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沈方

韓星孩

不倦的哀曲(詩十首)
                         一片白紙|葬花人|禮拜天|懷念|哀傷|我想哭|感謝|記某一場雪|櫻桃--致陳|走廊

一片白紙

從哪一青塚來到我的面前 
一片白紙 曾有怎樣的色彩,怎樣的內容 
怎樣的火光上刻著怎樣的愛情 
是哪一匹白馬的足跡和道路 
廣陵散的哪一個音符 
像一線風帆,逆時間而行 
像寒風中失血的旗幟 
像夕陽給散步者的名片 
是死者隊伍前飄揚的白幡 
是文字的情人坡 
像一只博物館裡的蝴蝶 
像夜空中幹枯的銀河 
像泛白的葉子 
像遠方的眼睛 
那是千年道路的秘言 
你是我夢中洗不幹淨的手帕 
是我折疊不齊的故鄉 
是青春的碎片 
是賭徒最後一張失望的牌 
是孩子成長的搖籃 
是南風吹不散的東方荒島 
是絲綢之路上風沙淹沒不掉的 
一代代行走的駝隊 
像監獄的窗口 
支持我坐穿罪惡 
我深深珍惜著你 
這閃電的屍體 
永別的愛我的人 
請給我一片白紙 
猶如你古朴的愛 
相愛時多情的夜 
一片白紙啊 
我是一個懸空的文字 
而你是遼闊的寂寞 
當流星不斷地散落 
北鬥永遠像一塊手帕掛在我的頭頂 
驅使我從新開始善良、幸福 
包容水火的白紙 你內心的善意,無奈地展開、流落 
你是我心頭擋涼的布匹 
永恆前行的地平線 
你是愛情排泄在時間上的滄桑 
你是青春最後的糧食和生命必由的去向 
          1992年5月16日於浙江師大

花人

我要敘述的是一座曾經輝煌的廢墟 
我坐在其中一個角落 
天上一鉤殘月 音樂如泣 
那是一個寒冷的時代 
一個流落人間的仙女 
淚水滋潤著脆弱的石徑 
每一個季節都躺成一方詩歌之綢 
我是走遍了中國走進了這片夢幻 
我是走遍了歷史走進了這片悲哀 
一瞬間的愛情即一生的愛情 
一個人的愛情即整個民族的愛情 
她是一朵含怨的桃花 
嬌艷得有如久病一生 
珍惜著天地間的諾言 
那臉上的微笑,透明而虛遠 
她徘徊在桃林之中 
飛鳥在枝頭鳴叫 
眼中的天空越來越幹淨 越來越蒼白 
手握花籃,花的重量壓彎了自身的美麗 
一朵朵桃花 一朵朵命 
三月的心就要跳出薄薄的胸口 
千萬朵桃花 千萬朵粉紅色的墳墓 
春天完整的詩篇 
在時間中應和著你內心的碎片 
門外,正是三月的小雨 
正是開花和打傘的好天氣 那些在三月行走的人 
永遠忽視三月的危險和疼痛 
當桃花的民族在集體地哭泣 
一萬朵桃花的沉默 
凝聚成你最後的淚水,控訴春天 
以遺忘自己的方式 
這春天,再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黑夜中,你懷抱一枝桃花 
好像抱著你自己 
所有的眺望都是通向內心 
你在後山坡上葬花 
是在葬著自己的嬰孩 
是春天在吞吃著自己的女兒 
從此後,所有的桃花都失去了母親 
              1992年6月19於浙師大

禮拜天

身在丘陵,懷念海邊的落浪 
這裡跌落的是葉子 
和秋風一樣徘徊的靈魂 
天是夠藍了 從自私的清晨開始 
陽光像陌生的客人擠滿了校園 
花壇裡的串串紅 
像一個早逝的舞女留下的紅裙子 
懷念這人間最美的秋日 
雀兒在空氣中留下抽象的腳印 
“牛羊翻過山岡 牛羊翻過山岡再也不會回來” 
陽光中跌落一批葉子 陰影中跌落一批葉子 
一把刀正在削減著水面、草地和天空 
                  1993年10月浙師大

懷 念

讓我在高村,這必將被懷念的地方 
懷念這匍伏而行的日子 
一切都是那麼簡單,這裡是流浪著永恆的家 
仿佛只是為了承接此地的晴日陽光 
承接此地的盞酒杯雨 
仿佛只是為了貼近村莊 
夜晚推開窗戶傾聽細細的鬆濤 
清晨重審日子的抹碾那重復的起步 
仿佛只是為了在草坡上坐坐 
說出一生中不再重現的午後夢境 
仿佛只是為了在小酒店逃跑時 
想起了一個下落不明的友人 
讓我懷念今日,懷念似乎嘩眾取寵的詩會 
懷念這個龐雜的時代和它靈魂的暗流 
我愛過,我愛過 
總是千千萬萬的人去愛,由我一個人走到她的身邊 
總是愛著千萬女子,我走到她一個人的身邊 
可今日是開始還是結束 
小小的情詩已無法表達我矛盾的心 
讓我懷念半夜的鐘鳴,又一個朋友來到這裡 
一起住進新租的農舍 
仿佛只是為了聽到幾聲黑夜中的犬吠 
拔來一株小白菜作為大地的良心放在床頭 
還要讚美一次銀制的餐具嗎 
在業已消逝的祭台上反射不出傳統的幻彩 
翻翻詩篇就知道 
我們已經多久沒有懷念最該懷念的人 
往日的場景真的已在舊年中丟散 
這懷念之夜也正是遺忘之夜 
我們的青春是否也是租來的 
但願跟此地的房租一樣不帶絲毫商業的瘋癲 
讓我預言黎明來審視這被空擲的夜晚 
耕作者開始耕作,憂傷者繼續憂傷 
可生命的葉片容不得二度飄落 
家鄉老少,南北人民 
和平的歲月仍舊急需淚水、草藥和逃跑 
黑夜像拳頭把我擊打 
昏睡的肉體不聽靈魂的鞭笞 
啊,黎明正在逼近 
像煙蒂一樣被揮棄的將是殘余的星星 
讓我把伸向黑夜的手縮回 在憂傷中保持尊嚴。 
                          1993年12月於浙師大

哀 傷

我知道是徒勞 
我的雙手又漏走了
一些遠去的陰影 憂傷者,他傾向於更低處的生活 
憂傷者日夜撫拭神情上的塵埃 
憂傷在變舊,無可挽回 
我秘密的故鄉,有多少虛幻的路徑 
穿過黑夜中的樹林,給鏡子塗上蜜 
可我秘密的故鄉,徒勞啊 
我無力敞開,我無力承受 
我的憂傷就要枯竭了 
讓我走吧,讓我走吧,讓我暫住一宿吧 
在哪裡,在哪裡都遠離我的故鄉 
星空向我傳遞憂傷 時代向我掠奪憂傷 
在大街,大廈垂下疲倦的腦袋 
在後現代主義的秋天 
我的憂傷被擊落,被打掃,被焚燒 
我看見輕的隊伍在擴大 
而我的憂傷正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污染 
在我缺乏的臉上,被投上偽造的月光 
我在傾聽,倒塌的不是星星 
我在等待,到來的人面目不清 
啊,你在這裡已經太久太久了 
但千萬別離開這不規則的地方 
            1995年11月浙師大

我想哭

這裡沒有桂花林 
沒有裙子的波浪 
許多微笑已經消散 
從我喜愛的戴老師的寢室出來 
對走在我邊上的張醫生說-- 
我愛今晚的月亮,這身材太好了 
再胖,再胖就嫁不出去了 
但這樣說並不會減少我的寂寞 
可有可無的月光下 
一群男教師壓低聲音,在爭論工資和獎金 
晚自修結束後的學生們,神情曖昧 
抬頭見星空,如親愛的萬家燈火 
這是我私人的星空? 
引領我從一個人的寢室到 
也只有我一個人的辦公室 
我並沒有堅持為世界祝福 
就抵抗來說,我又過於柔軟 
哎!戴小姐,我喜愛她並不存在的桔林 
她變化著的容貌與步姿 
可我沒錢來購買生活 
甚至沒有淚水來安慰自己 
生活把我的頭發逼短 
生活使我重新解釋虛偽、墮落 
我想哭,我真的很傷心 
但這傷心中的美感含量也日趨減少 
當我不願說的話說了 
當我不願喝的酒喝了 
當我不願笑時笑了 
我想哭,但我已找不到自己的表情 
            1997/10/8於浙江三門鳳凰山

感 謝

我感謝流血者、思想者和庸眾 
我感謝他們長期的奮鬥 
為我提供了一個無聊的世紀末 
我感謝他們把淚也流光了 
我感謝他們已經取空了意義的銀行 
此刻,我處在永恆的暴雨中 
我也感謝除了我的我們 
在名牌、在傳銷、在卡拉ok 
讓我可以獨自憂傷 
人類的高潮已經過去 
電視在回憶,在自言自語,在歡笑 
因而我可以獨佔更多的未經裝修的黑夜 
我絕望,我憂傷 
我感謝,我終於可以絕望、可以憂傷 
可以在我絕望時,世界照舊快速前進 
         1997/6/22於浙江三門鳳凰山

記某一場雪

雪來時,我正忙著 
抬頭看窗外,一朵一朵飄舞著 
我加快了手裡的活兒 
我知道雪正在改變著世界 
南方的天空在激動,在落花 
雪在給大地化妝 
雪在改變生活的本質 
許多快樂起來的人都已跑到路上 
幹完了話,我走到另一個窗口 
啊?所有的窗外都在下雪 
我坐了下來,像一個地主(或富農) 
把所有的女人都思念一遍 
奔跑,奔跑,學生們在奔跑 
喊叫,喊叫,學生們喊叫 
唉,這不是我私人的雪 
並且,我的憂鬱並不使它多下一會兒 
氣象預報命令它匆匆停下 
它停下時,我正在喝黃酒 
窗外是被它延長了的黃昏 
然後,我走進雪夜 
一切都白了,最黑的是一個女人 
第二天醒來,它不見了 
它熔化在我的皮鞋裡 
而天空花光了烏雲,非常幹淨 
            1998/1/6於浙江三門鳳凰山

櫻桃──致陳

在我遠方的光滑,不容提問 
我想靜靜地看著她,就像看著頭頂的月亮 
我知道,消逝就是我離她越來越遠 
我知道消逝者,我們只剩下我 
我知道消逝是因為我的拒絕 
我拒絕在取代了草地的水泥地上繼續熱愛生活 
草地啊,就象一封舊信被埋葬 
我這樣寫時,我知道多麼愛你,因為我痛 
以這傷痛起步,可以走到櫻桃最鮮紅的時刻 
她已處在自身的巔峰,她在暴動 
我這樣寫你時又多麼傷痛,她像一朵沒有來生的雲 
從這傷痛起步,我必走向只剩下我的地方 
而從門口出去,都是通向生活的路 
櫻桃,你被我記得越深刻,我就越害怕生活 
我的淚水像遊盪的冤魂,每一滴血都學會了嘆息 
生活太吵鬧,我呼喚櫻桃以延續心中的寂靜 
                        1997/5/6 1999/2於珠

走 廊

一條光滑、幹淨的走廊 
一條堅硬的走廊 
一條沒有花朵的走廊 
一條被洗了又洗的走廊 
(老調重彈) 
從走廊的這頭走到那頭,我就老啦 
在這條還沒露出破綻的走廊上 
我沒有擁抱過 
我沒有微笑過 
我沒有摔倒過 
(老調重彈) 
我不得不繼續走在這條走廊上 
我們不會相逢,在這條新鮮的走廊上 
它就是冷漠的時間之河 
載著日益輕浮的軀體前行 
在這兒,誰也別想遇見一個熟人 
(老調重彈) 
燈光淡淡照走廊,幾人歡樂幾人愁 
總有人一去不復返,他再也不會走在 
這悲傷鬱積的走廊 
又總會有人來到,不斷地走過 
這現成的走廊 
走在黃昏微涼的走廊,如穿行在一管笛子裡面 
                2000/3/9於浙江三門職業中專新校園

         ■﹝編輯: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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