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馬蘭

沙 門

現象學小說宣言

   1998 年12月12 日下午,北京近郊的無名作家samsa在他自己的那台過時的 Pentium 100的顯示器面前寂寞地宣布了“現象學小說”的誕生。這個在文學史如此重要的事件就這樣靜悄悄地發生了:沒有節日的煙火,也沒有人群的狂歡。其實最初當 samsa 還是一個無知的少年就選定了文學這條不歸路的時候,他就早已預料到:即使是成功,他的成功 也將是闃無聲息的──果然……
   當天夜裡,當他想向他的女友(也就是他後來的妻子:婕西婭──蒙古族)通告這個消息時 ,他卻已經在朋友的生日“宴會”上爛醉如泥, 結果只說出了那陳腐無比的然而卻又是發自肺腑 (或者說:發自肺腑然而卻又是陳腐無比)的三個字:“我愛你!” 
  盡管這三個字的表白沒有得到足夠振奮人心的回應,但畢竟這個日子已經銘刻在作家 samsa 的生命中,永遠不可能忘懷了。
   在發現(或者發明?)“現象學小說”之前 ,未來的作家 samsa走過了一段非常曲折、非常痛苦的道路。圍繞著“表述 什麼”以及“怎樣去表述”兩大問題的探索幾乎 耗費了他的全部精力和智慧,以致於他的日常生 活簡直被搞得一團糟。他辜負了溺愛他的父母對 他的期待,挫傷了對他寄予厚望的鄰人們的愛心 ,也對不起他的老板每個月定期(不管他的工作 成績如何)發給他的薪水(他為這點微不足道的 薪水感到內疚),總之,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 的一個典型的墮落者、失敗者──盡管對旁人也 許並不是十分明顯,但對他自己而言,這卻是一 清二楚的事實。
   然而,這一天,報償終於到來了──不光為 了他付出的勞動,也為了他義無返顧地忍受了的 良心的譴責。作家(盡管他還沒有發表過一行作 品,但由於他忍受過的痛苦和他最近的成長,他 在這個自封的稱號面前已再無愧色) samsa 永遠感謝水木清華 BBS給他 提供了第一批真誠的讀者,如果沒有這一批讀者 ,也許他已經象許多這條狹路上的前驅者一樣喪 失了寫作的勇氣。
   是這樣的:在這個看起來非常平淡的下午, samsa的筆開始試著描寫一 個不可思議的題材──他描寫了一碗米粉(一碗 “辣雞粉”,也就是他當天中午在中關村 320 終點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米粉妹”裡作為 午餐吃掉的那碗──後來的文學史家關於這碗米 粉做了非常詳盡的考察,並據此就文學與飲食文 化的關系寫出了數以百計的具有相當學術水平的 論文)。
   當他描寫這個題材,並剛剛寫到一半的時候 ,他就感覺到了這寥寥數百個漢字裡包含著的革 命性力量。這種力量讓他振奮不已──畢竟,漢 語的文學世界沉默得太久太久了,太需要一種振 聾發聵的革新。
   不過還是讓我們不要沉迷於空洞的呼喊,讓 我們憑借一種安靜的理智從容道來吧── 
   說起文學師承來,雖然 samsa 常常自詡為博覽群書,但真正促成他的“現象學小說”的誕生的還是要從他早年(高中 2年級時) ──可以說是過早地──閱讀的那篇《惡心》談 起。這部通常被歸入存在主義的經典作品,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卻與本世界上半葉成為西方哲 學主流的現象學有著直接的關系。比如那段著名 的關於樹根的描寫,就是在現象學的方法指導下 的產物:全神貫注的意向性,判斷的懸置,以及 詞語的還原。可以毫不諱言地說:“現象學小說 ”的一切要素已經具備了。
   其實這種以全新的、不帶任何成見的、富於 洞察的冷靜眼光重新觀照世界的努力在所有偉大 的藝術家(卡夫卡,裡爾克,卡爾維諾, etc )那裡都曾經有意無意地出現過,唯一具有創新 意義的是:這一次,這種努力終於自己認識到了 自己。
   還是讓我們來具體講述一下所謂“現象學小 說”的來龍去脈吧!
   正象前面提到過的,不妨按照“全神貫注的 意向性”,“判斷的懸置”,以及“詞語的還原 ”三者的順序一一敘述(雖然實際上這三者相互 滲透、密切相關,甚至在邏輯上根本就是同一的 )。   先說說“全神貫注的意向性”,這是一種真 正的藝術家態度,然而又恰恰是被大多數玩弄文 學這個“意義的藝術”的“藝術家”們所最容易 忽略的。大多數文學家是不屑於觀看這個世界的 ,他們只從詞語的層次去認識這個世界,他們對 事物幾乎是“視而不見”──而且越是一種成熟 風格的玩弄者越是這樣,最極端的例子也許可以 舉那位幾乎一輩子沒有下過樓的大詩人 Emily Dickinson吧!──同樣的,一個色盲的作家 照樣可以寫出紫嫣紅,一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 作家也不妨把諸如“對位”、“賦格”這樣的詞 語驅使筆端,令其奔命不暇。這或許可以看作文 字書寫者的自然優勢和天賦特權,但從另一方面 看來,卻也不可避免地使作家疏遠了他所生活的 世界,以致於最後的極端的結果就是:“能指” 終於失去了“所指”而成為純粹符號運算的算籌 。   可以說,這種把目光重新投向世界努力並不 新鮮(太陽底下無新事),早些的:巴納斯派的 詠物詩,裡爾克受羅丹影響後寫出的《新詩集》 ,晚一點:新小說,特別是娜塔麗-薩洛特和阿蘭 -羅伯-格裡耶所進行的卓越探索──這種探索的 價值至今為止還沒有得到閱讀界和闡釋界的足夠 承認。
   然而,就象我們曾經提到過、並且為了避免 重復將不再提到的那樣,“現象學小說”的貢獻 在於充分意識到了自己的目的和特點。
   因此, samsa提出恢復對世界(事物)的重視,恢復對現象(表象)的直接的、無比耐心的觀照──作家應該象畫家一 樣了解他所要描寫的對象,應該象寫生時一樣注 視他的對象,直到把這個對象看清為止。“現象 學小說”家們所最津津樂道的榜樣是裡爾克的《 豹》,除了這部作品本身的完美,他們更重視它 所借以產生的那個過程──它是在一雙宛如雕塑 家一般敏銳的眼睛的長達三天的耐心注視下油然 生長(是的,生長)出來的:
   “只有時眼帘無聲地撩起。── 
   於是有一幅圖象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這裡,個人的“情緒”沒有位置,抽象的“ 理論”沒有位置,所謂的“詩家語”(也就是固 定下來的陳詞濫調)也沒有位置,一切都產生於 一雙眼睛和眼睛後面那些富於知覺綜合能力的大 腦灰質的辛勤勞動了;這裡,第一次,作家(詩 人)成了一個問心無愧的勞動者,當他結束了一 天的工作之後,他可以象一個滿身顏料斑痕的油 畫繪制者一樣心安理得地入睡。
   這真了不起!真的,這難道不是一個創舉? 使文學創作者一勞永逸地擺脫不勞而獲的恥辱, 使小說家獲得無窮無盡的創作源泉──這是多少 代文學家們夢想過然而卻始終未能實現的夢想?
   由此並且延伸出一種心理學,在這方面,同 樣的,“現象學小說”也可以找到它的師承,它 既否認那種將復雜的(這世界上還有更復雜的事 物嗎?)人類心理現象簡單歸結成若幹概念的傳 統心理,也無法接受雖然富於想象力和創造性卻 近乎人工炮制的當代神話的精神分析學,而是向 以統覺、完形作為基本出發點的格式塔心理學和 建立在“無比耐心”的臨床觀察之上的結構主義 發生認知論(偉大的小老頭皮亞傑永垂不朽!) 致敬:它相信人類精神和肉體的統一,相信瞬間 生理、感官、心理以至理智的全面復合,反對任 何一種分裂,反對任何一種揚此抑彼,任何一種 柏拉圖主義,任何一種形而上學。
   正因為“現象學小說”既是一種文學理論又 是一種文學實踐,同時又是心理學、認識論和哲 學(辯証法)──其實本質上只是一件事:我們 怎麼看待世界,因此 samsa 覺得它是一個革命,為了這個革命他決定放棄自 己一向採取的那種頗能取悅於人的謙虛謹慎態度 ,大膽為這個革命張目、傳道,在這個使命面前 ,他迄今為止在 BBS上取得 的那一點點名聲(這種名聲很可能會因為他現在 所表現出的“狂妄”而失去)簡直不值一提。
   前面已經說到,所謂“現象學小說”的三個 特征實際上是三位一體的,從而從第一者即可推 導出第二、第三者。“懸置判斷”事實上既是“ 全神貫注”的前提,又是它的結果:帶著滿腦子 的成見,懷著求証先驗理論的目的來觀察的眼睛 注定是浮躁的,因此根本不可能做到“全神貫注 ”,而另一方面,隨著觀察時間的延續,隨著觀 察程度的加深,所有的簡單判斷(事實上,所有 的判斷幾乎都是簡單的,是為了滿足實用需要而 不得不採取的權益之計)必然逐漸破碎、瓦解─ ─隨之,用來描述這些草率的、權益的判斷的“ 詞語”也必然不能免於破碎、瓦解(詞語的還原 )。
   因此在“現象學小說家”面前世界裸裎,如 同原初時一般新鮮;除去了蒙在一切事物之上的 “先期判斷”的遮蔽,觀察者的眼光可以直達物 體的本身,直接面對物體的形、色、味、質,這 一切都前所未有地充滿活力,滿載著豐滿、原始 、尚未開發的描述可能,從而成為藝術家創作的 無窮無盡的質料源泉。“現象學小說家”擁抱這 個世界,既然所有的先期判斷已經懸置,既然所 有過急的取舍已經放棄,他沒有理由不去擁抱這 個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面貌、一切表現、一切 經驗,都在他的興趣和表現范圍之內──沒有什 麼是神秘的、禁忌的、尷尬的、不可言說的,一 切都可以被說出,也應該被說出:這就是現象學 小說的任務,唯一的檢查官只是作家的審美良知 (這種良知不同於道德良知,它實際上是一種能 力,一種天賦和辛勤工作的贈予的混合物)── “現象學小說家”是普遍型的藝術家(“我認為 一個不是什麼都會畫的畫家是不能稱為畫家的” ──波德萊爾《維克多-雨果》)。
   因此“現象學小說家”永遠是在場的,他只 承認此時此刻呈現給他的肉體、感官、心理和理 智的一切:如果他有過去,那只有當這個過去在 此時此刻以鮮活的記憶的方式復現時,他才承認 這個過去;類似的,如果他有未來,也只有當這 個未來在此時此刻以鮮活的可能性的姿態跳動於 他的選擇能力面前時,對他才有意義。他的時間 觀裡事實上只有現在,他的小說裡的時態也將永 遠是現在時──概述原則上只作為當下的一種回 顧和靈機一動的綜合而存在。他在小說裡追求的 將是:抓住那個含義豐富的時刻,把那一刻的經 驗的全部豐富性記錄下來,這個記錄最後綜合成 一個有機體,而時間就包含在這個有機體裡,當 閱讀行為發生的時候,這個時間就帶著它的全部 有機性、全部豐富性在讀者的心靈中復現,就如 同偉大的時間藝術家斯旺-普魯斯特把一塊浸過茶 水的“小馬德萊娜”點心放進嘴裡時所發生的那 樣。
   因此“現象學小說家”回避宏大敘事,回避 大而無當的詞語,也即:回避他的經驗不可及的 一切,回避(或者說暫時回避)他的方法和他的 藝術修養不可及的一切。面對大的詞語、大的敘 述,他採取的策略是將其擊碎,把一個詞語分解 成無數更明確、更直觀、更原始的詞語,把一個 概述分解成無數更耐心、更直接、更豐滿的微敘 述(細節);面對遠(這裡的遠指的是“能指” 和“所指”)的詞語,也即:層層相因或者陳陳 相因的詞語,他採取的策略是窮本溯源,一直追 溯到最初的那個從鮮活的經驗中躍出的本原的詞 語,然後,如果有必要的話,再反過來,一步步 順流而下,通過一種小心翼翼的歸納法回到他的 出發點──從這個角度看,“現象學小說”是一 種語言的還原論,而“現象學小說家”所做的工 作則與語言分析學家的工作相近,當然,前者是 經驗的,後者是理論的,前者是特殊的愛好者, 而後者則只關心一般。
   因此“現象學小說家”是一個獨立的修養者 和探索者,而“現象學小說”則是一樁緩慢的事 業,在這個事業裡,耐心是最珍貴的一種素質。 不過不可誤會,“現象學小說家”的耐心不僅僅 是表現在斟酌字句和提煉風格的時侯(否則他怎 麼與福樓拜式的自然主義相區別呢?),對他而 言,更重要的是在用一種窮本溯源的歸納法去認 識世界時表現出來的耐心:他觀察,直到敘述從 中躍出;他積累經驗,積累記憶,直到敘述在裡 面自然而然的形成;他積攢自己能使用的詞語, 積攢自己明確知道其所指的詞語,當他使用這些 詞語時,這些詞語所借以發生的鮮活經驗,以及 這些詞語從那個鮮活的經驗出發走到現在這一步 所經歷的全部歷史象一座龐大的冰山一樣潛藏在 他所書寫的文本的深處。
   因此對“現象小說家”來說最重要的是“循 序漸進”。他從來不逾越他的藝術素養的當前階 段,從來不勉強去做、去說超越自己當前能力所 及之外的東西,他木訥、謹慎(有時謹慎得有些 討厭──君不見市場上的無知者們多麼擅長對“ 國際形勢”發表滔滔不絕的雄辯?),他亦步亦 趨,他──後發制人。他是一個蝴蝶收集者,一 個在田野工作的考古學者,他宰殺牛羊,捕捉鳴 蟬,他是一棵緩慢生長的植物,經過長年累月的 準備,他將擁有無休無止的花期──他的東方式 的心靈是柔韌而且寧靜的。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現象學小說家”將只對 物體發表意見,他雖然以“新小說”作為他眾多 老師的一位,卻並不停止在那裡,他不是“客觀 主義者”(事實上,羅伯-格裡耶也並非所謂客觀 主義者),在他的世界裡,並不只有物體,除此 之外,還有注視著這個物體的那雙眼睛,還有通 過視神經連接著這雙眼睛那個大腦,還有供給這 個大腦營養物質和感覺材料的那個身體,還有人 ,還有社會……如此擴展開去,以至無窮。── 但是,這一點是正確的:他從物體──“開始” 。
   “現象學小說”照樣可以對政治、經濟、歷 史發言,但那將是在這些詞語在他的字典裡不再 那麼飄忽和含混之後,也許,經過數十年的辛勤 工作和思考,一個“現象學小說家”甚至可以開 始談論(比如說:)“社會主義”,但也可能, 這會需要許多代“現象學小說家”的持續地相繼 傳承的努力。
   因此“現象學小說”是一個真正的事業,是 值得我們為之付出的一個事業。它是可持續發展 的,它不是一種曇花一現的文學新潮,實際上, 它根本就不“新”,它只是從一切傑出的藝術家 那裡學到了他們的秘訣,並且充分意識到了自身 ,它本質上是一種解除遮蔽後的新的現實主義─ ─無邊的現實主義。 現象學小說家的必讀書目(簡要) 哲學類: 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 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 莊子《莊子》 皮亞傑《發生認識論》,《結構主義》 列維-斯特勞斯《原始思維》 《微精神分析學》 考夫卡《格式塔心理學》 文學類: 安德烈-別雷《彼得堡》 普魯斯特《在斯旺家那邊》 卡夫卡《布雷齊亞觀飛機記》,《日記》 喬伊斯《都柏林人》 裡爾克《馬爾特-勞裡茨-布裡格手記》 梵-高《書信集》 薩特《惡心》 阿蘭羅伯-格裡耶《弒君者》 卡爾維諾《帕諾馬爾》 ■﹝編輯:馬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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