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宮 (之一)
當要離從妻子的屍體旁邊坐起的時候,月光正象一匹屍布般隨風從窗口飄進,把他妻子的臀部覆蓋地雪白而光滑,那臀溝和尾骨所圍出的一片斷斷續續的淺藍陰影,象是用披皴筆法斜掠出來的。
死亡的絕對靜止。與。止靜對絕的亡死
一只紙飛船在月光裡掠進窗口, 懸停一會兒,消失了。
要離已走出家門好些時候了,腦子想的還是這兩種靜止之間的關系,手上拎的便攜電腦似乎已失去了固有的重量。時間的流逝對他來說不過是如同街道兩旁緩緩向後退去的風景,與他的關系僅僅是擦肩而過。現在是凌晨三點,街上和平時一樣,也是沒有什麼人,只有櫥窗裡的塑料男女模特,他們大概下班了,就穿著時裝或沒穿時裝地在街上三五成群地晃盪。也許這場面有些怪異,但要離對此並不感興趣,他只顧自己走著,毫不在意他們一格一格移動塑料身軀的樣子。
走過蘇果超市時,要離覺得有些餓了,就順勢拐了進去。
超市裡燈火通明,幾千盞日光燈把一切顏色都熏成了白色。要離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手也是白的,和超市裡那些扮演著營業員和顧客的男女塑料模特的外層塗料一樣白。
要離隨便地在各個貨架前逛著,在這些一律白得發膩的商品面前,要離已經漸漸失去了剛才進超市時還有的胃口。
終於在前面的大型的臥式冰櫃裡,要離看到了一些區別於白色的棕黃色。
他走上前,看見那是一具被福爾馬林浸泡著的屍體,福爾馬林已經在冰櫃的低溫作用下凍成了固體,於是那屍體企圖把頭仰起說話時,要離聽見福爾馬林冰塊被坼裂的細密聲音。
他看清楚了,那是他妻子的屍體。
那屍體掙紮地坐起,說你這一去一定要小心啊。
要離欠身吻那嘴唇,有魚皮碰觸嘴唇的感受。屍體重新躺下,要離直起身子,讓剛才從魚皮般感受裡泛出的淡淡甜味在舌尖處乍隱乍現,超市裡大多數塑料模特早已嚇地四散奔逃,只有幾個因為眼珠嚇得落出來了才沒法走,只能撅著屁股滿地亂找,這使要離注意到原來他們是只有屁股縫卻沒有屁股眼的。
他返身走出超市時,倒是看見地上有幾枚象樟腦丸般的塑料球,象死白魚的眼珠一樣瞪著他,他便一腳踩碎一個,那一聲悶響裡混雜著吱吱嘎嘎的碎裂聲在喏大的一個空間裡到處回響。
那些還沒找到眼珠的塑料模特,將永遠不會見到光明了。
這個城市在徹底腐爛著,要離自顧自地思忖著,他繼續走在街上,街上已經凝結出的屍水與血水泛著暗綠與暗紅的厚厚光暈,象是果膠做成的霓虹舖在地上,卻已被踩地骯臟不堪,還散發著腐臭的氣味,遠處兩個塑料模特正抱成一團在狂烈翻滾。
你們沒有性器官,怎麼交配呢,要離經過他們時,問了一聲。
男形的那具直起身,要離看見它胯間綁了一把軍用刺刀,而女形的那具轉過它的塑料髖部,把恥骨區域對準要離的視線,於是要離看見它那裡有個被深深刺穿的洞,大小正好可以塞進三個撮攏的手指,它形狀醜陋地張在那裡,不規則的外緣上面還殘留著一些塑料粉末,幹乎乎地現出酚醛類聚合物沒有生命的本來面目。女形模特臉上的兩眼幹澀地隱在密長如燕羽的紫色睫毛後面,森然地和恥骨處的那只眼形成一個古怪的銳三角形上的三個黑色頂點,接著這三角形又和在乳房處兩點隱在肉色之中的乳頭的相互聯結,構成了一個更加古怪的五角形。
要離轉身離去,他不願自己的視像幻覺在畢達哥拉斯神秘之數的暗示下,把這些形貌奇異舉止駭俗的無機物的世界虛構成一個幾何空間。他聽到身後那女形塑料模特開始哈哈狂笑起來,尖利的笑聲似千萬只黑蝙蝠的翅骨刮入離他們不遠處的漢中門殘垣,傳回來的則是一陣隆隆的沙啞回聲,這回聲此起彼伏在整條漢中路上,使得這條路上的所有塑料模特都進入了瘋狂狀態,他看見男形塑料體全部亮出了軍用刺刀,猛烈抓取著離自己最近的異形伙伴,然後兩個一組或者三五成群地翻在地上或頂在牆上或掛在樑上狠狠地搞,它們有的是在刺穿女形塑料體的陰部部位,有的是在臀部或腰部或胸部粗暴刺捅,其中有些已經把乳房或腿都割絞了下來。而被損壞著的女形塑料體無一不在竭力配合,它們驅動自己的身體,往刺刀尖頭上拼命地頂撞,一會兒就把它們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有幾個還用力把頭皮往城牆上蹭,讓染成煙青色或麻褐色的假發在磚面上蹭落下來。它們歇斯底裡地狂歡著,到處都是塑料被金屬搗碎刮擦的聲音,急促刺耳得把漢中路改造得象是一間開足馬力的塑料品加工車間,但這聲音又和它們喉管裡發出的單調狂野的嚎叫相配,把無機物之間能達到的最大混響效果盡情地表現出來。
見你的鬼去吧,剛才那個首先發出尖利笑聲的女形塑料體沖著要離的背景大聲嘶喊道,見你的鬼去吧,你們不也是這麼幹的麼。
可我們覺著疼,你們沒有疼的感覺,你們不知道疼的盡頭是什麼。要離看著自己的嗓音幹澀地跌在天上,象一紮紮失水的木柴,怎麼也舖不平這個天空。
疼的盡頭是死亡。我坐在金陵神學院的靈修室裡,對著這個奇怪的陌生來客說道。這個來客似乎精神上有些問題,他說他來自時間的過去,也會再次回到過去的時間,但他想和我討論一下神的問題,所以據他說他就在一間叫“達岸”的酒吧裡,順著演歌的曲線到了我這裡。
那死亡的盡頭又是什麼。他繼續問道,他眉頭緊緊地鎖著,象是已經鎖了幾萬個世紀般,上面的時間之鏽在他眉間的川形皺紋裡長得整齊而有秩序,充分體現了混沌學裡所描述的分型特性。這是比珊瑚虫還要有耐心的生長,面對擁有如此久長之歷史印記的人,我有些失去鎮靜了,我似乎不是在面對一個人,而是在面對一個歷史,一個來自於古老龍川冰期的中國歷史,它上面密密麻麻地折疊壓縮著無數的時間細足,在向我吐著沉甸甸的疑問,這些疑問都是互相盤根錯節的,拎出其中任何一個後面都會有一團蟻巢般的難以梳理的關系牽扯著,使你的信心信任或信念面對它時會頓時萎頓下來,象一根被麻痺得失去了魔力的摩西之杖。我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了,我知道我個人根本不足以抵擋這積聚了三百萬年的疑問,它的份量太重了,重得只有發問的人才有可能堅持駝著它,但神的力量還是漸漸充滿了我的心靈,因為我信我主是萬能的,人類再重的負荷對我主來說,不過是一片輕薄的羽毛,我定定神,感謝神賜予我回答的力量,於是逐漸的,我又平靜了下來,並把自己想象成一片羽毛下的光線。
相信神的人,死亡的盡頭是重生。我微笑著說道。房間外面午後的陽光流過敞開的窗戶進來,柔和而又清淡。我背對著陽光,卻能看到受陽光照耀的他。我想當年奧古斯丁在寫懺悔錄的時侯,也是一定遇到過同樣的情境的。
你也會得救的,因你也是受陽光照耀著的。我微笑著繼續說道,耶穌已經為我們受了難,我們應當跟隨著他的足跡。我說著,感受到神的光芒是那麼的煦和,照得我是那麼的透明。
他抬起頭,兩眼直視著窗外的太陽,似乎那強烈的如利矛般的陽光不可能刺進他堅韌如蒙有九層牛皮之盾的虹膜。他繃著臉,鼻子堅硬而高挺,石棱般的人中下面橫著一道緊抿的嘴唇,嘴唇薄得見不到任何紅潤,只能看到兩條折痕般的白線。
他紋絲不動地站著,象是一根拒絕標志太陽運行的黑色日晷,在和時間進行著一場兇猛的格鬥。那雙眼睛退在他貝多芬般廣闊的前額,象是兩口在山谷裡正在噴火的油井,冒著熊熊的火燄。
他和這冬日裡的太陽,足足對視了五分鐘。
然後他說:我不信。
接著他的雙眼退出了與太陽的不屈之戰,但火一樣的光芒似乎仍在他眼裡流轉燃燒,火神蘇爾?我腦子裡轉出這麼一個北歐神話裡的持斧英雄,於是我下意識地去看他右手上是不是握著那把著名的戰斧,結果目光所及到的是一台手提電腦,但這台電腦的外形真的很象是一把大斧,只是上面沒有安上斧柄,它是那種類似商朝晚期鑄的弧刃扁內式,兩肩穿孔的地方現在換成了柱栓結構,弧刃處緊抿著一條縫隙,其上內嵌著一個打開機身的開關,黑色機殼上微凸的脊飾是狴犴造型,我估計這造型應該是機殼兩面都對稱著有的。
你不信耶穌的愛麼?我收回目光,繼續保持著基督徒應有的溫和笑容探詢道。我知道主給予我的力量是無可比擬的,但我還不怎麼會使用這力量,所以我就僅僅探詢了一下。
愛?他張開嘴,不帶笑容地笑了起來。他渾身顫抖著,象是經歷著暴風雨裡所有的閃電襲擊,卻仍兀自把兩腿象千年老根一樣深深紮在土地裡,挺著焦黑冒煙的樹幹般的身體,站在那裡,讓這枯裂的笑聲化作籐黃色的煙裊裊升去。
我不信他的愛,我只信恨。他停止了顫抖,看著逆光裡的我說道,我這才注意到他穿的那襲風衣真的是焦黑色的,帶著冬雨裡才有的冰冷氣息。
這沒有關系,主還是會愛你的,主寧願去撿拾那只迷途的小羊,而放下已在他身邊的一大群。今年是一九九九年,今晚就是本世紀最後的一個聖誕節,晚上你來參加我們在南京大學禮堂裡的活動吧,願主的恩降臨在你的靈上。我感覺到我的話語充滿主的力量在裡面,這話音溫暖得能把我自己的心也融化,即使不能融化他,也能讓他看見這融化我的景象。我知道我面對的是個心靈奇異的人,主能帶他但我帶不動他。但憑著主的指引,我至少能看到並且堅定住自己行進的道路。
我不要耶穌,這人的話音僵硬而沒有絲毫妥協,叫他的父親來吧,他父親會和我談談,當年他是如何懲罰埃及人的。他背過身走了,焦黑的背影象一條巨石,重得把靈修室的門檻都踏斷了。
要離回到自己的時間面前,他坐在達岸酒吧的一個角落裡,讓從留聲機那個肥大的喇叭裡嘔出的演歌聲音盡量離自己遠遠的。事實上演歌曾經是一種極其富有悲涼情調的日本民間藝術,而現在則成為富有日本風味的流行歌曲,但要離失去了體味悲涼或跟隨流行的心情,那些塑料人體模特的摹仿行為又重新蔓爬到他的大腦裡,使得悲涼成了種滑稽的做作。
吧台老板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但骷髏的頭部還留在調酒長台上,頭蓋骨上方的一枚射燈投下一束淡黃的光線,均勻地澆在老板頭頂精光的顱穹上。
骷髏的顴骨較靠近面部,鼻骨扁寬,面部低平,很明顯這是個亞洲人種的頭骨,他的頭頂中央有個微微的隆起,要離摸摸自己的頭頂,一邊比較著自己的那塊矢狀隆起和他的那塊在形狀上的細微差別,一邊想著如果這他那塊矢狀隆起的地方,有塊印加骨嵌在頂骨和枕骨之間,並且這個骷髏的眉脊再粗大些再前努些,齒冠和齒根再發達些再粗壯些,就活脫脫和他十萬前的在洛河一帶居住的祖先大荔人一模一樣了。
淡黃的光線把骷髏骨板間的接縫照得清晰利落的同時,也把兩只木然的幽黑眼眶上偏左額骨的一只洞眼給照得萬分出跳,要離盯著這只洞眼看了好半天,終於好奇地離座上前,把骷髏捧在手裡仔細打量著那洞眼,那是一個切面相當光滑圓整的洞,直徑大概八毫米左右。本來額骨是由於其優雅的弧拱形狀而顯得渾然一體的,現在給鑽了那麼個洞,於是額骨就露出它另外的一面:骨片才五六毫米厚,看上去象一塊加咸的薄脆餅幹,隨時會在磕碰中喀嚓裂開。要離晃了晃老板的頭,讓他做出一副調皮搗蛋的樣子,這時他聽到制作這個洞的工具在顱腔裡活潑的聲響,他想這枚子彈自進去後就沒出來過,而老板的頭顱則永遠被割下,放在了他自己的吧台上。於是要離把老板的頭端正地放回到吧台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酒杯重又會回到吧台邊,再次自助地從冰箱裡拿出不鏽鋼茶壺,倒了些冰水在酒杯裡,酒吧裡沒有其它人,也沒有任何塑料人體模特,只有冰水從金屬壺裡灌入到玻璃器皿裡的聲音,和演歌忽遠忽近的聲音,在酒吧裡逛來逛去。
當時我的鮮血從頭部流出滴落在青石板上時,他們奏的就是這調調。骷髏閉著上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用顱腔裡氣流的共鳴聲發出聲音。要離注意到這麼多年來他牙齒保養地還是很好,如果讓他去替代電視裡那些沖著鏡頭齜牙咧嘴作牙膏廣告的傻男傻女,肯定會有轟動性的效果。
那是他們的軍歌君之代,不是這種演歌。要離放好冰水壺,端起酒杯。酒杯裡的冰水在淡黃的光線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澤,讓要離有夜飲琥珀酒的感覺。他把酒杯對準骷髏,於是透過一層曲面玻璃再透過一杯純水再透過一層曲面玻璃的骷髏變得稀奇古怪。
我他媽的不管它是什麼君之蛋,反正是他們殺了我,還把我的頭割下來。
嗯。要離喝了口冰水,嗯,這冰水味道還純正。他的右眼眶忽然變大,幾乎要撐滿整個杯子的左邊,而右邊顳窩部分一下子凹了下去,把一口好牙全擠到了杯底下掙紮。
他們說我是軍人,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個開酒吧的。他們不能殺我。
哦,不殺。現在下頜圓枕看不見了,鼻子部分的那個三角黑洞拉扯成一條大口子,橫貫了整個酒杯的中央,兩只眼眶連在一起了。
可他們殺了。混蛋他們把我殺了。你聽見了嗎,啊?他們真把我殺了。
殺就殺了吧,死了三十多萬,不止你一人冤。要離把最後一口冰水嚥下,放下杯子,讓他兩只粘成一體的眼眶重新分了開來,然後付了錢,就抽身往酒吧門口走去。
一會兒茶亭東街到了,天已經有些亮了,再加上這裡接近郊外,所以見不到一個塑料人體模特,要離的步子不緊不慢,向著郊外走去。
你不能這樣沒心沒肺。骷髏兩排白森森的利牙死死咬住要離風衣的下擺,他加大他頭顱裡邊的顱內壓,使得發出的共鳴聲音更加響亮:你別以為想走就走了,我不會放了你的。你以為我擺在吧台上就不能動了嗎?
可你咬我有什麼用,你該咬的人在六十二年前已經走了。要離繃緊著臉,表情和這郊外稀疏暗淡的月光一樣毫無變化。
那你為什麼到我的酒吧來?啊?為什麼?這座石頭城已經沒有活人了,全被殺光了,殺光了,真的是成了座只有石頭的城了,你是唯一的活人啊,唯一的,唯一的,唯一的,你到酒吧來,難道不是來救我的嗎?
不是。
不可能啊,我死前那個叫馬吉的外國人說以後會有人帶我走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是那時的傳教士,他的意思是說會有叫耶穌的帶你離開苦難。
你不是耶穌嗎?
我不是。
那你幹嘛來?
玩。
要離放下手提電腦,然後雙手拇指掐進老板頭顱的下頜骨與顴弓的交接處,令他的牙齒鬆開,然後小心地把骷髏擱在人行道旁邊。
你自己回去吧。我幫不了你,記住,你該咬的人在六十二年前已經走了,可你沒咬。明白嗎?你沒咬。要離俯身向骷髏致了個意,拿起手提電腦返身走了。身後有嗚嗚的聲音傳來,可能是老板的頭顱在風中哭泣,也可能是風吹進頭骨腔體後產生的自然音響。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就在前面江東門附近,四周的陰氣越來越重,要離不由緊了緊風衣的領口。紀念館門口豎著一根巨大的灰白色十字架,象一根大理石質地的時鐘分針,永遠指著那段日子,那段日子就刻在十字架的橫條上,黑色的阿拉伯數字嚴肅地分上下兩排列成以下形式:
1937.12.13要離進去,也沒人管他,他走到售票處,在空無一人的售票窗前放了八元錢,然後自己伸手入窗,撕了張八元的門票,便徑直走了進去。
-1938.1
這裡安靜得象一塊空曠的墓場,四圍種植著眾多的鬆柏,拳頭般大小的鵝卵石把斜坡廣場舖得一片滄桑,上面豎著幾段枯枝。要離久久凝視著這一大片鈦白中透帶些中黃偏一絲靛藍的鵝卵石斜坡,忽然產生了錯覺,以為那全是累累的屍骨,白皚皚地暴露在野外,任憑陰風淫雨將它們銷蝕成子虛烏有。
是的,他們就是要讓人們以為這屠殺是子虛烏有。那群屍骨中成千上萬只骷髏齊齊向我轉過面孔,象是一片骷髏的海洋。共鳴的聲音在它們所有的顱腔裡驟然響起,由於這不是象先前那樣是單個骷髏發出的,所以這聲音宏大而結實,象一面正在升起的灰色天穹。無數雙空洞的眼眶在這天穹下象白晝裡最黑的探照燈,密密麻麻地向我刷來。
可是什麼才是真相呢,歷史的肉體已被扭曲得象團肉糜。要離答道。
不。我們就是真相。我們就是真相。它們齊身共鳴道,沒有旋律,沒有織體,也無所謂調性,它們就是這樣平平地共鳴著,沒有任何聲部,沒有任何音程,只是毫無變化地反復著這同一句話,我們就是真相。我們就是真相。這聲音就象這死去的三十多萬人,都是一個模子裡澆鑄出來的,彼此根本就分不出差別,殺了這個與殺了那個其實是一回事情,他們已經被抽幹了作為單個生命的色彩,只剩下抽象的計數元素,生命的復雜被降解為簡單的計數,這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解構過程。解構之後,他們唯一的價值就在於用他們單個的生命進行單調而重復的積累,直到全世界都為他們最後達到的那個數字而感到震驚:天,三十多萬。於是,解構後的建構在這一聲驚嘆中訇然完成,中日雙方合作用三十多萬條生命塗出的超大型行為藝術終於在歷史的梨園裡中成了一出壯觀的大戲。我看著這三十多萬只骷髏共鳴出的灰色天穹在不停地脹大再脹大,最後,這天穹脹出了紀念館四周的圍牆並過了臨界液固張力平衡點,於是一下子就象蛋清般噗嚕一下厚厚地溢出了四周的圍牆。
可你們都沒用了,都死了。現在你們能提供的,只是幻覺。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來聽你們訴苦的。要離眨眨眼睛,彎身去撿一顆骷髏,在他手指接觸到骷髏顳骨的霎那,眼前所有的屍骨都消失了,鵝卵石斜坡以真實的圖景出現在他的面前,黑色的探照燈光被鬆柏在地上暗藍色的陰影所代替,而聽覺裡的天穹恢復回視覺裡的天穹,只是一樣的宏大而結實,罩在要離的頭上,灰灰地沒有一點生命的脈息。我是來看一看,明白麼?僅僅是看一看,看一看仇恨在這些現代混凝土建築中,究竟是怎樣僵死的。
要離在紀念館裡慢慢走著,紀念館的設計者想得相當周密,如果順著導引牌走,那凡是有台階的地方一般就總是往下走,這樣,所有的爬坡路段就全是上坡了。要離慢慢走在上坡的路上,感受著比走平坡要多付出的一份沉重,這沉重讓他有種負載了什麼的感覺,這使他想起進門口的那根巨大的大理石十字架,他提醒自己和耶穌這角色相去甚遠,自己的思想也和基督教他們相去甚遠,但不知怎的,他還是隱隱約約感受到耶穌所背負的重量。這使他感到有些不安,因為這是一種柔性的力量,就象水能載起萬噸巨輪這鋼鐵堡壘般的力量:一聲不吭,容讓退卻,讓野蠻強硬的鋼鐵城堡侵佔水的國土,直到鋼鐵城堡的重量完全被水無聲地托住,然後鋼鐵城堡無論駛向哪裡,它都在水柔性的力量控制下;如果它拒絕這柔性的力量,它將無可救藥地沉沒,水面上會留下幾束漩渦作為它毀滅自己的挽歌,而再過一會兒,水就又恢復成了平時樣子,充滿柔性地等著下一座鋼鐵城堡的侵入。可他要離是幹性的,火一般的,剛烈威猛然而又過了頭,他會噴出溫度奇高的乙炔燃氣來制造鋼鐵堡壘,但要惹怒了他,他也會以高爆炸彈般的能量將鋼鐵堡壘拆個屍首全無。對他來說,力與力之間沒有你來我往的迂回態勢,只有不擇手段的直面對決。所以,要離對水的一切性質都會本能地加以拒斥,因為他和那些柔性的東西差得太遠了,遠得不可能兼容。我不會是你的,他對自己說道,我只有恨,不會有愛,但我相當克制,幾千年來我就不知道什麼是愛,因為我很克制。在這個可怕的世界裡你的愛猶如肥美的羔羊在草原上安睡,可他們這群餓虎是沒有吃飽之日的,他們以撕扯你的愛為人生樂趣,你的沉默是他們肆意放縱的理由,只有你的父親耶和華懂得如何用暴力對付暴力,但如今你的父親已經被人故意加以遺忘,因為這是一個把和平與發展作為主題的時代, 這虛假的主題讓仇敵有了扮演朋友的面具了,但我還是很克制。來,耶穌, 你過來看看這塊碑,上面寫著在中山碼頭,他們殺了一萬人,來,耶穌,你再過來看看這塊碑,上面寫著在魚雷營,他們殺了兩萬人,來,耶穌,你再過來看看這塊碑,上面寫著在燕子磯,他們殺了五萬人,來,耶穌,你再過來看看這塊碑,上面寫著在草鞋峽,他們殺了五萬七千人,好玩麼,幾十萬個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成為一堆堆數字,仿佛人體經高溫蒸發後剩下的不是碳酸鈣磷而是一些符號,一些被日本人用橡皮一擦就可以擦去的符號。你還能克制嗎我還能。要離一邊用左手拉著耶穌的手,一邊用右手在這些數字間深深地按壓。這些數字是分別刻在不同石碑上的,而這些石碑間的距離近則一二米,則七八米,要離在石碑間敏捷地縱躍著,象是一條深海裡的, 扇著兩面寬寬的肉質魚翅拖著鞭尾在悄無聲息地遊動,仿佛深海海溝就是鋼琴的鍵盤,而他則是在上面表演快速連續模進的一只吸盤般的手。過了好一會兒,要離才想起耶穌是背著十字架的,就這麼被自己拖來拖去地也實在太難為他了,他便不由帶著歉意鬆開抓著耶穌的手,這時他發現他的手上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抓住過。獵物跑了。你是較量不過我的,或者你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所以就只好以幻覺的手段消失了,就如同這屠殺事件跟不上時間了,就也只好以幻覺的手段消失了。而我們中國人卻依舊和時間做著殊死的鬥爭,企圖從歷史裡挖出更多的枯骨,可這是沒用的,江東門又挖出個萬人坑,這有什麼用呢,再怎麼復原過去也只是過去,就如同再怎麼照料屍體也還是屍體,靠斥責他們的過去影響不了他們的今天,同樣也影響不了我,這種影響只對還有同情心的人有用,可是,有同情心的人都是最沒用的人,你們的呼告和眼淚,喚不回日本人穿著軍靴遠去的良知,也喚不回我跟著他們的軍靴聲尾隨而去的決心。靠替死去的歷史整理遺容除了能讓患有健忘症的人偶爾神志略有些清醒外,對我和他們那些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意義。是的,沒有意義,這呼告和眼淚只是徒然增加了我和他們對你們的輕視。你看,我進入到紀念館那口十多米長的石築棺材裡,那些人骨就可憐地陳列在那玻璃櫃中,象是一群瘦骨嶙峋的永遠無人認領的孤兒。旁邊貼牆的地方豎掛著的是一條條國內外憑吊者的挽聯,象是在聲明他們對孤兒無能為力只好深表同情以示立場。自然,挽聯裡面數中日中友好開頭的聲明特別多,這也許就是他們膽敢踏入這棺材的護身法寶,能夠護住他們的良知不被這根根白骨敲個粉碎。可是,對日本人中真正的他們,對日本人中真正還繼承著他們自繩文時代以來就有的尚武品質的他們,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滿不在乎,我也是滿不在乎,因為我和他們在這點上是一致的--我們都不在乎和平,和平是懶得冒險的民族自己圈出的羊欄,但可惜,我們都是野生的食肉動物。--沒有意義,和平沒有意義,在殘酷面前,只有爭鬥才有意義,等爭鬥結束了,你們才低著頭姍姍來遲,大聲詛咒殺人者的不義給死人聽,好象如此一來,死人聽了都能從土裡直起身子,一邊從肋骨裡往外掉著蛆,一邊感謝和平讓他們又活了過來。
走到半地下風格的歷史資料館時,要離已從剛才和耶穌在一起時略帶輕狂的狀態裡恢復了出來,他又現出原先那種沉重的走路姿態,把他行進道路前面的空氣壓得有些幹燥。這裡的歷史資料館和他家的臥室一樣,四周的牆壁及天花板都漆了黑色,偏暖色調的燈光打著中等強度的光,使得這裡的氣氛不至於冷如陰曹地府。但要離並不在乎陰曹地府,因為他家裡現在用的就是冷色調的月光,這樣他妻子就可以在冰一樣的空間裡安靜地飄浮著,象一條凍魚長眠在北冰洋中。
要離記得離開妻子屍體的時候,戶外的月光充沛而豐滿地進來,裹挾住他妻子的屍體,使之肌膚仍舊保持住新鮮牛奶的光澤。這是要離唯一在她死後可以做的事了。可她還是到福爾馬林液那裡去了,為了醜陋的永存,不惜毀去美麗的短暫,要離知道他沒法改變已經死去的人的抉擇,所以他對他妻子也不生氣,當他看見他妻子的屍體橫亙在這資料館裡的一組雕塑中時,仍舊是相當安祥地走過去問好。
你不該這麼長途奔波的,要離俯下身,對著一組灰褐色雕像裡的一尊說道,你看你已經石化成這樣了。在時間裡這麼穿梭要把你毀了的,福爾馬林或硅酸鹽什麼的幫不了你,你應該就留在你那個時間點上,成為歷史的一個記錄。畢竟你已經死了,活著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放心你。他妻子的屍體是面朝裡的,可由於石化了的緣故,它沒法轉過頭來,就只好背對著他輕輕說道,聲音象是深井裡傳上來的鳥鳴,但這口井是蓋著的。
可我放心自己。等做完了那事,我會到你那裡去的。要離也輕輕地說道,聲音象是有另一只鳥在被蓋上的深井外面響應。然後他就走開。
死亡象是一張折疊成風船樣子的紙,總是在恰當的時候把自己慢慢撕開,讓人們能聽到它的破壞行為中有著多麼細膩復雜的變化,這變化不僅體現在紙張纖維如瓢虫的硬翅與膜翅在起飛的時候一起振動空氣拍出的復調聲響中,也體現在紙張纖維如掰開蓮藕時藕絲在兩段藕肉間依依不舍的纏綿圖像中,但人們總是在它飄臨的一刻粗心大意,把注意力要麼投向快要結束的今生要麼投向可能會有的來世,卻幾乎沒什麼人會睜大著眼睛仔細聆聽用心關注它的自行分裂,於是死亡只好把自己白白地全撕開,而人的生命同時也正好結束,於是一場又一場完美無暇的大象大音就這麼悄然被白白浪費掉。但要離是個觀察力異乎敏銳的人,他注意到了,就抬著頭在資料館裡行走,眼睛盯著黑色天花板上的紙飛船看,看著從船艏到船艉的裂縫在不易察覺地擴大,他看得是如此地仔細,視線似乎能插入裂縫中分為兩股,然後幫助裂縫更加快地生長,這潛在的行為可能使得紙飛船覺得十分尷尬,於是它形體一緊,羞澀地逃離了要離的視線。還會在見面的。要離收回視線,象是收回他一部分的肉體。
酒吧裡有個老板的骷髏,他說他在等你說的耶穌去救他。半小時後,要離在資料館中部的一幅放大的老照片前,對著照片裡的馬吉說道。
我當時實在是想安慰他垂死的靈魂。馬吉因為在照片裡,所以嗓音聽起來也扁得象照片一樣。
可你們基督教只渡信主的人進天堂,而他,就只能在地獄的第一圈徘徊。也許這死去的三十多萬人,幾乎都只能在那裡徘徊。
是啊,靈薄獄,在這裡,沒有哀哭聲傳進,我們的耳朵,除了嘆息聲,它使得永恆的空氣震顫。
不過當年寫下這話的但丁沒想到會一下子擁入這麼多人吧。
我也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比野獸還可怕的軍隊。
和我說說那時的事。
你不是認為這些都缺乏意義麼?
我的意思是說它們缺乏現實的意義,但並沒有說它們缺乏學術的意義。
很少會碰上你這麼冷血的人。
謝謝。
但面對悲慘的歷史事實,單憑學術一項又有什麼意義?
因為在現實層面,仇恨已經在歷史裡消亡了,只有在文本裡,我才能感覺到它的復活,於是才能和我的心靈遙遙相應。
但仇恨的復活並不能消彌罪惡的淵藪。
難道基督再次醒來後罪惡就會自行死去?
到時自會有末日的審判,信主的人會得救,有罪之人將不能進天堂。
原來耶和華在人間沒了主意,就只好在天堂門口擺個末日攤位做樣子。
神有他自己的計劃,不是他在人間沒了主意。
讓罪惡在人間橫行,就是他的計劃?
為了一個更大的計劃,他容忍罪惡短暫得逞。
罪惡得逞到無再可下手之處,據某人說這就叫做短暫,哈。
主不會等到那一刻的。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主的想法?
主的力量不可由人隨意妄斷。馬吉提高了嗓門,有些怒氣沖沖地說道。
我的力量你也不可隨意蠡測。要離緊了緊握電腦的手,平靜地回答他。
好吧,我們不要爭了。馬吉緩和了一下語氣,今晚在金陵大學,會有一次聖誕活動,金陵神學院的一些基督徒們也會去,我到時再跟你說吧。我這裡遠處又是機槍聲大作,他們又不知在哪裡搞集體屠殺了,我得去問一下。
要離看著馬吉匆匆消失在照片裡,於是那張照片最左邊就少了一個人,剩下的那些合影者依舊木然地保持著拍照姿勢,要離側了側耳朵,想從照片裡聽見那六十二年前的槍聲,但他聽不見,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象生火的風箱在粗重而緩慢地:呼-哼-呼-哼-(繼續迷宮)
■〔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