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溪,塘溪
那懸掛的鄉村,是否,正在離開大地?
--摘自舊作
天色在瞬間又暗下一層。煙灰的雨雲越聚越低。飽含雨意的雲,自地平線處重重擦著五月廣闊的麥田,無聲逼近。噴濺著汁液和旺盛難抑的發情氣味,青黃滾湧的麥子,又一次,就要淹沒低地的村莊。旋轉近乎狂暴的大風瞬間生成(帶來更深的黑暗)但轉眼又止。公雞驚慌地在屋前場上亂飛亂叫,翅上失落的一二羽毛,飛越豬舍和豬舍旁一大叢野艷的薔薇,緩慢地,最後掉在村邊的浮萍水塘。濃綠發黑的大樹被風搓弄,奔跑的那個精神失常的鄉間女性散開的風中長發。積聚的厚。潮漲的黑。暴雨之前的鄉暮濃鬱窒息。是從田野或縣城匆忙返家的人,臉上首先感到了一滴。那麼重,那麼涼,綻開在臉頰,雨的碎屑滑進嘴裡,腥的,又有些微的甜。通往村中的坑窪白泥機耕路上,稀疏、零落的雨的銅錢濺起悶的塵土。--緊張憋氣的鄉村世界開始稍稍喘息。爐火仍然熊熊,這是海洋般麥田中央的通紅鐵匠店。流瀉的金屬燙液在低狹的屋內嘯叫。紅燄柔軟的鐵被放上了深黑笨重的砧台。胡子拉碴的老漢和他的小徒弟揮動錘子。四濺的火星,像收獲時村莊內部無數飛射的如雨麥粒,又像夏夜屋頂上激烈的群星。剛剛淬過火的鐮刀、菜刀和鋤頭(新鮮的器具)雜亂地堆放在屋角的泥地。火燄與麥田的上空,柳枝狀的閃電先於轟鳴的雷聲而至。……終於,百億條閃亮活潑的銀魚從天上被傾倒下來。於是,滿布村莊、植物、夜色和湖水的鄉村大地,像古老的容器,頃刻間盛滿了遼闊並且是如此熱烈的自然音響。
東南陽光下自行車的鋼圈炫亮。穿白襯衫的鄉村青年騎車去浙江德清買油漆。從親戚家借來的嶄新28寸“長征”載重車在河邊田埂上騎起來特別輕靈。籠頭上晃盪的布袋裡,是母親起早烙的羼進了雞蛋的麥面油餅。青年是黎明從蘇南東九邊的家(陷在翠綠的田野深處)中出發的。葦葉尖上的露珠晶瑩閃耀。黎明的東九之上雲霞滿天。鮮艷的雲霞,流溢斑斕如夢的色彩。這是多麼美好的七月晴天。穿白襯衫的鄉村青年。第一次的獨自出遠門者。有力的身軀,膽怯又新奇的目光。他騎上了寧杭公路。大雷灣上首次休息。山壁覆綠,蟬聲陣陣。秀野的太湖就在腳底眼前。眺望。想想身後的家。湖上勁拂過來的風,止住了青年黑紅額頭和胸前爆出的顆顆汗珠。沖下山灣,經過一塊豎立於路旁的石頭省界標志,穿白襯衫的鄉村青年進入浙江。熱起來的太陽照射頭頂。樹木斜長的陰影慢慢變短。汗。自行車的鋼圈炫亮。一輛又一輛的大小汽車超越青年;一個又一個行走的鄉人也被青年超越。湖州城外買一塊錢青蘋果。借坐在補胎攤骯臟的遮陽布蓬下(攤主是令他親切得激動的宜興老鄉),他啃著,嚼著。蘋果清澀的汁液慢慢消除著他的疲乏。面餅也從布袋中拿出。討了水。如此香甜的午餐。湖州城過了。陌生的、寂靜的夾綠山路讓他有些恐慌(他又想起了出發前父母嘮叨的叮囑)。他用力蹬著車子。屁股發熱,有火辣辣的澀痛。繼續向南。穿過生長有億萬桿青竹的莫幹山投下來的長長山影。濃暮,穿白襯衫(不,應該是灰皺濕衫)的鄉村青年抵達了德清。……在父親過去的朋友家睡覺。之前當然還有晚餐,特地趕做起來的雞蛋、米飯和當地新鮮菜蔬的晚餐。第二天買好油漆,德清的便宜、質佳的油漆(他是鄉村農閑時的油漆工)。父親的朋友說,去杭州玩玩吧。重新洗淨的白襯衫的鄉村青年於是在晚上乘船去玩杭州。在異鄉河流上的船艙裡,又是一個人的他睡著了。船是停著,還是始終在彎彎曲曲的河上行駛,他一無所知。反正,又一個黎明到來時,穿白襯衫的身體出現在西湖邊上。人。不同於家鄉田野裡的駁雜男人和鮮艷女人。盪漾的西湖。媚艷的荷花。遊船在岸邊和湖心亭間穿梭往來。餐館裡面林立的酒瓶和喧嘩的人群。他搭錯了城裡的公交車。想去靈隱寺,卻擠上了到六和塔的車。陌生難懂的杭州方言讓他慌亂。……鄉村青年遊完杭州、買好油漆,並且最後成功地騎返了家鄉。一次經歷。深刻的他所驕傲的經歷。
鄉村小店含滿的仍是以前時光的影子。水泥砌的櫃台面上毛糙不平,浸滲著久遠的汗痕以及醬油或豆油的褐黃深漬。汗痕無有規則。油漬則盡為重重疊疊無以計數的圓印,那是膩厚油瓶底的印子。有多少只老少的手曾經拎著它們擺上陰影中的水泥櫃台?插發黑的鋁皮漏鬥。舀,並且傾倒。偶爾瓶外的滴落。家裡灶台上滋滋發燙的等待鐵鍋,舊印之上的新漬,遞錢換物時的日常交談,累加的四季時光。櫃面,一張唱片,一部,內容深邃的鄉人之書。同樣是水泥砌成的靠牆貨架上,商品呈現:灰塵的光榮肥皂,鉛筆和練習簿,破了一角的袋裝細鹽,賣了兩包已拆損紙封的大半條飛馬香煙,綠瓶子的雪碧,塑料紙包裝的旺旺雪餅和排骨方便面。三兩的老農聚集於此(他們和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植物打了一輩子交道),或拄杖閑坐,或手捧紫砂壺啜飲,談天氣,談地裡今年蕃茄的長勢,談農藥的價格,談孫子的夜晚哭鬧和無理要求(“桑麻”)。其中一位還備有一副白布包著的“不插電”剃頭工具,隨時可以在櫃台外的長凳上給需要的村人以變化:從“烏頭宰相”到“白面書生”的變化。小店還是這一片村莊郵件的集散地。綠制服的鄉郵員騎著被他保養得異常幹淨的自行車總在早上10點到達。取走待寄的(兒女考上了外面的學校),送來寄達的。老人們給滿臉客氣的鄉郵員遞煙,聽他簡單卻是極其生動地講述鄉裡、縣城的最新故事(有色或者無色)。綠制服的清潔騎車者總給鄉村帶來不同的空氣,他是受人歡迎的“新聞人物”。
夏夜多美。飛動的螢火,流瀉的星,世界充滿了清涼、純藍、裂冰似的移動碎光。緊張的農事告一段落,屋前河畔,玩累後在場上乘涼的安靜孩子,數著葦葉的嫩黑剪影,又一次可以從搖著蒲扇的大人口中,聽到那些傳了千古的奇妙“密子”(謎語)。“麻屋子,紅帳子,裡面睡了個白胖子”(花生);“肉皺皺,皮皺皺,笆鬥對笆鬥”(核桃);“紅口袋,綠口袋,有人怕,有人愛”(辣椒);“尖底甕,平底蓋,一掀開來好小菜”(田螺);“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擦破 ”(大蒜頭);“紅綢被,白夾裡,八個小娘困一被”(桔子);……--近乎極至的漢語的詩性與音樂之美。水上涼風一般的民間傳說也在星空下輕拂。斬蛟射虎的家鄉英雄周處,雙手能把水牛拎起來,汰淨牛腳上的泥巴;會將一座山用竹籐紮緊,“嗨”地一聲扛著就走。為什麼力氣這麼大?原來他小時候吃到過天上龍的“饞唾”(唾液)。還有赤腳黃泥郎的故事引人入勝。太湖岸邊各處“黃泥相公廟”裡所供的人物,就是這位專在大風大浪中搶救遇險船戶的百姓救星。大人總是強調,在太湖中行船遇險時應該呼喊“赤腳黃泥郎快來”,而不應該叫“黃泥相公快來”,因為喊他“相公”,他就要穿衣、戴帽、蹬鞋,把自己裝扮成相公,這就會耽擱搶救時間。……星光,傳說,葦葉生長和魚兒躍水的聲音,農歷六月二十四家家戶戶用新麥蒸出的饅頭香氣,彌漫了鄉村的夜空。
“老師老師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畫畫做遊戲,教我唱歌和禮貌。今天我們畢業了,明天就要上學校。等我帶上紅領巾,再來向您問個好。……”大樹村1號。塘溪小學。我感動於一個鄉村幼兒老師和十幾個孩子在暑夏沉醉般的告別儀式。兩排舊平房,一口青石圍欄的光滑老井,幾棵碩大的泡桐、楓楊和槐樹的濃蔭,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響亮不歇的蟬聲--平原深處的夏日鄉校。小學生們早就放了暑假,空曠的校園內,只有幼兒班的一間教室盛著聲音。矮小的課桌間,十幾個就要升入小學的稚野孩子,筆直坐著,小手端正地放在粗糙的木頭桌面上;講台上是一位仍穿著罩衫的清瘦中年女老師。今天是你們最後一次聽周老師講話……放假在家不要光是白相,周老師教的東西要天天“張張它們,望望它們”……跟爸爸媽媽到親戚家作客要會叫人,要懂禮貌……黃佳稻,以後要愛勞動,在家裡先從掃地練起……滿文星,上小學後不能再叫爺爺馱你上學了……尹望,你本來是很聰明的,以後上課要多舉手,多發言……小朋友最後這學期的表現都很好,周老師很滿意,但是“好孩子”的名額只能有5個,沒有評到的小朋友不要泄氣,上小學後人人都要爭取當“三好學生”(絮絮叨叨、舍不得結束的話語輕輕重重回響在空曠的鄉村夏午,是如此讓我動情)……風琴咿咿呀呀地響起……小朋友們再跟周老師一起唱……“老師老師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畫畫做遊戲,教我唱歌和禮貌……”……戀戀不舍的老師……童音反復的透明歌唱……歌聲飛出教室,越過井欄和大樹的濃蔭,在寂靜村莊和田野的上空,成為了一朵那麼美、那麼純的微小白雲。
空氣被烤得稀薄的鄉村夏季布滿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巨大花影。各種調子的陽光在這種清香的虛幻影子間跳躍、逡巡或閃爍。紅色的透明蜻蜓像一片片薄極了的玻璃,停在空中或歇在葉上。一滴很圓很大的露水在早晨跌碎的聲音,總是搖晃著初醒的青煙村莊。田地如此濕潤。狗尾巴草--莠--買不起花裙子的拖鼻涕丫頭們都叫它“胡琴草”。一根在圓錐花序處綰個結,另一根直插進去,這就作成了她們珍貴的虛擬胡琴。輕輕拉動,滿世界頓時彌漫了植物飛翔和嬉戲的綠色聲音。辟開草萊的鄉村柏油公路像一首磨損的老歌。在狗尾巴草蒸騰的花影裡,它接納著密如蛛網的鄉野小路,並在陌生的遠方和更為繁忙的大道相連。世界是多麼神秘和廣大呵。像愉快的螞蟻安居覓食於世界偏僻的這一隅,我們無比熟悉的只是雲彩之下,穿越狗尾巴草,由縣城通向東面太湖的這一段。路是一根黑韌的籐,無數的村莊像歪歪裂裂的瓜果,或遠或近或大或小地結在它的身上。“三卡”,太湖流域蘇南鄉村特殊的交通工具。三個輪子,藍色的車身,破舊的雨蓬,突突突行進中噴吐的黑煙--像極了在田野和狗尾巴草王國內爬行的一只只可愛的硬殼甲虫。臉龐黝黑的駕手(昨天剛剛在自家稻田裡施完化肥)和他的三條腿的硬殼甲虫立在縣城灰雜的街尾,滿懷希望地等待著需要返家的搭客。上城買了鏡子和兩只紅色熱水瓶的少女、挽起褲管腿上青筋縱橫的老漢、嚼棒冰的花臉孩子、拎著黑包滿面紅光淌滿熱汗的鄉鎮企業供銷員、賣完自留地上蔬菜的一群聲音脆響的婦女……擠坐在透著風的甲虫肚子裡。狹小“三卡”車廂的兩側並不空閑,重重疊疊掛滿了搭客們的竹制筍籃和沾泥的自行車。毛茸茸狗尾巴草的巨大花影。花影內的如籐鄉路。搖搖晃晃爬行並且吐煙的可愛甲虫。村莊上空的陽光和雲彩。年復一年,螞蟻一樣的鄉親就是這樣進出著太湖邊上各自的家。
(1999.6)■〔寄自無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