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馬蘭

黃 梵
病 人 自 述

                  多一份暗中的祈禱,     
                  便多一份公開的力量。  
                 --考門夫人《荒漠甘泉》

 

  --你,我的讀者,不瞞你說,他們認為我已經忘掉了許多事情,自從我懷著解脫的輕鬆走進這玉器一樣潔淨的林中病房,自從樑醫生大聲地對我家人擔保,我絕對沒有自殺的傾向,自從經院似的寧靜和各種奇怪的沖動使我來不及去啐唾什麼。不,至少我還記得樑醫生在我的上司,家人閉嘴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權威的口吻如渾厚的鐘聲把我敲得昏沉欲睡。   
   “他病了……真的……你們別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內疚!”   
    這是否就意味我有忘掉什麼的權利?忘掉胸中有過的激情,對人世所負的責任?這些權利不過表明了除非你真的精神有毛病,才會把自己也置於這不害怕孤獨的一群。我永世不能忘記的過去,真的像一個病灶在慢慢起作用?我相信這是樑醫生的一孔之見,即便他是這座省立精神病院的知名專家,也無法徹底弄清我精神的真實傾向。他說,你必須信賴我!於是我便遷就了那些無聊得令人厭煩的治療,電流非常之重,幾乎把我的神經連根拔起。有一剎那,我甚至看見了他的戴著近視眼鏡的頭頂上,倒扣著一頂玫瑰花冠。他那副樣子比平時凝視我們的刻板神態,至少要可愛十倍。關於他和他的眼鏡,早已成了我們這個病區的笑柄。基於那些未發作的病人也能認識的一個常識,他的視力越來越差,可鏡片卻未見一圈靶環。據說各種又輕又薄的鏡片,是通過一位女人之手,源源不斷送到他鼻樑上的。我們只知那位女人姓崔,是吳良材眼鏡店的業務員,每逢推出鏡片新款,需要知名人士試戴時,她打來的電話便成了樑夫人的一塊心病。整個事情的不便處在於,樑夫人諳熟他看見年輕女人時慣有的色迷迷的神態,目光仿佛要竭力穿過擠滿玉體的澡堂的蒙蒙汽霧……   
    他開玩笑常常是真心,看不出這點的人肯定是真病人,說句公道話,他借說話來發泄自己欲望的方式實屬拙劣,這種把戲我一目了然,並懷著某種脆弱的世故試圖原諒他,忍受從他嘴裡發出的,一聲聲金絲鳥似的放肆的叫喚。他不明白正是他的墮落,導致了我對某種情感的吝惜心態。現在被他這樣叫喚的是4號病床,那位漂亮、嬌小、白皙的蘇州女病人,我不知道對這位病人來說,這是否算得上寵幸?誰知道以後這寵幸又會降臨到誰的頭上?不管他是哪項國際醫學獎的候選人,在我眼裡他已經是聲名狼籍的人。他對病人的不回避態度,使我有緣一窺他的那些不體面的秘密。與他一起分管病區的趙醫生的縱容態度,使我察覺到他們之間的非同尋常的關系。那位正值更年期的女醫生體態魁梧,真令我為他的心臟病擔心,誰知道他何時會一命嗚呼,但可以肯定他會死在某個女人的懷抱裡,當然不一定是他夫人的懷抱。他的盛氣凌人從沒嚇倒過我,因為我知道他的神彩飛揚中隱藏的那些餿事。在某種程度上,我才是他的精神病醫生。他的肩上只因為虛榮背負過十字架,被他揶揄過的女人他也要設法勾引。他的苦惱不是沒有神來懲罰他,而是被他懲罰過的病人竟安然無覺。為了塞滿空得像打水竹籃的腦袋,他使上了各種猜疑,是的,這個病區的病歷滿紙猜疑!一個人可以靠猜疑生活得這麼幸福、富有,妻妾成群,這倒是一件難以理喻的事情!他看著我,或我看著他,都如驚鴻一瞥!   
    現在我放棄了剛進來時的想法,與他身上那些符合世俗邏輯的感念相反,我發現了周圍瘋子身上的可貴激情,各種歇斯底裡的聲音包含了世間罕見的真切,那樣的炙烈我只曾短暫地擁有過,別人認為幾分鐘就能辦妥,可以了無痕跡從精神上擺脫的事,他們卻必須以激情相贈。在這個熠熠生輝的真實的世界,我想到了有兩類激情只具有形式上的不同,記憶中的愛情,以及彌漫在病房空中的歇斯底裡……樑醫生大概作夢也不會想到,把兩者捏合在一起的作崇人正是他自己,既然他認定我是一個瘋子(我為這樣的判斷感到好笑),我便要向他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個純淨的愛之念,一旦他把目光投向它,就等於投向了瘋子的真實世界。我希望他的身上有被世人稱之為愚蠢的傷感、良知,只要他認識到他向別人投下的是陰影,不是想當然的恩惠,他的靈魂便被神光顧了,他就會意識到對任何病人的電擊、心理恐嚇,是多麼值得懺悔的醫學成就!   
    在長滿梔子花的窗前,我為胸中湧動的這個念頭激動不已,感到窗外的整個世界疾風一樣向我吹來,我的嗓子有了發出各種聲音的強烈願望,傷感的、神秘的、男人的、女人的聲音不願疏漏的各種細節,如果不是腰酸手麻,我樂於把它們全寫出來--你,我的讀者,如果願意,也可以把這稱之為小說或寫作吧!   
    我忘了具體的日期,只記得那是一個刮著陰濕寒風的暮冬,天比任何時候都疲沓,像捂在城市上空的一個黃鍋蓋,被明河西邊舌頭一樣上卷的霜霧,獻媚般地舔了又舔。我略顯興奮又緊張地,在窗前踱來踱去,體內貫穿著一股冷熱交替的情緒。岳母帶著她特有的神情,從客廳走進臥室,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了句城南諺語,“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裡。”說完自己哈哈樂了,笑聲回盪在臥室、客廳,似要把已經繃緊的心,一把擰鬆下來!   我把詢問班車的電話撂下時,看了看機票上的時間--晚上七點--情緒終於穩定了。這表明,孤注一擲的決定已經作出,我將把這條性命托付給這條諺語保管了。我手輕彈著窗玻璃,又依依不舍地踱了幾步,打開窗,把頭伸得盡量遠離窗櫺,眼睛對著天空深處探視一番,像對諺語的最後一次驗証。   
    余下的三小時,我為行裝百費周折。需要攜帶的物品實在少得可憐,剔須刀、毛巾、杯子足夠應付來往兩天的差事。當我把它們扔進一個塑料袋裡,它們宛如掉進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岳母見狀,一邊說不行不行,一邊忙著把從壁櫥裡找出的三個皮革旅行包擺在我的面前。這使眼前的景象更滑稽了,好象三顆小綠豆邊上又添了三枚大鵝蛋。我忍不住前仰後合地,笑出了幾滴眼淚。這回輪到我忙不迭地說不行不行了。擺著手,把旅行包拎到遠離塑料袋的犄角,以免這件事被岳母輕易地促成。   
    “拎著一只大空包出差太滑稽了。”我斂住笑,努力讓岳母把這事當真。   
    “就這點東西?你不會是去單位上班吧?!”這種說法有它的特別之處,誰知道呢,“單位”是不是“情人”的隱晦的說法?這份敏感立刻幹擾了我,臉上不如剛才自然了。   
    “是的,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可帶的?”   
    “真想好看,就用廢報紙把包塞滿吧!”   
    可能她真這麼幹過,認為這是個絕妙的主意,可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嘴裡銜著的那根牙簽就直直地噴出了窗外……   
   “好了,好了,我有主意了……”我盡量使語氣平緩,讓岳母從陷得很深的思緒裡一點點退出來。我靜靜地注視著書架隔板,上面擺著一只羊毛錢包,正反兩面織著條紋狀的西藏圖案,表面落了厚厚一層灰。它在書架一角寂靜地躺了多年,幾乎被人遺忘了。直到現在,才像一位出入繁華街市的喇嘛,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裡裡外外共有五層(這是第一遍打開時的印象),奇怪的是,合攏後再打開,我發現裡面變成了七層。我決定再試一次--合攏,打開。--天哪,它變成了九層!我用手指往錢包裡探摸,仿佛四下尋找它的心臟。接著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的神志變得恍惚,手指有如攀爬一個通天的台階,似乎永遠也夠不到夾層盡頭。越往裡動作越緩慢,手指被莫明的力量抵礪著,到後來它幾乎停滯在夾層中間。合上錢包後,我才馬上恢復常態。   
    它的規律很明顯,每打開一次,夾層增加兩層,據此可以推算我打開它之前,已經有人將它打開過兩遍。我隱約覺察到它背後某個民間奇人的隱秘意圖。為了証實這一點,我把兩枚硬幣分別插入第一、第二夾層,就像前面經歷過的,把硬幣放入第二夾層時,又花了許多時間。從夾層中取拿硬幣時和剛才一樣,第一層幾乎毫不費力,第二層則頗費周折。可以想象,如果把錢放在最裡邊的夾層,情況會是怎樣的?即便你能把鈔票以有限的時間存放,也必須以無限的耐心取拿,如果哪次你沒有足夠的時間或耐心,可別指望下次更輕鬆,代價只會越來越大,因為你已經落入一個十分惱人的誘惑中……末了我終於面露微笑地把它合上,覺得它很適合這趟差事。   
    現在,買包成了盤踞在心中的一件像模像樣的事情。   
    這包不同於其它的包,是專為了這趟差事買的。包必須小到不難看的極限,不致使一位男人看上去有絲毫女人氣。這方面,我受的教育算不上全面,但也偏頗得不離譜。如果一位女人對你說,她愛你的女性氣質,眼睛深處浸著男人沒有的憂傷,難免是想在你的臉上,找到她沒有的美。男人和女人之間,存在著奇特的倍數關系。母親在兒子身上發現了美,哪怕少得難以察覺,她也自覺是得益於她的遺傳,千百份的美只傳下去了一份,是母親的驕傲,更是遺憾。妻子樂於在英俊丈夫的臉上找到自己容貌的蛛絲馬跡,哪怕模棱兩可,她也篤信夫妻容貌相象的傳言,因為她寧願從丈夫的臉上欣喜地看到自己的未來。她們深深懂得在同性身上實現類似企圖的危險。一旦發現和自己相象的女人,她的第一反應是憤怒,把這視作對自己的冒犯,恨不能讓對方把原屬於她的東西,一泡屎拉出來。不幸的是,許多男人被這娘娘腔的論調打動了,於是在自己的身軀(這點是無法改變的)之外,裝束或用品上,尋找自己的女性情結。   我的母親曾以自我欣賞的眼光,看了我許多年。她不能原諒我的離去,那一切不是聲音或信件可以替代的,她必須時時刻刻看到我的這張臉。這張臉可以証明她的存在,是她對自己嘮嘮叨叨不厭其煩的証明。她仿佛看得見某種源自她的美,在代代子孫臉上的應和,他們回溯這種美時臉上的虔誠反光。這種自戀似的崇拜,是她那舖天蓋地怨言的緣起,也是我的妻子害怕見到婆婆的原因。她害怕見到和自己相象的女人,何況還是一個老女人。問題出在她們各自覺得必須和我相象,無法察覺是我導致了她們之間的怨恨。妻子給我買的那些清秀雅美的衣服,一直遭到母親的鄙視。我知道妻子這麼做,實在是在打扮她自己。知道了問題的這些症結,我便從言行、裝束到用品,時刻警惕種種女人氣。這個方式雖無特別之處,但對解決婆媳矛盾也許是有益的。盡管女人之間的戰爭因你而起,但你不可能被它言語激越的外形所打動,在這樣的婚姻中,是非之見真的成了一道屏障,那些拉你的手也在盲目地推你,直至你墜落到更深的孤獨……   
    大市場的大小皮革店裡,彌漫著一股熏人的氣味。剛開始我逛店的方式有點滑稽,手捏著鼻子,眼珠旋渦似的滴溜轉。幾分鐘下來,我開始習慣甚至可說喜歡上了那種氣味,我努力嗅出了那裡面的某種芳香。老板見我神態自若,不像剛才我捏鼻子時那樣殷勤了,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剛進門的顧客身上。他的作業方式有如一個流水線,通過察言觀色,不斷用聲音穩住顧客。他不時用叉子把某人相中的包取下來,任憑恨不能在上面發現污跡、豁口的顧客們享受似的捏揉著。除了結實程度,我不得不佩服皮包商們翻新花樣的能力。這裡有好幾種包都符合我的要求。臨到選包了,老板又變得殷勤起來。他把手向空中一劃,我的頭跟著仰起來,以為頭頂上方還有哪個更合適的,結果是他為了用宣誓的語調向我作出質量和價格的保証。“好了,好了,質量我會自己把關的,說說價錢吧。”我一邊用眼睛逼視著他,裝出能看透他心思的樣子,一邊琢磨他以前的可能職業,如果某天我自己也不得不來賣這些皮貨,是否也難免這些滑稽的舉動?大概是老板報價的荒謬激起了我的憤怒,感覺被當白痴耍了,便決意要一層層地剝去他的偽善。   
    我開始詐他說,我是轉了一串店過來的,這個價太離譜了。他有些心虛地朝我邁一步,“……那你說多少呢?”語氣不如剛才決斷了。“我心裡很清楚,只有你報的價低於別的店,我才會買的。”我站在那裡,木然地等他的反應。他的眼眸表明他正走在一根鋼索上,不時讓人覺察到心虛的晃動。“一百二十,你看怎麼樣?”這個價簡直是對剛才那個價的嘲弄,我不得不佩服他剛才謊報時的鎮定。站在那裡,我盡量對那個包不屑一顧,讓他感覺我隨時有沖出店的可能。“好吧,再降三十。”他像一顆被震鬆了的螺帽。幾位在這裡流連的顧客,也大義凜然地加入我這一邊,他們無非想通過這個包,探明價格的虛實。他們的有力助陣,使老板臉上滲出了細汗,在冷光照射下,如驟生了滿臉魚鱗。“再降二十,真的是最後一次讓價了。”他幾乎是在懇求我。手帕被送上臉頰時,不能準確到位的舉動,讓我覺察到他心裡的陣陣隱痛。興許是被身後這個陣容驅使著,我沒能馬上擺脫掉對抗情緒,倒是,裝著有點興趣的樣子,伸手摸了摸皮面。“就六十,多一塊我也不要!”我感到自己說話的樣子,與法官宣讀判決書的時刻無異。   
    他想了想,嘴唇如生電的錫箔,合攏後又叭地張開了,話卻像果核死死卡在了嗓子眼。周圍幫腔的人沒容他多想,嗓音利齒似的努力把這片寧靜撕碎。“好吧,好吧。”他沒了前面發誓的狠勁兒,耗盡了元氣似的一屁股癱坐下去。他被貨架前的輪椅載著,向後滑出一尺多遠,他用腳剎住後,將攥出了一把汗的皮包向我遞過來。包上的汗漬擦亮了部分皮面,上面散發著那個男人的體溫,給人他的肉體突然貼近的感覺,我不由地毛孔陣陣發緊。他把錢揣得滿口袋都是,掏出來一團一團,熱呼呼,好像剛出籠的包子。為了不致再次感到不自在,我把剛抽出的一張百元鈔票又塞回錢包(放在第一層),並堅決表示不要他找零。那個編織著西藏特有圖案的錢包被打開時,須臾間他的眼神變了。我向錢包瞥了一眼,裡面的夾層數已經達到了十三。“這錢包沒見過……真的沒見過。”他的嘴唇囁嚅著,雙手敬畏神靈一般,低低停在它的下方,手心朝上,宛如一個即興懺悔的儀式。“別人送的……”我害怕他真的會把錢包抹上一層汗漬,迅速掏遍口袋,用碎錢湊足了六十元。剛才助陣的幾人,立刻把我撥向一邊,擒賊一般上前圍住了他。興許他已抵達這天中最虛弱的時刻,口舌之戰把他逼入了化境,緊接著一種偏僻之美把他埋葬了,他無暇自顧,只剩下了埋葬中的那種安詳。而這幾個顧客,繼續張揚那種無知無識的大勇,嗓音汽笛般地尖叫,把剛剛掬起的一團神聖給踐踏了。   
    本來我是靠舷窗坐的,登機牌上明明白白這麼標著,我進機艙按號索座時,位置偏偏給人佔了。兩個男女嘻嘻哈哈坐在那裡,用手臂箍緊對方,像各自拋出的一根套在對方脖子上的絞索,不明白那個女人的座位是我的。也許他們沉浸已久的情緒裡有某種真誠吧,或者我感到了恍若隔世的生疏、新奇,還可能我心底的一個印象被觸發了,它以閃電的迅疾馳遍我的周身,臉上和雙手留著它燃燒的余燼。後來我走到另一邊,動作輕柔,生怕驚嚇了他們。與他們相對的那一邊,有許多緊靠舷窗的座位空著,我挑了一個朝前看不到機翼的地方坐下來。   
    這是國內航線上少見的短程小飛機,是原蘇聯的機型,已經老舊不堪,但售票小姐從不這麼說,至少登機前,她不會讓你覺得這是一架讓人擔心的小飛機。   
    湧進座艙的人不停在叫冤,大聲說著上當受騙的話,從我身邊猶猶豫豫、心涼半截地走過。“波音737?”“媽的,撐死頂個波音飛機的廁所。”我想笑,卻始終笑不出來。看來售票小姐對每個人都這麼許諾過,這樣的諾言,現在使在坐的各位無限羞愧,彼此唯一能做的,就是裝著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我不得不開始和他們考慮航行中的同一個問題,那些暴露在起落架上的管線,像一位不諳女紅的單身漢縫被子的走線,讓人產生翩翩暇想。這架飛機的可靠性受到眾人質疑,它的起降和飛行的平穩性讓人想也不敢去想了。我把安全帶拴牢後,後悔選擇了這趟航班,也後悔沒有坐在能看見機翼的位置,不然我會以一位安全員無與倫比的責任心,監視它的發動機,機翼以及起落架,哪怕一顆鉚釘的鬆動也逃不出我的眼睛。現在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只剩下了那條諺語,我差點雙手合十,祈禱飛機上方的那片雲層之上,是萬裡無雲的天空……   
    我不敢乘坐飛機,是由來已久的。只有她諳知,但從不把它說出來,從不附和,使之有獲得任何生命的可能。它,僅僅是,或只是一片飄零的落葉,她靜靜地注視著,任憑它隨風而動。關於我內心的恐懼,我一向忌諱在人面前說,除非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有鬆節油一樣的奇異魔力,讓你心扉結死的部分緩緩打開。她這樣打量著這個秘密,你能感受到她感受到的這個秘密的光澤,她仿佛是被迷住了,已經無暇自顧,手輕輕地端著杯子,微微顫抖。我知道她在等什麼,每次來她都這麼耐心地等著。我想她嫉恨這個秘密,因為所有的霸道都必須讓位於這個霸道,而一經說出,它便死了,持有秘密的人便解脫了。它死的方式,也是她胸中的那個秘密希翼死的方式。不是一個秘密對另一個秘密的吞噬,而是一樣的結束、融化,氣體般的膨脹、擴散,在心靈的深井裡不留下任何雜質。她有著武漢姑娘的無所畏懼,她沒有被我的婚姻嚇倒!   
   “張小璐……”我欲言又止的開場白,常常使她緊張到極點,手使勁攥著任何到手的東西,杯子、書或者衣角,硬是把紅潤漂亮的指甲攥得發紫、發白。開場白後面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兒,一樣讓她吃驚、疑惑。她沒有準備好接受這麼輕的,她一直是在為最重的作準備,興許她對那種壓力已有所感,碰到我對日常事物的輕描淡寫,她心裡的那桿秤簡直要飛起來了。與之相反,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那麼重的,這就如同一個人生活在地球,另一個人生活在月球,把兩種感受分開的不是距離,是重量。不過我們窺視對方秘密的方式是一樣的,除了看只是無謂地等,比一切痛苦還揪心!   
    飛機到達武漢的那天是1月1號。對洋歷新年,中國人一向過得比較馬虎。飛機上沒有新年的氣氛,機場上也沒有,你在空中加餐也不會覺察到任何異常,航空小姐甚至沒為新年多說一句話。飛機走到半途時,她倒心血來潮地教我們使用氧氣罩,指點逃生之門。我有點迷信,便不去看她,寧願相信她是一台機器,不得不為旅客做點什麼,她心裡肯定是仇視旅客的。她要回濟南去,她的情人在那裡。一位沾沾自喜和她攀談過的人,把這事張揚到了整個坐艙裡。你看對因為愛而生出的另一種恨,我心知肚明,所以根本懶得去理睬。但某種異樣隨著距離的拉近,變得強烈,它像飛機下降前的機翼的震顫,由舷窗外撲面而來。飛機仿佛要降向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下面搖曳著無數的生日燭光。這個異樣之地是武漢,燈火如血液在下面周流。機翼下這個水晶般的景象中,也包含她那早已逝去的容貌。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我難以復原她的五官,並非香消玉散了,而是美的無形,和機翼下的光海有了同樣的性質,一樣的迷人、璀燦和震撼。她可以是一束光,隱身在下面的光中不分彼此;也可以是水,伸手可掬,無聲地匯入月光下那水銀似的河流。只要我這麼繼續盤旋著,這種美便可以是城市的任何部分,可以來自城市的任何地方。這是一個令人欣喜的征兆,對這樣的盤旋,我依依不舍,仿佛時間可以被意念停住,已經不知什麼是恐懼了……   
    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太陽還沒有出來,一切都散發著白霧一樣的冷光,恍恍惚惚,又熱熱鬧鬧,仿佛誰都走在一條夢境的來路上。只有小吃店裡散出的一團團白熱的香氣,濁聲濁氣的方言,給了我這座城市的真實感。   
    我想我真的來了! 
  在小吃店喝豆漿時,屁股下是一條在我工作的那個省份難以見到的吱吱嘎嘎的長條凳。青光旅社的老板認識我,每次他都把十分緊張的客房房價降一檔,臨到結帳還怪我不肯多住幾天。我知道這是湖北人特有的對惜別的表達方式,於是就打趣道:“我回頭就來!”並不把他的話當真。只要每次提前打來電話,他一定會把客房留住。一定是202房間。裡面有一個漂亮的枝形吊燈,不管是不是老板吹噓的,可以接待部長什麼的,它確實是這個旅社最好的房間。它的朝向尤其迷人,在一個伸出去的半圓形的小陽台上,能直接看到整條巷子。這裡的老店陳設雖舊,卻別有情趣,巷子裡的人更懂得怎樣利用它。在一些店面三樓的外牆上,由褪色瓷片拼成的店名仍清晰可辨,和民國月歷牌一樣散發著迷人的情調。我窗戶對面那店的店名是:浙江昌隆和記永和支店。我想我喜歡上了這裡的歷史,盡管對它還一無所知。可能我竭力辨認、猜測的一切,不是作為現實的哪怕細微的歷史征兆存在的緣故。就像時間無聲地侵蝕著她的歷史,當我回首往事,已不知哪兒是真實,哪兒是臆想,我根本不管那些異樣之感的來向。
   我問她,為什麼送我一個錢包?
   “一個好朋友從西藏帶回的。”
   “好朋友?”
   我把它視作一個不祥的象征。學生們在校園內湧動的聲音像把那一天要抬走似的。那是最後告別的一天,許多送行李的汽車徑直開進了宿舍區。喜歡走捷徑的人疾跑進平房走廊的腳步聲似乎成了她的回答。淡黃的陽光穿過樹隙,如油彩飛濺過矮小的窗帘,撒在她修長的腿和黑色薄綢短裙上。她坐在沙發裡,頭和胸頑強地挺出來,其它部分則無奈地癱陷下去,像剛才那句話投下的一道陰影,神情像在黑暗中辨認多年不見的遠房親戚。我把她手中的照片一把奪下,又問了一遍。喏,我用杯子磕了一下桌面。興許我是她眼前的一層窗玻璃,她的眼裡飄著另一幅更動人的畫面,最終這層窗玻璃打碎了,她猛地驚醒過來。
   看到我這樣嚴肅,她反被逗樂了。僅憑她剛才的眼神,我能覺察到她的思緒掃過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她在忘記快樂時的憂傷,時常這樣牽動我。盡管她的美像光線一樣流瀉在房間,比牆上的夢露還耀眼,但我仍不敢設想那種美中之美。它太飄忽不定了,難於捕捉,不知道它述說的是希望,還是死亡。我只能以自己作白日夢的勇氣,去揣測她的,並想到這就是生活,我們被自尊和恥辱像盛裝包圍著,區別僅在於合身與不合身而已。突然間她又笑著說話了,往日的天真隨血液湧上了她的臉頰,似乎她不打算嚴陣以待。她忍不住地重復一句話:“我的票是七月九號……”她的陳述裡什麼也沒有,可在她言笑的停頓間聽這句話,又什麼都有了。她關於錢包的話讓我妒意如仇,不嫉妒才是男女的不幸呢!我首先想到了她的男朋友,一位滿臉愁容的家伙,想到了他為愛付出的心酸的代價,雖然那時我的情況也遭糕透頂,但我被愛和褻瀆的雙重力量推動著,像一個不停搖晃的鐘擺。所以他倒可能指望我的仁慈會成為他的救星。他愛得笨手笨腳,而我則為她的畢業如坐針氈……
   我躺在旅社那盞漂亮的枝形吊燈下,百無聊奈,沒有任何倦意可供編織下午的夢境,隨身攜帶的那個錢包被我放在手上左右打量著。在我眼裡,它的圖案並不比旅社走廊牆壁上的水跡更富想象力,但它散發的馨香卻無與倫比,種種由氣息觸發的聯想和想象由此開始,貫穿於我後來的整個旅程,它比視覺更動人心魄。它的秘密在我固執的指頭之下一層層地剝開,我驚訝裡面口袋之多,這是以前從未發現的。我感到自己像憑空得了一個探索她的機會,這個念頭一經產生,便有如洗心革面一樣,我有了遊戲般的耐心。每次翻看一個夾層生怕會疏漏掉某個更隱秘的地方,後來當我把錢包頂在指尖上旋轉時(手指插入了第五夾層),相信此夾層再無秘密可言了。固然心底尚有更多的期待,但這個小小的夾層似乎已經容納不下了。錢包轉動中,我的指頭分明矮了一小截,待到定眼查看時,我的心狂跳不已。指尖戳入了一只從未發現的小口袋,被縫在最深一層裡面,肉眼不易發現。指頭戳到底時,碰到了一個細紙卷。用指甲摳出,在掌面輕輕展開,不過小指大小,紙條中間有一排細密的小字:漢口江漢路101號20棟301室。
   已經好幾天了,所有畢業班的學生都在彼此寒暄、告別和流淚。每次她來,睫毛也沾著淚花,眼睛下方露出了一道月牙狀的淡青的眼袋。你這樣哭累不累啊?累!她一縮脖子,一臉明媚的笑。假不假?哭的時候倒挺真,一哭完就不敢去想了。我們的談話總是這樣,只要不涉及自己,都十分坦誠。她的父親不許她留在南京,替她在武漢找好了一個待遇不錯的工作。雖然她深感恥辱,但盡快自立的願望最終壓倒了一切。她問我是不是也要回老家過年,可不可以與她結伴搭同一趟班船?這個想法我心裡一直是有的,只是已經習慣不說出來而已。本來這個計劃被兩人認可後,進行得十分順利,她在班上幫我多弄到一張票,電話中她興奮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與她嘻笑中送我的那個錢包相反,我把這視為一個吉兆。
   過了不到一天,我突然接到父母的電話,一下傻眼了。電話是從南京碼頭打來的。兩口子為這次秘密的旅行準備了多時,主要想給我一個驚喜。他們一向這樣行事,只要自己感覺良好,覺得兒子也該與他們一樣,這樣的血緣關系是他們自豪並極力向外展示的。寂寞的小鎮生活中,親戚和鄰裡關系的好壞決定生活的幸福程度。但在南京你根本無需這些,這裡有的是擁擠、喧囂和各種令人鼓舞的新事物。奇怪的是人過了三十歲才學會評價這一切,之前我的情緒中除了愛就是恨,根本無從選擇。起先是我母親與小鎮上的親戚鬧翻了臉,她委屈地想到只剩下我一位親人了,她趕到南京的舉動既是証明,又是尋求安慰之舉。那次她在南京呆的時間很長,回去時很體面。祖父寫來了一封長信,代表整個家族歡迎她重返小鎮生活。聽到這個消息,妻子總算鬆了一口氣,她與我母親幾個月來的緊張關系,隨之也一筆勾銷了。
   那次是我父親第一次陪母親出遊。我到達碼頭時,外表不如他們想象得亢奮,一些心不在焉的舉動引起了母親的猜疑。她把這歸咎於我多年的夫妻生活,她說對人的冷漠,是從對老婆的冷漠開始的。愛情,她晃了晃自己的腦袋,好象在用一場地震驗証它。又說,有和沒有真是不一樣啊。
   我從青光旅社出來時,已是下午三點。江漢路與我要去的新聞書店僅隔一個街區,可人流湍急得多,人們習慣貼肩而行。我看得出許多人是在街上晃悠,臉上飄盪著購買和吃的欲望。民眾樂園的招牌重新被人掛了出來,據說它以前的老板是上海大世界的黃金榮。搖滾音樂像一堆爆響的輪胎,從民眾樂園的大門裡隆隆滾出來,這聲音仿佛是專為了嘲弄它的前輩似的。舊樓的飾條依稀可辨,到處是被風侵蝕的美,厚重的沙石牆基仍像從前那樣堅不可摧,但沒有了從前的舞姿、音樂和菜單了。
   我不能再自欺其人,自從與她人各一方,才明白自己心裡要的是什麼,原來彼此的等待是一種那麼奇異的語言,兩年、三年,我才弄清它的語法,明白從前說過的那些話。當我在江漢路上踽踽而行,我不願再用任何一種假想的幸福替自己開脫了。我手裡捏著那張薄韌的紙條,從漢口百貨大樓的底層穿行而過。我在一個電話亭前面停下來,裡面端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一眼看出我是外地來的,便熱情問我是否要打外地長途。我順手遞上那張紙條,打聽那地址的方位。她笑笑說,這可難找啦,到處都拆著呢。這話讓我一愣,環顧四周,發現江漢路已經到了盡頭,與另一條十分氣派的大道還隔著四、五百米的距離,之間是拆了半拉子的窄巷舊居,和許多新起的鋼筋水泥混凝樓柱。面對這片新的和舊的廢墟,一塊塊連鹽鹼地也不如的亂石場,我真不知該從哪兒下手?我捫心自問,這究竟是誰的錯?
   她知道我沒法返鄉了,船票必須退掉。她不再問我是否有另一種可能。校園的夜晚依舊熱鬧非凡,不時從噴泉那邊傳來陣陣掌聲,怪異的唏噓聲。她坐在遠離台燈的一片黑暗中,在暖色的暗影裡一言不發。我想她的心情與我一樣,被人猛一下拋離了可能的歡樂。我說,我得相信命了,有空得測一測字,看名字是否忌水。她沉默著,嘴唇在白嫩的臉上像道剛劃開的鮮嫩的傷口,兩邊嘴角各撇著一絲淡淡的笑紋。我們好象面對的是一個共同的錯誤,直至最後一天才想到該去糾正它。以前說過的那些話歷歷在目,在黑暗中坐得越久,兩人便越忘不掉了。我感慨地說,其實我們應該重新認識。她點點頭。可能在這個時刻,她比我更能理解時光的易逝,在同一地方呆得過久的人難免會把生活也歸於永恆。她讓我把撲克牌拿出來,想認真地算一卦。她的脖子微微一揚,聲音帶著輕微的哭腔。她笑笑說,其實告別也是新生。和這些話比,以前的談話從沒像這樣地觸及過靈魂。
   那天晚上沒有發生什麼,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奇跡。是我的無知造就的奇跡。房間寂靜又空盪,我感到孤立無援。沙發、書架和桌子仿佛是她的,與她神情中的高貴十分相稱。我不過來到了她的地盤,連空氣也不放過我。夜色中絲絲冷寂逼進了我的肺,燈光不過在提示,暗影中有它也不敢觸摸的東西。我心裡有些害怕。這寂靜像冰一樣裹住我,把我的語言和動作弄僵了。我不時看著掛鐘,彼此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離別的標志。她變成了我的母親、姑姑、嬸嬸、姐姐,唯獨不是情人。她使這個房間變得深沉華貴,而不是輕鬆有趣──那是過去我們慣用的方式,是永遠在海面浮動的泡沫,沉潛著歡樂的不拘小節。現在我們下沉得太快,太深,一下就到了海底,仿佛所有記憶參加的一個葬禮。太莊嚴了,我們無法從中再得到什麼。
   楊領是新聞書店的老板,年歷界的排頭老大,他瘋狂起來也一定夠格進這座省立精神病院。他屬於願意向他自己做的東西鞠躬求拜的人,為了千分之一的利潤,他可以帶頭不睡覺,盡管不沾女色的號召聽起來那麼滑稽可笑,在飄著微微塵埃的庫房,他面色鐵青,喉嚨沙啞,在疲憊的深夜,他的號召更加喚起了那群肩扛手提者的欲望,他們想起了從前合伙出錢找一個雞的事,那時他們是低賤的碼頭搬運工,長得漂亮一點的雞在他們面前也趾高氣揚,他們不得不多花一些錢,好在分攤到每個人,還不致多到不能承受的地步,於是你可以想象得到,那個驕傲的雞會被這群人怎樣泄憤。現在他們對楊領感激涕零,掙的大把鈔票提高了嫖妓的品位,他們終於進入了一對一的浪漫時期。楊領的店規不過像緊身褲衩,更加刺激了他們的欲望,在年底拿到紅包奔向燈紅酒綠的各式按摩房、夜總會之前,他們甚至需要這些店規或號召的不時提醒。
   這是我第二次跟老倪打交道,他好象受到我的衣著的刺激,表情上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剛進這個店時,老倪在櫃台後面大叫著,被一位曬得黝黑的中年婦女,在耳朵上放肆地狠擰了一把。看見我時,他裝著有些頭痛的樣子,捂著那只通紅的耳朵。他的笑富有感染力、激情,有贖救別人靈魂之效。咯咯咯的喉音給人期待已久的感覺。他的肢體動作像風一樣輕靈,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見有遠客來訪總是一路飛跑,“啊,我的老弟……”我已經習慣他那融爐似的雙手向我合攏過來。我相信,僅僅從說話、操持語言的方式,他就把我視為另一類人,從不關心柴米油鹽價格的那類。我也自認本質上不屬於有備無患者,我從不想一年以後……十年、三十年以後會怎麼樣?情願隨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激情掀翻在地。“這個冬天真冷啊。”我搓著手,在裡屋的沙發上剛剛坐定,碼頭的汽笛聲又突然響起,我的思緒好像要為這聲音承擔什麼後果似的,在它消失之後慢慢飄向了遙遠之地……
   不幸的小鎮,雄心勃勃的省份,我敢說那是連最聰明的憲法也消除不了的遺患。只用了不到三十年,一座古鎮便灰飛煙滅了,以致今天我對能逃脫類似命運的古城心懷敬佩。這年頭最罕見的是官員的敏感,與聰明施政,除非誰都能厚著臉皮不去承擔後果。我父母居住的黃州首先讓我想到的是地獄之門,它像一名暴發戶,極力掩蓋自己的過去。城關早已沒有城牆、衛城了,在原來是天主教堂的地方,只見一片水泥操場。整個小鎮只剩下了半條已舖著柏油路的青巷,只有這半條巷裡的人還操持著地道的黃州話。街上永遠是滾滾向前的人流,像匯聚在一個難得的節日之中,不論街上的塵土有多高,人們總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無所謂環境,色調,美,哪怕只有這飛揚的塵土象征進步。南腔北調的吆賣聲不時給人以刺痛,伴隨著滾石樂,車鳴,到處擴張的欲望,每個人都情不自禁拖曳著別人心底的陰影。你看著這個骯臟的,像是在奔向墳墓的城市,不會想到以前它有過的那種古雅。街上的店面之間嵌滿了鐵皮房,連一尺的空隙也沒留下,各種眩目的反光不停地擾亂視線,噪聲震耳欲聾,相形之下,人的絕望竟顯得孤傲又多余。
   新聞書店靜得令人震驚,表面上沒有商業事務需要處理,大家的目光散漫又克制,我不時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設法弄清眼前這片寂靜的意味。楊領好象獨自在與這場寂靜搏鬥,我待了十幾分鐘,便察覺到他的焦慮與孤獨,他在電話中的那股昂揚勁兒,好象男人高潮後的那玩意兒,眼看著力不從心了。只有在追問我的行蹤時,他的思緒才可能離開周轉金、花銷、運費、紙價等那把大算盤上的各枚小算珠。他早已成了我們這個行業的標準,做的每一張年歷,都有眾多的模仿、抄襲者。他的神情嚴肅到會使任何一位想撒嬌的女人都感到無地自容。但是,他是墮落的。所有人都把他視為暴君,自己是責無旁貸的臣民。小到端飯、擦鞋,大到出行買票、草擬合同,均有人為他承擔。他對大家負的責任,似乎只是不停地想、口無遮攔地說,店裡的人對那些堆積如山的想法,全無判斷,反正他們為他的每一個主意點過頭,心悅誠服地發出過讚嘆。如此的阿諛之風除了給他短暫的快感,毫無成事之效,他的臉微露苦澀,面對舖天蓋地的念頭,倒像中了下人奸計一樣的痛苦不堪。
   那天他見到我,破天荒地對工作只字不提。他對我的上司老周的緋聞有所耳聞,他為自己活得清白自命得意。很快他把話題轉向我。似乎我的經歷不容他儀態萬方地坐著。在慢不經心的閑聊中,我極驚訝他那種正本清源的談話技藝。無需多時,我就被迫坦白了。我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暴君,雖然他熱情洋溢,但我漸漸有了受制於他的不良感受。他對我那天的每個行蹤都抱有興趣。我沒找到她,他竟然幸災樂禍!對他那些舖天蓋地的問話,我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
   “一個學生,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他露出一臉揶揄的神色。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還是我幫你說吧,她是你媽的幹女兒。”
   “什麼?……這不可能吧?!”
   “三年前她來過我這裡,你母親派她來的。她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孩,你母親肯定很喜歡她。”
   接下來他說到她的落落大方,迷人風姿,莞爾一笑,兩腮的酒窩讓人覺得煩惱、悲哀是那麼微不足道。突然間我被他的話感動了,情不自禁地說,是的,她真是那樣。即便是成熟的男人,也都願意為她身敗名裂。關於這點,不論誰看得清與看不清,都是一樣的。他望著我,眼裡露著驚訝,象是要通過我對她了解得更深一些……
   黃州的一切都談不上名門風范,倒像狂歡之後的遍地狼籍。朝天豎起的三十根高聳入雲的煙囪,把小鎮圍得水泄不通,一座明塔可憐兮兮充當了整個工業區的中心。錢是擲到了水裡。工廠就像龍鐘老人鬆動的牙齒,第一枚脫落後,其余的就分崩離析了。沒有一根煙囪再冒著嗆鼻的濃煙,一連幾年整個小鎮都沉浸在雙重哀婉的氣氛中,除了越來越高漲的欲望,它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令人垂涎的風姿一去不返。偉大的古代城堡與偉大的工業夢想,盡管它們是一對死敵,但卻攜手墜落了。倉促重建的文物,卻幾近咒語,不分彼此的贗品,沒有了值得稱頌的古代形象。一切都是馬馬虎虎的估量,一切都為時已晚。現在誰也別想睡安穩覺,失業的風潮就像瘟疫在傳播。沿海城市奪走了這裡本來就不多的訂單,這樣的頹勢不知要延綿多久,殘喘苟延的生活中已無所謂誰是誰非。街上遊盪著大批失業者,越是自私的事越能給他們安慰。譬如聽到一座工廠被哄搶的消息,惋惜之余他們只會流口水。驕傲的房地產業成了人們嘴裡的一個俏皮的話題,無師自通的房地產人才比比皆是,人數緊隨樓價、地價上下波動。談到人們對財源的嗅覺,連狗也要相形見絀,有錢的罪惡感不過是一個遙遠的西方式的咒語。到處是想把鎮子倒買掉的人,帶著巴結官員的垂涎的神情,他們買空賣空的本領如此高超,連鄰縣鄰市對他們也三請五邀。
   印象中我的父母就是那時一下老掉的,當了二十幾年的工程師,突然沒有需要深思熟慮的事了。他們所在的技術股經常與其他工人搭伴,在車間外的空地上除雜草,為的是讓這家停產半年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