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五月期
編輯:祥子

林 木
1997年3月28日
(給張宇凌)

  很久沒有人給我寫信。
  我在等著一封信。
  “我有著駱駝一樣的耐力。”
  在一幢20層樓的頂層,
  在一個沒有繼續做下去的夢中。
  一封信已草草寫就。

  一封信被輕輕地放在眉棱上方。
  我權且這樣認為,
  我權且這樣說,並且說:
  “在‘自由’和‘規則’的背面,
  太陽照常升起。”

  你是另外一個人,
  你是一個只在春天的早晨才及物的人。
  就像一個動詞,
  它的屬性需要不停地變化,
  但只限在春天。
  我想,在這首詩裡
  描述我們之間的關系要方便得多。

  一本英漢對照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一本歐內斯特﹒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
  一本早已打開的英文詞典和我的詩。
  (在這首詩裡出現“我的詩”
  是件不光彩的事。的確!)
  我一邊讀,一邊喝茶,一邊伸手推開窗戶。
  出現在面前的是
  擠在一起的高樓和樓下的人群。

  它們都是物。
  如果它們在這個下午能喝上你沏的茶,
  它們會說:“3月28日,攝氏25度,太好了!”
  僅僅因為你的茶,它們
  出現在一本小人書裡,
  它們將喜歡上冷霜的恐怖故事。

  這一切都發生在我的身邊,
  就像你在一首詩裡推開我虛掩的門,
  就像我午睡的時候,隔壁的人在高談闊論。
  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樂趣,
  我們的生活也不見得就枯燥無味。




1997年7月31日
(給徐洪傑)

  他,在烏鴉的叫聲中降臨人世。
  烏鴉:他感應事物的,一張牌,
  從不在賭場使用,也很少談論。
  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上他很少有什麼態度,
  且遠遠地避開。(其實,
  他很聰明,並非無能,
  如稍事用心將遊刃有余。
  “聰明才智浪費在這裡實在可惜,
  雖然,我浪費了很多。浪費嗎?
  也許,我錯了?”他這樣說的時候
  總是心不在焉。)他像獨行俠
  生活在他居住的城市(內心上的)。
  他很少和地方上的“大人物”打交道,
  像人大會議從不參加(參加過一次),
  雖然他十九次當選為人大代表,
  從縣到省到中央,猶如芝麻開花。
  “誰和我去散步?”這是他
  每天晚飯後都要問的一句話。
  一家人沒一個搭腔,即便
  他那臃腫不堪的老婆。“婚前,她
  幾乎是縣裡最漂亮的美人(美人也要分出個
  三六九等),生完孩子就變了個樣。”
  身為丈夫的他可不這樣認為。
  他喜歡肥胖的女人,他的審美
  停留在唐代,楊貴妃仰慕的女英雄。
  “我受不了江南水鄉潮濕的空氣”,
  這僅僅是他離開家鄉的一個借口。
  他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為此
  飽經婦女們的冷嘲熱諷,他毫不在意。
  他,我的好友(並非生拉硬扯,
  雖然我們的友誼誕生於一場械鬥)。
  他的煙癮特別大,經常被老婆叱責。
  “惡習難改”,他總以這句話
  掩飾無處躲藏的尷尬。
  “好一張臉孔!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在他六歲生日那天,一位算命瞎子
  闖進他的家門。“為了圖個吉利,
  母親就讓他摸著我的臉,算著我的命;
  那瞎子算走了我的生日禮物:一個雞蛋。”
  失去禮物的他整天都哭喪著臉,
  心裡卻在琢磨“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小小年紀就懂得制造平衡。”
  漫長的童年,八年抗戰般難熬。
  八年一過,日月如梭。如洗的日子
  令他憎惡算命的瞎子:“兀立的一句,
  既沒有時間,更沒有地點……”
  他,熱愛家庭生活的男人,
  喜歡做家務:洗衣做飯什麼都來,
  樂得他老婆屁顛屁顛的。
  也招徠不少譏諷,一樣不在意。
  一個過慣家庭生活的男人,離開
  老婆的日子比漫長的童年還要難熬。

  他四處收集各式各樣的征婚啟示,
  一有閑暇就坐下來閱讀:“又一個
  膚白貌美,還可大她十幾許……
  十八歲開始征婚,十九歲幹什麼?
  皮膚細膩的五十七歲,誰能耐得住寂寞?”
  他一邊取笑,一邊感慨。
  他總能讓生活多一點樂趣。當然,
  他也有苦眉愁臉、怒發沖冠時。
  這種場面難得一見,他寧願
  讓怒火在內心燃燒,燒得他滿臉通紅。
  每當這時,他就獨自一人步行到城外。
  為何拋妻別子,來到異鄉他只字不提。
  闖盪天下他不熱衷,遊山玩水沒有興趣,
  狎妓冶遊更不是他的脾性,誰知道呢?
  雖然,他有的是錢。啊,腰纏萬貫。
  “錢!是個好東西。真他媽的好!”
  對錢他還是有態度的:“生不帶來,
  死不帶去。”他的豁達緣於他的遭遇。
  他的遭遇適合在小說中出現,就像他的愛好。
  他最大的愛好是讀書。縣城圖書館裡的
  每一本書他都讀過,連女兒的
  生理衛生課本也要讀上一遍。
  “生理衛生,重要得很!”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讀書,他隱秘的私人生活。
  雖然讀了很多書,但從不寫書。
  著書立說,是別人的事。他
  連一封信都懶得寫。(他的懶是出了名的,
  用我家鄉話說:“懶得屁眼掏蛆”。)
  出來快三年了,一個字都沒給家裡寫。
  “讀那麼多書都不知幹什麼去了!”
  家裡人對他這種行為怨氣沖天。
  是啊,家裡畢竟出了個讀書人。
  “這哪像個讀書人。屁!丟人現眼!”
  他父親憤怒的唾沫星濺了我一臉。
  “什麼是讀書人?”我疑惑了很多天,
  最終也沒搞清。他,一笑了之。
  不能再這樣寫,再寫就把他寫成個怪人。
  讚美他幾句?他一度是
  地方名流(人大代表,生活的一個側面)。
  “名流是用錢堆出來的!”這是他的名言。
  他早已厭倦做一名小鎮名流。
  其實,他也算不上什麼名流,
  他極少參加名流們的聚會,
  名流們具備的派頭一樣也沒有,
  還時不時地攻擊名流們的作派。
  天長日久,被驅逐出“名流圈”。
  消息傳來,他大擺宴席慶祝了三天。
  說句心裡話,他懊惱不已。
  他從舒適的家庭生活走了出來。
  類似於他十七歲的那次奇遇:
  “……那個人快餓死了,那個人
  就是我師傅,也是給我算命的瞎子。
  其實,他根本就不是瞎子,
  只是混口飯吃。他是個高明的醫生,
  卻永不行醫。他把醫術傳給了我。
  他一生貧困潦倒,渴慕著榮華。”
  他今天富裕的生活全憑那瞎子的醫術。
  他二十歲行醫,八年後名滿“天下”。
  救死扶傷,他不可動搖的醫德。
  哦!讚美是邪惡的隱喻。
  裝怪!是我們的一大美德,
  具有深厚的美學基礎。“再說,
  怪有什麼不好!” “我
  父親有個怪僻,總愛在陰雨天
  談論他早年的風流韻事,母親
  樂呵呵地聽著,不時還提個醒……
  我父母晚年生活不可缺少的樂趣。”
  他毫不避諱地談論他的雙親,
  他愛他們,他的愛充滿了溫情。




1997年8月20-28日
(給家鄉和家人)

  1

  我住在小鎮的邊緣,運河的北側。
  對這座蘇北小縣城沒什麼好感。
  狹小,自然就擁擠;狹小又使人好鬥。
  1980年的這座蘇北小城破敗不堪,
  沒有所謂的改革初期的活躍。
  這裡的人斤斤計較,恨不得將滿地的石頭
  一個不留地撿回家。噢,滿地的石頭,
  哪一塊能接近我?我心不在焉地
  在運河堤上遊來盪去。河面上
  船來船往,小城似乎繁榮得不行。


  2

  現在,1997年8月27日
  晚上11點54分。光陰似箭,
  一點也不過分。濃稠的光的密度稀疏了。
  白發蒼蒼的父親又在調換哪個頻道?
  高血壓冠心病的父親,十五歲
  就遠離家鄉,扛槍打仗。
  非凡的經歷如今在折磨著他:
  葬身火海的母親和妹妹,
  長達一百五十華裡的奔襲,
  從蘇北平原到江西丘陵的
  攜家帶口的討飯生活,出其不意的
  某位領導的莫須有的暗示。
  當然,這裡不能排除他的繼父,
  “我一輩子都不準備原諒,

  他的死罪有應得。”古稀之年,
  父親在輕鬆地對待死亡。
  “不就是死嗎?”聽上去毫不在意,
  其實是在賭氣。母親為此惱火得很,
  生命來之不易啊!我的外祖父,
  民國中期的地主,千頃良田轉眼即逝,
  到母親出嫁時已沒什麼可以陪送。


  3

  偌大的空間消失了,
  這是我回家的錯覺。時代的
  步伐在家鄉越邁越快,東西大街似乎要
  寬過長安街,姑娘漂亮不過小媳婦……
  這些都是時代的特征?“是吧,也許是吧。”
  我在心裡暗自嘀咕。
  富裕的生活改善了人們的心境。“出門遇見泗陽人!”
  來自周邊地區的詛咒越升越高,
  我不明就裡,他人心裡雪亮。


  4

  按長幼秩序,下面我該寫長兄長嫂。
  很久沒給他們寫信,並捎去問候,
  哪怕是假心假意。此時
  該加進一個人物:姐姐。
  為了弟妹們不受阻礙地讀書,
  很小就開始做工,江南的農活異常繁重,
  為多掙一個工分兄妹倆
  起早貪黑,顧不上吃飯。
  寫到這裡不禁鼻子一酸,眼淚落下。
  如今,姐夫離去,喪偶的
  姐姐帶著女兒維持著生計。
  生活不免讓人痛心,熱情就這樣在遞減。
  孩子們的生活還是
  快樂的,無憂無慮的。


  5

  關於泗陽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
  在那裡雖然有很好的朋友,但永遠只是
  一個中轉,哪兒又不是呢?
  逃荒的父母把我生養在贛北農村。
  我總愛說:“我喜歡那裡。”
  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可說的地址。
  不可說的是我在夢中經常回到那裡,
  而小伙伴們一個也記不起來。
  記憶在領略什麼是殘酷,我在領略什麼?
  生活不斷地排出污水、施放噪音、
  制造假象、樹立英雄。噢,
  沒有隱私的社會,小道消息
  傳遞得比互聯網還快,堆積如山的政治笑話,
  打發光陰的不可缺少的素材。
  家鄉,家人:兩個微不足道的名詞。

(1997.3.28-8.28)■〔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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