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馬蘭

敬文東

長虫與天國

 

  波蘭詩人米沃什向他的朋友提了個著名的難題:蛇的腰有多長,沒有人能夠回答。想想伊甸園那條眨著三角眼的長虫吧,它的威力是多麼巨大!它輕而易舉就讓人獲得原罪,並永遠失去了家園。其實,這正是上帝的意思:他為什麼要造一條蛇呢,從譜系上看,蛇顯然屬於魔鬼家族;不過,它比魔鬼更了不起:梅靡斯特不是只要浮士德的靈魂麼?蛇卻破壞了我們全部的幸福──在天堂喝啤酒、吃烤天鵝的幸福。據說,回答米沃什難題的最簡單方法是拒不承認蛇有腰,如同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揮劍劈向那堆著名的線團。
  我們曾做過多少沒有意義的事啊:比如宗教裁判所,比如基督教高高聳立的火刑架。人類的墮落是上帝自己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們墮落,是因為聽了上帝的話;我們墮落得癒徹底,就癒有進天堂的資格。大約四百年前,勞改釋放犯塞萬提斯有幸成為第一個正確領會上帝意願的人:他讓唐﹒吉河德走向了毫無方向的道路。“他真狠心!”他同時代的人說。“他開創了一個時代!” 米蘭﹒昆德拉卻對塞萬提斯高聲讚頌。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上帝,十歲的薩特向主吐口水,十二歲的帕斯把印有聖像的畫冊踩在腳下。
  蛇,作為西方的巨大隱喻,問它的腰身有多長,其實是問我們棄家出走已有多遠。用魔鬼中的魔鬼的腰身為尺度丈量我們離家的距離,真是米沃什的一大發現。請看米蘭﹒昆德拉給我們開的帳單:作家約瑟夫﹒康在波蘭生活17年,後被驅逐至英國生活50年;作家波休斯拉夫﹒馬提努在波希米亞生活了32年,被逐的36年裡,先後去過法國,瑞典、美洲,然後客死瑞士;作家貢布維茨在波蘭長到35歲,流亡海外29年;作家維柯博夫在俄羅斯住滿20歲,其後56年裡足跡遍及歐美大陸;最不幸的要數卡齊米爾茲﹒布朗迪斯,他在波蘭生活了65年,暮歲時背井離鄉、寓居巴黎……昆德拉本人呢,我們知道,他是捷克種,“布拉格之春”後,流亡法國……,事實証明,蛇就活在我們身邊,你說說它的腰有多長?
  據說巴比倫人造了一座通天塔,想到天堂裡和上帝同榻共枕。上帝龍顏大怒。他懲罰了人,讓本來統一的語言分割成數千種,不同語種的人由此無法往來,無法統一起來與上帝抗衡。上帝真懂“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玉者匡也,王者黃也,王者往也”(董仲舒(春秋繁露﹒深蔡名號))的精義。這的確意味深長:首先,它証明了上帝不想讓人回家,這與波蘭、俄羅斯、捷克……的當權者,驅逐精通語言的作家沒什麼兩樣;其次,它証明了海德格爾的偉大論斷“語言是存在的家”的無比正確。那伙被逐的作家大都只得在另一種語言氛圍裡,用母語和記憶寫作──用別人家裡的東西交際,而用自己家裡的東西思索。他們不得不背著自己的家在別人的家裡行走:他們是真正的蝸牛,是“失語”的蝸牛,當然,墮落的蝸牛。
  埃萊娜﹒西克蘇承認,如果她談到天堂與地獄,那是因為它們構成了我們的想象、我們的命運和所有寫作的兩個基本母題;似乎寫作的故事總是從地獄開始,這正像一個生命的故事。“因為,”她說,“自我就是地獄。”西克蘇是對的,因為這正是上帝的意思。卡夫卡1910年有一則日記,後來波他的好友布洛德在編輯他的文集時刪去了:“我從窯子前走過,如同從親愛的人家門前走過。”這也合上帝的心願,可笑教室裡的善男信女們虔誠地望彌撒,感恩地吃聖餐,還以為真沾有上帝的靈肉。還有比“道成肉身”、“三位一體”更可笑的謊言麼──胡利奧﹒科塔薩爾問他們。佩德羅﹒巴拉莫是一條惡棍,他要給同屬此類而死於牡丹花下的風流兒子求得救贖,“神父,我們希望你替我們為死者祝福。”神父不同意,他搖了搖頭。佩德羅扔給神父一把金幣昂然而去,神父向上帝哭訴道:“這是給你的。他是可以用金錢買到救贖的。是不是這個價,這你自己知道,”上帝當然知道,他還知道佩德羅是對的,而神父錯了──這個愚蠢的可憐人,差點把可以回家、可以進天堂的墮落者的行程給耽誤了。帕斯在評價胡安﹒魯而胡筆下的佩德羅﹒巴拉莫這個人物時說:“他從天堂歸來。”真讓人懷疑帕斯的本意應該是“他歸到天堂中來”──他難道忘記自己十三歲時幹的事了麼,上帝還記得!還是拉伯雷筆下的巴奴日好玩,他調戲婦女不成,竟然把母狗的性器放在該“假正經”婦女背上,讓無數只公狗追著跑。“60萬零14只!”幾百年後的昆德拉向我們驚奇地喊。與此相反的是西篤會(
Cistercian),一個強調苦修的宗教教門,據它的僧侶們講,世界之結局之所以延遲,乃在於上帝正想命令他的天使們吹起號角,宣布最後審判的來臨,慈悲之母跪在她愛子的跟前,求他寬恕一二:“最低限度,也要為西篤會的朋友著想,叫他們得以有所準備。”還有比這更荒唐的麼?上帝哭笑不得的臉孔我們又一次看到了。人們之所以忘記上帝的旨意,是因為他們懶得去記住,不屑於記住、沒功夫記住。──股票又開始下跌了!他們喊。正如博爾赫斯說的:

  他們組成時間、大地和遺忘的一部分
  但所起的作用無法辨認

  不去辨認,就宣稱無法辨認,我們常常玩這種推理跳高遊戲;三段論、形式邏輯往往並不管用。最高的邏輯是上帝或屬於上帝。不信麼,問黑格爾去。“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是說中國人生瘡了。”這樣的邏輯,魯迅說,我們常常遇到。基督徒當然會指斥這是蛇的不二法門。可講理性的正宗教義,卻讓只講理性的科學把自己吃飯的家伙給敲掉了。黑格爾真英明,歷史果然在重演。這讓上帝也哭笑不得,問題是,“蛇的腰有多長”這千古一問,保証了上帝最後井沒有徹底失掉飯碗:存在著丈量離家的尺度,就必定有離開家的墮落分子;有離開家的墮落分子,就有上帝的活幹──因為他代表天堂,準備接納背井離鄉的亞伯拉罕們。上帝不是對亞伯拉罕說這麼:“從你的家中出來,到我給你指引的地方去,”約瑟夫﹒康拉德、波休斯拉夫﹒馬提努、米蘭﹒昆德拉……之徒,被迫流亡也好,洋插隊也罷,反正離家是越來越遠了。上帝當然也越來越高興:他們或情願或不情願地墮落,他們的靈魂離上帝越來越近。蛇的意象向我們表明:上帝其實才是一切罪惡真正的後台老板,是那些波蘭、俄羅斯、波希米亞罪惡政治的真正撐腰人。因而,寫作,它終於成了行吟詩人手中失語的豎琴。
  可悲的卡齊米爾茲﹒布朗迪斯!5歲時背井離鄉,他是多麼地不想墮落啊,但他還是踏上了由蛇的腰身丈量過的距離。“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他懷著鄉愁回想自己的波蘭,他心目中的天堂;卻把身在的天堂當成了地獄:完完全全一副“反認他鄉是故鄉”的醜陋嘴臉。唉!可憐的母語,誰離他越遠,誰就能越墮落,誰就能獲得升人上帝用蛇的腰身定義過的天堂的入場券。據昆德拉講,布朗迪斯只會波蘭文,寫作的主題也是波蘭。他是多麼地不想墮落啊。潮濕的眼睛好過幹枯的眼睛,而放在心上的手好過揣在褲袋裡的手?但昆德拉揭發,即使是1989年以後不再有政治原因的需要而留在國外,布朗迪斯還是不願再回波蘭。分明是又渴望墮落了;就是說,終於想通又想進入上帝的而不是他心目中的天堂了。最終失語的可憐的布朗迪斯!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三毛在撒哈拉唱道。也是許多不想墮落、不得不墮落、半推半就墮落的人們想唱的。是的,不要發問。偉大的教父德爾圖良教導我們:“既已丟臉,便不要臉;故因愚蠢而可信,緣無可能而可疑。”何況墮落、失語正是上帝的旨意。問題是,即使像卡齊米爾茲﹒布朗迪斯,這位把家背在背上的蝸牛,在法文與波蘭文之間搖擺徘徊的蝸牛,他能最終墮落得讓上帝滿意嗎?或者說,他能爬到蛇的腰身那麼長嗎?



  總會有人能讓上帝滿意的。一則幽默小品說:從前的小說要到一百頁以後才開始脫衣服,現在的小說呢,第二頁就開始有私生子了。曾經以“一地雞毛”為特征的新寫實小說,代表著小人物們忙碌的、卑微的生活,而目下正時興的以“我們的身體”為標志的新生代小說呢,則試圖通過露淫癖式的脫衣舞大賽來發泄對卑微主活的不滿。如此看來,前後兩者在邏輯上還是很通暢的,有如一個消化功能良好之人,從作為原因的嘴巴處吞下食物,能很順當地把食物殘渣很快送到作為邏輯結果的肛門處。不過,邏輯上的通順、從食物到殘渣的流利轉換、由嘴巴到肛門的順暢線路,卻剛好滿足了布朗迪斯想做到然而未必能做到的心願。正如詩人海子在臨終前的一篇札記中寫到的,我們早已喪失了土地,只找到膚淺的欲望。海子並不清楚,在蛇的丈量下,大地正好是欲望的新版本。當神聖被毀去牌位,理想被飽以棍棒,貞節牌坊被當作萬惡的禁欲的象征,床頭、枕頭的大量出現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因此,我們不能一味指斥作家們海淫海盜,他們是對的:在蛇爬過的、平面化的、一切都被縮減的當下,性欲成了唯一還可能深刻至靈魂的什物。這正是大江健三郎要說的話。大江的全部作品要表達的中心話題之一是:人對性的敏感區域的不斷發現,可以使千篇一律的生活“陌生化”;性的探險的偉大能夠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冒險相匹配──話雖然和上帝的旨意相異,結果卻正是主所需要的。大江認為,性甚至可以和神聖互相映襯:

  “性高潮後,肉體的溫和寧靜在他臉上呈現出天使般的形象,他就像受難後瀕死的殉教者,就像受苦受難的聖徒。”(大江健三郎《性的人》)

  這就完全站在天堂的邊緣了。狂躁、忙碌的生活中,只有“性高潮後”的一剎那能帶來平和的心境,能使人重新體驗早已滅絕的天使和殉教者的神聖安寧。這哪裡是對神聖的諷刺,簡直是對我們自身的讚揚:人不可能再有任何形上的天路歷程了,形下的放縱帶來的片刻狂喜、寧靜有如海洛因一樣,卻能給我們帶來新的主、新的天國。不斷的性高潮帶來不斷的驚喜,帶來不斷的對天使、殉教者的體驗;因此,對性敏感區域的不斷發現成了我們的當務之急,且讓我們在這“路漫漫其修遠兮”中“上下而求索”吧,因此,米蘭﹒昆德拉把他的托瑪斯趕出家門,去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尋找那可憐的百萬分之一的不同感受──這是多麼艱苦的西天取經之路;托瑪斯成了新一輪的唐三藏。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的愛情,與性高潮風馬牛不相及。相反,性高潮要帶來寧靜,帶來在世俗生活中的某種利益,不但不能動情,而且要擺脫性高潮本身帶來的羈絆──這是伊甸園裡夏娃與亞當都很難做到的了。但蜜子做到了。大江命令蜜子如是思考:“女人的性高潮會導致我作為電影作家的女性基本權利的崩潰。”蜜子決心不能落入這個俗套。她成功了。
  然而,事實証明,想從性高潮中開辟出一條通往上帝之路還是很困難的。大名鼎鼎的莊之蝶四處獵艷,終不免心灰意冷,就已道出了這種艱難。《性的人》中那些男男女女在海邊公寓極盡造愛之能事,但他們都感到暗中有一束目光在窺視他們,使他們久久無法等來那銷魂的一刻。他們痛哭、瘋狂、爭吵……仍然無濟於事。上帝在他們歡愛時已經進來了;那束暗中射來的目光証明:上帝也是個窺淫癖──這一回,上帝親自來充當蛇的角色了。但事實再一次証明:上帝沒有蛇幹得好;可真是這樣麼?
  有如拼死揪住唯一一棵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人們要想進入天國,踏上蛇的腰身丈量過的土地,性高潮是不能輕易拋棄的。更何況現代科技早已為發現新的性敏感區域提供了可能。在一架飛越太平洋上空的機艙裡,文學批評家霍德華正說服他的妻子在高空造愛,為的是獲得加入一個叫“裡高(
Mile High)俱樂部”──由在飛機上與人性交過的男人組成的專門團體──的資格。霍德華雖然想按上帝給他指引的路數去做,卻匆忙中忘了,與自己的老婆而不是與別的女人交尾是作不得數的。霍德華空忙碌了一場。不過,他是可以教育好的上帝的兒子,只是還得花些時間;當然,上帝有的是耐心。David Lodge的《小世界》中的這一插曲表明,作者與塞萬提斯一樣聰明,都能弄懂上帝的旨意。讓人痛心的是,J(《性的人》中的主人公)分明己感到性的敏感區域快被他開發殆盡了,而上帝之城明顯並未到來。難道上帝派出一條蛇來,只是個騙局,自己和布朗迪斯一樣不過是個可憐的受害者?他有了惶惶不可終日之感。他決定到電車上去進行哥倫布式的探險。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讓他的主人公喊道:“先生們,我提議要寡廉鮮恥!”J聽從了這一號召。他把手伸向了一位妙齡女郎的三角區。他感到了一陣新鮮的顫抖。在他尚未完成舉動之時,他被女郎抓下了車,他知道自己這回完了,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但女郎並未將他帶到局子裡去,而是將他帶到了床上。J失去了興致;因為這與先前的過程並無二致,上帝之城仍然處於“尿道堵塞的森林中”(沃爾科特語)。大江健三郎心情復雜他說:“J這個字母所給予人的如虛構的人物那樣模棱兩可的印象實在對他本人大恰如其分了。”大江的說法仍有些模棱兩可。更明確的話在這裡:J正是T﹒S﹒艾略特筆下的那位空心人。或者說,空心人是J在陽光下的陰影;令人悲哀的是,如今影子與實物的J分明合二為一了。悲觀失望的J最後成了一位順應主義者,回到了大地,重新進入了我們的時代:他向上帝沖擊、向上帝的臥榻進軍終於以失敗告終。
  不過,不用著急。倒了一個J,自有後來人。
Davld Lodge通過他的女主人公號召我們──當然,這也是上帝的意思:“如果史詩的器官是陰莖,悲劇的器官是睪丸,羅曼司的器官是陰道,那麼喜劇的器官是……?”“……嗅,是肛門”,安吉麗卡燦然一笑,“想想拉伯雷吧。”是啊,想想拉伯雷和他筆下的巴奴日以及那60萬零14只公狗吧!我們終於明白了,原來人類搞清上帝的旨意比我們想象中的要早得多。如此說來,我們從來都是和J一樣的人,從來都在於著和J一樣的事業?但願。也就是說,上帝在把人類的語言強行切割成數千種後,我們操持不同語種的人依然還在為完成那個未竟的夢想而奮鬥。
  傳說上帝把魔鬼梅靡斯特抓到殿前,問道:
  “你怕我嗎?”
  “不。”魔鬼說。
  “為……什麼?”上帝大跌眼鏡。
  “我不怕你,只怕你的原因。”魔鬼憤怒地說。
  ……。
  “人人都說你是一切事物的原因。我被你抓住只是結果而已。”
  傳說上帝笑了起來,當我把這個杜撰的故事說給人聽時,自己也笑了。不錯,真正的魔鬼,正是上帝造就的高高勃起的塵根和觸電般的感覺。因此,失語也好,性高潮也罷,操縱開關的只能是上帝,或者是上帝的代言人:蛇。讓親愛的上帝保佑我,我並沒有弄錯。
  
David Lodge借主人公柏斯之口,向正襟危坐、拍著胸口宣稱自己的理論絕對正確的一溜理論家問了一個問題:“我想請教每一位發言人”,柏斯說,“如果大家都同意您的觀點,其結果會怎麼樣?”
  我知道,我在這裡解釋上帝的旨意,很可能會有一個柏斯問我同樣的問題。而我的回答是:不可能大家都同意我的解釋,柏斯先生,您的問題和“如果大家都做了和尚”,“如果大家都成了克林頓該怎麼辦”一樣,都是假問題。詩曰:

  不似懷人不似禪,
  夢回清淚一潸然。
  瓶花帖妥爐香定,
  覓我童心念六年。(龔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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