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沈方

韓星孩

死亡是不可能的事(小說)

 

  七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到縣城,是我剛成了寡婦的母親帶我去的。應該是八歲,因 為我的第一個父親是在我八歲時死的。那是一個晴朗溫暖的冬日,我母親帶我穿過一條 污水河邊的石子街道,來到香噴噴的百貨大樓。我讓母親給我買了一塊手帕,上面印著 一只彩色的公雞。後來,手帕丟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那家商店還在,當然是洋氣得多了。我經過這家商店外前去一個高中同學家,突然
想起我初中時的班主任,我記得他就住在這家商店對面三樓,他就在另一條街工作。   
    現在是古歷五月底,上午的街道顯得陰涼,街角幾十年如一日的水果攤熟悉的氣味
使我想起他。   
    一切都還在,班主任也還在,他不可能不在,只是那麼多年來我忘了他而已,他每
天好幾次經過這兒,只是我沒看見而已。   
    我外婆今年九十多了,去年也九十多了,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這個樣子。我所
有的親戚都盼她死,已經盼了十幾年了。去年正月我去看她,純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 上,她散發著健康的微笑。我說:   
    外婆還可以活十二年。同行的繼父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相信她是永恆的,或者
說,我們誰也別想死在她後面。   
    她不會死可怎麼辦?
  
    我奶奶說:要你這麼愁幹嗎?你去買點老鼠藥把她藥死呢,順便也給我帶一點。
  
    我媽媽說:有什麼辦法呢,都這麼大了,她總會死的。
  
    我爺爺說:長命是長命了一點。
  
    許多盼我外婆死的人都倒先死掉:
  
    我大娘舅放牛時掉到山谷裡死掉;
  
    老是罵外婆老不死的二舅媽也已死了好幾年了;
  
    大表哥吃農藥死了;
  
    二舅和四舅媽我出生前就已死了。
  
    外婆唯一的女婿--我父親死後,她就把五個娘舅家給她的米省下來給我家,她念
佛經、織魚網賺來的錢和別人送給她的禮物都給我家。   
    我奶奶告訴我:後代人早死,壽命就折給了上代人了。
  
    這麼多年了,我已從嬰孩長成教師,而外婆還是老樣子,有時突然想起,真有點不
可思議。她漸漸耳聾、眼花,可牙齒仍可以咬炒豆。她看上去像一段樹樁,但臉上的笑 意又有點濕意,像一張畫上的伏爾泰。   
    我在大學畢業前夕老想:每學期回來,總會有些事情發生了,這學期該死誰?外
婆、爺爺還是奶奶?可他們誰也沒死,人們都說奶奶命長,她老是吐整臉盆的血。可我 見到她時,比我離開時更健康了。只是我二姐夫的手被鋸掉了一只,鄰居的阿公死了、 阿媽腳斷了,有人離婚了。   
    阿媽的腳是在村口的廟門前摔斷的。鄰村一個會替鬼魂說話的人說,是剛死的阿公
把她推倒的,因為她把他生前念來賣錢的高皇經拿到廟裡去燒掉。那人替阿公的鬼 魂說:我一直跟著她,看她把我的經拿到哪裡去,我一直跟到廟裡,等她一走出廟,我 就把她推倒了。
  跟阿媽不說話的我媽說:她自己也對人說,當時是好像有人從後面推了她一下,你
知道,廟前是平地,她就像一捆柴倒去,骨頭就斷了,骨頭又把腳經戳斷了。   
    奶奶告訴我:另一個會替鬼魂說話的人說,她是被廟裡的白馬踢倒的,你知道,廟
裡的牆上畫著一匹白馬,是神爺騎的,因為它那天拿到廟裡的豆腐不到一斤,只有九 兩。阿媽對人說,那天她買的豆腐好像是不到一整斤的。   
    我更相信第一種說法,因為我覺得阿公還沒有死,我相信我會在田野上看到他提著
一籃菜走來,他仍舊每天在樓上念經,他還會像以前一樣,拿著一張香煙殼紙,問我一 些冷僻的字--他只要知道大概讀音就好了,並不需要它的意思。   
    好多人已經死了:
  
    那個老是曬太陽的老太婆,老是抽老煙,臉像一顆幹棗;
  
    那個老是跟人吵架的老頭;
  
    經常給大家講故事的老頭。
  
    我父親死後,有人說他還在村後的山上見到過他,聽說我母親在樓上也見到過,我
問她卻被她一聲怒斥。   
    死亡是層出不窮的:
  
    一個老是喝酒的老頭子與媳婦吵架後喝農藥死了,那天雪好大,我在離村子四五裡
的地方念小學。   
    一個與我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脖子上爛了個大洞死了,從此,村子裡不管誰死
了,他老婆總要哭一夜。   
    去年,一個比我大五歲的男子全身發胖死了。
  
    今年元宵節死了一個老太婆,因為家裡一共只有一升米,老頭要吃飯,老太婆要吃
稀飯以多吃一餐,結果吵起來,老太婆吃農藥死了。   
    去年,一個比我少兩歲的已懷孕的姑娘從外村買來農藥,邊走邊喝,快到家門口時
就已斷氣了。   
    一個生過七個女兒一個兒子的老頭,因為女兒逃計劃生育,他被抓到鎮政府打了一
頓,房子又被拆了,他就在還沒被拆掉的自家屋脊上吊死了。   
    而我早就八十多了的爺爺,他見到的死亡就更多了。村子裡比他早出生的已死光
了,比他遲出生的也已死了不少了。他老是盼望我們給他打一塊全村最好的墳碑,他老 是參加別人的葬禮,因為他最內行,他老是生病,老是埋怨我們不給他醫。他老是說:   
    我知道你們巴不得我早點死,我也早就想死了,可閻羅大王不叫我去我有什麼辦法
呢?這不是真話,他想:我父親活了95歲,我大嫂活了99歲,我老親家比我大十歲 也還在活,或許我能活到120歲,那些沒良心的子孫盼望我早點死,我偏偏不死,他 們又不能藥死我,那是犯法的。我長命,因為我苦命,我從小在山上風打日頭曬,所以 身體健康,我不能聽子孫哄,讓我別上山,我只有繼續上山才會身體健康。十幾年前我 就做好了墳,可我還活著,或許我會成為這一帶最長命的人。我頭發還沒全白,小兒子 給我剃頭常把我胡子剃掉,我看以後該把它留起來,畫上的老壽星都是有很長的胡子 的。   
    假期裡,我是睡在爺爺家的,他住樓下,我住樓上裡間,奶奶住樓上外間。一天早
晨,我還在床上,我聽見爺爺上樓,奶奶生病後都是他燒飯的,我想他是上樓來取米。 我聽他的腳步聲在奶奶的床前停了下來,後來我聽奶奶說:死都要死了還這樣,別人聽 到好聽啊?然後我聽到取米的聲音,下到半樓梯時,他停了一下,嘆了一聲氣。   
    村裡的人老是猜測那些老人誰先死,老是猜錯後,他們得出結論:眼看就要死了
的,往往不會死,你根本沒想到的人卻突然死了。   
    我去看過阿婆,她有點彎曲了,但更加眉清目秀,腦子更加清晰,她告訴我她女兒
村裡某人的兒子當小偷,常被人家打死,誰家今年做什麼生意賺了好多。她對我說:我 還以為你見不到你奶奶了,一天吐一臉盆的血,死老太婆又逃過這一劫了,只有我老倌 頭說沒有就沒有了。說著就哭了起來。我說:是啊,我以為他肯定要死在你後面的。她 說:哪裡來的福氣呢?我不要多,閻羅大王只要再給他四五年陽壽我就謝天謝地了,寧 可把我的壽命折一點給他呀,我的囝。我說:阿婆,我覺得他並沒有死。她說:你是大 學生也這麼說,我女兒不讓我說,我一睡去就看到他,他就躺在我邊上,可一醒過來就 不見了,想拉也拉不住他。聽母親說,阿婆最不喜歡人家說她快死了,我說:阿婆,我 有點會看相的,你至少還可以活十年,長命一百歲。她說:囝,你不要哄我高興。我說   
    我跟你那麼老的人還開玩笑啊?她轉悲為樂,她說:那我還可以吃到你的喜酒吶?
我說:那還用說,你還可以吃到我兒子的喜酒呢。她忽然又哭了起來,她說:老倌頭走 了,我活再長都沒意思了。   
    我爺爺已學會了燒飯,這樣,萬一奶奶死了,他也不愁吃不上飯。自從我斷然反對
給他刻全村最大的墳碑後,我爺爺就不理我了。我就對奶奶說:奶奶,爺爺以後如果想 我鈔票用的話,叫他對我不要太老三老四。果然,第二天他就給我遞煙,並討好的對我 說:墳碑嗎,其實與小毛爹那樣也蠻好了,石獅子小一點也不要緊,還是你說得對,死 了就無所謂了,活著時有魚有肉就行了。我說:還有酒有煙,不過,小毛家的還是太浪 費了。我打量著他的神色,沒想道他咧開的嘴裡露出兩排盡管發黃但齊整的牙齒,這可 比我的牙齒好多了,我想,我可能比他死得早。我這樣想很怕,因為好多事情總是與你 擔心的一樣。我只要一根繩把他一勒就成了,但我那些不肯給他醫病的叔叔們可高興 了,不說把我送到官府去,至少他的喪葬費肯定是我一個人出了,不劃算,還是由著他 吧!   
    他越來越沉默,這讓我害怕。他老擔心誰又要死了,誰就真的死掉。他夢見一個山
上賣柴人挑著兩籮筐人頭,走到村外的彎龍橋時,把人頭都倒入溪裡。第二天,他去趕 集,坐在橋上的石欄桿上抽煙,一輛載滿了人的拖拉機快樂地從另一條坡路上駛來,他 看見這輛拖拉機沖下了山谷。他就往回走,他自己念叨:我昨夜就曉得了!   
    去年冬天,我騎著自行車回家,在路上看見正在溪裡洗衣服的老高。我們先是談我
的學習情況,再是哀嘆社會風氣,但他勸我不要去插手國家大事,小百姓只要想著怎樣 賺點錢好改善自己及家裡的生活。最後說到我奶奶,我說:她好幾天沒吃飯了。面對我 的悲哀之色,他說:傻瓜!老人不會吃飯嗎求之不得。我奇怪自己一下子接受了他的觀 點。   
    他的母親已在床上躺了七年了,而她的丈夫好好的,卻在她臥床的第二年死了。我
常常盼望她死掉,這是我把小高當好朋友的體現。可每次見到,她總是又白又嫩,腦子 又清晰,小高倒是越來越瘦了。   
    死亡是不可能的事,這多令人悲哀啊!就是我也還活著,真不可思議!
  
    我六歲時,從一棵樹上掉到石頭堆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床上。我大姐現在還
記得,他們以為我沒用了,好幾個鐘頭才醒過來。我奶奶說:你本來蠻聰明,也蠻可愛 的,這一倒把你的眼睛倒小了,腦子倒木了。我依稀記得這件事,但又仿佛是發生在別 人身上,但我的胡子只有三根,就長在下巴的傷疤上,這條長長的傷疤就是那次事故的 遺跡。   
    讀小學時的一天,我獨自在家,我把手指伸進一只電燈碗頭,我感到我的手指被咬
了一口,就像被連根拔走的樣子。   
    讀中學時,一次回家,我坐的三卡翻進路邊的山溝裡,我自己從倒過來躺在溝裡的
三卡中爬出來,走回家。   
    去年暑假,我一個人在水庫裡遊泳,我在水底掙紮,已經絕望了,但沒想到,我放
棄掙紮,放下腳時,頭卻已經出來了,我已經在岸邊了。   
    唉!我也是不會死的。看中學時的日記,我怎麼在縣城讀了三年高中?那些荒唐事
都是我做的嗎?我真的沒有死嗎?我真的還活著嗎?或許我的肉體在不斷發育,而我的 靈魂已經被換過好幾次了。   
    按理說,我該去看看我外婆,她以前對我那麼好,她又是那麼孤獨。但看與不看還
不是一樣的嗎?她老了,她已看不清是誰站在她面前。再說,現在看與以後看還不是一 樣嗎?她又不會死。我童年時的小手帕丟了,可我童年時的外婆還在,一切都稍縱即 逝,可我外婆是永恆的。   
    我外婆沒有死,盡管我常忘了她的存在,她是我童年的一個誘人的遠方。她活著,
在我洗澡時,在我戀愛時,在我高興地喝酒時,在我感冒時。她一個人活在只有她一個 人住的舊四合院裡。她不會死的,我可以等更空的時候去看她,或者到我退休以後去看 她,反正她是不會死的。我母親告訴我,外婆準備死後蓋的被子已經爛掉又準備起來又 已爛掉,被虫蛀了。     
    人是不會真的死的,盡管你以為誰快死了,而恰恰是她比你長命。我五年前的那個
暑假愛上了一個來自北方的女生,兩個月內通了五十多封信,見了三次面,但後來我把 她忘了。但是在節日前,我按多年前的地址寄去一張明信片,沒想到竟然收到她的回 信,上面只寫著你好,就好像告訴我她還活著,而我總是難以想象她還活著。   
    同樣,那些聽說已死掉的人,我也沒有把握說他已死了,完全有可能去打工了,等
他想回來時會回來的。他們死還是活,對我也不重要。   
    我畢業回到家裡,正好趕上阿公的第三個七日祭祀,我繼父正好牙痛,不能喝酒,
就由我去吃三七宴。酒宴上人們歡聲笑語,劃拳行令,吃得不亦樂乎,喝了不少酒後, 黑黑的村莊裡無處可去,但我又覺得還有什麼事沒有幹,就朝一戶人家走去,我記得那 個屁股大大的小姑娘就住在那裡。小姑娘先叫了我一聲,她一個人坐在黑黑的屋檐下, 家裡沒開燈,我就坐到她邊上。黑乎乎的,我把自己向她挪近一點,能感到她那肥肥的 肉,我的一只手隔著褲子摸著自己的小雞,我真想跟她那個。我和她聊著村裡的死人和 說死人的事,我把手伸向她,但快碰到大腿了又縮回來,按輩份她可是我姑媽,我握住 她的手,她輕輕抽回去,繼續跟我聊天。然後她把她的手遞過來說:我這只手指甲很 長。我摸了一下說:真的很長。我的酒卻已醒了,我的四周也漸漸有了輪廓了,這時有 幾個小孩看完了為做七祭放的錄像後回來了,我就回到我爺爺家去了。   
    我現在是明白還有什麼事沒幹了,回到房間裡,找到那本黃色小說精彩片段合訂
本,就從畢業影集裡取出最漂亮的一位女生的照片,就在蚊帳裡拼命地手淫,然後把精 液射在這張照片上,精液在上面流動,她仍在微笑,手裡捧著幾本書,精液也從下往上 流上了學校的圖書館,直流到上面的藍天,我又讓它往回流。   
    照片上,她只有上半身,遠方的她不會因此而懷孕,但她夢中可能會遭到一場莫名
其妙的暴雨襲擊。   
    我覺得阿公一直在遠遠地跟著我,看著我,但什麼也沒說。
  
死亡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也將會醒來。
 
                              (1996.7.14-15.
 於浙江三門葉繼連處)

()■﹝編輯: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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