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是有好幾家茶館的,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老街中間的那一家。我們習慣上稱它為中街茶館。古鎮的茶館與城裡的不同之處不光是裝修上的豪華與簡陋(古鎮茶館是談不上裝修的,基本上是原汁原味,房子是啥樣子的,茶館就是啥樣子的),還在於喝茶時間上的區別。城裡的茶館,比如杭州的茶館一般喝得是夜茶,現在也有流行喝下午茶的,而古鎮的茶館喝得是早茶(與廣東人喝得早茶又有很大的不同),說是早茶,是沒有象眼下的早茶館那麼多的花樣的,也就是清湯光水的一碗茶。
中街茶館一般是在天還未亮時分就開門了,喝茶的多是老客、熟客。茶館是沒什麼招牌的,連一面寫著茶字的幌都不掛,外地人若是要找是很難找到的。茶館臨街,用的是木排門,凌晨啟門,一塊一塊地將門板卸下來,到了打烊的時間再一塊門板一塊門板排上去。茶桌是很有些年代了,高高的四條木腿呈一個規則的平形四邊形支撐著一塊平面的木板,就是桌面了。桌面黑得都發亮了,若用刀去刮,恐怕是可以刮下一層厚厚的茶垢來的。
我曉得古鎮有茶館時,古鎮已經通電了,所以每當茶館開門時,門外的一盞路燈就會先亮起來,燈泡大約是十五瓦的樣子,加上電壓不高,就顯得十分的昏黯,發出的光是淡黃色的。這是古鎮最早的亮光,就連天邊的晨曦也還是沒有也來的。茶館裡也會吊著一盞十五瓦或者是二十五瓦的電燈,電線從屋頂的樑上垂掛下來,電線是花線,擰成麻花一樣,因為長年沒有清理,線上就積滿了塵埃,甚至還有蜘蛛織的網,在門外吹進來的晨風中微微地顫抖著。這盞燈與門外的路燈互相映照著,給早起的古鎮人照亮了被霧濡濕的青石板街道一隅。這時,街頭還是靜悄悄的,整個古鎮都還在睡眠中,茶館裡也就顯得頗為安靜。當然,安靜不等於沒有茶客,只是早起喝茶者習慣了在桌旁靜坐,不太喜歡高聲嚷嚷。如果稍稍觀察就會發現,茶客中以老者居多,這是可以理解的,年輕人此時正睡得香,他們就是枕邊響了雷也是不肯起床來喝這碗“短命”的茶的。
老者有專門來喝茶的,也有早起到菜場賣菜提前來喝一碗早茶的。如果是冬天,他們大多會戴著一頂烏氈毛,從門外望進去,視野裡就會出現烏呀呀一片,又好象一座一座連綿的黑色山峰,在昏黃的燈光下緩緩地搖動著。熱汽從他們的額前往上冒,使外面的人看不清誰是誰了。偶爾也會出現一個嗓門大一點的,搓著雙手,跨進門來,叫著這個那個的名字,又叫著茶博士趕快給我沏一壺紅茶呀。古鎮茶館大多供應紅茶,但也不是正宗的紅茶,比方說象城裡的茶館有專門的紅茶,古鎮茶館的紅茶後面還要加上一個字,“沫”。是紅茶沫。我一直搞得不是很清楚,這種紅茶沫是專門做成這樣子的,還是做紅茶留下來的殘沫?據我的觀察,這種紅茶沫汁水是很濃的,就是泡一壺也是不需要太多的茶沫的,而且在添了水之後茶汁也不會明顯變淡。茶水沖在碗裡時,茶沫會和水一起沖出來,在茶碗的表面浮起一層紅紅的茶沫,喝茶時就要先用嘴對著碗沿將茶沫吹散,不然,就會連茶帶水一起喝下去的。
古鎮是不產茶的,但在離古鎮不遠的一個鎮叫平水鎮卻是出產茶的,一種叫珠茶的綠茶,用機器做成圓圓的,晶瑩剔透的樣子,據說這種珠茶是比較貴的,所以象古鎮的茶館也是不敢進的,倘若進了,茶客不要,豈不是要做虧本生意了?而且古鎮人習慣了喝紅茶,綠茶也是喝不慣的。紅茶沫與珠茶相比是肯定要便宜許多的。
古鎮的茶館裡應當是有很多早新聞的,他們都會傳播一些什麼新聞我不得而知,也許事實與我的猜測相反,我沒有親歷喝古鎮早茶,也就無法正確地說出茶客們在喝茶時說的話來。我去茶館總是在天亮以後,這時,街上已是人聲鼎沸了,各種各樣的攤兒已經擺滿了街頭。我去茶館是因為我要去東街的一家飯店吃一種面條叫“光面”,因此茶館是我的必經之地。“光面”也就是沒有任何佐料的湯面,說沒有佐料,卻是有油和蔥花撒在面上的。就是這種九分錢一碗的面我覺得很美味,簡直是百吃不厭。後來,我也知道了這種面在上海還有一個很文雅的叫法叫“陽春面”,我想,人家倒底是大城市,一碗面古鎮人叫“光面”(要多直露有多直露,要多沒文化有多沒文化),上海人就叫“陽春面”了,聽著感覺就是不一樣。
我吃完面條從東街往西街走(我家住在西街),就會經過位於中街的茶館。這時,我就看到了坐得滿滿當當的茶館,大家似乎彼此不搭話,只顧自己低頭喝茶。我坐在茶館的木門檻上,很茫然地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又扭過頭去看茶館裡面的人,發現他們的臉部表情也都冷漠得很。這時,我就看到了殺豬的阿發。阿發的豬肉一定已經賣完了,那時的豬肉是憑票供應的,阿發就很吃香。阿法的個子不高,簡直可以算是一個矮子,阿發的頭很大,大家就都管他叫大頭阿法。阿法的眼睛很大,眼珠子是朝外鼓著的,象一對金魚眼。阿法的臉總是通紅的,這是因為他喜歡喝酒的緣故。阿法到茶館喝茶總會帶著一只竹籃子,裡面裝著的是一付豬大腸。這是他自己給自己留下的。待會回家,他就會把大腸擲給老婆,讓她去弄幹淨紅燒了吃。阿法老婆做紅燒大腸是有名的,她放進桂皮、香椿樹枝、生姜等等佐料,能把大腸燒得噴香撲鼻。
阿法的殺豬技術在古鎮是一流的。我親眼看見阿法殺豬的場面,阿法真是了不得。他在自家的園子裡有一套專門用來殺豬的工具。平時我是看不到阿法殺豬的,他在半夜就要起床殺豬了,不然就趕不上早市了。只有在春節前夕阿法才會應邀公開在曬場上殺豬,而且是在白天。這種豬是古鎮的農民殺了過年吃的,那時,農民殺了豬是不好隨便背到市場上去賣的。阿法也不用自家園子裡的專門工具(除了殺豬刀是阿法自備的),而是借用一條長板凳,請幾個年輕力壯的做下手。豬的前後爪被繩子牢牢地綁著,阿法早已叫人準備了一只臉盆,裡面裝了半盆清水,我們都曉得這是盛豬血用的;邊上的牆上還掛了一只鐵鉤,是用來掛褪了毛的豬開膛用的;而褪豬毛的大鐵鍋早已燒好了熱水,只等豬一“捆翻”(這是古鎮語言,就是死了的意思),好下鍋。阿法命幫手將嚎叫不止的豬橫著按倒在板凳上,阿法則從工具袋裡取出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一口就含在嘴上了。他用手測試了一下豬的下巴頦,那個部位看上去很柔軟。接著,阿法一手握住豬的嘴巴,頃刻間,豬的嚎叫變作了嗚嗚的呻吟。阿法的另一只手從嘴上取下殺豬刀,我還來不及看清楚,阿法手中的刀就全部插進了豬的下頦,只見血流如注,嘩嘩地從豬的頦下湧出來,流到事先準備好的水盆裡,清水在一瞬間就染得血紅血紅了。豬一開始還在小聲呻吟,慢慢地,呻吟聲就沒有了,刀插進去時我看見豬還在抽搐的,過了一會,隨著血越流越少,豬也就不動了。這麼大一頭動物,幾分鐘之間,生命就化為一盆血水,象煙一樣地消失了。想想這個阿法真是殘忍,他每天居然還若無其事地坐到茶館裡來喝茶,而且還要講一些黃色的笑話。我看著阿法,在心裡想,怪不得阿法的臉色這麼紅,一定是喝豬血喝多了,他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的。
我終於發現,阿法在茶館裡是不怎麼受歡迎的。阿法講黃色笑話時,大家都是不笑的,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但阿法好象也不管大家的反應,只顧自己過嘴癮。阿法喝茶時會發出很響亮的聲音,他把頭埋在碗沿邊,因為水燙,他就先是呼呼地吹著,接著又滋滋地喝起來,象吃菜一樣,我就覺得阿法的喝相很難看。一開始我以為大家是因為阿法殺豬殺多了太兇惡的緣故,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阿法是一個馬屁精。阿法把豬腿肉和豬腰送到古鎮的領導人那裡去,那時古鎮叫公社,阿法總是一家一家地給公社的大小領導人送豬腰,送豬爪。古鎮的老百姓就常常買不到想買的豬後腿或豬爪和豬腰。阿法也因此而深得公社的賞識。阿法去公社是直進直出的,門衛都認得這個殺豬的阿法,只要他一去,門衛是連問都不問一聲的。更為可惡的是阿法賣給公社領導的肉便宜了,剩下的就貴了,晦氣的還是古鎮的平頭百姓。大家雖然知道,也是不敢多說一句話的,最多也就是阿法來喝茶時不理他的話,把阿法的話當放屁。
我在茶館還經常見到古鎮有名的牛皮阿三六斤。六斤名字的來歷和古鎮的傳統有關,說是六斤生下來過秤時只有六斤,就叫六斤了。六斤生下來就小,就一直很小,到了三十多歲還是很小。在我的眼裡,六斤是茶館裡年紀最小的一個。他不象其他的茶客早早地就來了,六斤是要到天亮以後才到茶館的。他單要一把茶壺,自己給自己倒水,也不要茶博士續水。但在我看來,茶博士添水的動作是很好看的,他拎著一把碩大的茶壺,壺嘴對準了茶碗,就一點頭二點頭三點頭地續上了。六斤寧願自己倒水是有他的道理的。六斤一直認為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他不要跟大家共用一把茶壺的。在茶館裡見過六斤的人都知道六斤有一個娘舅是南京軍區的師長,進門出門都是跟著警衛員的,坐的當然是小吉普,就象電影《南征北戰》裡國民黨軍長坐的那種小吉普車。我剛聽六斤說起這事時是很有一些敬畏的,師長是什麼?師長是管著千軍萬馬的。《南征北戰》裡我方的那位師長站在坦克上說話的調子多威嚴有力。後來,六斤老說老說,我就有點不相信了,茶館裡的人從一開始就都不太相信六斤的娘舅會是南京軍區的師長。他們說只要看看六斤就曉得他說的話會有幾句是真的。我想想也是的,六斤這個樣子,象條菜青虫一樣,他的娘舅就是一條龍了不成?六斤見我一個學齡前兒童都不信他的話,又說他的大伯在北京工作。有人問他在北京的什麼地方工作,不會是在中南海吧?六斤說對對,就是在中南海工作的。你們曉得一個姓王的XX部長吧?他就是我的大伯,他參加過朝鮮戰爭,我也姓王呀。這一回你們總該相信我了吧?茶客裡有一個是姓朱的,老朱說我姓朱,不會連朱總司令也是我的大伯了吧?大家就哈哈大笑。六斤說你們總是不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相信我的話的。但六斤也就是這麼說說,他一直沒有足夠的証據說明王部長是他的大伯。六斤依然要一個人泡一壺紅茶喝。直到有一天古鎮放了一部電影《祝福》,大家就說六斤跟祥林嫂差不多。
六斤一直沒有娶老婆,這在古鎮是一樁很抬不起頭來的事情。六斤不是不想娶一個老婆來暖被窩的,但六斤長得太小,象一個發育不良的少年似的,人家姑娘與他見了面,就在暗地裡連連搖頭。再加上六斤喜歡吹牛皮,又沒有一門手藝會做,對方一打聽六斤就是有名的牛皮阿三,更加不肯做他的老婆了。她們說吹牛皮又不能當飯吃。一句話就把六斤給蹬了。茶館裡的茶博士給六斤出過主意,叫六斤去南京軍區給當師長的娘舅做勤務兵去,是一定能娶到一個老婆的,茶博士說六斤你想想,哪個姑娘會見了跟在師長屁股後頭坐吉普車的勤務兵不動心?茶博士又說要不然你去北京也行。就是去中南海掃地也比在古鎮要有出息得多。六斤吱吱唔唔,最後說我是要去的。後來茶博士問他六斤你啥辰光去南京軍區呀?啥辰光去中南海呀?六斤說我總歸是要去的。一邊說一邊用嘴去吹開浮在碗裡的茶沫。
茶館到了下午似乎就冷清了。古鎮的茶館好象是專為老人們開的,老人醒得早,也起得早,就來茶館坐坐,喝碗熱茶,還能靈靈市面。聽聽六斤之類講講“大頭天話”(這也是古鎮的語言,與天方夜譚的意思差不多)。這是古鎮茶館特有的文化。從我記事的那年起,古鎮茶館的樣子一直沒有改變過,一直是木排門;一盞昏黃的電燈泡;黑得發亮的茶桌;戴著烏氈毛的茶客,望去烏呀呀的一片。中街的茶館現在想來應該還在的。只是泡得不曉得還是不是紅茶沫?阿法要是還健在,是一定無力再殺豬了,阿發嫂估計也燒不成紅燒大腸了;六斤不知道有沒有去找他的師長娘舅和部長大伯?老茶客肯定已是換了一拔又一拔了,他們一定已經忘記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學齡前兒童坐在茶館的門檻上看他們喝茶的樣子,聽他們說話的聲音。
(2000.3.26)■〔寄自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