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小青麼
後來我正在睡得歡呢,就有電話鈴響起,在夢裡這鈴聲就象大把大把的品克薯片一般毫無章法地朝你甩來,可你又不能樂呵呵地張嘴去接,因你知道一接,那夢的把戲就拆穿了,那薯片就沒了,所以我就暗示自己別醒來別醒來,讓薯片自己來自己來,這樣電話就可以跟著接過來接過來。
果然,薯片落幹淨後,一串長得象電話聽筒般的話音排成一直線站在了我面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聽,結果聽到的話音是青色的,中等程度的青,看不出一點激情,因為激情都被這青色給吸了進去。
小青說今天我們買書去麼今天天氣很好的。
我說不行我病了都病成格裡高裡那大甲虫樣了你還是自個兒去吧。
小青把青色的話音重新組織了一下,使它們排成某個橢圓曲線方程的樣子,然後指揮它們神悠悠地圍著我說可是今天天氣真的很好呀很好呀。
我說還是不行因為我老婆也說今天天氣真的很好她會領我出去散散步。那串青色聽筒一下子豎成了條形,嚷道你不是病了麼她怎麼還帶你出去散步。
然後它們就消失了,我一急,就醒了過來,鞋也不穿地追了上去,企圖攔住它們解釋一下。
住在零陵路上的這家精神病防治中心醫院裡就是這點不好,即便在醫院裡邊的花園散步,也要事先爭得那三個值班醫生的同意。我老婆說話的頻率是他們三個的和,音量是他們三個的積,於是不一會兒我就被特許能和她一起在這花園裡散步了。
這些醫生醫不好你的我知道你的病在哪裡,走到花園深處,她一手扼住我頭頸,把我叉在一棵槐樹樹幹上沉沉地說道。
我知道自己的姿勢非常難看,就跟但丁描繪的那些自殺者的肢體和樹幹扭結在一起的模樣似的,但我不想掙紮因為她是說對了。
我看著她,她還是那麼具有天生而來的洞察力,那雙象草原上獵鷹的眼睛,正焦距出兩點雪亮的燧石之花,似乎能把這個花園灼出兩個洞眼,她的嘴線堅硬而廣袤,在同樣堅硬而廣袤的蒙古草原上,她棕紅色的馬靴是這座遠古傳下的英雄女子石像永不彎折的支點,風起時,她的笑聲獵獵作響,傳向遠方的遠方。
我想起來了,她是回族人,是馬背上的那群傳奇的後代,當我第一次在她漢族人的裝束下遇見她時,我就被她內在的遊牧氣質所深深吸引,當我手揮五弦時,在這個用鐵和硅酸鹽澆出的城市裡,在這些以酮和芳香烴塗出的人群裡,她是我唯一的皓齒之音。
你殺了我吧,那天晚上你就想殺了我。或者我自己動手。
你有那麼勇敢麼,她嘲笑道,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把蒙古短刀向槐樹紮去,在刀身進入樹幹的一刻,我仿佛看到有什麼物事唰地從高空閃下,同時整個醫院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我聽到人們在花園外面大聲呼喊不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
我的身體被這顫抖從樹幹上彈出,並且飛在了城市上空,瞬間就消失了。
我看見她在下面掩面哭泣,說我是個膽小鬼,根本經不起她的愛。
我不敢下去,因為我這才發覺,原來我只有在天上,才能識得她在地上的愛。
小青聽了我的解釋,默然不語了半晌,然後她說我們買書去吧。
我和她在城市上空飛來飛去,象兩只透明的大鳥,空氣在我們的體內嘩嘩地濾過,留下的是太陽的氣味在血管周圍散發。我就在她身後,發現今天她沒穿那雙年糕鞋,光著的腳丫在那裡隨便晃盪,象是太陽的孩子在歡樂地玩耍。看著看著我就流淚了,這是迎風流淚所以被她看見也沒有關系的。我想在這一刻我是幸福的,因為幸福時流出的眼淚是往天上飛而不是往地下落的。
這滿勺的眼淚掛得天空星星點點,象天給自己下了一場雨。小青笑道你的眼睛真不濟呀連這點風都經不住,還好,書店到啦。
這書店是用雲做的,就懸在半空裡,平時根本就沒什麼人進去,因為裡面賣的都是天書。
但我和她都喜歡看天書,因為天書裡的學問和這人世間的俗事沒有瓜葛,可以讓看書人心騖八極神遊四方而不必為天下紛爭徒增煩惱。
而且,天書是不要錢的。
我們當然沒有錢可我們有的是力氣呢,小青雖然人瘦,可搬起書來的勁頭不亞於十六舖最強壯的碼頭工人。我看著她在雲裡面左沖右突上探下取的,比昨晚在咖啡店裡更見精神,這才使我想起她今天是赤腳來搬書的,所以動作流暢得更臻一流女賊才有的風范。
我在雲外面幫她摞書,書越摞越多,一會兒我就在摞起的書陣裡邊,看不見她了。
我舒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感覺自己不過是這書陣裡的一枚劣質的書簽,隨便插到它們的哪一頁裡都不配的。雖然我不辭勞輟地奮鬥至今,比這世上最賣力的蠹虫還起勁地在書裡鑽進鑽出,可我畢竟只是一條虫子,如何能成為一本天書呢?小青她本來就是從大唐廣記裡來的,好歹也算是天書在人間的一個遠房親戚,可我怎麼辦呢?我雖然現在是在天上,和她一起在這個沒人來過的地方挑書,可這畢竟是個夢啊,我可以暗示自己千萬別醒過來,可總有醒的時候的,上次小青那兩捅,把我捅病到現在,那這次呢?
我正一人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書陣外面隱約有吵鬧聲響起。我循聲而出,看見小青正和一個人鬥嘴,那人穿著用雲織出的大棉被,露出三十多歲的一張漂亮女人的臉和兩只手,遠遠看去象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美人蝸牛。
小青見我現身,便站原地又跳又叫地喚我快來。我上去一問,才知道現在天書竟然也要收錢了。小青不肯依這新規矩,於是就和這只管理書店的大白蝸牛吵了起來。
我問那蝸牛女子你們為什麼要收錢呢,天書本來是不要錢的,因為要錢的書都不過是人間的書啊。
那蝸牛女子將一雙美麗的素手遮臉輕輕揉搓了一番,嘆息道天國就要末日來臨了,可拯救天國的神還沒有從人間出現,到末日降臨的那天,我們就都要還俗了,這天書既然也是不能幸免的,那就先還了它們吧。
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因為裡面好象有什麼東西說倒了,可是我一時說不出是什麼倒了,因為我發現倒過來倒過去都是一樣的,就象把時間在沙漏裡倒過來倒過去,其實都是一樣的。
小青已經氣得不行了,我知道她不是因為天國的末日而生氣,她是為了她挑了半天的那一大堆的書呢。按那蝸牛女子的說法,這些書是要好幾十萬元才能拿去的。我問那蝸牛女子,我的命值多少錢。
她掐指一算,說按你的投保險種計算,你倒是值九萬元的。
小青一把拽住我對她歉然一笑後轉身往地上墜去的身體,大罵道你白痴啊天書重要還是你小命重要,有你這麼買書的嗎。
我遲早要醒的,醒來後,不要說天書了,連你也看不見了,所以,還不如趁醒來之前跳下去換點錢給你,這樣至少在夢裡,你還能靠這點錢擁有這些天書裡的一部分。怎麼樣,思路夠清晰吧,我行雲流水般地對她說道。
小青這人平時思路也很清晰,但就是一到這種大關節時就拿捏不住,現出小女子目光短淺的樣子,她發急帶嚎得嚷道不成不成這不成,我不能因為天書而失去你,你也不能為了天書而扔下我。
可你遲早要失去我,上次我被你弄醒時,你已經失去過我一次了。真的,你遲早要失去我,這正如我遲早要失去你,你對我很重要,但,我頓了一頓,說,你臉部結構的背後更重要。
說完,我掙脫她的拉扯,一頭往地面栽了下去。
地面象是一個在做深呼吸的碩大肺部,不斷在我的視野裡擴大膨脹,我被它越來越惡心的細部結構所刺激,不由緊緊閉上了眼睛。是啊,我是該緊緊閉上眼睛,想一想,究竟我是在乎她,還是在乎她臉部結構的背後。
我身形從樹幹彈起飛向空中時,我除了看見我老婆在地上掩面哭泣外,我還看見那從高空閃下的物事是一個人,他已經撲在地上動也不動了,周圍的人都在大聲呼喊不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隨著這猶如祭祀時群巫呼告般的喊叫,那人的鮮血正應聲從貼地的腹部洇洇流出,不一會兒,整個精神病醫院都泡在了這片血液之中。
可我來不及回去救死扶傷了,也不想去幫他們打掃一下衛生,因為我想我大概已經睡著了,我得趁著睡眠的力量盡快飛走去找小青,我得向她去解釋為什麼我會在生病的時候也可以散步。
我想我大概都碎得不成樣子了吧,否則周圍這些精神病患者不會被這慘相給驚嚇地都恢復成正常人的思維了。他們紛紛猜測這人是從哪裡摔下來的呢這座醫院為了防止高空墜樓的事件可是連哪怕底層樓面的陽台上也做了全封閉的呀難道他是從天上飛下來的ET麼?我聽得不由啞然失笑,結果笑出一嘴的血沫沫,我想這樣子肯定象只大閘蟹在吐泡沫著呢,就沒敢掙紮得抬起頭來,只是用手指往那花園方向一指。
他們閃開一旁,讓出一條道來,於是我老婆從花園裡向我走來時,可以走一條象天神一般威風凜凜的直線。
你真沒用,我一刀下去,那槐樹沒死你倒是把自個兒給扔死了,她走近蹲在我身旁,捧起我的頭顱,象是捧起一件上古商殷時代留下的陶器,不時有陶片從上面因年久老化而剝落下來。我想我不用說什麼了,你也是個敏感的人,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我們倆不合適,即使我殺了你我們倆也還是不合適。我是草原上的雄鷹,你不過是條城市裡的土狗,雄鷹要飛走了,她不能帶上你這一地碎骨,即使你把自己的骨頭洗得再幹淨也沒用。
說完,她一聲呼哨,一匹烏黑純亮的大宛馬從遠方倏然而至,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見那馬的鼻孔是那麼的濕潤那麼的寬大,它的腿是那麼的富有節奏與彈性,我即便身軀完好時渾身上下也沒有一塊地方可以和它相配。它同情然而高貴地看著我,暗紫色的馬眼瞳仁裡撲閃著草原上的熱風氣息。
她翻身上馬,馬把頭一昂,帶著她奔回自己的故鄉,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想我已經完成了我和她之間的一切了,雖然我最後並沒有找到機會,把昨夜想告訴她的那句話告訴她,可是她還是照樣感受到了,並搶在我的告白前了斷了這一切,這樣,她就不必背上農耕民族才有的歉疚包袱,可以自由自在地尋找她古老而壯闊的生活去了。
你老婆是個聰明人啊,一個正常人俯下身子對我說。她早就想殺了你,和這匹大宛馬一起出逃,可你太粘了,真的象匹城市裡的土狗般的粘,她只好借樹殺人,把你殺得無怨無悔。你向來自負自己聰明蓋世,到頭來還是折在了一個奇異的女子手裡。他一邊說,一邊欣賞著他剛從槐樹上拔下的蒙古短刀。
我低頭不語,因為我知道我有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大得連那朵十字星紋也參悟不透,更何況這個剛剛恢復正常的人。
我知道你有一個天大的秘密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我知道你有,你老婆大概也知道並且也知道這個秘密她窮其一生也參不透所以她才索性投鞭斷江義無所顧。可,我總覺得,你似乎沒有這個能力來守護這個秘密。這個秘密本不歸你所有,你又何必強己所難呢?
我猜我該斷氣了,因為他再說下去,我的死將會馬上變得滑稽可笑起來。
我後來總算找到了小青,她正在部落人酒吧裡雲山霧罩地手捧天書搖頭晃腦地讀著,我問她錢換成書了麼她說都換成了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天書會屬於我的她說,即使不是全部,但也至少有一部分必會歸我。我問她是不是早在他迎風流淚的時候就知道他必回為這片刻的幸福而貢獻一生,她揚揚還光著的腳丫說我真聰明。她說等她看完了就把這些天書再當二手貨賣了,這樣攢出的錢又可以買年糕鞋了而且可以買好多哪。那他會怎麼想呢我問道她便非常奇怪地看著我,反問道你不就是他麼你會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我默然不語,只是感到自己今天在天上地下上竄下跳得活象個小醜,不論我是死是活是睡是醒,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按照著自己的想法而隆隆推進,即便有時似乎它為我所改變了些什麼,那其實也是我的錯覺。
當然我知道這不是這個世界的錯,可是這也不是我的錯,這只是一個元素放錯集合的傳統錯誤,我本不是這個陰暗角落裡蟑螂中的一員,可是既然來到了這裡,那我就只能跟隨飛蛾們的隊伍。
我想我該向小青告別了,正如我老婆已經向我告別,這是一個告別的紀元,任何偶然的相逢都是為了最後的告別。
我向著遠處的一點燭光飛去,那裡微弱的光明是為了映襯那永恆的黑暗。我自黑暗而來,現在大敗虧輸,就不必留在這裡繼續丟人現眼。
在逐漸遠去的鱗翅振動裡,我留下一首詩歌,這首詩歌將不再為誰而吟唱,它將為自己而吟唱,從而把我深愛著的人們,永遠封存在,我不復存在的記憶裡。
黑色的媽媽呀
你要來了嗎
我把眼淚都舖在了案上
就是為了等你來呀
兒歌我寫好了 它
是我一生裡最好的挽歌
我要到石崖邊上看一眼裡爾克
然後就跟你走吧
我的童年還好嗎
我怎麼沒有聽到我的回答
那天我是逃離學校的
可後來我又回去了呀
這次我不回去啦
黑色才是我的家
媽媽媽媽你好嗎
你的眼睛純黑而透亮
我從你的懷裡掙出
想到世間尋找一個人
可是我找來找去找錯人啊
我已經是一身的骯臟
你還會收留我嗎
我親愛的黑色媽媽
你永遠站在北方
看著我在南方
我親愛的黑色媽媽
我想回家
我不想在這世間玩耍啦
我已經感到累了
馬頭琴的曲子又在弄堂裡響起
我真的覺得我是該回家啦
家裡又黑又溫暖
不會再有明亮的憂傷
親愛的黑色媽媽
你快來接我吧
一年四季翻過去還是一年四季
可我已經翻過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充滿憂傷
金色的憂傷伴我長大
可我一心只想快快長大
長大後就可以不再憂傷
可我現在依舊憂傷
白色的憂傷爬滿病房
可我現在到底已經長大
知道即使變老也逃不脫憂傷
親愛的黑色媽媽
我就要回到你懷裡啦
我能感覺到你親切地撫摸
就象當初我在撫摸中離開你呀
可我不會再離開你啦
因為我真的明白我在世間是找不到那個人的
黑夜生的孩子怎能找光明生的後代呢
童年的教訓難道是耳邊的風呀
酒吧裡哈裡魯亞的藍調悄悄升起
我把最後一滴酒精注入血管
今晚我就去找AGI
那是我最後的驛站了嗎
親愛的黑色媽媽
你為什麼不回答
我現在一秒鐘長一條皺紋
因為我一秒鐘就滴一滴淚水
淚水還是舖滿著案桌
我的心卻已是空空盪盪
媽媽請你再給我一束黑色吧
讓我把心重新塞滿
等到淚水全部蒸發
我才會離開這間酒吧
從此我將不會再來
除非生命的輪回讓我再遇見她
哦我親愛的黑色媽媽
我就要向你而來了呀
我會重洗我的屍體
讓它潔白無暇地重回老家
■〔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