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八月期
編輯:馬蘭

路 離
陰翳街的火災

  我站在這一帶唯一一幢帶玻璃的風塵僕僕的紅磚平房前,揚起頭。陽光透過蒙著灰塵的樹葉,斑斑點點地撒在臉上,我瞇起眼睛,眨了兩下,在眨眼的瞬間看清了那幾個字,陰翳街飯店。我跨步邁了進去,被老鼠咬得亂七八糟的門檻拌了我一下,我低頭去看腳下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穿過皮包骨頭的胸腔,在盤旋著濃痰的嗓子裡轉了一圈,向我擊來,他說:“你找誰啊?”我嚇了一哆嗦,迎向他布滿白翳的目光,假裝愉快地說:“我就找你。”

  我告訴盲眼老人我此行的目的,我是一個從城裡來的人,我要周遊全國,不是那些俗透的風景名勝,我要轉遍我感興趣的小地方,回去寫一本《中國新風景》。但我沒有錢,我小心翼翼地轉換了語調,所以我希望能為你打工,掙些路費。我注意到在我說話的時候,老人的身子在不停地戰抖,被電擊的神情從他蒼白多皺褶的臉上傳達出來。

  他不敢相信似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喃喃地說:“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誰?”我問。

  他默不作聲。

  “我誰也不是,我第一次來。”我盡量友好地說,並且把每個字咬得字正腔圓,以區別開這裡土裡土氣的方言。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外人來過了,很多年了。”老人慢慢恢復了平靜。

  我感到非常興奮:“是真的嗎?”

  老人捋了捋貓般稀疏的胡須,吸了吸鼻子,好象要努力辨別我的味道,他問:“你去過北京嗎?”“當然。”但我隨即表示了對北京不屑一顧的意思,北京算什麼,我更喜歡這裡。

  老人不懂似的搖搖頭,隨即告訴我飯館根本沒生意,也付不起我的路費,不嫌棄的話,他略微遲疑了一下,“你可以吃住在這兒。”

  我對他的答復非常滿意。從瞥見了天花板和桌角上的大大小小的蜘蛛網開始,我就把在這兒掙錢的想法揮揮手拋在空氣中了。我謝過了老人,熱切地等他帶我去我的房間,或者至少給我一口水喝。他居然頃刻間打起了伴著鼻哨的呼嚕,也不知他說的是算還是不算。我躡手躡腳走過他的身邊,用葫蘆瓢舀了一瓢水缸裡的水喝了,把背包立在靠裡的牆角,就出了門,我想找個年輕一點的問問關於陰翳街的事。

  中國的大小地方我轉了一年,從沒到過這麼古怪的地方。大白天整個小鎮死氣沉沉。陰翳街百貨商店,陰翳街蔬菜副食品商店,陰翳街衛生院,陰翳街小賣部都上著褪了色的紅漆木門板。民居同樣緊閉,只能看見房頂灰瓦上的小草在風中身不有己地顫動。鎮子裡死氣沉沉,連個雞啊鴨啊豬啊狗啊的都沒看見。

  自從進入這裡,就有一種陰森的刷刷刷的聲音與我形影不離,我腳步抬起的時候有,腳步落下的時候也有。我柔軟的鞋一起一伏在青灰長條石舖成的路上,在有如從幽谷中升起的刷刷聲的映襯下,象鐵錘崩濺著火星砸在負隅頑抗的石塊上,咚咚咚地響亮無比,把自己嚇得心驚肉跳,我按住胡跳一氣的心臟,貓著腰高抬腿輕邁步。這種刷刷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時快時慢錯綜復雜,如果走快一點的話感覺有一股極韌的力量把我往回拉,如果走慢點又覺得有什麼在把我死命往前拽,剛開始累得我胸悶氣短,過了十來分鐘才逐漸適應。盡管步伐合上了節奏,腳步聲也在刷刷聲中隱行,我依然戰戰兢兢地行走在的塵灰漂浮的大街上如同一粒灰塵漂浮。

  這個鎮子是由四排平房組成的,每排有十七幢房子,門通通朝內面向一個四四方方的廣場,圍成一個“口”字形。除去陰翳街百貨商店,陰翳街蔬菜副食品商店,陰翳街衛生院,陰翳街小賣部和陰翳街飯店,共計六十三家民居──一律以點綴著金燦燦的黃銅把手的黑漆大門阻擋我的沒有穿透力的視線。在繞這個四方小鎮來來回回轉了十圈以後,一個疑問在我心中如同炊煙一次又一次升起,我掰著手指不停地盤算,就算是一戶只有四口人,那這二百多個活人都去哪裡了呢?就算趕集什麼的,也應該有幾個頭簇擁在一處唧唧咕咕閑聊的老太太和抱著積滿茶垢的搪瓷杯下棋的老頭啊,或者至少有雞飛狗跳啊。

  你們一定會提醒我那個在陰翳街飯店遇到的老人,他是陰翳街之謎的一把鑰匙。但實際上他在我記憶中離去的速度非常之快。離開他的時候,他蜷在屋子最陰暗的角落裡睡得死去一般,我想他在裝睡,他希望在我的記憶中也保持睡眠的姿態,他差一點成功。我努力地回憶大約一個小時以前與他的見面,他的問題和回答似乎是曾經發生過的,他的聲音我卻再也想不起來了,只有我空空如也的肩膀說明了我背包的去向和有關的事情。

  絕望的情緒在天將黑未黑的時候是很容易產生的,我的汗水和莫名其妙的淚水順著貼在臉上的發梢滾落,從離開發梢尖開始變為一個自由落體,掉到青灰的條石上,爆炸,破碎了。我的臉上好象很多鼻涕虫爬過,留下白色的膩膩歪歪的痕跡,風吹過象在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似的生疼。我甚至還不知道小鎮的名字,哪裡是陰翳街呢,鎮上沒有一條象街的街啊。我的無所歸依的腳辛酸地把我帶離四方小鎮,因為不再固執於徒勞的行動,很快我有了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我被帶到了一條碧綠澄清的河邊,河水的顏色和岸邊柳樹連成一片。我蹲下身去,掬起一捧水,把水舉過頭頂,傾斜到頭上。儀式般的動作使我振作,待我定睛看時我終於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著粉色碎花衣服的女人。她安靜地坐在河邊上,雙手環抱著屈起的雙膝,頭側放在膝蓋上,後腦勺對著我,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上棲息著紅色的蝴蝶結。她的姿態十分舒展,渾圓的背影懶洋洋地鑲嵌在變化多端的夕陽余輝中,光線在她身上流動。我不能確定她是醒著還是睡著。我向她走去,她衣褶的變化說明了她的警覺,在我離她十米遠時候,她先開口了:

  “你是誰?”她的聲音如同河中的波浪微微顫動,並且余音裊裊。

  我說:“你好。你是那個鎮子裡的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好象在拷貝她的聲音,盡管我沒有有意識地做任何這種努力。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我的口音保持了純潔。

  她的反應異常靈敏,似乎鬆了口氣又緊張起來:“你不是這裡人。你說話就象電台的播音員一樣。”

  在我漸漸走近她時,她把膝蓋抱得更緊,但她的背影堅定地朝向我,她沒有與我面對面的意思。這非同尋常,這暗示著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即將發生。果然,她在沉默中醞釀著一句止住我前移腳步的話:

  “我等你等了很久,你終於來了。”

  我的身體僵硬了,夕陽在我遙不可及的地方慢慢墜落,我脫口而出的話依舊模仿她的聲音:“你是誰?”

  她似乎笑了笑,她說:“我是喜兒。”

  我在混亂的記憶深處搜尋我和喜兒的關系,這個年代久遠土裡土氣的名字在我的腦中代表一部電影中的女主角,那部影片比我早很久誕生,我們之間隔著一條寬達幾十年的河流,對岸的景物是不清晰的,而這個喜兒離我五步之遙。我真想晃晃她的肩膀,讓她把頭轉過來。我依舊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腳底的青草東倒西歪,我盯著那個紅色的蝴蝶結問:

  “那個鎮子叫什麼?”

  “鎮子?”喜兒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她說:“那是陰翳街。”

  我不解:“哪條街是陰翳街?”

  “那兒就是陰翳街。”喜兒的口氣不容質疑。

  “那個廣場叫什麼呢?”我又問。

  “我說過,那是陰翳街。”

  我不再問了,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陰翳街,陰翳街突兀地出現在我的路上,隔斷了過去和將來,我的現在注定要在這裡度過,更何況這裡還有一個等我的人。

  我覺得自己站了很長時間,夕陽完全落到山後面去了,我和喜兒依然保持著五步的距離。我的問題經由她的回答都變得索然無味,我幹脆不問了。銀盤似的月亮升到一棵大柳樹的樹梢上時,喜兒用手遙遙一指,說:

  “你看,月亮做好窩了,讓我們回去吧。”

  我等的好象就是這句話,還有她即將轉過來的臉龐。她把手伸給我,她的手在月光下晶瑩閃耀,和我的一樣冰涼,借了我的力她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轉過頭。盡管經歷了千般萬般的想象,我還是倒退了一步,她帶著黑色的眼罩,眼睛完全被蒙上了,挺直的鼻子和珊瑚色的嘴唇卻十分完美,似曾相識。她抓緊我失去血色的手說:“別害怕,沒事的。”隨即迅速地除去眼罩,她的臉就完全顯露出來了,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在這裡等我了,因為她就是我鏡中的形象,我們同時伸出手去撫摸實際中並不存在的鏡子。我們為彼此的容貌震驚和感動,擁抱在一起,我想我就是來找她的。

  我們肩並肩走在回陰翳街的路上,愉快地交談,雖然我們的生長環境完全不同,但我們的感受如同牽牛花和籐蔓彼此糾纏。

  “咱們再看看胳膊上的胎記吧。”喜兒又一次建議。

  我們同時挽起袖子,把手臂並在一起,兩個毫無二致的黛青色蝴蝶狀的胎記就籠罩在我們百看不厭的視線裡了。

  “我從來沒有雙胞胎的姐姐或者妹妹。我保証。”我說道。

  “我也保証。”喜兒迫不及待地說。

  然後我們彼此看了一眼,好象為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快慰。我們的步伐也整齊劃一。

  還沒到陰翳街我就感到了迥然不同於白天的氣氛,如影隨形的刷刷聲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人聲的喧嘩,他們都回來了,我想。

  在離陰翳街還有兩百米的地方,喜兒停住了腳步,她說:“我家在東排從北數第三個門,直接推門進來,數清楚了,千萬別搞錯!”

  我愕然地看著她,她居然沖我飛了一個媚眼,招了招手,大步流星地走了。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暗黑的陰翳街口,星光黯然下來,我呆立了片刻。

  清醒過來,我想起當務之急是去陰翳街飯店取我的背包,但我一進了陰翳街就完全搞不懂東西南北,街上漆黑一片,月亮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只覺得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挾帶著風聲從我身邊掠過,連找個人問路都不太可能。我只有在街上東撞西撞,摔了七八跤以後,才逐漸適應了黑洞洞的環境。我發現陰翳街真的很熱鬧,此時我正站在四方廣場的中心,剪紙般的人影多得象秋天的落葉漫天飛舞。有時幾片人影貼在一起,鳥叫般的聲音立刻從他們中間升騰起來,然後他們又快速分開,原本相向而行的人朝同一個方向飄去。向那個方向的移動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匯成了一條河流,我的好奇心也迅速膨脹,我緊趕慢趕地追逐他們,在焦急和獵奇心理的雙重壓迫下,我腳下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我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也足不沾地身輕如燕起來。我漸漸接近了島嶼般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都在翹首等待什麼,我身上一身緊似一身的虛汗告訴我,他們等待的人和喜兒一樣,那就是我。我在人群中勇敢而盲目地搜尋喜兒的身影,但看樣子她是撇下我回了家。我經過每個人身邊時,都有一聲感嘆象魚網般將我籠罩,他們並不靠近我,在幾步之遙外用燈籠般的眼睛將我照亮。當我走到人群的最前面時,我來到了熙熙攘攘的陰翳街飯店。

  飯店裡有很多人在吃飯,不知道是什麼美味的食物,他們一律發出嘹亮的咂咂聲,我的到來使一切歸於平靜。

  飯店裡的老人依然蜷縮在長條凳上,黑暗遮住了他布滿白翳的眼睛使他看起來無異於正常人。我離他越來越近的腳步啟動了他的聲音:

  “你不是喜兒。”

  我猶豫了一下,捍衛著獨特的口音說:“對,我不是。”

  “我告訴他們,可他們不信。你終於回來了。”說完,他得意地拎起我的背包。

  一眼看出我的背包被打開過,剛要發作,老人熟練地剝開最外面那粒紅色的紐扣,掀起書包蓋,放鬆繩帶,將我的睡袋和手電筒拿了出來。他展示似的把東西抖了抖:

  “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

  盡管懾於眾人的壓力,我還是無法擺脫鄙夷的口吻,

  “睡袋和手電筒。”我說。

  老人驚恐萬狀地扔下手中的東西,長條凳因為他大幅度的身體震盪隨著他一同跌落,一堆枯枝落地的聲音不可避免地響起,周圍的人嘩地站了起來,好似一片森林成長。

  我的心裡有了點數,抓過睡袋,把裡子翻到外面,從頭上套了下去,瞬間我的軀體就湮沒在窒息的空間裡了,我在裡面亂扭一氣,表現得象一個瘋狂的炸彈,腦子裡浮現的卻淨是人們一擁而上將我摁倒在地的情景,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從裡面拉開拉鎖。我攥緊了手電筒,盤算著不知睡袋和手電筒哪一樣更具威懾力。睡袋之舞表演結束後,我拉開拉練,睡袋就從我身上剝落了下來,如同我走出一個魔術箱。我打量著一雙雙發傻的眼睛,突然把手電筒打開。光柱在人群中掃射,世界上最恐怖的事之一發生了。他們如同被電擊似的,用手捂住眼睛,齊刷刷向後倒去,同時發出狼一般的嗥叫。一時間,蝙蝠從屋子的各個角落飛起,它們寬大的翅翼肆無忌憚地撩起人們的發梢,嘶嘶的聲音通過尖利牙齒的縫隙在不安的氣流中穿行,肥碩的老鼠顫動著渾身的贅肉慌張地在人們腳下左奔右突,有幾只一定被人們踩到,鬼哭狼嚎中又混雜進令人神經錯亂的吱吱聲。盡管這是我冒險經歷中最精彩的一段,我無法不為所做的一切感到後悔。

  驚濤駭浪之中只有盲眼的老人安然若素,當他明白發生了什麼時,嘿嘿樂了。他浸滿毒汁的詛咒從幹枯的深井中傳出一般:

  “你們也會和我一個下場。”

  他滿布白翳的眼珠閃閃發亮,他的氣息和飛翔的蝙蝠相差無幾,他開始向我──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陌生人吐露塵封已久的信息:

  “我從前和他們一樣──有明亮的眼睛卻只能在黑夜中來去,因為我們的祖先射死了八個太陽卻對最後的一個無能為力,射死第八個太陽的英雄達鸕臨死前預示:最後的太陽將是最惡毒的符咒,他不幸言中了我們從此再也不得與它相見,否則便會失明。”

  說到這兒,我注意到老人略微蒼老了一些,頭發灰掉了幾根,他接著說:

  “我年輕的時候,有著無窮的力氣,因此我到後山(沒見到什麼山啊)打過幾頭豹子,我扒了它們的皮做褥子,吃了它們的膽。自從吃了豹子膽以後,我就總想幹點什麼,終於有一天,我違反了千百年來的禁令,把臉迎向了太陽,陽光向我展示了我這輩子唯一見過一次的七種顏色,從那以後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知道他們總是在背地裡笑話我,可我見過他們沒見過的東西。我還等來了你。”

  “你在等我嗎?”我不信地問。

  “當然。”老人堅定地回答。

  我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人,從沒聽說陰翳街這樣一個地方。很多年來,我習慣於躺在一張最詳細的中國地圖上睡覺,以便於夢遊的時候在地圖上找到合適的落腳的地方。我可以肯定我的皮膚從沒感覺過陰翳街這三個字,竟有兩個人說在這裡等我,怪哉!莫非我在夢遊?我掐了掐大腿,否定了這個離奇的想法。也許……,我心念一動,這裡本來就不叫陰翳街,我再問問看吧。

  “這裡是什麼地方?”

  “陰翳街。”老人幹脆地回答。

  “那個廣場叫什麼呢?”我又問。

  “我說過,那是陰翳街。”

  我繼續不死心地問:“陰翳街附近有些什麼?”

  老人驚奇地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有,其它的都在天邊,就象你住的地方。”

  我差點兒笑出來,他們的穿戴口音都和三十裡外的鎮子十分相仿,卻說和誰都不來往。就算是這樣,他們靠什麼生活呢?

  我的注意力被無數晃動的手指轉移到周圍的人身上,原來出乎老人的所料手電筒的光線並不象陽光會長久損害他們的視力,他們正比劃著“一”在眼前晃動,他們讀出的數字無一是不與手指匹配的。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這兒為什麼叫陰翳街呢?”

  老人一定從空氣裡嗅出了令他不能從容的味道,他無暇顧及我了,他僵硬地反問:“這還看不出來嗎?”

  看到這種形勢,我也匆匆收拾起背包,從痴呆般檢查自己視力的人堆裡溜了出去,辨了辨方向,奔向東排北數第三個門。

  大約是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陰翳街飯店,大街上恢復了白日的靜寂,因為對陰翳街有了深一層的了解,安全感第一次降臨了我的心頭。沒有了白天刷刷聲的幹擾,我相當悠閑地甩著胳膊移動腳步,可是當我貼著東排的房子由南向北走去的時候,開始感到自己走在什麼東西的巨大陰影裡了。現在我已經很能適應夜晚的光線了,我背靠著牆,眼睛象探照燈一樣在直徑五十米左右的扇型區域掃來掃去,除了稀疏的雪片般飛舞的蝙蝠和亂竄的肉滾滾的老鼠,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可我依然行走在舞台燈光般罩著我的陰影裡。在無邊恐懼的驅使下,我狂奔著離開牆沿沖向街心,陰影在我身上如同蟬蛻褪去,我暴露在月光下大口地喘氣。突然,我感到陰影仍未遠去,它不動聲色地徘徊在我身邊,當驚魂未定的我回過身時,我終於看見了巨型壁虎般盤踞在磚牆上的東西,一個黑漆刷就的龐大的“暝”字。筆畫邊緣鋸齒狀的處理使整個字呈現了毛茸茸的形象,凹凸不平的牆壁賦予字以立體感,它比陰翳街上輕飄飄夜行的人更有活物的氣息。接著,我辨認出了每幢房子牆上的巨字,它們是:晦、暗、盲、昧、蒙……

  總算摸到了喜兒的家,門口的字似“陰”似“明”,模糊不清。依喜兒的話我推門進去,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遮住了整個院子,幾只褐色白斑的貓頭鷹四散棲息在枝頭,眼不錯珠地盯著我。我進門的時候觸動了風鈴,現在風鈴在我身後因為慣性擺動。我隔著牆壁看見喜兒從最裡面的屋裡沖了出來,系著紅蝴蝶結的辮子運動的姿態表達了她的興奮之情,因為興奮我的腿也軟綿綿的好象失去了知覺,我們激動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我也沒忘了那個令我耿耿於懷的疑問:

  “你為什麼撇下我先回家?”

  喜兒的話意味深長:“如果你丟了什麼東西在這兒,你就走不回去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們手拉手進了屋,溫熱的氣流讓我忽略了涼颼颼的青石地面,久違了的火的氣息撲面而來。果然,一堆旺盛地燃燒的篝火映紅了喜兒帶著黑色眼罩的臉龐。我給喜兒講了在陰翳街飯店的經歷,她的鼻翼和嘴角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問我:

  “手電筒真的沒事嗎?”

  是的我說,我把手遲疑地放在喜兒的眼罩上,聽喜兒說別動,就又把手縮了回來。

  在這幢冷清空洞的房子裡,我的聲音寂寞地回盪:“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嗎?你的父母呢?”

  喜兒的臉龐被幾絲閃電般的淒涼切割,她說:“他們半夜逃出陰翳街給抓了回來,據說是投河了,但我想他們是被扔了下去。”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沒想到陰翳街是個這麼恐怖的地方,我真是大難不死。

  “他們為什麼不白天走呢?”

  “所有陰翳街的人眼睛都會被太陽灼瞎。你沒見到陰翳街飯店的老人嗎?自從他瞎了以後沒有人敢再嘗試。”說到這兒喜兒頓了頓,她在回想某個具體的場景:

  “我一直很喜歡到河邊去玩,有一天在河邊撿到這個眼罩,從那以後我總是偷偷地白天出門。陽光是我這輩子體會到的最美好的事物,我可以想象在陽光下河水和柳樹甚至土地都變了顏色和質地。哦,還有溫度,”

  她自憐地撫摸著閃耀著火苗的胳膊,接著說:

  “我希望陽光和火的溫度融化在我的血液裡。我在等那個把眼罩放在河邊的人,你終於來了。”

  我立刻明白了她對我的暗示,甚至想起我到陰翳街就是為了做一件什麼事。我把她帶到隔壁暗黑的屋子,幫她摘掉眼罩試她對手電筒光線的反應,她適應得要比那些人都快得多。喜兒緊咬著嘴唇,她的鎮靜讓我吃驚,但我可以聽見她竭力屏住呼吸後的氣息如出籠的小蛇般遊走。我又把她帶回了屋,火光在她呆滯的瞳仁裡歡快地跳動,當她清晰的視線穿過火光投射到我身上時,她的目光象被點燃的禮花突然就綻放在夜空中,喜兒喜極而泣,

  “他們說,陰翳街的人見光者瞎,難道一切都是謊言?”

  “也許只是玩笑。”

  “那麼陰翳街飯店的老人呢?”

  “意外使玩笑得到了証實。”

  “那我呢?”

  我說:“你與眾不同。”

  她說:“我就是你。”

  喜兒縱橫交錯的淚水沒有沖刷掉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陰翳街的人平時都做些什麼呢?”

  “他們白天編制竹器維持生活,因為那種令人心煩的刷刷聲,沒有人來這裡取竹器,也許還因為關於這裡古怪的傳說。到了晚上他們便把竹器放到河中讓它們順水漂到下遊,以此交換識途老馬馱來的生活用品。其余的時間他們坐在房子裡緬懷遠古時代的九個太陽。這就是陰翳街人所有的生活。”

  這句話在我背上拍了一掌把我推離了噩夢。

  清晨,從夢中醒來,我看到天羅地網般的光線在清冽的空氣中穿梭,十幾只小鳥啾啾鳴叫著花朵般綴在槐樹枝頭,香氣四溢的槐花從打開的窗戶紛紛揚揚飄洒進來,我感到喜兒已經逃離了陰翳街回到我的身體和靈魂中,她現在非常安然。當我最後一次回望陰翳街的時候,喜兒的房子火光沖天,火苗如同毒蛇舞蹈著向周圍蔓延,卻沒有人出來救火,陰翳街一定燒得片甲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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