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舒伊

燕曉東
路過樑實秋家的門前

  今天路過實粱秋家門前,樑實秋不在家,他已有很長時間不在家了。算來有58年了,他去了台灣,在那裡長住不回來了,安了新家。台灣是個很遠的地方,他以前也沒有去過那裡,又隔著海峽,往來不方便,他就完全丟下了舊家,一直沒有回來過。如果他真的回來,牆壁房瓦恐怕都已不認識舊主了,只當又是哪個新人搬進來了。屋檐下過去有燕子,而今也飛入了他家,門前的梨樹被人砍去當柴燒了,樑實秋對那些梨樹是有感情的,他喜歡梨樹的白花,樑實秋是個文人,他仿照文人好花的傳統,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房後山坡上的樹,都是近幾年新近長成的,這些新來的樹,和老樹並沒有什麼關系,只是,它們長在同一個山坡上罷了。

  今天我路過樑實秋家的門前。我是進城去上班。樑實秋當然不在,陽光照耀這幢瓦房,也照亮我的眼睛。誰是這裡的新主人呢,他涼了那麼多衣服,用竹桿和繩子橫斜著,架在房前的壩子裡,一條紅色的內褲也昭然地掛在屋檐下,看那些衣物粗糙的質量,估計也不是一個什麼“雅”致的人兒,房頂的瓦,看上去年久失修,破缺多處,還有些瓦片竟與水流的方向相反,橫在頂上,散亂一片。看起來居在此屋的人是會受漏雨之害的,尤其是夏天,那種如注的暴雨下來的時候。蒼桑衰零的含意寫在牆上(像人寫在臉上一樣),陽光正用舌頭舔著屋頂和木門,也許房屋這樣的物雖系磚木鑄成,也有傷痛吧。

  今天我帶了相機,就想起照一些照片。樑實秋畢竟還算個作家吧。人家編了《遠東英漢大辭典》,我讀書的時候就在外語系的資料室裡享受人家的成果,那是盜印的遠東出版社的版,樑實秋連版稅也未得到一分。再說他把莎士比亞翻譯到中國來了,我們才知道地球上還有一個莎士比亞。他的散文也是公認的大家之作,就在我眼前的這幢房子裡,他寫出了《“雅舍”小品》。海外的評論家說這些文章, 使東南亞的華人受了幾十年的鼓舞。通過歷史的眼光看,比較一番,這個人總還是有些價值。於是我就舉起了相機。

  在房前的壩子裡我和樑祟祿攀談起來。(別誤會)樑崇祿可不是粱實秋的什麼人,他只是偶爾被分到這裡來住。他是重慶專用汽車制造廠的工人。一些年前,單位分住房給他,他就住到這裡來了。他的客廳就正對著樑實秋的書房。如果讀者和我共同把時間校正一下,也許樑崇祿夜晚坐在門口納諒的時候,正看見樑實秋在奮筆疾書《“雅舍”小品》呢!他們共同使用一個院壩,按我們中華民族的民俗,肯定有許多龍門陣要擺。但現實卻不是這樣,在“樑家院”住了二十幾年的樑祟祿,坐在他家門口的一張獨凳上,和我聊些與此屋有關的話題來。 他說:“我知道,樑實秋曾經在這裡住。他是個作家。到台灣去了。”現在這是房管所分配給專機廠的房子,我是專機廠的職工,單位又分配給我住。我在這裡還接待過樑實秋的女婿,他從美國“回”來,當天下午就走了,那是九二年。樑夫人也來這,是九五年夏天,看上去還年輕,長得漂亮,我聽西師的一個大學生說,她是個演員,名字叫韓青菁。她坐了一輛小車來,同行的還有五六個人,非常客氣地和我談話,真是個好人。她到的時候是中午,一行人房前房後地走來走去。我拿出凳子來讓他們在院壩裡坐,她就請我去和他的一起到北碚街上吃午飯。

  樑實秋是這樣寫他這幢房子的: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傍邊有高樑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池,後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棍磚柱,上面舖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鱗磷,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舖了瓦,四面編了竹篦牆,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這“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而,並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己漸漸感覺它並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入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雅舍”並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是“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
  博爾赫斯說,有些作家的文章或文章中的有些句子像是咒言一樣,會應驗的,這幢北碚的“雅舍”本來是他的,是他樑實秋來到重慶後買了一塊地皮修造的,但他的文章卻說,“人生如寄”,“我只是房客之一”,這“房客之一”果然成了咒語,住了八年以後,他離開這裡,從此再不轉來。

  當年他站坐在屋外望過去的蔥翠的遠山、阡陌螺旋的稻田,早就不見影子了,如今站在屋外望過去,則是直槓槓的一幢樓和樓下的馬路,其它什麼也看不見了,馬路通向歇馬場,另一位卓越的被美國評為“世界十大名人”的晏陽初當時就住在那裡。傍邊的高粱地被另一幢十七層高的樓代替了,這是教育局的住宿樓,雄居在左側,“雅舍”在它面前,可憐得像個棄嬰,樑崇祿和附近的幾個鄰居都說,教育局修那幢房子的時候,準備把“雅舍”這破房給拆了以增加建房面積,另有一個部門的人就來了,給教育局的人說,你們不能這樣,這房子是文物,後來反應到政府那裡去了,拆房行動才被阻止下來。樑實秋要是靈知這個細節,或許有些感激之情吧。

  但是有一個壞消息我希望樑實秋不要靈知:雖然教育局的拆房行動被止住了,幾年以後,也就是今天一一我路過“雅舍”門前的時候看見,又有來人要來把您的房子推平了。看來這一次您兇多吉少了。牆壁上貼著一張《通知》,白書寫紙,對開大小,寫著毛筆字:“梨園村10一60號的住戶,因該片區即將拆遷,請你們在25號前(本月)帶上租約,到下面公路傍邊摸底調查登記處, 進行拆遷前的登記和預定戶行工作。請相互轉告,並予以支持。特此通知。北碚區城市房屋拆遷工程處。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二日。”日期上面還蓋了個公章。這一次看來是在劫難逃了!

  我這時想到,樑崇祿和周圍的鄰居們都說這是文物,中國的老百姓從來不亂說這方面的事,那肯定是政府的口徑,但是為什麼又有單位要來拆呢?想來想去想不通,竟想出一個這樣的結論來,結論是:樑先生雖然有較高的文化成就,但糟糕的是他又是“資產階級的文人”,倒底把這幢房子作不作“文物”,政府部門或者文化部門意見並不統一。以人廢文,這便又可以成為一個歷史中的典型案例了。

  “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葉間漏洒而下,地上陰蔭斑斕,此時尤為幽絕。”舍前的梨樹是沒有了,今日的舍前,卻堆著幾具建築公司用的腳手架,雄糾糾氣昂昂地對侍著“雅舍”,粱崇祿說這是北碚建築公司堆放在這裡的,看起來“雅舍”被夷為平地的命運,己被人“注定”了。有些人是這樣想的:兇奴人曾經用一把月牙形的彎刀,夷平了那麼多文物古跡,秦始皇、紅衛兵也夷平了那麼多文物古跡,中華文明不照樣是四大文明古國嗎?樑實秋的這點遺跡又算得了什麼呢,拆了也就拆了。

  看到滿地狼籍的腳手架橫在樑實秋的房前,一襲文明的悲涼情調,來到我的心間,我深恨這些文明的罪人,深恨這些野蠻未開的二十世紀末期的野人、劊子手,深恨自己對此的無能為力。我感到活在我們這樣的“文明世紀”多少是一種恥辱。望著東邊的雲彩,我只好低著頭,羞愧難當地離開樑實秋家的門前,我怕驚動天人和專施文明的女神,怕他們因動怒而降罪於吾輩。我只好低著頭,一言不發地離開粱實秋家的門前。

■〔寄自四川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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