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馬蘭

陳遠芳
鄰 居 胡 伯


  父親從老家來,談起故鄉的人和事,告訴我:隔壁胡伯到天津兒子們那裡去了。老房子和準備蓋新房的砂石都已賣掉,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和父親都很感慨。在我的印象裡,胡伯曾經是一個非常熱愛土地,依戀土地,孜孜不倦地侍弄土地的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對土地的熱愛幾乎達到了貪婪地佔為已有的地步,使得他因此常常與鄰裡關系緊張。如今,他離開了那片曾經為他養育了兒女及家人的土地,離開了有勞作的艱辛,收獲的喜悅,生存的快樂的土地,與他的兒子們匯入了茫茫人海的城市。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全新的環境裡開始他的晚年生活,他會習慣嗎?

  胡伯中等身材,精瘦、黝黑,兩肩愛習慣性地左聳右聳。從我記事起,胡伯就與我家相鄰而居。那時,兩家挨得太近,常常因為春天栽樹,秋天紮籬笆一些與兩家地界有關的很敏感的事而發生爭吵。而每當胡伯在吵嚷中,兩肩就聳得更加厲害。從母親與胡伯一家人的吵嚷中,我知道了胡伯不是本地人。

  胡伯出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在他剛滿周歲的時候,他的父母挑著一擔籮筐中的他和他的姐姐,逃荒躲難,討米要飯來到了我的祖輩們生活的這個小村。在這個小村,胡伯的父親找到了一份給一戶大地主做雜役的差事,並在地主的作坊裡棲下身來。後來,胡伯的父母又主動地將他的姐姐與這戶地主的族人聯姻,因而能夠在這家族人的土地上,也就是我家隔壁的空地上暫時地搭起了一個小小的茅草房。解放後,我們這個小村也一樣地瓜分了地主的家產。胡伯一家人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一夜之間由窮無所依變成了這塊土地上名符其實的主人。並由此與我家相鄰。翻了身的胡伯對土地的珍惜,就象一個無人搭理的乞丐好不容易得到一枚硬幣一樣,是如此地愛不釋手,是如此地喜笑顏開。他肯定在內心發過誓,要用勤勞的雙手來珍愛這片屬於自己的土地,要在土地上耕種希望和未來。

  我家前面有條公路,後面有條小河,村裡人沿路而居,臨河宿飲。與公路和小河相接的一塊不大的土地,都讓勤勞的村民開墾出來作了自留地。

  小的時侯,我最記得胡伯家門前的菜地裡,一年四季鬱鬱蔥蔥。尤其夏秋時節,在那片菜畦裡,地面上籐牽籐,根連根地長滿既能消暑解渴、又能做咸菜的綠色瓜果;瓜果地旁邊成塊成塊地生長著紅綠交錯的辣椒、西紅柿,連小枝桿都壓彎下來;每塊地的溝邊,還間種上玉米、高粱。玉米桿、高粱架上爬滿了綠色的豆角秧,掛滿了長長的豇豆條。隔幾天,他家總能從地裡摘下一菜籃子五顏六色的蔬菜瓜果。有時,胡伯也讓家人給站在旁邊圍看的鄰居孩子們解饞。即使在冬春青黃不接的季節,他家也能從菜地的地窯裡挖出埋藏的甘蔗,或者從地裡扛回如小豬一樣大的粉撲撲的冬瓜。

  胡伯家的屋後,緊對著他家後門是一條通向河邊的小路。路的兩邊種上了各種樹木,高大挺拔。緊靠房子,種了兩棵酸梅樹,枝繁葉茂,酸梅樹的中間是兩棵很大的桅子花樹。再往河邊去,在大樹的陽光地帶,種上了小黃花樹,小木棉花樹。河埠兩邊,還有蘆葦,端午節前後,青翠的竹葉婷婷玉立,倒映在清澈的水中,如純朴的農家少女,清秀、美麗。每到一個季節,他家都有各種花、果,很令人羨慕。酸梅子熟了,胡伯會教家人摘打下來,給隔壁的小孩們你家一碗、他家一瓢地送去。桅子花開了,也摘下送給鄰裡的姑娘。我那時就常常希望我家的後院裡也種上一棵花樹、果樹的。

  胡伯家的籬笆牆也與其他鄰人不一樣。鄰居們的房前屋後,也栽種了各種樹木、菜蔬。但大多數人家的菜地不如他家品種繁多,豐富多採。種的樹也是一些楊、槐、楝、柳等土樹。有的人家還任由雜草叢生,沒有什麼樹木。頂多只能撿些樹枝,掃些樹葉當柴燒。因此,鄰裡之間也就只栽上一種稱之為冬青樹的灌木叢,作象征性區別。而胡伯家的籬笆牆不僅栽著冬青樹,還在冬青樹中間插上一些幹竹子,紮得嚴嚴實實。有些調皮的孩子想到他家地裡偷摘花果,就從沒得呈過。而且,每年都要重新紮一次。每次紮籬笆,都要向外擴展。靠我家這邊擴展時,就會常常與我的母親發生爭執。我那時記得,他家每次擴展一點,母親就會拿著鐵鍬挖掉,總是在為“寸土”爭吵。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母親總要給他講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父親就會生氣地說:“一點見識也沒有。”母親說:“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一個討米要飯的,一擔挑著來的,還這樣霸佔人家的地方。”但父親終於有一次忍不住,拿出梯子,爬上胡伯緊靠我家牆壁栽的一棵樹上,砍下了遮住我家窗戶的許多小樹枝。

  胡伯很忌諱村裡人把他當外地人看。他曾聳著兩肩與人辯解:“我的孩子都快長大成人了,我家在這裡也有幾輩的人了。”然而,人的觀念的轉變有時卻是如此地固執。就象我的母親,並沒見過流浪中的胡伯的父母。她從老輩人那裡聽來的這點傳聞,卻使她總在潛意識裡要把胡伯當外人。而胡伯又頑強地努力地要把自己融進這片土地。

  大人的爭吵並不影響孩子的情緒。胡伯家有六個孩子,與我家姊妹相差都不大。我們常常等大人們吵過不久,就玩到了一起。而天性善良的我的父母和胡伯對孩子總是很友善。因為孩子們的無意間的穿針引線,大人們又很快融解了往日的矛盾。但胡伯卻始終如一、兢兢業業地操持他的房前屋後的那片土地。只要一有空閑,胡伯就在菜地裡翻土、撿溝,或者吆喝家人孩子掐枝、打葉。有時,他就拿一把鐵鍬,在後院的樹林裡,培土、幫台。很少見他閑著。

  每年農閑或者春節前,胡伯還組織家裡人從小河那邊的荒地裡,挑土填充門前的壩子和屋後的土台,每次都要專程挑上兩三天。因此,他家門前總是最高、最寬、最平整。小孩們都愛在他家門前玩耍、遊戲。

  胡伯是那樣地執著於自己的小家,也的確如父親講得那樣,沒有見過世面。他只去過一次城裡,那是因為他的一個小我三歲的兒子犯小兒麻痺,他帶孩子到城裡看病,在城市的水泥地上睡過夜。孩子的病也始終沒能看好,由此終生站立不起來。在他的內心,一定既自卑又無奈地憎恨過城市。後來,他有個親戚在天津工作,想讓他的小女兒去幫忙照看小孩,並許諾等孩子上學後,給他的女兒安排工作,幫助成家。他堅決地搖頭,硬是沒有答應。

  胡伯對城市印象就象村裡人對他一樣,是如此地難以改變。多年後,當人們已經習慣或者感到重提那些舊事毫無意義的時候,胡伯的思想也開始了悄悄地蛻變。

  我對胡伯並無愛憎情感,但有一事卻使我印象很深。那是恢復高考制度後不久,我被唯一面向全縣招生的縣重點中學錄取。在父母送我搭乘交通車的公路上,胡伯趕來送我伍元錢。聳著兩肩,說了許多祝福的話。那時,一角錢就能吃一餐飯,伍元錢對胡伯來說,也夠他積攢的。當時,我和父母都非常感動。母親對這事還念叨了好多年。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從外地回來,發現他家有了些許的變化。桅子花、酸梅樹沒有了,大樹已放掉,又栽上了挺直的水杉,籬笆牆也只稀稀疏疏地長著冬青樹。這時,他的女兒們已出嫁,大兒子也結了婚。並且,他的大兒子去了天津,投奔當年的親戚。幾經周折,在城裡找到了打工的活計,加入了浩浩盪盪的打工族隊伍。不久,大兒子一家人也去了城裡,留下一個孫子由胡伯照看,在老家讀書。

  胡伯自從大兒子結婚後,就把這套老房子給了他,自己到小河那邊的責任地裡,搭起了土屋,又置備了砂石、水泥板,準備給小兒子蓋房並住在一起。再後來,聽說小兒子也去了天津。走上了他哥的路,在城市開始了打工的生涯。這時,村裡陸陸續續地有年輕人外出打工,也斷斷續續地帶回許多新的信息。胡伯因為孫子的緣故,兒子經常有書信回來,並向他介紹他們的情況和城市的見聞。胡伯對外面的世界有了新的潛移默化的知識與認識。這年底,大兒子、兒媳回來,從頭到腳,已經徹底地變成了城裡人的模樣。就象電視中見到的人一樣。他們要把孩子接到城裡去,也流露出此生不再回來的願望。

  胡伯第二次到城裡,是到天津看兒子們。回來後,他就告訴村裡人,他要到城裡去。不久,他就賣掉了房子、樹木和土地,帶著他的家人,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片給他無限歡樂、希望、夢想的土地。

  走進城市的胡伯,他會象我一樣地想念那片土地和那裡的人嗎?我想,會的。那一片土地,一定會令他魂牽夢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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