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王青鬆

沈 方
記憶中的餐館

  我的日常習慣是晚睡遲起,大多數夜晚,總要躺在床上讀書到午夜,直到書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才仰身睡去,我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我也知道這樣的生活習慣很不健康,卻屢教不改,不可救藥。後來,由於工作環境的改變,我身不由己,必須在早晨六點起床,才能百分之百地做到準時上班。時間一長,倒也漸漸適應了早睡早起。不過在周末,還是起床較遲,睡懶覺的習慣還殘存著一點影響,可見生物進化是不容易的。這是一個星期六,我的起床時間是9點。洗漱之後,我趕緊騎一自行車去菜市場買菜,回到家又連忙把兩條鯽魚剖洗幹淨,削掉萵苣的皮,又拿過一個塑料盆將田螺養在清水裡。同時,也整理好順便買來準備明天吃的菜,用保鮮紙包起來放入冰箱冷藏。接下來,泡上一杯茶,稍事休息,就開始一邊開動電飯鍋煮米飯,一邊操起菜刀在鯽魚背上劃好規則的刀痕,以便烹飪的時候讓佐料透進整條魚裡,又把萵苣切成一些不規則的小塊幾何體。隨後就起油鍋炒菜。等到一切就緒,已經是11點。整個上午,簡直是一種戰爭狀態。在家庭生活中,做飯是一個類似於國計民生的大問題,沒有當初戀愛時候所想那麼浪漫,不管有多大本事,也無法把俗事搞得充滿情趣。

  英年早逝的作家王小波是那種在夜晚寫作的作家,夜深人靜中,王小波調動全部智慧,寫出那些趣味無窮的小說。一條鞭子抽在身上,沒有疼痛,而是上半身騰空飛起再掉下來的感覺,唯有王小波能夠想到,大概也只有在深夜才會出現這樣的奇想。我妄自以為王小波思考清醒的隨筆,那個《我的精神家園》應該是白天的產物。王小波是不修邊幅的人,從他頭發蓬鬆的照片上,可以略知一二。他是生活簡朴的人,符合生活向低水平看齊的標準。我不禁要想,他是如何在家裡做飯,他家中的廚房有沒有煤氣灶、鍋瓢碗筷之類俗物。但是,據說他和夫人李銀河,最大的奢侈是經常不在家裡吃飯,而是上餐館來解決這個問題。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固定有一個餐館,要是有的話,那個餐館的老板,倒是可以寫點王小波印象記一類文章,更進一步還可大做特做廣告,或者幹脆稱為“小波大酒店”也是可能的。一個著名作家吃過飯的餐館,是屬於精神文明含量豐富的場所,年代一久常常可讓人看作是一種文化。

  有人訪問日本回來,說去過一家別具一格的餐館,那裡僅有一張餐桌,老板是作家之類文化人,不接待一般散客,必須提前訂桌。據說在預訂時間上,得有一年以上提前量,連2000年某月某日的宴席也已訂出。可想而知,去那裡就餐,客人僅有一桌,絕無旁人打擾,感覺上已近似於家庭宴會。如果席間再來點烘托氣氛的小節目,可說是妙不可言。當然此類餐館,應屬高雅而奢華一類,不是日常可去之處。王小波是不大會經常光顧的,消費總得計算一下自己口袋裡的金錢,況且還得看看實際需要。美國作家海明威,在本世紀二十年代曾在法國巴黎打天下,為寫作拚命。他寫了一篇很有魅力的小說《流動的宴會》,裡面談到巴黎一些文人聚會的小餐館,雖然不至於讓人流口水,但卻使人從內心非常向往。不過這些喝酒、喝飲料、吃面包的地方,稱作“咖啡館”,是文人們休息、培養靈感的地方。

  海明威這樣寫道:“這是一家令人愉快的咖啡館,溫暖潔淨,備感親切。我把舊雨衣晾到衣架上,把飽經風霜的舊氈帽放在板凳上方的帽架上,要了一份牛奶咖啡。服務員送來了牛奶咖啡,我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一支筆,開始寫起來。我寫的是在密歇根生活的片斷,因為天氣寒冷,風狂雨虐,我便把這種天氣寫了進了小說。……筆下的小伙子們在暢飲,這使我感到自己也渴了,因此,我要了一份聖﹒詹姆士酒。冷天喝這種酒挺好。我繼續寫下去,自我感覺良好,感到清醇的酒溫暖了全身,也溫暖了我的精神。……我合上完稿的筆記本,把它放進裡面的口袋,然後向服務員要了一打葡萄牙出產的牡蠣和店裡現有的半瓶不甜的白葡萄酒。……我吃著海味很濃、帶有淡淡金屬味的牡蠣,冰涼的白葡萄酒去除了金屬味,而留下了可口的海味和多汁的肉;我用清澈的酒將每塊殼裡吸出的肉汁送下胃,這時,那種空虛之情煙消雲散,而快樂之感油然而生,我開始考慮下一步的計劃。”海明威寫得有滋有味,可以讀出良好的食欲來。國外的咖啡館好象與我們有很大的不同,在我們的文化環境裡,咖啡館過去曾經是電影裡充滿接頭暗號的地方,現在又被大多數人認為是談情說愛甚至是調情的場所。進去一落坐不免就感到有些異樣。在那種暗淡的燈光下,神秘而緊張,要說寫作靈感等等,恐怕就算是海明威坐在那裡,也是摸不出頭緒了。當然,我們也有一些民族特色,照樣讓洋人們羨慕不已,比如象北京的“老舍茶館”這種中國式的咖啡館,大模大樣坐在廳堂上聽戲、品茶,又是另一種民俗文化了。

  在北京地壇旁邊,我去過一座北京特有的庭院式仿古建築,叫“壇根院食坊”,是色彩明快的民間生活的一部份,屬於熱鬧的大眾生活。店內外雕樑畫棟,氣勢古朴。大廳寬敞明亮,清一色的八仙桌、長條凳。裡邊有一遊廊,內有風格各異的單間。單間裡還有熱炕頭,牆上裱了一層舊報紙,懸掛著幾串玉米棒、紅辣椒。再現了老北京胡同的風情。餐廳裡還設了一個戲台,每晚都有老北京風格的文藝節目上演,烘托氣氛。菜式也全是老北京尋常百姓津津樂道的,有市井街頭的各色小吃和民間百姓的四季家常菜,當然也有一些紫禁城宮廷美點、名貴御膳供你選擇。還沒到食坊,老遠就看見了高高懸掛的大紅燈籠。一水兒的身穿中式對襟布衣褂,燈籠褲,足蹬老頭樂布鞋,肩搭白毛巾,一幅老北京店小二扮相的小伙子,早就遠遠地在躬候,拉著《駱駝祥子》裡的舊式洋車載上你,利落地迎入店裡。到門口,笑容可掬的老堂官一聲“來客人了”,以老北京茶樓酒肆的特有方式把你接進門去。服務員殷勤地擦桌撣凳,落座後,送上濃濃的蓋碗茶,容你慢慢點菜。其間,戲台上,相聲、京劇、評書、大鼓、雜技風味十足。品著蓋碗茶,喝著老陳酒,嘗著京味小吃,賞著老北京曲藝節目。既飽口福,又欣賞了老北京文化,巧妙融和,回味無窮。整個氛圍的喧嘩、生動,只有我在電影上所見的美國西部牛仔式酒吧尚可媲美。不失為一種獨特的體會,但與海明威所寫到的“咖啡館”小餐館對照,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風格、情調。

  相反,還是我們周圍的許多小餐館,倒比較接近於海明威所說。我曾經到過北方一座城市,在一條有著眾多出版社讀者服務部的大街上,我和一位朋友鑽在書堆裡淘書,每人手裡都提了一大捆厚厚的書,一個上午下來,不知不覺,疲倦就越過找到好書的興奮進入我們的身體,精神一鬆懈,頓覺又渴又累。走出書店,抬頭只見對面有一小餐館,招牌只有兩個字“爆肚”。沖著這個“爆”字,我們闖了進去,坐在簡單的折疊式餐桌上,要了四菜一湯和啤酒,實實惠惠地吃了一頓。店裡顧客不多,顯得十分安靜,我們一邊喝啤酒一邊翻閱剛買的書,過癮的感覺讓人難忘。結帳時一看,總共還不到三十元。其實,許多小餐館都有一些獨到之處,也能吸引一些回頭的客人,令你願意反復光顧。還有一次,我和兩位同事在寧波出差,因為急於回家,出發就已近傍晚,途經杭州時,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都該播結束了。我們把車駛入小巷,隨便找了一家小餐館,急急地點菜吃飯,陰差陽錯地點上了八寶鴨這種土風大菜,端上來一嘗,不禁連連叫絕,美味少有,頃刻間一掃而光,價錢也還算公道。後來還有幾次機會,我多次重返這家餐館去吃八寶鴨,就為痛快一下。類似的餐館,猶如民間潛藏的世外高人,時不時會顯露一手絕技,只是一介布衣,不那麼耀眼罷了。在從浙江到上海的318線國道上,經過江蘇境內的小鎮蘆墟,公路旁水面開闊,一些汽車司機光顧的小餐館緊靠河岸排開,店中所賣盡是剛從河裡撈出的鮮活水產。我有過一次嘗到鄉間風味的經驗,一碗紅燒鯰魚,使我等俗人如嘗仙界佳肴。

  自古到今,形形色色的小餐館有著無限生命力,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在要緊處,也有種種描述,常有一斤牛肉、四兩花生米、半斤上好燒酒的豪氣撲面而來。現在那一座城市沒有“大排檔”這種廣東化的餐館,可以說是大眾消費熱點。在勤儉的居家生活中,總也有懶惰的時候,確實不想做飯,往往要去“大排檔”、小餐館滿足滿足。選一家附近的小餐館點幾個家常菜,消費也是在偶爾為之的能力范圍內。有時候,與餐館老板混得熟了,還有可能得到一個優惠價,那也算意外的快事,讓人倍感親切。在我原來的居所旁邊有一家叫“老面館”,我是老顧客,經常得到一些例外的關照。那是售賣面條、餛飩,同時也可炒些小菜的餐館,比不得一進門服務員就送上一本漂亮菜單的餐館。我經常吃的是青菜肉絲面,這青菜肉絲可決不是事先放在大鍋裡燒好的菜,而是在面條剛入鍋時用小鍋現炒的,一碗面端上來,青菜碧綠爽清,一頓中飯吃得十分愜意。說來還得感謝店主人掌握火候的那份認真和技術。雖然我沒有象海明威那樣,坐在餐桌上寫過什麼文字,而且也不曾在那裡悠閑地看書讀報,在這種背脊挨背脊的地方,只能全神貫注地狼吞虎嚥。自從我搬家以後,已沒有機會去“老面館”,時常要回想起青菜肉絲面。或者,我會找到另外一家小餐館,與記憶中的小餐館遙相呼應,也許我還可以帶上一本雜志去坐在店堂裡,一邊翻閱雜志一邊等待。在這些日常俗事裡,把以往的記憶一件件拿出來看看,碰到運氣好總會有所收獲。

■〔寄自浙江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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