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 眠 內 容
我的路被截斷了。驚恐之後被一片無聊侵襲,既不願往前也不願往後的心情,索性在夢裡棲身。
我是駝子。我始終跟蹤一個人。我習慣她的背影。她比我理性。也和善從容。她總是拿著一本書。我伸出手想叫她……
季節似乎走在記憶之前,那封信還躺在抽屜裡,卻不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大概也沒什麼新意會從信紙來到面前。哈,這個故事已經褪色了,我是從別人的反應得知這個‘事實’的。總是有了落葉才承認秋天的來臨。
“你再去聽從前聽的一首歌時,會不會想起當時的心情?”
“會喔,而且說起來這似乎是我聽歌的一種習慣。當歷史的灰燼落在上面,它幾乎等同於歷史本身,沒辦法屬於第二種歷史。”
“聽起來很像替情緒作了備份檔案,想要什麼心情,就開啟某個檔案。”
“也許吧…”
吧字後面的刪節號似乎在等待某種了解的發生,然而說話的人卻忘了刪節號只能一直這樣下去的,即使到了懸崖面前,也只能毫不考慮的繼續之前的步伐。
我終於握到你的手了。我終於吻了你的唇了。一個浪頭打來,潮水即將淹沒這座小屋。你開著車並且穿著紫衣,我偏偏望著窗玻璃不放,嗯,其實我是生了很重的病,所以老想要發脾氣。雨下得很大,轟隆轟隆的霧氣裡根本看不清楚這是個什麼地方?甚至是什麼時代?然而我們卻一心一意要去尋訪一個醫生。哼,那只小花貓的牙可真夠利的,只不過摸了她一下,她便如此怒氣沖天。哼,就算浴室是她的地盤,去一下都不行?轉頭看你,你什麼也沒說的握著方向盤。沉默在車子裡結出冰柱,我抖了一下,突然想上廁所。
好像比較喜歡晚餐時間的自助餐店,感覺上悠閑多了,不似中午時分的匆匆忙忙,每個人像是挾帶著便當逃亡一樣。禁不住飯菜熱騰騰的列隊歡迎,我在迷霧之中陶然,你蒸騰的耳語也變得模糊,像隔著山谷的喊。
幾乎是逃回來的感覺。再回想起剛剛的爭執,起先的正義凜然突然被一一掀開了面具,露出裡頭醜惡的動機。我在日記裡懺悔,祝禱。驚訝自己還拿著武器。
其實已經忘了爭吵的源起,爭吵的詳細內容,只依稀記得爭吵的標題與情節性的結果,分別是紅樓夢裡的鳳姐,還有我昏倒了……在一陣激動的破口大罵之後,便無聲無息的倒下。至於爭吵的對象,忘了,竟是忘了……
今晚的星星大概是整個夏天以來最美的了。我心裡又哭又笑,免不了作假一番,強睜著眼望星。手邊握著不知什麼時候撿到的一根被丟棄的、已經殘廢的發夾,每聽一句話,便伸手在地上刮一道痕,刮到後來竟是越來越順手。我設想了幾個開口說話的可能,比方:“喔?你真的這麼覺得?”我可以這樣說。或者“那你現在的打算呢?”我也可以這樣說。然後,你會說“其實還好啦,事情也沒那麼嚴重”,另一個人接著說“真是任勞任怨喔…”然後笑聲四起,一片和樂融融。看起來要脫困簡直是簡單的可以。
不過我始終沒讓這件‘簡單’的事發生。一想到話語中必須要塗上的溫馨,就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那太像是台詞了。(難道他們也正在說著台詞?)我使自己更向一株盆景看齊,不讓拒演的尷尬中斷戲的進行。謝幕的時候,出走的我,隱隱約約聽見某些熱鬧的聲音還在持續著…。
風塵僕僕的趕到,他們已經開始了。這群人依然很大,性質不明,與之前的那群人有異同,似乎是同一群,卻又不是,不知道…。我坐在兩個女生中間,吃飯的時候我一直介意著肉為什麼紅紅的,帶血絲。“這很正常啦!”其中一個對我說。(這真的是正常嗎?)沒有人理會我的疑慮。
(她們真無聊…)(淨說些廢話…)(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眼皮重了起來,頭不聽使喚的向還在沸騰的鍋子朝拜。(車票上寫幾點?)(慘,忘了)我在瞌睡中想辦法,設法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拿出車票察看。(這需要一套流暢的連續動作)(該死,車票放在隱藏式的口袋)我在腦中演練了幾遍,然後等待著。
(就是現在!)我順利取出車票(為什麼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瞇著半閉的眼,什麼也沒看到。(到底是什麼數字?)(好像是六點…)(可是現在幾點?)(一定超過六點了,來的時候是五點半,來不及了)(不…不…剛剛那個數字好像是八)我的前額沾到鍋子上冒泡的湯,沒人制止我。
世界上最難忍受的便是專程打來道歉的電話,因為那不是親近,而是疏離,一種禮貌性的疏離。
一個平常的夏日午夜,舒適的湖面被你的歉意 打亂,漣漪一圈圈的擴大,我從不適到憤怒,接著竟形成了殘酷。過於熱切的話語正陸續的鑽進我的耳朵,我的心只有更冷,因為我幾乎不曾瞧見你這般的神色。我想起一些畫面,一些我幾乎以為自己自討沒趣的畫面,一些讓我猜忌著自己是否犯錯的畫面。尤其面對著一張冷漠的臉時。那現在可是溫順的補償?被這些對比所幹擾的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覺得對我很抱歉?”我試著中斷。
“嗯…………嗯……”你似乎因為驚訝而遲疑,有一些小小得意的泡沫開始從我體內膨脹,我深呼吸,壓抑住想笑的沖動。
“你不必這麼認為,我一點都不介意”我繼續揮霍著無情。
與一根小小的刺磨蹭
我們的臉都很平靜
聲音的海浪抑制著輕微的憤怒與欺瞞
肥美的歉意不斷滋潤著無與倫比的刺
黑暗就要來臨
請大家嚴陣以待
後來這些未解決的對話成了以上的詩句。面對你那時倉皇的逃離,至今我還是不知道該義正言詞或者是低頭懺悔?
又到了例行檢查的時候,我愉快地打開胸腔,就像上次一樣。右手慢慢地伸進胸腔,往左方探尋,把心臟正確的取出,就像上次一樣。我們心臟的結構是這樣的:外圍是一層軟殼,軟殼的內部塞滿了絨毛,像充氣氣球似的保護著心臟。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檢視軟殼的情形。我把玩著小小的心臟,想著自己的生命被它維持著,雖然與它共存了這麼久,還是止不住的讚嘆。
“咦?怎麼會有一個小洞?”我把臉貼近這個只有針孔大小的洞,一陣氣流從臉上拂過。很快地,氣流把洞越戳越大,心臟像泄氣的氣球一樣到處亂竄著,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抓住它,卻挽回不了情勢。它變得很乖,幹扁的殼露出裡頭好小好小的心臟,我摸了摸,還是熱的。我急忙起身,奔到最近的西藥房。
“現在沒貨了呦,況且你這情況比較嚴重,恐怕無法自行安裝,可能要到醫院動個手術才行。嗯……這樣好了,你先回去,等四五天後有新貨進來,我再通知你”
臉孔模糊的老板一邊看著我的心,一邊雲淡風清的說著。
我慢慢的踱步回家,把暫時死掉的心放在桌上,然後瞧著自己呼氣時下凹的左胸,不知道瞧了多久,才起身準備晚餐。
就這樣過了三四天,始終沒接到西藥房老板的通知。我大口大口的呼吸著,不去想心跳脈搏的聲音,我的身體彷佛是無聲的鐘,雖然忠實的走著,卻也不免被懷疑是不是故障了。漸漸地,對於聲音變得極度的敏感,一點點聲響就像要把身體拆散似的。之後,連呼吸也不真實了起來。其實沒有心根本就不算什麼,隔壁王爺爺去年還動手術把心拿掉呢!可是為什麼呼吸聲越來越小呢?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好暗。自從這個世界停電之後,我根本抓不住任何東西,唯一要面對的是自己。一雙眼睛沒有閉上也是一片黑暗,我決意等待睡眠的到訪。然而等待升高了被褥的溫度,沾上我輕微的汗,我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自己的身體。
有一些虫子正奮力地鑽進我的頭蓋骨,我知道它們亟需我的腦髓,我感覺到自己的什麼正被一點一點的吃掉,我怕。我怕你們不再愛我了,我怕我不再愛你們了,我怕你們不再愛彼此了。我現在這樣赤裸裸的躺在這裡,用活人的身體裝著死人的憂傷。我希望我的靈魂能看見你們快樂。
在黑暗中寫字,寫給誰?側著的耳朵聽見牆壁中傳來的水流聲,多麼潺潺!多麼隱晦!我在河邊晾衣裳……。對面的燭光為什麼不分一點給我?天上的星光為什麼不借一點給我?欲爆裂的頭蓋骨掙紮著,整理著非常非常童年的照片,湧動的記憶就要沖破柵欄,底層的焦躁就要放出來了。
當電風扇轉了第一圈時,真正的救贖是發電廠給我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的頭蓋骨。
我想談一談關於長頸鹿花紋的窗廉。一天之中,下午是個很神秘的時段。有好幾年的下午,我都坐在電話旁的位子上發楞,身後是個大窗戶,掛著長頸鹿花紋窗廉的窗戶。而整個鄰裡都在午寐,我聞得出那種安靜而神秘的味道。
我沒開燈,其實有點昏暗,可是一抹陽光總會透過窗廉斜射進來,投在我眼前的磨石子地板上,一小塊的金黃色。我很清楚的看見在光線中浮遊的灰塵微粒,小小的、白白的、聚成銀河狀的長條,我發楞的更厲害,然後把手掌放在光線中觀看,掌心裡的紋路黏上了灰塵,可是我看不見。
沒有說一聲就會走的,陽光。十分鐘後背脊涼了起來,窗外的陽光還在,可是角度已經過去了,客廳更加的昏暗,我繼續發楞,讓美好慢慢散去,從我的掌心。
其實我在等待,等待午睡的你在樓梯上出現,等待你向我說:走吧,買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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