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肖--兔
今天不是一個寫作的日子。
我被他們十幾個家族的成員圍著,他們的憤怒籠在他們所有的臉上,這樣,哀傷的情緒就不會不合時宜地表露出來了。
一個年老的兔子站了出來,一把年紀,長期的咀嚼使他的牙床在衰老的威脅下兀自挺著應有的肌肉外殼。
“我說,你,必須死,這是我們,大家的決定。”
我好奇地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上有兩只紅紅的眼睛,紅紅的眼睛裡,克制與公正是他想要告訴我的姿態。
“能延緩一個月麼?”我平靜地回問道,這關系到我最後一篇小說的結尾呢。我說的時候,把頭放得平平的,把耳朵也放的分外端正,因為我忽然想起昨天看的色諾芬寫的傳記了,裡面的蘇格拉底有著從容不迫的大方頭,我沒有,但我有兩只長耳朵,我要把它們全放得正正的。
“不行,這是規定,任何一個成員都是不能延緩的。”他嚥了一下,接著說道:“當然,你可以自由選擇怎麼死去。”
“明白了,你們都走吧。我需要獨自安靜會兒。”
於是他們各自散去了,連衛兵也不留,因為我和他們是互相信任的,即便到了生死相較的時候,我們仍舊保持著貴族式的寬鬆,甚至,這種寬鬆也只有在這樣的境遇下才顯得充滿神才會有的光輝氣度。
現在我就坐在這間囚室的地上,諾大的一個囚室,他們走了個精光,如今就只剩我一個兔子了。上方的透氣孔讓六月的陽光象一片霧一般地散進來,把這空間烘地鬆軟可口,我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去舔了一下。是的,是夏天露出的第一份肌膚,被我舔到了,當然,我很清楚這是我最後一次的舔了。從此,夏天的驚人美麗,將沒有一個兔子能夠領會。
他們都在幹什麼呢,是啊,都在幹什麼呢。
囚室外面隱約傳來他們掘土挖洞時發出的聲音,透過這聲音我聽見他們辛勞的呼吸,沒有辦法,為了在野外生存,我們必須不斷地工作,才能讓我們和我們的後代在這越來越小的世界裡不斷活下去。任何偷懶或消極怠工都被看作是危險的舉動,因為當大家都在工作的時候,誰在偷懶誰就不道德,誰就得遲早被處死。
而我就是這麼一個不道德的兔子。
我天生就厭惡勞動,因為勞動產生的汗水會擰成一股股臭氣,然後從西面八方鑽入到我的腦袋裡,讓我無法閱讀與思考。而疲憊在享用了白天的美好時光後又直接和黑夜裡的睡眠握住了手,使得我在兩者之間是束手無策。
於是我選擇了放棄勞動。
我寧願做一個不道德的兔子,也不願做一個沒腦子的兔子。
那些書裡的人類怎麼可以這麼幸福呢?他們竟然能夠不去勞動而寫作,自然有叫奴隸的人來勞動,有叫奴隸主的人來分配,而他們就可以在這分配裡生存,然後構造符號的大廈。
我們兔類沒這麼細的分工,我們都是一樣的,幹活,吃草,繁殖,死亡,所以你殺了這個兔子和殺了那個兔子是沒有區別的,因為他們都是一個型號,除了三瓣型的唇有大有小有厚有薄外。
可殺了我,就有區別了。
因為我是這方圓數十裡地裡最有知識也就是最沒有知識的兔子,自從我放棄勞動後,我每天夜以繼日地看書,然後寫作,--我的居室裡堆滿了用青草編的寫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我寫的字。
然而,我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誰去理會它們了,它們會慢慢變成灰塵,然後散去,最後,這世界上依舊是只有人類的文化獨自綿延著。
我知道我違背了我們兔子的規則,所以被判自由地死去對我來說,是一件對他們對我都是很公允的結果,畢竟,這個兔類世界的秩序要優先於個別兔子自己定義的秩序,對此我深表理解,生於兔之類,即為兔所屬,這是天義,不是我一個兔子說改就改的。
然而,我還是可惜於自己的生命啊,到底這是自己的生命,這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獻祭於精神的殿堂啊。想到這兒,我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水分開始迅速失去,而我經年累月學習到的知識也開始從牆面上剝落,一副兔子的骨架慢慢凸現出來,象一尊不屈的雕像,猙獰地跌坐在這地上。時間從我身前身後繞來繞去地穿過來穿過去,它大概究其一生也猜不透這具骨架為什麼會死成這個樣子,雖然我知道時間的一生就是它自己,只要它不殺死它自己,它就能一直活下去,活到永遠。
可我得死了,因為我不是時間。
我乏力地從地上坐起,努力想從這鬆軟可口的囚室裡爬出去,但我發現自己好象真的失水失得很厲害,而不是僅僅在想象中失水。於是我害怕自己會真的變成那尊骨架了,那會多可笑啊,在親愛的和不是親愛的對比面前,它象是一具赤裸了的思想,被傷害成兩道深深的鞭印,一道白色,一道黑色,而且都深得沒有盡頭。
不行,我猛得清醒過來:我不能死在我心愛的兔子面前。她還在陽光裡走著,我不能成為時刻躲在她旁邊的一朵陰影,使她在山野裡的奔跑成為別的兔子的取笑題材,這是一個講究效率加功利的紀元,藝術與激情不過是裝點這紀元的點點墳墓。
然後我看見她進來了。
“你死了以後,我會再找個合適的。咦,你看上去快要死了?”她的神色在鬆軟可口的氣氛裡我看不清楚。
“是啊,當你想死的時候,你自然會死去。你真的會去找個合適的?別說話不算話?”
“臭美吧你,咱倆比誰都清楚,那些什麼主人公臨死前故意說些刻薄話做些刻薄事氣走心上人,然後背過身悄然落淚的破故事誰相信?”
“那就好。”
“是好。”
“以後我的書我的字你多照顧些。”
“好。”
“那就好。”
“你死了以後,我要好好保重自己。”她說完,一蹦就出了囚室。話音象盛開著的百合花,雪白地飄旋在這撲朔迷離的光線裡,把光線調解地更加細膩而粘稠。
“我死了以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低低地吐露著我最深的一層回應,這回應的顏色純黑得讓囚室裡的光線終於都化做了蜜一般的黑色乳汁,芬芳濃鬱地在我周圍四處流淌。
這樣就好,她不牽記我,就不會為了我的死而悲傷過度了,那我就死在這裡好了。
我看著自己的血液黑黑而濃稠地從周身毛孔裡滲出來,把淺灰色的毛發染得紫紅紫紅的,象我曾給她染過的顏色,那個時候,陽光不僅種滿了山坡,也種滿了我和她的毛發,並且把她的笑容照亮,亮得我瞇起了眼睛。
而山野裡正開著無數紫紅色的木槿花兒,
但她是深愛著我的。
而只有深愛,才會愛得雙方誰都看不出來。
而我留下的書和思想,是我敢於在這裡離她而去的唯一賭注。
血就這麼往外流著,它配合著水分消失後細胞癟縮的聲音,讓我漸漸陷入到一種奇怪的境界裡,傳說中兔子在臨死前他會要看到什麼就能看到什麼,可能在這境界裡我就能做到這個傳說裡所說的了吧。於是我閉上眼睛想她的面容,果然,她真的出現了,而且比任何一次夢裡遇到的還要真切,我能看到自己正努力地在把這張面容卷起來,小心折疊好,然後悄悄揣入死神的隨身口袋裡,這樣,當我意識最後消失地當兒,我就能至少在此岸世界裡知道:我和她,今生今世將永不分離。
然而,就在這時,上面傳來了一陣一個人的腳步聲,那是一個小伙子的腳步聲,雖然隔著厚厚的土層,我仍然能從他的步伐裡感受到他的青春與活力。他到了我的頭頂上,不知怎麼停下了,過一片刻,我分明聽到他的聲音在自言自語地響起:“哪本書曾經說過,死神是穿有口袋的衣服的?”
我猛得被驚醒了。
原來是一場夢。
當然,是一場臨死前做的夢。
在我意識真的最後消失地一剎那,我笑了--因為我忽然明白,所愛的她和所愛的思想,都是永恆的,怎麼可能被死帶走呢?
(1999.6.15)■〔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