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青
當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又一次在不經意間擊中我流竄已久的心情時,我偷偷打開了自己的左手手掌。
在那條宿命的橫斷紋穿過火星平原的地方,我失望地看見了十字星紋又綻開了一些。
相書說,當那朵十字星紋綻開到極點時,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就會轟然開啟。我覺得渾身一顫,馬上把手掌合起,象午夜裡的荷葉突然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在穿越寂寥的星空,就逆著時間的河水把自己合起。
南京西路上那些酒吧象一個個精致的垃圾箱,向著大氣吐出一口口喝咖啡喝得昏了頭才會嗝出的臭氣,但他們還是堅持坐在垃圾箱裡面或外面喝著,在來來回回的汽車尾氣中神情自若,仿佛他們都是這後鋼鐵時代裡的神仙,惟有咖啡和汽油才是他們手裡的甘露和腳下的祥雲。
我盯著咖啡店裡那個黑衣女子看,她正用她柔軟的嘴唇變換著各種姿勢,把英語結成一個猩紅而潤濕的粘網,把她對面的那個老外糊成一堆把臀部舖得滿椅子都是的老牛肉。她注意到我在窗外看她,就向我這裡拋出一個煙圈,這煙圈象是有激光制導的,它繞到門那裡,再向我拐過來,出門時還跟剛進門的一個客人打了招呼。等它到我面前我問它她肯和我性交嗎還沒等它回答我就說她肯定不肯的因為一分價錢一分肉可是我一分錢也沒有所以我交不到一分肉。煙圈聳聳肩後消失了,那女子漂亮而虛幻的眼睛象彈塗魚般地優雅折回,從此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把流暢的身段扭地更加復雜,象一團打了無數個水手結的黑橡膠繩索,讓乳房小腹等諸多構件彼此融合無間成一尊隨手捏來都柔軟的膠泥塑像。
我知道其實我不是在關心這團膠泥,因為沒人這個時候心靈的窗戶為身旁一棵行道樹上的一只螞蟻而開放。我專心致志地看著這只螞蟻,它身上充滿樹液特有的清香,這清香在這片混濁的都市空氣裡,硬是倔強地傳到我渴望地似馬般張開的鼻孔裡,把我久已封閉的淚腺撬開,讓淚水流出的聲音如群鹿涉江般地在那個時間裡從所有的山谷裡四處回響開來。我知道我是聞到了王小波的《舅舅情人》裡那位小青身上的清香味道,這味道隨著“”而慢慢遠去,但我人卻毫無辦法地站在原地,只能讓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招魂般地盪來盪去,把我生命裡每一次感動都折成湟竹的枝葉,在那潭墨綠色的池子邊隨風而長。
其實我也不是對這螞蟻發生了濃密而熱烈的興趣,因為我已經睡著了,就站在南京西路上的人行道上睡,還輕輕地打著鼾,讓夏加爾筆下的馬關上鼻孔,拉下睫毛,把我包裹起來,就象包裹一具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的屍體。
要把屍體洗得幹幹淨淨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得自己洗,我悲哀地看著自己的雙腿還是這麼短,我曾花了一輩子來夢想自己的兩條小腿再長六公分,達到聖鬥士子龍的身材標準,可我到死也沒成功,所以我到死也沒有贏得我所要的:因為這個世界是個有秩序的世界,它需要你有錢,如果你沒錢,那就得有一雙美麗得讓人被車子壓死還會鑽出個腦袋再看上最後一眼的長腿,這雙腿上的肌肉必須緊密而富有彈性,其上的筋腱必須清晰而秀挺,而踝骨本身的長相更是要富有靈氣飛動的骨感。而我這兩樣一樣也沒有,於是我就只好站在南京西路上的人行道上死去。
小青大概還不知道我已經死了,她還在咖啡館裡上竄下跳,往往當我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樓的某個窗戶前定了個格後,她已經同時在這個定格的時間前面和後面又留了兩個身影,還把這兩個身影留在了一樓,把我弄得頭昏眼花。我沒想到她從王安的浴桶裡跳到如今這個世界裡後,依舊不改她女賊的風范,把滿咖啡館裡的老外老中都嚇得跟鴟梟一般用雙翅捂住了身前的那杯咖啡還哇哇大叫,深怕被她偷走任何一絲咖啡的臭味。
我很想進去解釋一番,告訴他們我們今晚路過這個垃圾箱不是為了和你們搶垃圾而是為了拍些照片傳到網上,讓大家一起來欣賞擁坐垃圾的都市生活,可我挪不動自己,只聽到周身的骨骼一陣陣嘩啦啦地響,象茅屋快被秋風所破時該唱的歌。
小青渾身穿得鬆鬆垮垮,好象她的每一件衣服褲子在她和身飛起的一刻都會忘了跟她身形而去,所以我就一直擔心咖啡館裡還會傳出她的驚呼聲和咖啡客們的驚喜聲,畢竟她漂亮得象一卷羊皮手卷,只有在完全展露開來時才會讓人屏住呼吸。
這使得那位膠泥女子警惕起來,她的一雙眼睛還粘抓著那堆老牛肉,但她的一對耳朵已經被激活,象副雷達般實時對著她的位移所產生的任何聲納信息。可小青就是滿不在乎,她拉著她那只數碼相機到處亂拍,那相機被她拉得疲於奔命,可憐的一點內存已經露出風燭殘年的跡象,可她還不罷休,照樣拉著它左瞄右對,幸而她那雙跟京戲裡老旦才穿的厚底靴一般厚的時裝年糕鞋以它們實心的重量加速了她的疲勞出現,使得她在一刻鐘後終於停止了滿樑飛的綠林行為,以一臉職業攝影家的嚴肅從裡面走出,對我說聲走。
我努力一掙紮,這回骨骼發出的聲音更響更脆,就象有千萬只大小不一的齒輪突然間亂了原先的統一傳動頻率,於是各管個地亂轉,齒牙互相亂咬一氣,最終樞紐裝置被攪地徹底解體,於是齒輪散了一地。
我驚慌失措地蹲在地上,無助地東一個西一個地揀著自己還在滾動的骨頭,本來都洗幹淨的,可這下全臟了,再也洗不幹淨了。我記得小時侯有一次我把一大捧桔紅糖全撒了,它們也全臟了,也再也洗不幹淨了。
我想我不該再揀下去了,在一個女孩子面前這麼揀骨頭是很沒面子的,又不是舍利子,揀了送給她可以換點不幹活也能生活的錢。所以我直起身說走吧,掉就掉了吧。
她說那好吧,我們就走吧。沒有骨頭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們走到一潭水池邊的石圍上坐下,水池裡的水已喂過了明礬,所以飽得把透明都撐了起來。我把自己盤起來,騰空坐在她旁邊,她則翹起雙腿,把大概佔她身體毛重三分之二的那雙鞋子擱在石圍上,然後開始拿著相機對著臉自拍自娛,還不時抱怨自己拍得難看,於是一次次地刪除又重拍。
我即使不拍馬屁,也不得不說她其實拍得都挺好。因為女賊大多都以輕功見長,如果頭部結構臃腫的話,就會在飛檐走壁時因空氣阻力過大而掉下來被人逮著,而數碼相機由於缺乏對縱深感的把握能力,使得一張臉要在數字矩陣裡現出優美的樣子,那就非得要求這臉的結構清瘦簡約不可。
小青的臉部結構是維多利亞時代女士們經典的窄腦門結構,但不象歐洲人那樣把臉部線條夸張得象深山老林圖一般突兀,而她的臉部塊面也不是她們那種層巒疊嶂的風格,可是她的臉部結構照樣富有層次感,而且互相搭配得流暢生動,在以額線到鼻線為首的精巧走勢中,把整個臉形裡最基本然而又是最重要的構成優美的元素全部幾無損失地轉換成了象素排列,使我再看數碼矩陣所構成的二維圖形時,能夠照樣感受到她臉部結構所營構出來的完美圖樣。
可她還是在那裡不斷嘮叨著自己的難看,為了幫助她認識她自己,我接過她的相機,也沖著自己拍了幾張。果然,面對裡面多出來的幾張叫做臉的照片,她笑得前仰後合,可是笑罷後她還是悵然若失的樣子,畢竟我的難看換不回她的好看,正如我的死亡換不回她的永生。
我騰空繞到她面前,正色說道我們也別老盯著現實的世界,讓我們追求精神的純粹吧,在這精神的純粹裡,你還是能看到綠天綠地的風景。
小青撫摸著自己的那雙年糕鞋,我這才發現那跟真是厚,若是兩只鞋底都切下來扔鍋裡放油炒了,大概能裝個五大盆賣的。小青手按著年糕作欲切狀,幽幽地說唉呀,不食人間煙火遠遠看去是很快樂的,可是真的進去也是很無聊的。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沒有死,因為我睡著了,睡著時的夢話是不足數的。所以我要重新敘述,當時的事實是我在等她從咖啡館裡出來,結果一不小心撞在一棵樹上,於是千萬只綠色的螞蟻從上面跌下來,它們一副昏頭落沖的樣子讓我很不忍心,於是我企圖把它們都揀起來,再放回到樹上去。這時小青出來了,她說走吧。
我想在一個女孩子面前這麼揀螞蟻是很沒面子的,又不是瑪瑙,揀了送給她可以換點不幹活也能生活的錢。所以我直起身說走吧,掉就掉了吧。
她說那好吧,我們就走吧。沒有骨頭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骨氣在就可以。
當時我睡著了,所以沒有聽見只要什麼什麼在就可以這句話。現在我醒過來了,於是那句話就跟找著主人一樣,噗得閃回到我的耳邊。
我從半空中跌落到石圍上,把這句話拷貝了上千句,然後把這些句子象砌圍牆般地砌起來,不一會兒,我就在句子的圍牆裡面了。我在圍牆裡看著她,覺得份外安全。
她見我忙得一臉汗水,嘲笑道你以為這樣就有了骨氣了麼?真正的骨氣由內而外,我沒見過有誰靠外骨骼把氣給搭出來的。
我大慚,但又不敢捐句於野,因為我實在支持不了了。我需要這些外骨骼來架住自己,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是頑強的,因為那裡沒有物質的團塊四處飄行,因為精神性的夢承受不住物質的重量,因為徹底的自由之路只為純粹的精神打開。可是我現在被小青弄醒了,我便只能靠這些句子把我撐住。
我說小青你別以為我是為了這些牆磚而不願再與這個世界見面,說實話我是為了你臉部結構的背後而與這個世界隔離起來的,因為惟有如此我才能在隔離的空間裡把握住這背後,可它現在也被年糕佔有了,這樣裡外受敵叫我怎麼辦呢?這牆磚的符咒又還有什麼用呢?
連王安這樣的英雄最後都只能和他老婆在一起,更何況你。小青說完這話,伸手指一捅,把這語言之牆捅破,再捅,把我捅進水池。
等我從水裡爬起時,小青已經不見,馬路上只有鐵制屎殼郎們在互相比拼各自引擎的噪音,我渾身冷得劇烈打顫,這說明我的體溫在劇烈上升。我拖著病體拼命往家裡趕,我知道物質世界的軍隊又開始向我發起新的沖鋒,而手心裡那朵十字星紋又在開始生長,我緊緊地攥緊拳頭,盡量讓它長地慢些,我必須在肉體被它們夾擊得熔化之前,抓緊趕回家裡,那裡也許還有我的老婆,雖然她不一定在家,或者雖然她在家卻不一定有空,或者雖然她有空卻不一定理我,或者雖然她理我卻不一定愛我,或者雖然她愛我卻不一定在家,反正不管怎樣,我都要寫下來告訴她我不是一個真正有骨氣的人,因為我還活在這世界上;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我會在來世把結果告訴她。
(1999.9.30) ■〔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