的表情略嫌嚴肅,但沒有透露出什麼關於他內心喜怒的消息。
孩子看著這張臉象一只燈籠一樣阻擋不住地飄過來,呆住了。
皂巾男子走到快和他形成一條與圍牆垂直的連線時,他竟下意識地側過身子,貼在圍牆上,就象人們在非常狹窄的小巷裡邂逅時不得不做的那樣──事實上,他們兩人之間還隔著一段兩丈來寬的距離呢。
現在皂巾男子已經坐下了。
他把長條物立著,圓盤朝上,略望外斜,好象架一尊炮似的。
山羊胡子的老頭兒則躬下身子,可能是因為有點近視吧,他的眼睛幾乎是緊貼在那個圓盤上。他右手裡握著一管筆,左邊一張貼了石面的桌子上,緊挨著皂巾男子的座椅的,斜放著一張淺黃色的籐紙。老頭兒上身俯向皂巾男子擎著的那個物體,腰彎得很厲害,讓人不禁擔心他會不會失去平衡,或者甚至把腰折斷──他卻一副很耐心的樣子,仔細地查看著銘刻在圓盤上的、我們看不見的圖案或文字。每隔一會兒,他就轉身過來,在右邊的籐紙上描上一兩筆──描的時候,眼睛又是幾乎緊貼在紙上:這坐實了我們的猜測:他真是個近視眼。而且,看上去,老頭兒的記憶力也不好:好幾次,他看了好半天,卻在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又把剛剛才看到的忘記了,於是,不得不轉回身去重看。這樣反復反復了很多次,場景單調得令人厭煩,但皂巾男子卻沒有流露絲毫出不耐煩的樣子──難道他在他那雙瞇縫著的窄眼睛背後睡著了?
陽光從細竹絲編成的窗帘裡透進來,室內既明亮又蔭涼。
窗戶是牆壁上一塊緋紅色的明亮的長方形,在這個長方形的規整的四條邊的范圍內,一個女人的背影的曲線輕微地顫動著。背影的姿勢是這樣的:就好象一個人本來規矩地坐著,臀部壓在小腿上,坐的時間長了,為了舒活舒活血脈,就把臀部移開,坐到小腿右側的席子上,而小腿則基本上保持不動,當然,不可避免地稍稍分開了。因此腳掌依然對著你,但掌面已不再朝向正上方,而是略微往右邊傾斜,十個圓鼓鼓的腳趾蜷曲,連成一條流暢的滾邊。腰枝也是向右凸出,象一張柔韌的弓。
剛開始的時候,你只能看清窈窕的線條勾勒出的形狀,以及背著光的背部的黑暗與窗帘的明亮形成的對比,於是你以為這是一個全裸著的女人:雙手舉著,手掌朝天,自然彎曲的十指相互交疊著,手肘的尖角向後展開,好象在伸懶腰的樣子。慢慢地,等你的眼睛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你才發現,原來她上身穿著一件銀色的絲綢的褻衣:很短小,也很貼身,難怪你起先沒有看出來。女人稍稍往後扭動了一下,脅部的絲綢靈巧地閃爍了一次。
下半身倒真是完全赤裸的。
一個橙黃色的圓形物升起來,升起來。
在比一排槐樹的樹冠最高點還高出約一尺的地方停留片刻,然後,緩慢地開始下落。就在停止上升的那一瞬間,正午的陽光包住了它,使它燃燒如同一個雕滿花紋的黃金球體。──越來越快,下落的速度超過了神經系統的反應速度。
但是,終於還是來得及──
於是,在即將掉在地上的前一片刻,在比地面約高一尺的位置,裂開,成為四處飛濺的綻放的金色花瓣。一片切得很薄的橘子從不知道的什麼地方飛過來,正打在這只正在草叢中熟睡的老狗的眼睛上;老狗警覺地一躍而起,卻沒站穩,接連踉蹌了好幾下,才停住,無辜地朝著某個方向吠叫了幾聲,最後,一扭身,心虛地逃掉了。整條街上的小孩兒都看見一條眼圈上沾著一片濕漉漉的橘子瓤的老狗飛快地跑過去。
床很寬大,一丈多寬,進深也有約七、八尺的樣子。
三面都有青、紫兩色的綃帳從高大的架子上垂落下來,料子很柔軟,很有下墜感。帷帳前面,曲曲折折,逶迤著一列六扇玉石屏風,乳白色的底子上,朦朦朧朧擴展開一些形狀:那究竟是石頭自身的紋理,還是繪上去的山水?──很難判斷。屏風前面,一張漆成銅紅色的茶幾上,對擱著兩盞茶,其中一盞蓋著,另一盞卻敞開著,杯蓋兒斜靠在托碟的邊緣上,在杯蓋兒與茶幾的表面相接觸的地方,漸漸漫開一個腰子形的水滴。兩只茶盞一模一樣,都是坦腹敞口的淺杯,外面,豆青色的薄釉上分布著細碎的冰片紋。內側的瓷色是雪白的。這是從敞著口的那只茶盞裡看到的,還可以看到:淡紫色的茶水輕微地盪漾著,紫黑色的茶沫不斷從中央出發,向圓圈的邊沿遊去,在那裡裂開、消失;若有若無的白汽說明:再不快喝,茶就要涼了。兩盞茶之間,靠茶幾裡面,邊上,放著一只有三個支角的茶釜,是一種很細的陶制成的,顏色是不反光的鈍黑,凸臀,束腰,圓筒狀長頸,扁平蓋子的中心立著一個小圓環。三個支角中的一個朝著屏風的方向,因此是我們所看不見的,和它處於同一軸面上的一只把手,自然也就看不見了。然而茶釜頸部很高的位置上的一個短而扁的茶嘴兒卻正對著我們的視線呢。
現在我們能很清晰地看到,竹席在伸懶腰的女子的腰背上印下的、紅白相間的壓痕是怎樣逐漸消褪的。於是忍不住去猜想這位只上身穿了一件短小的銀色褻衣的豐腴女子仰臥著午睡時的姿態──真可以作為一幅春宮畫的題材了。女子的姿勢發生了變化:她仍然背對著我們,但臀部已經離開了竹席,好象長跪時的樣子,但沒那麼僵硬,而是非常自然,非常舒服的,從側面看去,一定可以看到一條優美的 S型曲線,分別以胸脯和屁股為兩個方向相反的拐點。小腿平放在床上,腳掌對著我們,掌面朝向正上方,不過不再是緊並著,而是平行地分開,略超過肩寬,大概跟騎果林小馬時叉開的程度相仿佛吧。這個姿勢保持了一會兒,然後女子彎下腰去,左手撐在床上,右手把竹帘微微抬起一點,眼睛湊上去,往陽光明媚的外面窺視。這樣她的整個上身基本上水平了,除了頭部昂起,眼睛部分被掀開的窄縫中透出的光線抹上一條金黃色亮帶。她豐滿的臀部於是毫不客氣地正對著我們,頗有挑舋的意味,不過,可惜,夾在大腿根部的三角地帶,光線太暗,什麼細節也看不清楚。輪到她自己象一匹果林小馬了──當然,是一匹漂亮的小母馬。
我們視線的右邊,也就是,杯蓋靠在托碟上的那盞茶的旁邊,一只手搭在茶幾的邊兒上。這是一只很美的手:豐肉而修長的手指;飽滿、厚實、然而暄軟的手掌;指甲光潔、透明、修剪得很短;膚色潤澤、白皙,微微發紅,幾乎沒有一絲褶皺,在燈光下發出溫潤的玉石般的暖光──嘿,真可以用“珠圓玉潤”幾個字來形容呢。很難想象,這麼美的一只手會屬於一個男人,可從手的大小來看,無疑,這是一只男人的手,一位高貴男子的左手。需要多少代人養尊處優、汲英咀華的富貴生活,才能培育出這樣一只完美無瑕的手呢?不妨和茶幾另一頭那位皂巾男子交疊著橫在胸前的兩只手中位置靠前的那只比較比較吧!事實上,那只手也算保養得不錯了:肉骨結實,洗得很幹淨,指甲也剪得很圓整;可惜,皮膚隱隱發黑,指節上密布著皺紋,手背上生著粗亂的汗毛,在從食指尖到拇指尖的整個掌沿上,我們還發現一圈結實的老繭。最後,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食指甚至頗有些變形了。
由此,我們可以想見:右邊那只美手的主人多半也就是這間裝飾著青紫雙色綃帳和六聯寶玉屏風的臥室的主人。
又一次,一個橙黃色的圓形物升起來,升起來。
不過這次是在比一溜青瓦屋脊高出約一尺的地方停留了片刻,然後,緩慢地開始下落。落在鋒利的劍尖上,卻沒有被刺破,而是在劍尖急速旋轉起來,正午的燦爛陽光象沾在球面上的水滴一樣向四處飛濺。球體,如同金子制成,上面密密地雕刻著花紋。
劍身是明亮如鏡的精鋼,以與劍柄的結合處為軸心,劍心在半空劃出一個水平的橢圓。與此同時,圓球仍在劍尖上急速地旋轉。
然後,劍開始蛇行遊走,劍頭忽高忽低在前面引導,劍身在後面如影隨形地跟進。金黃色小球早已順著劍刃滾到劍的中間腰部,在劍高竄低伏的整個期間,只是微微地前後滑動,活動的幅度不大。最後,劍身緩緩地舒展成水平,小球也緩緩地滾向劍尖。
在到達劍尖的那一瞬間,耍劍人手腕一振,小球裂成數塊,跌落在一雙小手捧著的一只白色的瓷盤子裡。一滴橘汁飛濺到一只蜷曲著午睡的老狗的眼睛上,把它驚醒了。
山羊胡子的老頭兒,站在那張裝飾著六聯玉石屏風的大床前面,雙手伸出,恭恭敬敬地把一張墨跡還沒幹透的籐紙遞給坐在茶幾右邊的一個男人。不對!已經不是茶幾了,現在佔據著茶幾位置的是一只陶瓷的圍棋盤,盤面是雪白,四只腳卻是越向下越深的青色,相鄰的每兩只腳之間有鏤空的圖案相連。正對著我們這一面的圖案雖然被老頭兒遮住了一部分,但還能看出來,是繁密的牡丹花瓣圖樣,顏色是艷麗的深紅。男人伸出左手接過那張紙──我們認出了這只美麗的手。
我們的目光上移,發現這只手臂一直裸露到肘部,再往上則是一件白色蜀錦半臂的袖子:袖口約有一尺寬,上臂處繡著一朵花冠很大的牡丹花,花瓣顏色呈黃、綠雙色,頗為罕見。再往上,經過雪白的脖頸,我們終於看到這位男子的面部。
果然不出所料,這是個美男子:光滑開闊的額頭,雙眼皮,外眼角嫵媚地微微上翹,象傳說中關帝爺的“丹鳳眼”,高而挺直的鼻樑,豐滿的雙頰,顯得十分高貴,一把連鬢胡子疏密適度,更是錦上添花。但他年紀卻比我們想象的要大一些,約四十來歲的樣子。
但真的是保養得太好了,達到人生顛峰的中年人的潤澤皮膚在下午的陽光裡熠熠發亮。只有眼神中似乎隱藏一點點疲倦、猶疑的色彩。
小母馬終於面對著我們了。
現在她身上又多了一件淡青色的單絲羅衣,薄如蟬翼,邊沿有蹙金繡的葡萄卷須花邊。原先穿著的那件銀色絲綢褻衣卻不見了,換成一件粉紅色的斜紋地暗花綾抹胸,從開得很低的打了結的羅衣的領口處露出一個銳角三角形。可惜的是:沒看見她換衣服的過程。
幸虧,下身現在正對著我們,而且還赤裸著,我們可以一飽眼福了:她跪得很直,大腿緊並在一塊兒,膝蓋也並攏著,大腿根部一簇濃黑的毛呈現出一個倒置著的梯形。確定再沒有什麼可以發現的了以後,我們的視線緩緩往上抬起,於是,看見了她雙手新擺出的姿勢:背在向後仰著的腦袋後面,手肘的尖角向後展開,好象伸懶腰的樣子──其實也就是她最初的那個姿勢。臉上的皮膚不很完美,大概是時常化濃妝的緣故?顯得很蒼白且有些粗糙。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但目光怔怔的,似乎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俯下身子,把臉埋在雙掌捧成的杯子裡,微微顫動起來:是在抽泣,還是僅僅為了揉揉困倦的眼睛?
耍劍人還劍入鞘。
劍鞘是木制的,蒙著一層斑斕的蛇皮。
耍劍人微撅著嘴,沒有系頭巾,蓬亂的頭發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在夾雜著黃土粉塵的中午之風裡飄動著。滿臉的回形皺紋,滿臉的風塵印記,耍劍人的表情是鬱鬱寡合的,在小女孩拿著盤子出去要錢的期間,他甚至幹脆閉上了眼睛──大概既是因為疲倦也是因為厭煩吧?女孩兒把切成八瓣的橘子倒在老狗的尖鼻子前面,把盤子用布抹幹,雙手托著盤子,沿著圍觀的人群的圓圈一邊走,一邊不停地鞠躬。聽見叮叮當當的銅錢落進瓷盤子裡面的聲音,耍劍人才緩緩抬起他的上眼皮──人圈的頭頂上,浮出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男子的身體:衣裝華貴,相貌堂堂,當中的,正是我們已經見過的那位坐在茶幾右邊的貴人,現在他戴著一頂帶面幕的輕紗帽,身著紫色朝服,腰上顯眼地佩帶著一條金魚。只一片刻,很短暫的一個片刻,那位貴人似乎意味深長地望了耍劍人一眼,便扭轉馬頭,奔馳而去。在馬蹄揚起的灰塵裡,一個騎兵模樣的人,分開用袖子掩著嘴咳嗽的人們,擠進圈子,向著耍劍人走了過來。
長著倒梯形陰毛的女子終於衣著整齊了。
粉紅抹胸、淡青羅衣,白色的絹質襯裙,明黃色的輕紗長裙。
竹絲窗帘已經全部拉起來了,窗外,眼光明媚的小院落裡,雜亂無章地堆著一些東西:一只破了的水桶,一根車轅,一盤石磨,等等。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壇,裡面栽著一株淺紅色牡丹,長得不好,稀稀拉拉地開著一、二十朵花──也可能是因為開得好一點的花很快就被人摘掉了?現在如果從院子裡往窗戶裡看,就可以很清晰地觀察這個女子的容貌了──不過可惜,她已經上了妝,所以雖說看上去比上次漂亮得了,卻畢竟不是真實的樣子了。她的眼睛自然地瞧著擱在窗台上的鏡子裡的自己,仍然是顯得大大的;她調皮而得意地笑了一下,眼波裡同時掠過一抹神採,很亮的一閃。她盤了一個發髻,高高的,歪向一側,她用雙手捉著這個髻,細細端詳了半天,最後,卻好象很不滿意的樣子,生氣地猛地扔開雙手:一頭烏發立刻散開,跌落在肩頭上。
貴人微微皺了皺眉,顯然,畫在紙上的這個古怪圖案對他來說代表著一件棘手的事情,它的出現引起了他的煩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筆劃象一個篆字,卻又有過多裝飾性的繁冗細節,形狀象一只簡化了的長尾鳳鳥或者野雞,卻又很多意義不明的局部,總之,真是高深莫測。但貴人無疑是明白其中的真實含義的。
他左手放在盤著的大腿上,右手握著這張畫著圖案的黃籐紙,手背靠在下巴,雙眼微閉,陷入了沉思。盡管眉宇間頗有憂慮之色,但挺拔的軀幹,雙手的姿勢,微昂的頭顱,給人的感覺仍然是:高貴、閑雅。然而右手突然竟好象失控了似的,頹然跌落在陶瓷圍棋盤上,盤上,剛按棋譜擺了個開局,稀稀拉拉的幾粒棋子被紙掃亂了。
在朱紅色的帝王之城中的無數個道路交叉口中的一個,我們看見“皂巾男子”大踏步地迎面向我們走來。說“皂巾男子”只是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他頭上包著皂色頭巾子的樣子;而事實上,現在他戴在頭上的卻是一頂白疊布寬沿鬥笠:帽檐四圍垂下來一圈面幕,幕布短得古怪,好象本來就不打算能起遮蔽作用似的,再加上他把鬥笠的前面推得很高,所以整張臉就完全露在外面了。我們看著汗水在他額頭上泌出,正匯合成小溪,準備往下流淌。
他微皺著眉,但沒有厭煩或不快活的樣子,好象只是希望皺起的眉頭能成為一堵堤壩,能把汗水的溪流阻擋住,免得它流到眼窩裡去。他大踏步地走來,左手扶在佩劍的把柄上,右手有力地甩動著──看上去,倒象是一個還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的人。
而這個路口給人一種慌亂的感覺。
所有的方向都有車馬飛馳著:車夫響亮地吆喝,身穿亮黃色宮裝的無須男子拼命揮舞馬鞭,馬蹄繁亂如琵琶急板,激起舖天蓋地的灰塵。一切都在劇烈地動盪著:閃現、掠過、閃滅。
只有這個男子,雖然也在走動,但因為他行進的方向正對著我們,因此看起來只是不斷地交替提起和放下他的雙腳,只是不斷地用力甩動他的右臂,但在我們的視線裡的位置卻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明顯的改變。因此,盡管自己也在運動之中,他卻奇怪地看起來好象是這一切騷動中的一個平衡點、這個灰塵與交通工具的渦流中的一個不動的核心。我們的視覺圍繞著這個核心眩暈起來。
這個場景發生在午睡之前還是之後呢?──在這個辨不清方向的小院落裡,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只是看見陽光印在地上的牡丹的稀疏影子、聽到從四周傳來的稍稍有些悶熱的寂靜,誰會問:現在到底是上午還是下午?但肯定曾有過這麼一個瞬間:
一個穿著窄袖白紗長裙的女子,在這個空盪盪的寂寞小院裡,為誰擺出這樣一個優美然而艱難的姿勢?她右腳提起,微曲的左膝承受著身體的重量:右腿的大、小腿幾乎處於同一個水平面上,繃平的腳尖斜對著前方;軀幹自然地前傾,頭卻往後仰,豐滿的乳房於是更加突出;雙手好象在對著鏡子整理頭發似的,捧著發髻,使頭稍稍轉著左後方──真是一個別扭的姿勢,然而,又不可否認,十分優美,整個人體呈現出難以想象的豐富曲線。她身旁,在我們已經見過一次的窗台上,擺著一只吃了一小半的剩梨,咬過的部分,坑坑窪窪的,顏色已經在空氣中變得象生鏽的鐵──一只背負著黑白相間的朴素條紋的蒼蠅在上面嗡嗡地盤旋。更加深了包圍著我們的那種寂靜:在院子另一頭,一張倚在房柱上的胖臉嗑瓜子兒發出的清脆響聲。
肯定是有過這麼一個瞬間的。
只是:如今,這個瞬間藏躲到哪裡去了呢?
果然,從坊門邊的望樓上往下看,整坊的布局盡覽無余。
東西、南北兩條主街交叉形成一個十字,把一個坊分開四份:每一份裡面,大小參差不齊的宅院層層疊疊地拼合成一個整體。我們好整以暇地等著刺客進來。我們的感覺是:一只迷路的昆虫誤闖進一架被扔掉的的破舊的中藥櫃裡,裝藥的小抽屜被孩子們撿去玩了,只剩下被虫蛀蝕的隔板無用地在雜草叢裡立著。我們看見刺客從我們腳底下走過,因為透視的緣故全身縮為一個黑點;我們看見他敲開一家又一家人的大門,詢問,顯出失望或者迷惑的樣子,遭到友好的對待或者挨罵;我們看見他,象昆虫穿過藥櫃隔板上的蛀洞一樣穿過牆壁上的門洞;我們也清清楚楚看見,每時每刻,他處在這只藥櫃的復雜拓撲結構的哪個結點上。而身在局中的刺客自己,恐怕卻早已迷失了吧。
不過現在他似乎不再四處詢問了,他沿著南北向的主街,背朝著我們,徑直往前走去。他究竟是問著消息了,還是放棄了尋找的努力?──我們當然不知道,我們不過是一些觀察著的眼睛罷了。多半信心還沒喪失:他的右臂仍然擺動得那樣有力。
象一張典型的家庭照片一樣,我們看見兩張十分相似的面孔。
左邊那張大得多,是一張熟悉的臉,對了,正是那位長著一雙“丹鳳眼”的美男子的。右邊的是一張孩子的臉,幼嫩的,在從花格窗裡射進來的陽光裡毛茸茸地發紅。我們曾經以為貴人的膚色是完美的,但那是和刺客那張飽經風霜的庶人之臉相比較而言的,而在這張兒童的小臉的對照下,那完美就顯得脆薄、勉強、不堪一擊。如果說一個是帶著全部尚未展開的青春的可能性的光輝在微笑著,那另一個就僅僅是勉力維持著已經開敗了的青春的假象在那兒苦笑了。兩百年汲英咀華的涵養工夫畢竟還是沒有抵抗住二十年逝水年華的摧殘。
然而兩張臉畢竟都笑著:一位慈愛的父親在教幼小的兒子寫字。
一滴墨掉在白紙上,迅速洇開,破壞了這是一張照片的假象。
午睡時間。舖著竹席的床舖上滿滿地堆著一大團肉乎乎的東西。
這團東西和凌亂地扔著的衣服混雜在一起,一時分辨不出孰此孰彼。
我們看見大片大片錦緞似的光滑表面,彎曲著,布滿褶皺,上面密密麻麻地繪制著或者雕刻著各種各樣的圖案:一條又粗又長的蟒蛇,見頭不見尾;兩只喜鵲;一枚小小的毗沙門天王造像;四行小字,每行五個字,大概是一首絕句?還有一些,但只能看到一點邊角,因此實在猜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圖案全是坊間木刻式的線描,線條是發藍的深黑。
從格子窗裡射進來的陽光復合在這些圖案上,更加好看了。
這時,這一大團東西突然地動山搖地活動起來,翻了個身,露出一張肥頭大耳的、流著涎水的男人的臉。
從熟睡著的紋身男子的窗戶的格子裡,我們看到,在對面的屋子,刺客終於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他坐在一只孤零零的高腳凳子上,捧著一只很大的瓷碗,裡面裝著大半碗淡黃色的涼茶。他顯然剛到,因為他頭臉上還覆蓋著一層汗水呢;他一定熱壞了,也渴壞了,但他似乎忍耐力很強,對著這麼一碗清涼解暑的涼茶,竟然只呷了一口,又放下了。“真是個古怪的男人!”──站在門框旁邊那個叉著腰的胖大女人心裡一定在這麼想吧。過了老半天,他才重新抬起瓷碗,又呷了一口;“這間屋子倒算涼快”,他開始收汗了。這時,對面站著的那個胖女人的相貌才象一個在水裡漂浮了半天、終於沉底的事物一樣落進他的視野:一張胖臉,當然;但並不象大多數肥胖的臉一樣顯得可笑,或者,至少是顯得孩子氣,不,這張臉寬大、豐滿,但給人一種嚴肅的感覺,甚至,一種成熟男人的莊嚴:飽經世故、不苟言笑、憤世嫉俗。碩大的發髻、飽滿得象要把衣服撐破的乳房和臀部,也絲毫沒有一點色情的誘力,就象一個發福的男人的乳房和臀部不會有任何色情的誘力一樣。一個嚴肅而肥胖的中年女人,如此而已。
(唐朝研究第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