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八月期
編輯:王青鬆

張 建
狐貍非比尋常的一天

  “Ex animo, I love you...

  “誠摯地,我愛你。”

  當然,這是與愛無關的一天。我出門的時候居然在吹口哨。非比尋常的早上,泥土裡有初夏的味道,空氣中跳躍著許多精靈般狡猾的音符。金黃色美麗的獸從絲絨一般的海水裡探出頭來,風仿佛是從幹爽而高貴的莫高窟筆直吹來的。

  誠然,人活著是會有許多的不如意的。我撫摸著光滑的下巴,很久以前我就習慣了在沒有鏡子的情況下清理胡子了。我預感今天會是一個非比尋常但很如意的一天。因為我現在要去“相親”,去實踐這種古老卻飽含羞澀的前現代行為。我愉快地走在形而下的清涼小路上,而整座異鄉的城市還沉浸在一片形而上的寧靜裊裊之中。

  這種好心情成功延續到我看見了她。她莫明其妙地挑選了一間中式茶樓展開我們的初次見面。裡面燒賣,蝦餃,糯米雞的親切味道恰如其分地混雜在菊普茶的清香裡,人聲的鼎沸讓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放鬆喉核,我穿了一件淺藍的襯衣,居然還打了領帶。她戴了一副銀白色的眼鏡,嘴邊一直露出在冬天野地裡覓食的鬆鼠才有的那種冷而勉強的微笑。

  雖然如此她還是屬於漂亮的范疇。如果可以加上一點王家衛式的搖晃鏡頭和散落一地的初夏陽光,她簡直就是“世界如此美好”之類讚頌詩的最佳腳注了。我是這樣覺得的。我咬著脆弱的春卷,就著茶一口吞下。我想起第一次約會女孩子,居然也是在茶樓裡面的。回憶這東西蹩腳得很,但它卻可憐巴巴地地維系著我以及這個在宇宙中孤伶伶地旋轉著的世界。現實的大斧頭一刻不停地砍著我身後的那根記憶的繩子,只要繩子斷了,我可就哪裡也回不去了。

  “知道英語裡面最長的單詞是什麼嗎?”她的聲音因為緊張或者是故作緊張而抖抖戰戰的,仿佛有熊在下面固執地著意識的大樹。在相親的儀式上居然可以討論英語單詞,未免有點讓我喜出望外了。而且問題剛好也是我不知道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窺見她那面目模糊的自我( ego)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很輕鬆的樣子。她安靜地從那只明顯是仿造的 PRADA手袋裡摸出一張紙片,移交到我的面前。“就是這個”。她眨了眨眼睛,就象一只咀嚼著青草的小羊。紙片上面是一串觸目驚心的字母:
Osseocarnisanguineoviscericartilagininervomedullary

  “總共51個字母,是個形容詞,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她把筷子上的蘿卜糕放回碟子裡,很開心地盯著我的臉。我幹脆低頭去吃芋頭角,味道象邪靈時代生物似的芋頭角。我是一條傻呼呼的飛龍,百無聊賴地噴著火,從遙遠的空中興趣盎然地俯視著用51個美麗字母構築成的地球表面。

  而地球表面這時候有一位美麗可愛並戴了一副銀白色的眼鏡的女孩,正在揚揚自得地盯著我的臉。她纖柔而且溜直的長發撫過我的意識。

  “我不知道。”

  “你可是一個很受歡迎的英語老師啊,你知道嗎?”

  “這個我知道。”

  她滿意地挺了挺身子,胸部的形狀明顯,淺藍色的洋裝妥貼而且合身。

  “那麼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單詞的意思呢?”

  “噢,你那麼一說我想起來了,你知道小狐貍向開雜貨店的老熊借斧頭的事嗎?”

  “什麼?”她眼睛大得可以裝進去地球上所有的驚奇。

  “其實小狐貍只是想把斧頭轉借給水獺妹妹而已,因為她的牙壞掉了。”

  “真傷腦筋,有象你這樣的老師的嗎?”她稍帶憐惜地搖頭。

  “水獺妹妹吃了許多許多的楓糖,於是牙就壞掉了,也就再也不可以啃樹了。但是老熊卻把斧頭拿去換了蜜糖。”

  她這次不說話了。自顧自地向推著點心車的女士拿了一碟蛋撻。

  “可憐的狐貍只好去做英語老師,因為他要照顧更可憐的水獺妹妹,我就是那只狐貍,所以我很受歡迎,但我不可能懂你這個單詞。”

  “你一定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小孩吧?”

  “小孩總是希望自己會長大的。”我終於順利地把芋頭角吃完了。

  走出茶樓的時候,我象一只狐貍似的咪著眼睛,陽光很多。她就象一條被細致地晾曬在美麗的繩子上的淺藍色被單,飄散著許多溫暖的香味。

  “嗨,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我怎麼知道呢?”

  “對了,你真的確定那個單詞有51個字母,而不是50或者52個嗎?”

  她象望著一大盒子的>pineapple sherbet 似的很認真地凝視我。

  “等你知道了那個單詞的意思,我們再見面吧。反正我知道你住在哪裡,你也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讚同。她是我一個中年學生的某位親戚,我那位面相賢惠的學生想必是真心實意地希望撮合我們的。可惜狐貍和水獺還是出來搗亂了,每次都是這樣的。它們一定很寂寞了,在空盪盪的開滿了四月繡球花的大森林深處。

  然後她就轉身離開了。悄無聲息地走了。

  非比尋常的如意事件往往是接二連三地跟著來的。

  當然就一般而言,如意的事情是不可能連續地發生的,鬆鼠也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不斷地拾起鬆果呀,所以我說那是非比尋常的。早上從床的左邊下的地,在沒有鏡子的情況下順利地刮了胡子,最中意的淺藍色襯衣剛好掛在衣架上,一次就打出了一個結構完美的領帶結,外面陽光明媚,和自己相親的女孩美麗而可愛,在尋常時候道路阻塞的唐人街上居然奇跡般地搭上了計程車,這種時候即使有人走過來狠狠地打我一記耳光,我也會順從地把另外一邊臉遞給他吧。

  當然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所以我心情輕鬆地坐在計程車上,也就不去思考什麼是人生以及那51個字母的單詞是什麼意思了。

  “先生,你願意聽我講一件事嗎?”

  司機突然開口說,我沒注意這部車的司機居然是一個中國男人。這讓我心情更加愉快了,我咪著眼睛望著倒後鏡裡面抽著薄荷煙的司機的臉,“是怎麼樣的故事呢?”

  他沉默了很一會兒。車子平穩地在都市空盪盪的路上前進了50米。在交通燈前停下。

  “他今天早上走了。”

  “嗯?誰?”

  “他啊,那個居住在我身體裡面的他,還會有誰呢?”

  我覺得這種時候我還是保持海貍式的安靜比較好,我很理解地向倒後鏡裡的他點點頭,微笑。他樣子很模糊,車子裡面飄著水一樣的音樂,又冷又溫柔的女聲在唱:“……電話還沒有掛起來,感情已經腐敗……”

  他再次起動車子,由於是周末的緣故,四處沒什麼人,路邊的鐵欄桿下面冒著來歷不明的白煙,裊裊的,很寧靜。

  “先生,我表達不好,但他的確來過的,但今天早上他走了,我感覺到了。”

  “你或許是受到某種精神分裂狀態的影響吧,肉體的存在於是失去了精神的依托感。”信口開河地胡說,正是我最拿手的。

  司機皺著眉頭,“不是那樣的,先生……我腹部這個位置,就是這裡突然空了,他就是居住在這裡的。”他轉過頭來,很認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眼淚還沒掉下來,已經忘了感慨……就象蝴蝶飛不過滄海,誰也不忍心責怪……”她繼續在唱著。

  我於是被非現實的滄海橫流沖刷著,下面露出了驚愕的泥土。

  “先生,他是一個很小的人兒,應該是人吧,或許是其他動物也不一定,好像他有一條很大的尾巴,人類雖然看不見他,但我卻可以接觸到他,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寄居在我身體裡了,就在我腹部這裡。剛開始的時候我很討厭他的。”小狐貍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跑了出來,搖著一條很大很紅的尾巴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

  “……能不能美夢就醒來,我們就自由自在……”

  歌曲終於結束了,許多零碎的音符沿著車子的痕跡掉了一路。

  “你可以說得更清晰一些嗎?你說有一個小人住到你身體裡面去了?”

  “是啊,洗澡的時候比較麻煩,當我需要坐浴的時候,就要給他一根吸管,這樣他才不至於在水裡窒息。”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認真地去回想那個51字母的單詞,女孩形狀明顯的胸部,以及妥貼而合身的淺藍色的洋裝。

  “他的頭部和雙手在我的腹部的前面伸出來,而雙腳和尾巴卻拖在我身後……”

  無論我如何竭盡全力地去想,我還是不知道那個51個字母的單詞的意思,以及司機和那個小人是以怎麼樣的形狀生存的。幸好牙齒很疼的水獺妹妹沒有出來,我已經足夠混亂的了。

  “但慢慢就習慣了,我開始習慣了和他一起的生活了,我們經常進行無聲的對話,最主要的是,這樣一來,無論何時何地我也不會寂寞了。”他把薄荷煙頭順手扔出了窗外,風一吹就不見了。遠處隱約看見了有海的影子。

  唉,又是寂寞。我嘆了口氣。所謂寂寞就和信念,理想,青春什麼的是一個概念吧,如果你相信狐貍會跑去借斧頭,那麼它就會去借的。如果不相信,小狐貍就繼續在大森林深處呆著就是了。這樣的想法讓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又好了起來。並嘗試去安慰他。

  “可惜他還是走了,我這裡就空了。但感覺還在的。”

  “嗯,就象被截去手腕的部位還殘留著手腕的感覺一樣吧。”

  “也許差不多吧,我也沒有經歷過,畢竟……”

  “你很掛念他?”

  “嗯……”他含糊地回答著,然後熟練地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我的目的地終於到了。

  “或許他還會回來的。祝你好運。”

  “或許吧。”他的聲音很平靜,“那麼說,先生,你是相信我說的話了?”

  “如果你相信狐貍會跑去借斧頭,那麼它就會去借的。”

  “狐貍?”

  “是啊。狐貍,就是那種拖著又紅又大的尾巴四處打轉的小狐貍啊。”

  司機沉默了。臨下車的時候,他很認真地凝視著我:“先生,謝謝你,也請代我向狐貍問好,我也很感謝他來著。”

  “我很願意代勞。”

  汽車離去的時候,也是一般得悄無聲息,就象那個戴銀白色眼鏡的女孩一樣。

  我到達的地方靠近海邊,海水無精打採地往岸上吐著一些好像楊基隊勝利大遊行過後的滿地白色紙屑一般的泡泡。海這種東西顯而易見是屬於清晨和黃昏的,在這種乏善足陳的初夏午後,它也就無所謂去証明自己存在這一事實了。日久失修的海濱木架上堆滿了破碎的貝殼屍骸以及黃白色的沙礫。遠處一片白晃晃的,有幾只驚慌失措的船。沒有海貍,沒有抹香鯨,更加不會有從絲絨一般的海水裡探出頭來的金黃色美麗的獸。

  但我心情依舊很好,這就著實有點莫名其妙了。我走進他家後園的時候,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包裹著錫紙的馬鈴薯從火爐上夾起來,剝皮搗碎。然後把許多被踐踏的時光之影和可憐的馬鈴薯混在一起倒在大鍋裡,放進切碎的芹菜酸豆紅辣椒,最後撒上鹽。整個過程他都目不轉睛,仿佛狡猾的土豆們會隨時溜出大鍋的邊緣,然後象精靈一般狡詐地微笑著潛入黑色的大森林,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我很喜歡他弄的馬鈴薯沙拉,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跋涉一次來品嘗。來的人總是不少,這種連正式的名稱也沒有的,滑稽劇性質的定期聚會漸漸就發展成了某種生活的必然了。

  三點二十分,我在後園的鐵制長凳上坐了十分鐘後,他終於注意到我了。初夏的太陽在我的周圍造出了一潭陽光的遊泳池,他家倒真實地有遊泳池,但一年到頭都是幹枯的,仿佛與世隔絕。他微笑地走向我的時候,我已經在午後三點二十分的陽光遊泳池裡泡得有點意識模糊了。

  “今天可好?”

  “不錯,非比尋常但很如意的一天。”

  “噢?”

  “早上相親來著。”

  “女孩?”

  “應該是的,很可愛的女孩,可惜對狐貍和水獺似乎沒有什麼興趣。”

  “狐貍?水獺?”

  我不厭其煩地把小狐貍,水獺妹妹以及開雜貨店老熊的關系又交代了一遍。

  他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時候朋友也陸續地到了,所謂的朋友。其實關系稀薄得就象初秋無聊的雨粉,筆直地落在洛杉磯的人行道上,只要多眨一下眼就會蒸發掉了。但至少在面對馬鈴薯沙律時,我們是熱情而且是無話不談的。如果那些印第安納州的木衲農夫們知道自己輸出的馬鈴薯居然有如此功效的時候,不知道會有多麼的驚訝?

  今天的話題有點不著邊際,照例從馬鈴薯聊起,說到了意大利面條,然後是斯拉夫文化以及吸血鬼,最後就開始在暖洋洋的陽光底下開始講述各自的奇怪經歷了。無非就是看見了神秘的昆虫,夢裡預見了家裡寵物的死亡,又或者在乘搭地鐵的時候,身邊的同事看見對面有一個灰色的女人,而他自己卻什麼也看不見之類。

  我那被陽光泡得軟踏踏的意識這時候才逐漸堅實起來,下面就該輪到我了。

  我看見小狐貍搖著一條很大很紅的尾巴又開始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了。

  “其實我對這些形而上的超越了三次元常識而以非自然形式存在的東西是沒有興趣的。”

  我的開場白卻不可思議地讓他們興趣盎然起來,大家都停止了咀嚼,象邪靈時代的傻呼呼的噴火龍一般俯視著我。

  “真正奇怪的經歷也只有一次,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應不應該把它說出來,因為當時是真實的滑稽,而不是恐懼。”

  “什麼叫真實的滑稽呢?”

  我搔了搔已經開始有胡須影子的下巴,“嗯,其實故事是以某種類似於荒誕劇的形式開始的,或許不應該大驚小怪才對,事實上我開始也覺得沒什麼的,但有些真實的感覺是潛藏在意識之井的深處的,出其不意就會冒出來。漸漸我連思考它的興趣也沒有了。”

  大家都不說話了,只有可憐的馬鈴薯繼續在火爐上面滋滋地響著。

  “那是我和以前的女朋友分手了一段時間之後的事了,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個夢,一個有著狐貍,水獺和老熊的夢。”

  “我是以一個純粹的旁觀者的身份看著狐貍去借斧頭的,因為是在夢中,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當時感覺還很開心。”

  “可惜老熊已經把斧頭交換出去了,然後狐貍就看見了我,夢中的狐貍看見了夢中的我……”

  “……後來呢?”

  “後來,小狐貍搖著一條很大很紅的尾巴來到我的身前,它希望我可以幫助一下可憐的水獺妹妹……!”

  “夢中的我當然就答應了,然後狐貍就跳起來,消失在我的身體裡了。”

  “消失?是怎麼樣一種形式的消失呢?”

  “我也說不清楚,仿佛狐貍就住到我身體裡面來了……”

  “……最不可思議的也是最滑稽的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早上我面對浴室鏡子的時候。”

  在初夏涼風囀響的午後,我看見大家的自我( ego )都屏住了呼吸。

  我沉默地呼吸了一會兒,象一條正在消化著浮遊生物的抹香鯨。

  “我面對鏡子的時候,居然看不見自己了,鏡子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了我,沒有了
ego ,也沒有了狐貍。”

  “我開始覺得這沒什麼,我還很想發笑,但這樣未免太對不起已經失蹤的自我了!”

  “我呢?我去了哪裡呢?我還是我自己嗎?一種莫名其妙的滑稽感覺徹底包圍了我,很幸運別人還可以看見我,我的外表似乎也沒什麼變化。但從那天開始我也就沒有必要再面對鏡子了,事實上我家裡現在一面鏡子也沒有了。事情其實不怎麼有趣,也沒有恐懼的感覺,只是鏡子裡的我突然不見了而已……”

  不知不覺地,一大鍋的土豆沙律就象溪流一般地順著這片初夏午後的斜坡匆匆地流去了。

  於是他站了起來,又開始細致地烹制他的馬鈴薯沙律。

  “我也知道這一切其實是和狐貍有關的,他鑽到我身體來了,但老實說我們相處地很好,……無論如何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你沒有嘗試去解決嗎?”他一邊撥弄著馬鈴薯,一邊很認真地凝視著我。

  “沒有,或許我已經習慣了。”

  我覺得他那種認真的神情很熟悉,今天已經不只一次地看見了。

  “嗯,已經習慣了的東西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的確如此。”大家附和。接下來就應該是身為主人的他講述故事了。

  “我的生活很簡單,奇怪的事情也只有一件而已,和你的狐貍有點相似,但我的已經是過去式了,因為他在那個早上終於離去了。”

  “那個寄居在你身體裡面的他嗎?”

  “嗯?”他訝異地抬起頭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另外一個故事了,或許,我可以轉告的是,他現在挺好的。”

  “是嗎?真好,謝謝你。”

  他平靜地微笑。我有點害怕這種被歲月雕琢得沒有了任何鋒芒的微笑,仿佛只是為了微笑而微笑而已。

  “老實說,我還是很掛念他來著,那種空盪盪的感覺現在還有。”

  “就象愛上了某人?”

  “是啊,就象愛上了某人。”

  黃昏了,千萬只金黃色美麗的海獸不約而同地,歡快地叫了起來,

  海終於蘇醒過來了。

  的確是非比尋常但很如意的一天,當我心情愉快地回到家,電話鈴就適時地響了。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是電話的響聲,仿佛只是從房間深處傳來的一些零碎的聲音記憶而已,過了好一會兒碎片才緩慢地凝結在一起,終於成為了名副其實得電話鈴聲了。我在沙發上擺了一個讓自己和小狐貍都感覺舒適的姿勢,拿起了電話。

  “怎麼那麼久才接電話?”

  “剛回家。”果然是那個喜歡穿淺藍色西服,戴著銀白色眼鏡的她。

  “噢,整個下午打電話都找不到你,去哪裡了?”

  “去 Long Island Potato salad 了。”

  “你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嗯,小狐貍還好嗎?”

  “挺好的,還是喜歡搖它那條又大又紅的尾巴。找我有急事?”

  “嗯,也沒什麼,那個單詞的意思想出來了嗎?”

  “是否與寄生或者靈體侵入之類有關系的詞呢?”我幾乎是不加思索地問。

  她不說話了,沉默了很一會兒。

  “為什麼會那麼想呢?”

  “感覺而已。”

  “ Osseocarnisanguineoviscericartilagininervomedullary

  我再次俯視著用這51個美麗字母構築成的地球表面。海貍在沉思,抹香鯨在跳舞,小狐貍和水獺妹妹相擁著坐在蘇醒的海邊。聽著成千上萬的美麗金黃色的獸從絲絨一般的海水裡探出頭來並且歡快地叫著。

  “差不多吧,我是從Thomas Peacock的小說裡找到這個單詞的。”

  “Thomas Peacock?”

  “嗯,在小說裡,主人翁用這個代表著人體所有器官的形容詞順利擺脫了一只入侵的靈體,一只雄性的狐貍。”

  “是某種咒語的替代物嗎?就象讓公主昏睡的荊棘刺?”

  “可能吧,很無聊,是嗎?”

  “怎麼會,只是有點不舍得。”

  “不舍得?”

  “不舍得小狐貍啊,或許,他很快就要回到開滿繡球花的空盪盪的森林裡去了。”

  “你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嗯,不可思議的只是狐貍而已。對了,再見面好嗎?”

  “再說吧,你還是早點休息吧,今天大家都累了。”

  “Ex animo,謝謝你。”

  “謝什麼?傻瓜,晚安吧。”

  我的自我( ego)看見胸部形狀明顯的她輕輕地放下了電話,很認真地凝視著窗外,然後溫柔地在想:這是多麼非比尋常但有如意的一天啊。

  小狐貍牽著水獺妹妹的手,搖晃著又大又紅的尾巴,朝著開滿繡球花的空盪盪的森林方向越行越遠了。

  我以純粹的旁觀者的身份注視著他們。

  明天或許,只是或許吧,應該去買一面鏡子了。

  上床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在想,這是多麼非比尋常但很如意的一天啊。

  “Ex animo, I love you...

  “誠摯地,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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