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八月期
編輯:舒伊

曲風
正 月 大 雪



  庚午年正月初九的那天,在遼東半島一個邊遠的山溝裡,我奶奶死了。

  奶奶無聲無息地死去了,一如她無聲無息地活著。奶奶象一根羽毛一樣輕輕地飄走了,融在了正月那場茫茫的大雪之中。

  那場雪是初二下的,電視裡說這是當地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雪後又起了大風。天空發出嗚嗚的怪響。鄉下我姨的兒子後來回憶說,那天早晨,他憋了一泡尿,想要出去,放開門栓,推門,怎麼也推不動,原來,風飄來的大雪把他家的門全部堵上了。

  大地一下子變得空空盪盪,象是一座空曠的大音樂廳。我聽得見一種時隱時現的音樂聲,來自天宇。我在這樣大的風聲裡仍然能分辨得出來,那聲音象外國電影裡教堂唱詩班的歌聲。

  雪地,就象生命的一次靜止。

  大地的心臟驟然停息。

  有那麼一瞬間,風忽然住了。我覺得整個世界象一家素潔的大醫院。或許,我們這個星球本來就是宇宙裡的一家醫院,來到這兒的每一個生命都在雪色的祈禱裡醫治自己。然而,無論怎樣,每個生命都要不可避免地走向那條死亡的山谷。

  爸爸、媽媽都是縣城裡的醫生。初二那天,爸爸就急著趕到了鄉下去看奶奶。後來下了雪。第二天,雪抹殺了世界上一切讓人類常常為之沾沾自喜的那種叫做道路的東西。人們都說,世界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可現在世界上又沒有了路,怎麼大街上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呢?

  這時,每一戶人家都會感到自己好象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戶人家。

  電話來得很突然,我沒想到在這樣的天氣裡,電話的鈴聲還那麼清脆動人。媽媽接的電話,自始至終她沒有說一句話,聽著聽著她的臉色就有些變了。當時,弟弟、妹妹和我都圍在媽媽的身邊。

  媽媽說:“走吧”。我們就鎖上門,徒步走了四十裡的山路,來到了奶奶家。這時,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遠遠看去,奶奶家屋裡的燈光很亮。

  許多我所熟悉的或略微有些陌生的面孔圍在了奶奶身邊。奶奶坐在炕頭,精神很好,正與人們嘮著家常。一下子有這麼滿滿的一屋子人來看她,她似乎很高興也很滿足。

  爸爸把媽媽拉到一邊說,昨天差一點兒,別看她現在挺好,可還不敢大意。那邊,媽媽正給奶奶紮針;這邊,爸爸把我的伯父、堂哥、我,還有幾個姑父都叫到一邊,布置了一下二十四小時輪流看護的有關事項。

  爸爸仍然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奶奶似乎見好,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肺功能衰竭已瀕臨死亡邊緣的八十七歲的老人。幾個姑姑把我的幾個姑父都攆回了各自的家,說把家務忙一忙,一旦有什麼事再派哪個孩子通知他們。

  至今,我堂嫂的那聲尖叫還時常在我的耳邊閃現。那天晚上,奶奶吃完了晚飯,說她有些困,說著說著她就躺下了,然後就睡著了。我低著頭坐在炕沿邊上看英語,堂嫂正在拾掇飯桌上的碗,接下來,就是我在記憶中總想抹掉卻總是抹不掉的那聲起自堂嫂整個胸腑的尖叫。我抬起頭,從來都弓著身子綣著雙腿睡覺的奶奶這時已經完全伸直了身子。人們馬上圍了上來,爸爸給奶奶輸上了氧氣,幾個姑姑和大媽等人則爭先恐後地給奶奶穿壽衣,幾次險些將氧氣管碰掉。爸爸顯然氣極了,當時他含著淚珠喝斥道:“人沒等死就讓你們給折騰死了!”姑姑們於是都住了手,但都異口同聲地說什麼,要是沒給媽穿上壽衣就讓媽赤條條地到那兒去報到。那我們作小的不一輩子都背著不孝的罪名嗎?說著說著她們就號啕大哭起來,一聲高過一聲。

  這時,我看到奶奶慢慢睜開眼睛,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任何話語。但我能讀懂她的目光:我這不是很好嗎?你們在幹什麼呀?(她把臉轉到靠牆的一旁,顯然,她有些不高興了,她不喜歡聽這種聲音。)

  我猛然想起,從我記事到現在,二十余年,我從來沒有見過奶奶的淚水,包括爺爺去世的時候。

  她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於是就又合上了。她已很明白,她已經無法再用人世間的語言來表達人世間的一切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聽到見到她說什麼或想要說什麼。她閉著嘴,睜著雙眼,在安安靜靜地等待著黃昏那最後的鐘聲在這小村的上空敲響。

  我從來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在等待自己的死亡來臨的時候,會如此地平靜、安詳。

  體味到這種平靜,我感到人生的一切原本是很充實的,包括生死、包括愛恨……

  換衣服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了奶奶身上的一道黑紫色的疤痕,很古老的鑲嵌在她枯瘦的背上。我還記得小時候奶奶曾給我說過的那段往事。

  那是“滿洲國”的時候,有一天一群日本人開進了這個小村,搶走了所有的耕牛。當日本人拉走我家唯一的耕牛時,在院子門口,牛回過頭,望著奶奶,眼裡象是噙滿了淚水;奶奶終於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抱住了牛的後腿,任憑兩個日本兵怎麼拉,牛就是不肯走一步,這時,一個持著指揮刀的軍官走了過來,一刀將奶奶砍倒在地。奶奶回憶說:“當時我以為我死了,所以我怕極了,後來你爺爺聽到了別人的口信後,趕緊從地裡跑回來,把我抱回家。進了屋,伸伸胳膊蹬蹬腿了,挺好的,沒受什麼傷,只是背上有些火辣辣地疼,你爺爺掀開衣衫看了一下,告訴我:算你便宜,撿了條命,日本人是用洋刀背兒砍的你。我一聽,原來虛驚了一場,不過那疤就這麼留了下來”。

  小時候,我一直想看看那疤,奶奶一直不肯。今天,我看到了那暗色的痕跡,卻是在奶奶的彌留之際。那條疤痕斜穿過奶奶的肩背,仿佛凝聚著她一生的艱辛。

  奶奶有四個女兒,兩個兒子及兒媳婦,還有七個孫子、孫女,現在,這些人都靜靜地呆在奶奶的四周。大伙兒在一起靜靜地坐著,原來就是在等待著一個可怕時刻的來臨。此時,這種空前的寧靜中絕對不含一丁點兒的酸楚與恐懼。誰也沒想到,這種等待竟一直延續了五天。

  或許人的一生都是在對死亡的默默等待中完成著自己。

  短短的五天似乎比奶奶一生都要漫長。

  五天裡,奶奶不住地要水喝,卻不吃任何東西,姑姑們說,老人家幹淨了一輩子,她想涮清自己的腸子再走,她幹幹淨淨地來,也要幹幹淨淨地去。

  奶奶的身體虛弱極了,但五天裡她幾乎沒有睡過覺,合上過眼,她只是用她那混濁的目光一個一個地注視著我們的面孔,絲毫不覺疲倦。

  初九的那天,正是立春。天很睛朗,太陽剛從東面那個山坳裡爬出來,就明光光地照著雪原。陽光和雪的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照在身上、臉上,則很溫暖。河床的冰層下,嘩嘩的流水聲越來越清晰。街上,許多人走出自己的屋門,似乎是從一個季節裡走出,人們打著招呼,寒喧著,遠方的每座山頭和眼前每一個朴實的鄉下人的面孔都顯得紅潤了許多。

  這個時候,全村的炊煙正在升起,奶奶終於安詳地閉上了眼睛,無聲無息地追隨著那縷縷炊煙遠去了。

  我終於發覺,死亡原本是很輕很輕的,輕得象空氣中一絲遊動的聲音,象晨曦中的一縷光明。那種所謂的沉重是人們假設出來的,並且自己強迫自己必須沉重,親人去世,不沉重怎麼對得起呢?

  現在,我的所有活著的親人們都沉浸並且陶醉在那沉重的哭嚎或哭泣裡。爸爸和伯父商量好了,喪事一定要辦得象個樣子。他們找了個司儀主管一切,司儀其實就是個導演,什麼時候哭什麼時候不哭都得聽他的全權指揮。

  我的腦子一如眼前這片茫茫的雪地,一片空白。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感覺到死亡那種攝人心魂的力量與意志,總之,我覺得奶奶還活著,她只不過換了一個入睡的姿勢而已。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我,無法消除,直到半年之後我又回到了奶奶家,看到奶奶原來睡覺的地方已經被我大媽那龐大的身軀所佔據,這時我才強烈地感到,奶奶真而確真地去了,消失了,我只能伸出手,在空氣中去尋找她的一絲氣息。

  在守孝的那幾天,我一直沒有哭。換一種說話的方式該是:我怎麼努力讓自己哭,象我所有的姑姑們一樣悲傷欲絕地哭,但就是做不出來。一個姑姑為此大罵了我一頓,說奶奶從小把我帶大,親我疼我,連死了都不嚎幾聲掉幾滴淚還象個孫子嗎?

  在哭喪時,我大媽的哭聲最為嘹亮,壓過了我所有的姑姑和我的姐妹們。我總是很奇怪地打量著我大媽那尋死覓活滿臉鼻涕的樣子,心中一片茫然。我從小懂事的時候就知道,我大媽對我奶奶並不好,不僅要她幹這幹那,還不時地罵她。大伯是個孝子,他找到村裡的先生寫了一紙休書,要將大媽趕回娘家,我大媽於是跪在了大伯面前認錯,但大伯橫下心要趕大媽走。奶奶出面了,她罵了大伯,說,誰都有錯的時候,要是你趕走她,連我也趕走吧。奶奶一生氣,大伯真的沒有再提休妻的事。還有一次,鄉裡要評模范媳婦,來人調查我奶時,大媽很害怕,生怕她平時的一些事情傳揚開不利於她的名聲。然而幾天之後,大媽竟然被評上了鄉裡的孝順媳婦,並發了一條褥單作獎品。“你大媽怎麼一點兒不臉紅?”鄰居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發下獎品的當天,大媽就把新褥單舖到了自己的褥子上,說身體有些不舒服,讓我奶奶為她做飯,喂豬、喂雞什麼的。

  令人肅然起敬的寬容與令人難以理解的忍讓,這便是奶奶。

  靈堂就設在院子裡。當鄉村的喇叭隊奏響樂曲時,孝子孝孫們都整齊地跪在靈堂之前,一跪就是半個小時,爸爸說:這樣跪在冰雪地裡是為了贖罪。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就是母親,我們做子女的對母親都是有罪的,一個人一出生時,他就讓自己的母親在痛苦中掙紮,每一個人都是帶著對母親的罪孽才來到世上的啊。

  聽了爸爸的話,每當我跪在寒氣刺骨的冰雪地上時,我的心裡就飄盪著一絲欣慰,那是一種淡淡的解脫。

  守孝的第二天傍晚,是“送母歸天”,喪隊按大小輩份全部排列著跪在西山的崗頂。這時,黃昏把西天染得一片血紅,雪地上跳躍著紅色的光芒,紙人、紙馬,還有紙車紙牛被火點燃了,紅色的火光沖上天空,與遠方飄動的晚霞融為一體,紙灰在面前飛快地舞動著,司儀一聲令下,我們一邊嗑頭,一邊向西奔去,這時,我仿佛真的看到奶奶從火光中一躍而起,駕著她的馬車,向西方那雲霞的故鄉飄然逝去,那些美麗的紙牛紙馬紙車紙人轉瞬間無影無蹤。這時,也只有這時,我的心裡一陣沖動,淚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我永遠也無法說清這到底是因為奶奶去世的憂傷,還是因為生命的來去匆匆所昭示的一種美麗對我心靈的振動與激盪。

  我只記得,那天的黃昏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黃昏。

  雪原上,一支披著喪服的隊伍與雪一個顏色,他們沉緩而頑強地向遠方移動著步履,隊伍長長的,象一個人孤獨而漫長的生命。

  人們把棺木小心地放在了挖好的墓穴裡,我覺得他們在做著一件非常蠢笨非常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掩埋的似乎並不是我奶奶,而是一個空空的棺木。奶奶怎麼能委身於這麼窄的一個土坑裡呢?她不早就隨著那天清晨的縷縷炊煙飄走了嗎?

  埋奶奶那座山的腳下,有一座水庫,記得以前水庫裡的水還很多很多,可現在,整個水庫全都幹涸了,裡面只有一層厚厚的積雪。人的生命不就象這裡的水一樣嗎?在時光裡我們的生命漸漸蒸發著,直至完完全全飄到了天空之中,形成了雲或別的什麼。

  所以,死亡在世上本來是不存在的,死亡是人們的一種錯覺,它不過是一個生命轉換了一下它的生存方式而已。

  水蒸發到天上,成了白色的雲,有一天,它還會成為雨,成為露,成為霜,成為冬季裡的任何一場雪,還會重新回到這個永遠都被它繚繞著的星球上,並以此昭示著生命的永恆、美麗與不朽。


(199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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