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祥子

韓 博
﹝劇本﹞睡  吧

        夜行舞台戲劇工作室
        1999年  上海


劇中人物

螺絲刀:年長的男人
手抄本:年紀稍輕的男人
洗甲水:年輕女人


舞台說明

  一間不是很大的房間,三張躺椅分布在房間的三個角落。觀眾可以不必顧及演員的表演區而選擇任意的位置作為自己的觀眾席。


第一場
三個人穿著桑拿浴室休息間中使用的一次性睡衣、短褲,分別躺在三張可供睡覺的沙發躺椅上。背景中有一段夢遊般的爵士樂,斷斷續續;燈光昏暗,室內有一種曖昧的潮氣和暖意。

螺絲刀:你沒搞錯吧,真的是這兒?

手抄本:俺怎麼聞到一股澡堂子的味兒?

洗甲水:澡堂子什麼味兒?

手抄本:人肉的味兒啊。

洗甲水:(稍微有點緊張,但又轉為曖昧的笑意)人肉的味兒可不是聞出來的呀。

螺絲刀:我怎麼沒聞到?

洗甲水:自己就沒人味兒,當然聞不到。

螺絲刀:話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洗甲水:別上火,開個玩笑而已。說實話,我覺得你挺像我爸爸。

螺絲刀:(壞笑)嘿嘿,嫌我老?

洗甲水:年齡不是差距。

手抄本:真的,真有人肉的味兒。

螺絲刀:(用力抽了抽鼻子)還是聞不出來。不過,你肯定是這兒嗎?我倒是覺得這些躺椅像是澡堂子裡的。

手抄本:是有點兒像。俺們那兒的澡堂子裡就有這樣的躺椅,還有小姐給人捏腳。(以不同的姿勢試了試躺椅,有的姿勢中假想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沒錯,就是這種感覺,俺也試過一次,小姐捏得--那真是--爽!

洗甲水:假的真不了,真的錯不了。我每天都來,還能摸錯門嗎。廢話少說,你們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螺絲刀:早就準備好了。

手抄本:俺也準備好了。

洗甲水:那就開始了?

螺絲刀:開始!

手抄本:開始!

洗甲水:好,開始。一、二、三--(突然想起什麼)且慢,誰看見我的洗甲水了?

手抄本:沒看見。

螺絲刀:洗腳水?什麼洗腳水?

洗甲水:別瞎起哄,你看見沒有?

螺絲刀:你什麼時候洗腳了?

手抄本:就是,俺也沒瞧見。

洗甲水:(撲哧一笑)找都找不著,還洗什麼腳。(擬戲文,對螺絲刀)你是不是藏了老娘的洗腳水?

螺絲刀:你這姑娘什麼都好,就是罵人不帶臟字!

洗甲水翻身下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到處尋找洗甲水。她在三張躺椅後鑽來鑽去,一無所獲。而後又到那兩個人的床上搜尋。

手抄本:不在我這兒。

螺絲刀:到我這兒好好摸摸,你不是懷疑我藏的嗎。

洗甲水:越看你越像我爸爸--老不正經!

螺絲刀:是老當益壯。

洗甲水:(回到自己的躺椅上,不再理他,自言自語)不應該呀,不應該呀。(在自己的躺椅上東翻西找)應該是在的呀。我把它擱哪兒了?

手抄本:大姐,別耽誤時間了,快點開始吧。

洗甲水:不行。沒有洗甲水我就六神無主。我明明記得在這兒呀,還剩下大半瓶呢。(伸出十指,仔細打量了一番,又審視了自己的腳趾)這樣真是沒法見人。快幫我找一找呀。

螺絲刀:節骨眼上,你洗什麼腳呀,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沒個輕重緩急。

洗甲水:懶得跟你喘氣。

螺絲刀:(翻身下地)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找吧。

手抄本:你別走啊,俺跟大姐兩個人玩多沒勁啊。

螺絲刀:我等不起。再過兩個小時我兒子就放學了,我還得回家給他做飯呢。

手抄本:小伙子火力壯,一頓不吃沒什麼,以後吃的機會還多著呢。

螺絲刀:兒子不吃沒什麼,可我受不了我老婆的嘮叨。自從我去年下崗,她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成天雞蛋裡挑骨頭,旁敲側擊地說我沒用。是我沒用嗎--是她見晚把我往床底下!

手抄本:(雙手堵住耳朵)俺不聽,俺不聽,再聽下去就不像話了。

螺絲刀: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窮人無隱私。我老婆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她每天晚上……

洗甲水:好了好了。你們都胡扯些什麼,把這兒當成人門診了?

螺絲刀:不說了,不說了。我走了。

手抄本:別走。剛才不都說好了嘛。

螺絲刀:剛才還說好進來就開始呢。

手抄本:(左右為難)大姐,你看看……你……

洗甲水:(對螺絲刀)我不找了。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我和他現在就開始。

螺絲刀:真不找了?

洗甲水:不找了。

螺絲刀:那我也不走了。來都來了,現在就走是有點吃虧,辜負了老婆多年的教育。(回到躺椅上躺好)

洗甲水:現在準備開始,一、二、三--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呼出……

手抄本:等一等,我有一個問題。

螺絲刀:你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

手抄本:(羞澀地)咱們困覺的時候……到底,到底……(鼓足勇氣,一不做二不休)能不能……

洗甲水:(打斷手抄本的話)自己睡自己的。

手抄本:自己困自己的!那俺在家裡也能困!

洗甲水:你想怎麼著?

手抄本:(吞吞吐吐)俺也沒想怎麼著。不過,既然是困覺,那就得有個困覺的樣子。

螺絲刀:有道理。醒著的時候已經夠委屈的了,男子漢大丈夫天天能屈不能伸,我還不是沖著能在夢裡伸一把才來的。

洗甲水:你們別急嘛,進入睡吧之後會舒服的。

螺絲刀:(曖昧地)你得說到做到,進去之後就讓我舒服……

洗甲水:進去之後,每個人都可以做一次莊,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螺絲刀:(色迷迷地)真的嗎?

洗甲水:雖說是自己睡自己的,但我們三個人的夢卻能交織起來。(對手抄本)你可以坐莊,讓我和他參加你的夢,受你的擺布。你也可以進入我們兩個的夢,在我們的夢境中生活一段時間,看看我們的夢是什麼樣子。

手抄本:俺只想自己坐莊,不想到你們的夢裡去。

螺絲刀:愛來不來,我的夢裡有她一個就足夠了。有你在我還伸不起來呢。

洗甲水:(對手抄本)沒人勉強你,只要你做得到。

手抄本:這有什麼難的。

洗甲水:(突然地憂傷)只要你曾經做過一次自己的主,那就一點兒也不難。

螺絲刀:(對手抄本)你得說到做到,別反悔。要是在我的興頭上闖進來,壞了我的興致,我可饒不了你。

手抄本:俺的夢你也別進來,俺要當一個情聖。

螺絲刀:我可沒保証過。

洗甲水:時間不早了,咱們開始吧。外面的天可能正在黑下去,正是進入睡吧的好時候。

手抄本:慢著,俺怎麼突然有點心慌。

螺絲刀: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就是關鍵時刻……咦,我怎麼……也有一點……(捂腰)

洗甲水:一個心慌一個腎慌?

螺絲刀:我還得問清楚了--真的是免費的?

手抄本:(緊張地東張西望)不會過一會兒斬俺一刀吧?

螺絲刀:把我們帶進來,你有什麼好處--又沒有酒水,你怎麼抽頭?

手抄本:俺越來越覺得這兒像一個地方,你聞出來了嗎,這股人肉的味兒太濃了,這躺椅(下意識地回味了一兩個有另一個人存在的姿勢)--你該不會是……

螺絲刀:啊,你是--太好了,不過我還得走,我可是真沒錢啊。再說兒子還在家餓著,老婆還在家怒著呢。(跳下躺椅)

手抄本:俺也沒錢。俺進城一個禮拜了,活兒也沒找著,錢也花光了,俺正為吃飯犯愁呢。(亦跳下躺椅)

洗甲水:怕什麼。(大笑)你們猜對了--我是!但我不會給你們提供那種服務,我知道你們沒錢,這我早就聞出來了--你們身上有一股味兒,那是幾個星期不洗澡的味兒,那是沒錢的味兒。放心吧,我帶你們去的睡吧不要你們一分錢。

螺絲刀:世上哪有這種便宜事!(欲走)

手抄本:城裡處處是圈套。(亦欲走)

洗甲水:你們可以走,你們可以跑出去,跑到大街上,跑到馬路上,一直跑回家裡,跑進廚房,跑到孤零零的床上。但你們跑不出睡吧。你們沒察覺出來--我們已經開始做夢了。我們正在進入另一個年代。別緊張,夢只是夢,它也許會嚇著你,但並不能真正傷著你。

螺絲刀:我不信。我這就回家。只有自己的老婆才是真正免費的。(大搖大擺地出門)

手抄本:俺也不信。(猶豫片刻)俺得去工地上找活兒了。(跑出門去)

洗甲水:(躺下)一、二、三--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呼出……你看到了睡吧裡面有一團混沌的黑暗,那是逝去的年代在為夢遊人而重現之前的黑暗……那團黑暗正在喚醒你心底裡沉睡的夢想,也許這個夢你永遠也沒有機會在醒著的時候實現,甚至連說都不敢說出來,但在睡吧的黑暗中,你可以毫無顧忌地把這個夢做出來……哦,我已經聞到了那股霉味兒,那是壓在最底下的那個夢,多少年都沒有見過太陽了……

昏暗的燈光漸漸熄滅,爵士樂聲消失,房間中曖昧的潮氣和暖意褪去。黑暗中傳來錄像帶倒片的聲音。室內溫度大幅度下降。


第二場
一聲刺耳的哨聲響起,驟然亮起刺目的燈光,像是一個寒冷幹燥的早晨。蜷縮在躺椅上的螺絲刀、手抄本和洗甲水被驚醒,他們依然穿著一次性的睡衣和短褲。雄壯的廣播體操音樂響起,三個人急忙下地,奔到房間中央。螺絲刀在前,手抄本和洗甲水在後,開始做廣播體操。
﹝螺絲刀做了幾個動作之後,就轉回身去,監督手抄本和洗甲水做操。這時廣播體操音樂漸漸弱了下去。

螺絲刀:(指著手抄本)你的動作不到位。抬腿!手再抬高點兒!對,像現在這樣,保持住了。腿再抬高點兒!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好,注意下一組動作。(踱到洗甲水面前,盯著她的臉)注意你的精神風貌,年紀輕輕,要朝氣蓬勃。把胸挺起來,收腹,動作要大方。別哭喪著臉,別哆哆嗦嗦,寒冷的時候才是考驗你們意志的時候。現在就到了考驗你們的時候了--再把胸挺高點兒,再高點兒,你們的身上可擔著千斤重擔啊。好,跳躍運動,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用力跳,別放鬆,再來一次,雙腳跳。別放鬆,還有最後一節操,你們要善始善終,不要虎頭蛇尾。你們年輕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不能持之以恆,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廣播體操結束了,手抄本和洗甲水以稍息姿勢站在原地。

螺絲刀:總結一下!

手抄本和洗甲水迅速立正。

螺絲刀:請稍息。

手抄本和洗甲水恢復稍息姿勢。

螺絲刀:總的說來,今天早晨大家的表現不錯,比昨天有進步,但需要戒驕戒躁,進一步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個別人精神面貌渙散,缺乏組織性紀律性,在寒冷面前表現出畏難情緒,還需要進一步端正自己的態度,明確我們開展早鍛煉的目的。我們的原則是自覺自願,沒有人強迫你們來--如果你們不願意來,完全可以不來,我決不會給你們穿小鞋--但既然來了,就要認真對待,全力以赴,一絲不苟,精益求精地把廣播體操做好。你們可別小看這廣播體操,這鍛煉的不僅是我們的身體,更是我們的意志,還有我們的組織性紀律性。我們要時時刻刻明確這一點--我們是一個集體,只有把我們這一個個“小我”溶入集體這個“大我”,我們才能實現自己的價值,才能為社會做出貢獻,我們有限的生命才能崩射出無限的火花。

洗甲水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螺絲刀:好了,我不多說了。希望大家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發揚連續戰鬥的精神,把我們的日常工作搞好。大家回去整理一下內務,半個小時以後吃早飯,上午學習。解散!

手抄本三步並作兩步,跳到自己的躺椅上,鼾聲驟起。洗甲水慢吞吞地走在後面。螺絲刀趕上來與她搭訕。

螺絲刀:你病了嗎?感冒了?是不是睡覺的時候蹬被子了?最近經常變天,你要當心身體呀。爹媽不在身邊,有什麼難處可一定要跟我說呀。

洗甲水:(咬著嘴唇,晃了晃腦袋,沉默片刻)我……

螺絲刀:你怎麼了?放心吧,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能幫忙的我一定盡力幫忙;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我就給你保密。

洗甲水:我……啊嚏!

螺絲刀:你看你,肯定是感冒了。走走走,到我那兒去,我有藥,你得馬上吃藥。

洗甲水:我沒事。啊嚏!

螺絲刀:還說沒事。(一把拉住洗甲水)走,吃藥去。

洗甲水:啊嚏、啊嚏!

螺絲刀:吃藥去,吃藥去。

螺絲刀將洗甲水領到自己的床邊。

螺絲刀:你先坐下。我這就給你拿藥。(從枕頭下取出一只小紙包,從中抖出一枚藥片)張嘴。

洗甲水順從地張嘴,螺絲刀將藥片投入她的嘴中。

螺絲刀:別急著往下嚥。讓藥在嘴裡化了,再嚥下去。

洗甲水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螺絲刀:良藥苦口。治病嘛,就不能順著自己的性子。有的人生病,病灶就是自己的小性子,自己把自己給寵壞了。像你們這樣的年紀,正是需要鍛煉的時候,千萬不能自己慣著自己。你看我,就是年輕時候打下的底子好,現在百病不侵,這麼冷的天都能穿短褲,還火燒火燎的。

洗甲水:(將藥一口嚥下)不行了,受不了啦,這藥太苦啦。

螺絲刀:(微笑著搖了搖頭)還得再鍛煉啊。

洗甲水:沒聽說過用吃藥鍛煉人的。

螺絲刀:任何事情都能鍛煉人。今天上午我就要讓你們從小的事情裡體會到大的道理。

洗甲水:我要喝水。

螺絲刀:沒有水。

洗甲水:我滿嘴都是苦味,太難受啦。

螺絲刀:苦盡自然甘來。

洗甲水:我一定得喝水。(向外跑)像是吃了一嘴黃連,太難受啦。

螺絲刀:(微笑著搖了搖頭,突然從口袋裡摸出一只口哨,迅速吹了兩聲)集合!

洗甲水匆忙折回。手抄本從躺椅上一躍而起。二人奔到螺絲刀面前持立正姿勢。螺絲刀露出滿意的微笑。

螺絲刀:現在開飯。(從口袋裡摸出兩枚藥片,舉在胸前)每人一片。

洗甲水與手抄本接過藥片,遲疑地看看藥片,又相互看看,而後一口吞下。二人均現出痛苦的表情。

螺絲刀:早餐結束,現在開始學習。今天的主題是:目的高於一切;學習形式仍是寓教於樂;學習的具體內容是:尋找隱藏的藥片。學習的要求是:不放過一切貌似平常的蛛絲馬跡。學習的目的:在實踐中掌握目的論。你們都明白了嗎?

洗甲水手抄本:(異口同聲)明白了!

螺絲刀:在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裡,隱藏著一粒藥片--就跟你們剛才吃過的那一粒一模一樣。你們可以採用任何手段,到任何一個角落裡去尋找--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到藥片。能夠找到藥片的人就有權利吃掉它--這是你們兩個今天的午餐。我要提醒你們的是,這是一枚神奇的藥片,它不僅能填飽你們的肚子,而且還能讓你們全身發熱--今天可真涼快啊,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找不到藥片的人可就不僅僅是餓肚子嘍。好,現在開始!

隨著螺絲刀一聲令下,洗甲水和手抄本馬上開始在房間裡瘋狂地尋找。他們先在地面上展開全面搜索,而後又仔細觀察牆壁,站到躺椅上去檢查屋頂,再把躺椅掀翻,琢磨著如何將三張躺椅徹底拆開。螺絲刀不時被他們從一個角落驅趕到另一個角落,但對他們的表現非常滿意。

螺絲刀:好,幹得好!我就是喜歡這種大刀闊斧的氣概,雷厲風行的作風。哈哈。

洗甲水:(一邊檢查拆開的床板一邊自言自語)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怎麼沒有啊?

手抄本動手拆躺椅,將三張躺椅逐一檢查,不放過一個零件,並不時將拆下來的零件扔到地上。螺絲刀的躺椅被徹底拆開。

螺絲刀:好,認真細致。

洗甲水:(在螺絲刀面前立正)對不起!(動手對螺絲刀進行搜身)

手抄本急忙奔過來,也動手搜查螺絲刀,不僅檢查了他的睡衣、短褲,還仔細摸了他身上的每一個地方。

螺絲刀:過分了,過分了。別亂摸呀。

洗甲水:(對手抄本)還是沒有?

手抄本:(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沒有。

洗甲水和手抄本因寒冷和焦急而不停地跺腳、搓手。他們的目光在房間裡仔細地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觀眾們的身上,此時他們已目露兇光。他們對視了一下,便爭先恐後地撲向觀眾,粗暴地對一個又一個觀眾進行搜身,並將他們認為沒有價值而又阻礙他們搜查的東西隨手扔掉。如果觀眾因不滿而反抗,他們就對觀眾大吼:“交出來,交出來!”“你們為什麼把它藏起來!”“我冷啊!”“我餓了!”他們甚至和觀眾發生沖突。

螺絲刀:(得意地看著這一切)好,好,非常投入。我總算過了一把癮啦,也不枉活一世。我年輕的時候也經常做夢,但那都是些噩夢。每次上床之前,我都警告自己,一定要做一個好夢。可是我的腦袋一挨枕頭,那些該死的夢就纏上了我。我總是夢見自己突然就變老了,雖然身體好像還是壯小伙子的身體,可是幹什麼事都好像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心裡真害怕啊,我知道自己老了,可我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老,我連分到我的那個勞動小組的女工的手都沒碰過,就一下子老得不能再碰啦,我窩囊啊,我真想去摸一摸她那擦著雪花膏的小手啊。(悲憤)我躺在床上,(躺到一張躺椅上)就這樣,把手放在胸口,我想,既然老了,那就去想一想這輩子都幹了些什麼吧,可是想來想去,我的腦子裡除了螺絲釘還是螺絲釘。我這一輩子好像只幹了一件事,就是擰螺絲釘,不停地擰螺絲釘。你們還不知道吧,我是個修理工,我的工作就是攥緊螺絲刀的屁股,擰緊螺絲釘的屁股。年輕的時候我還充滿激情,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心中滿懷希望,相信只要擰好每一天的螺絲釘,明天就一定能有所收獲,盡管我不知道到底能收獲什麼。那時候,“明天”可是個讓我這個大老粗難以理解的詞兒,它好像不是指緊跟在今天後面的那一天,而是一把衡量一個人的品質的尺子:如果你相信明天的太陽比今天的大,那你就是一個好人,別人就會信任你,你也就可以撒著歡地去曬今天的太陽了。我相信“明天”。我擰啊擰啊,連吃飯的時候手裡都攥著一把螺絲刀,看看飯桌上有沒有鬆動的螺絲釘,我好順手把它給擰緊。就這麼擰著擰著,我睡著了,我老了,我躺在了搖搖晃晃的床板上,我夢見自己老得連螺絲釘和藥片都分不清楚了。我想吃藥的時候,順手抓過來的藥瓶裡裝的總是螺絲釘,我就去吃另一個藥瓶裡的東西。結果是我三番五次地被送到醫院裡去開刀,因為我吞下去的才是真正的螺絲釘。每次當我即將痊癒的時候,我又總是會吞進去更多的螺絲釘。我實在是痛苦不堪,有一次,做完手術,我偷偷地吃了一瓶安眠藥,躺在床上等死。吃完了我就放心地睡了過去,等著無憂無慮的那一刻的到來。可是過了一會,我卻醒了,我是疼醒的,我的胃鑽心地疼。我總算明白了,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點心,我吃的根本不是什麼安眠藥,還是螺絲釘。(突然沉吟不語)

洗甲水:後來呢?

螺絲刀:後來--我的胃實在疼得厲害,我就醒了。

洗甲水:醒了?

螺絲刀:(從躺椅上坐起來)對,醒了。那只是一個夢。

洗甲水:夢?

螺絲刀:沒錯。夢。這個夢纏了我半輩子,我得說出來給你們聽聽。

洗甲水:可是你浪費了我的時間。這麼冷的天,我站在這裡聽你說話,還以為能得到什麼指點,你卻說了這麼一堆廢話。

螺絲刀:這不是廢話。我總覺得這個夢想告訴我什麼,要不它也不會纏得我這麼久。可是我就是琢磨不透,這個夢到底在暗示什麼。你們肚子裡的墨水多,能不能幫我圓圓這個夢。

洗甲水:我舍不得再浪費時間了。

螺絲刀:你們可以一邊找藥片的的時候一邊幫我琢磨琢磨這個夢。

手抄本:沒有地方可以再找了。

洗甲水:是啊,我們就差把地板撬開了。

手抄本:他是不是在騙俺們,根本就沒什麼藥片。

螺絲刀:有,肯定有,就在這間屋子裡,我親手放的。

手抄本:(如受棒喝,醍醐灌頂)俺知道藥片在哪兒啦!

洗甲水:你知道?不可能!

手抄本:俺知道。俺們不用再到別的地方找啦。

洗甲水:真的?

手抄本:(對螺絲刀)俺來給你圓圓夢吧。你再說一遍,你夢見自己咋的了?

螺絲刀:我夢見自己吃的根本就不是安眠藥,而是一大把螺絲釘。

手抄本:俺明白了,你訓練俺們去幹的事和你的夢是一樣的。你低著頭擰了一輩子的螺絲釘,卻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擰這麼多的螺絲釘。俺和大姐低著頭把整個房間都翻遍了,卻從來沒有問過你,藥片是不是已經變成了屎。

螺絲刀:什麼意思?

洗甲水:我怎麼也聽不懂?

手抄本:你早就把那枚藥片吃了下去,藏在了自己的肚子裡。

螺絲刀:(詫異)你是怎麼知道的?

手抄本:夢不會騙人。不過,恐怕你又搞錯了,就像你在夢裡的下場一樣。

螺絲刀:(突然摔倒在地上,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快,送我去醫院。你說對了,我又弄錯了。這些該死的螺絲釘。快,我要挺不住了,快,晚了就真要了我的命啦。

手抄本和洗甲死忙腳亂地將螺絲刀抬出房間。燈熄。室內溫度放肆地上升。


第三場
房間內非常昏暗。熱浪滾滾。手抄本和洗甲水睡在各自的躺椅上,兩張躺椅能明顯地看得出經上一場損壞的痕跡,地上仍然扔著躺椅的零件。手抄本興奮地說著夢話,“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洗甲水翻來覆去地囈語,“冷啊……冷……”。
洗甲水突然哼起了鄧麗君的一段曲子。片刻之後,房間裡漸漸響起了鄧麗君的原唱,但這原唱有些失真,像是錄音帶因年久而走音。歌聲響起後,手抄本就不再說夢話了,他在黑暗中坐了起來,一直聽到這一首歌結束。
燈亮了,夏天般炎熱而渾濁的光線。手抄本呆呆地坐了良久,而後站在躺椅上,凝視牆壁。

手抄本:(緩慢地自言自語)熱啊,太熱了。我想表達,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洗甲水:(醒了過來)凍死我了。

手抄本:我想表達……

洗甲水:你說什麼?

手抄本:對,我該說什麼?

洗甲水:你在說夢話吧?

手抄本:不,我醒了。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

洗甲水:我也做了一個噩夢,我好像是光著腳被釘在了雪地裡,腳上已經沒有感覺了,我想哭,眼淚卻凍在了眼眶裡,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手抄本:那個夢太荒誕不經啦。

洗甲水:這兒挺暖和,幸虧那只是一個夢,否則我的眼睛都得被凍瞎了。

手抄本下床,在房間裡踱步。

手抄本:(自言自語)我想表達,可是這裡太熱了,我得找個蔭涼的地方好好想一想。(突然盯著自己那張躺椅背後的空間)這倒是個好地方,以前怎麼沒發現。(鑽到躺椅的背後)這裡沒有太陽,是屬於我自己的空間。

洗甲水:(迷惑不解)你在幹什麼呢?

手抄本:(充耳不聞,自言自語)我想表達,可是我該說些什麼呢?

洗甲水:對了,你看看我的洗甲水在沒在那後面。(先看自己的指甲,再看趾甲)全凍裂了,難看死了。(對手抄本)一定幫我找找洗甲水啊。

手抄本不再說話,室內一片沉寂。兩個臉上裹著浴巾,身穿一次性睡衣和短褲,體型酷似手抄本與洗甲水的人將呻吟著的螺絲刀抬了進來,放在手抄本的躺椅上。而後這兩個人退出了房間。

螺絲刀:(突然大叫一聲)救命!

手抄本:(受到驚嚇,從躺椅後探出頭來)什麼聲音?!

螺絲刀:救命啊,救命!

洗甲水:(走到螺絲刀身旁,搖他的肩膀)醒一醒,醒一醒。

螺絲刀:(醒了過來)救命。快,送我去醫院。

洗甲水:(用手摸了摸螺絲刀的額頭)你怎麼了?

螺絲刀:疼死我了,胃,我的胃疼得厲害,可能穿孔了。

手抄本:你還在做夢吧?

螺絲刀:(一愣)做夢?(打量四周的環境)夢?(盯著二人看了良久)我在做夢?(舒了一口氣)哎,我的胃是不那麼疼了。

手抄本:(伸手拉住洗甲水的衣角)我終於想出來啦--雖然只有一個字。

洗甲水:(嚇了一跳,掙脫手抄本)你幹什麼?!

手抄本:我想出來了!

洗甲水:你想出來什麼了?

螺絲刀:(一邊摸著上腹,一邊自言自語)真的沒事了,真的結束了?

手抄本:只有一個字,你聽著:藥。

洗甲水:什麼?

手抄本:藥。

洗甲水:(吃驚地看著手抄本)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今天的舉動太奇怪了,莫不是失心瘋了不成?

手抄本:一首詩。題目叫做《青春》。寫的就是我們的青春。

洗甲水:這是一首詩?你別蒙我啦。

手抄本:這是一首詩!一個字就足夠啦。這就是我們的青春!

洗甲水:“我們”--還包括我?(坐到地上,面對著躺椅背後的手抄本)我的青春跟藥有什麼關系,你能給我解釋解釋嗎?

手抄本:詩是不能解釋的。

洗甲水:我看你這不是詩,最多算是個謎語。

螺絲刀:(從躺椅上探下頭來)你們嘮叨什麼呢?也說給我聽聽。

洗甲水:正好。來,我讓你猜個謎語。謎面是藥,打人生中的一個年齡階段,你猜吧,謎底是什麼?

螺絲刀:謎面就一個字?

洗甲水:對,就一個字:藥。藥片的藥。

螺絲刀:那我看謎底是老年。

洗甲水:不對不對,你再好好想想。

螺絲刀:沒錯,肯定是老年。你想啊,上了年紀的有幾個身子骨硬邦的,誰不都得整天守著個藥罐子過日子。

洗甲水:錯。謎底是:青春。

手抄本:他說得沒錯,他懂我的詩。我們的青春還不如別人的老年,我們從一開始就毀了,一半是被迫,一半出於自願。我這首詩並不是寫給所有人的青春,只是紀念我們自己的青春。

洗甲水:你是越說越玄了。你這種詩我也能寫。你聽著,我也有一首詩,也只有一個字:湯。

手抄本:什麼?

洗甲水:湯,喝湯的湯,湯湯水水的湯。我這首詩的題目叫做《愛情》。

手抄本:(仔細琢磨了一番,認真地說)好像有點兒意思。

洗甲水:你算了吧,逗你玩呢,你還當了真?

手抄本:真的還不錯。不過,如果換個字,可能會更好。

洗甲水:我是信口胡謅的。

手抄本:脫口而出的才是好詩,它來自於你心底裡的靈感。

洗甲水:真的?

手抄本:當然。詩人都是天生的,不管你知不知道自己具有這種才能。在不需要詩人的年代,大多數天才都被埋沒了。別人發現不了他們,他們自己也發現不了自己。他們以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平庸的人,不合群的人,他們不僅不去發掘自己的才華,甚至有的時候還會為自己的才華感到羞愧--因為這種才華使他們顯得跟別人不太一樣,會遭到別人的嘲笑。他們寧願選擇去做一個普通人,因為他們更需要安全感。詩人的才華都是被自己葬送的。如果你不想成為一個詩人,那麼一個詩人就消失了。上帝並不會挽留一個詩人,普通人更不會。但是我得告訴你:你是一個詩人。你必須做出選擇。

洗甲水:你可別嚇唬我,我膽小。

螺絲刀:(從躺椅上欠起頭,向他們看了看,不屑地)小年輕的就愛言過其實,危言聳聽。

手抄本: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自己。

洗甲水:我實在是接受不了,你竟然說我是一個詩人!

手抄本:我也是剛剛發現自己是一個詩人。就在一覺醒來的時候,我覺得熱得受不了了,我的胸口有一團火,我都要被那團火烤焦了--我想喊,我想大聲地喊,不停地喊……

洗甲水:可是你只說了一個字。

手抄本:藥--這正是我要說的全部。但是我還要寫其他的詩,我要記下我們青春中各個不同的碎片。我勸你也拿起筆,記下我們這支離破碎的年華。你是個爬人,對詩的感受力比我更強,更有優勢。你知道嗎--繆斯就是一位女性。

洗甲水:誰?是個老外嗎?

手抄本:繆斯--她的全人類的藝術女神!

螺絲刀警覺地豎起耳朵。

洗甲水:全人類,我怎麼就沒聽說過?

手抄本:那是因為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感到自己並不需要她,就把她給忘記了。可繆斯並不因為我們的愚蠢就棄我們而去,她時時守護著我們那顆容易厭倦的心。

螺絲刀悄悄下地,坐到洗甲水身邊,注意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洗甲水:你是幹什麼的,說話怎麼這麼玄啊?

手抄本:和你一樣,我是個詩人。

洗甲水:我可不是什麼詩人。

手抄本:不,你是,只不過現在你不敢正視它。你怕什麼呢?你應該為自己而驕傲啊。

洗甲水:(撲哧一笑)你可真逗,我是個一首詩都沒寫過的詩人?

手抄本:有的人寫了一輩子,但他並不是個詩人,他只是像大便幹燥一樣拼命往外擠著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而有的人只寫了一個字,我就知道她是個詩人。

洗甲水:你可真會恭維人。說老實話,你心裡想的是不是……(起身,四處走動,搔首弄姿)這天可真熱啊,熱得人心裡都有點痒痒……

手抄本:我不否認,我是有一點兒喜歡你。可我剛才說的也全都是真心話--你是一個詩人。你應該寫詩,或者以詩的方式去生活,讓需要你的人讀到你的作品。

洗甲水:你不是說大多數人不需要詩嗎。

手抄本:你只要寫給少數人就夠了。好詩也並不需要出版,在古代是口口相傳;現在嘛,喜歡的人會把它們記錄下來,比如說抄在自己的本子上,那就完全屬於自己了。

洗甲水:那不是手抄本嘛,黃色小說就是這麼暗暗流傳的。你還說得那麼神秘。黃色小說我倒是讀過幾本,沒什麼意思,拐彎抹角的,聽說還不如上網呢。

手抄本:(苦笑)如果這麼說,詩人是該被扔到大海裡去。

洗甲水:那倒不至於,可是誰稀罕當一個詩人呢!(走到手抄本面前,彎下腰去)別兜圈子了,你不覺得今天有點熱嗎?

手抄本:(看到面前滿月浮動,有些不知所措)我……

洗甲水:吞吞吐吐,真不像個男人,還詩人呢!

手抄本:我……我打算獻給你一首詩。一位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詩人的爬人--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尤其在這個時代,特別有意義。我們的青春中還有很多自己不敢面對的東西,我們甚至不敢面對我們的青春本身。我們害怕那些老頭子,我們看不起自己的青春。

洗甲水:我可沒有看不起自己,我對自己喜歡的人一向慷慨饋贈飄飄欲仙的時間。

手抄本:(激動萬分)這真是一個偉大的題材,我有了一首長詩,我要把它寫下來!我等不及啦,它已經從我的身體裡噴湧出來了!

手抄本匆忙地從躺椅背後爬起來,在房間裡既欣喜又焦急地東奔西走,急切地尋找著什麼。

洗甲水:噴湧出來了,這麼快?!

手抄本:紙!紙!還有筆!(抓到了一只筆,但找不到紙)哪兒有紙!紙!

洗甲水:我不喜歡那些東西。

手抄本:(突然看到洗甲水的睡衣)有了,就是它啦!

手抄本在洗甲水的睡衣背面瘋狂地書寫。

洗甲水:(驚恐地)你這是幹什麼!

螺絲刀:住手!你想幹什麼!

洗甲水:(逃竄)別追我,我不喜歡這種方式!

手抄本進入一種痴迷的狀態,瘋狂地追逐洗甲水。他將洗甲水摁倒在躺椅上,在她的睡衣上狂喜地書寫。洗甲水拼命掙紮,螺絲刀上前幫忙,卻被手抄本踢了一個跟頭,螺絲刀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呻吟。

洗甲水:放開我,放開我!

螺絲刀:我的肚子……哎呦,哎呦……

洗甲水:你不是個詩人,你是個瘋子。我早該看透你!詩只是個借口,你有變態的需求!

手抄本:別打斷我。又是一個好句子!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我一定要完成它!

洗甲水:(拼命扭動身軀)你放過我吧,我去給你找一張紙。

手抄本:來不及了,詩句長了腳,是會逃走的。

螺絲刀:救命啊--救命啊--

洗甲水:(扭頭看到在地上發抖的螺絲刀)他被你打傷了!

手抄本: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別動。

洗甲水: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奮力掙脫手抄本,奔向螺絲刀)

手抄本來不及去抓洗甲水,就勢在躺椅上奮筆疾書。

洗甲水:他瘋了!你怎麼了?

螺絲刀:我的胃肯定是穿孔啦。我渾身發冷。快,快送我上醫院……

洗甲水: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洗甲水用力去拖螺絲刀,但舉步維艱,只好向手抄本求助。

洗甲水:你快別鬧了,他的胃穿孔了,得送他去醫院。

手抄本:再等一會兒,我還有幾行詩要獻給你。

洗甲水憤怒地奔向手抄本。螺絲刀偷偷從地上爬起來,溜出了房間。

洗甲水:(奪過手抄本的筆,扔到一邊)放下你的詩,幫幫我,他都快不行了!你總不能讓他在你面前死去吧--只因為你沒有時間,你要變態地寫幾行字。

手抄本:(猶豫片刻)好吧。只可惜了我的靈感。它走了就再也不會來了。

手抄本跟著洗甲水去抬螺絲刀,卻發現剛才螺絲刀躺過的地上空空如也。二人到處尋找螺絲刀,甚至向觀眾詢問,但顯然並不相信觀眾告訴他們的事實。

洗甲水:他到哪兒去了?

手抄本:(沮喪萬分)我的靈感!

洗甲水:你說他會去哪兒了,他傷得那麼重?

手抄本:我的靈感!

洗甲水:他自己去醫院了?

手抄本:我的靈感!

洗甲水:行了行了,你只關心你自己。你那些詩什麼只是些骯臟的排泄物!

手抄本:這是我要獻給你的!可是我現在沒法把它完成了,那些靈感已經逃走了,我再也抓不住它們了。

洗甲水:我不需要你那些分行的排泄物。

手抄本:(受到傷害)你真的不需要?

洗甲水:不需要。

手抄本:(悲傷地)這是我能獻給你的最好的東西。

洗甲水:它對我來說毫無價值,跟任何一種排泄物毫無區別。

手抄本:不,你還沒有讀到它。讓我來讀給你聽。(想轉到洗甲水的背後,去讀寫在她背後的字)雖然沒能完成,但絕對是好東西。

洗甲水:(躲開他,盡量堅持正面對著他)好東西?當年引誘我讀手抄本的家伙也這麼說。

手抄本:你轉過去,讓我讀給你聽。

洗甲水:我不想聽。自私的人能寫出什麼好東西!

手抄本:這是我第一次寫詩。我獻給你的是我思想的童貞。

洗甲水:童貞?你是在跟我談生意?

手抄本:(憂傷地)你傷害了我。(突然瘋狂地)我是一個詩人!

洗甲水: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你的那些排泄物能改變什麼?!

突然,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響起。一輛警車由遠及近的聲音。凌亂的腳步聲。螺絲刀的聲音:“就是他們,傳播手抄本!罪証就在那個女人的睡衣上!”燈光嘎然而熄。室內溫度暗暗下降。


第四場
房間內非常昏暗。又是第一場中那種曖昧的潮氣和暖意。房間內只有一張躺椅了,洗甲水臥在上面,姿勢就像第三場中被手抄本按在那裡的樣子。
警笛聲突然響起,但跟在短暫的警笛聲後的卻是第一場中出現過的爵士樂。燈亮了,這燈光不如前幾場的明亮。洗甲水伸著懶腰,扭動著身體下地。她的動作隨意而懶散,但卻沉浸其中。她繞著床跳著自在的舞蹈,臉上掛著目中無人的表情。她緩緩地推動那張躺椅,躺椅一點一點地離開原來的位置,當躺椅完全離開時,觀眾可以看到躺椅背後相擁而眠的螺絲刀和手抄本。

洗甲水:(彎下腰,沖著螺絲刀和手抄本的腦袋)起床了!

螺絲刀和手抄本被驚醒,猛地發現自己竟然抱著對方,不由得猛地將對方推開。二人從地上爬起來,互相躲得遠遠的。

洗甲水:你們兩個的夢該結束了。怎麼樣,睡得好嗎?

螺絲刀:(對手抄本)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惡心,抱著我這個大老爺們幹什麼?

手抄本:俺還想問你呢!俺睡得好好的,你幹嘛佔俺的便宜?

螺絲刀:(欲嘔)太惡心了。

手抄本:(欲嘔)俺要吐!

洗甲水:你們剛才不是相處得很好嗎,怎麼一醒過來就翻臉不認人了?

手抄本:俺怎麼會跟他睡在一起?你不是說在睡吧裡是自己睡自己的嗎--再說,要睡也不能跟他睡呀!

螺絲刀:(幹嘔)不行了,我真要吐了。

洗甲水:(對手抄本)跟我說說,你在你的夢裡夢見什麼了?

手抄本:真是可惜了,那只是一個夢。俺夢見俺成了一個詩人,寫了一首千古絕唱。哎,一醒了,就全都忘了,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螺絲刀:(趴到了躺椅上)太難受了,我得趴一會兒。

手抄本:俺可是一個詩人啊。俺寫呀寫呀,正寫得來勁,突然被打斷了。

洗甲水:被什麼打斷了?

手抄本:一群人闖了進來,他們要抓俺。

螺絲刀:等等--我沒聽錯吧--你說你是個詩人?

手抄本:俺當然是個詩人,俺為那個時代寫了第一首詩。俺一刻不停地為那個時代寫作。

螺絲刀:(大笑)“俺當然是個詩人”……不對吧,這可跟我夢見的不一樣。

洗甲水:你夢見什麼了?

螺絲刀:我也夢見你是一個寫字的,但可不是寫什麼詩。

洗甲水:他在寫什麼?

螺絲刀:寫黃書,就是黃色小說。

手抄本:你胡說。

洗甲水:這倒有點意思。

螺絲刀:沒錯,你是一個寫黃書的。我還夢見一個女的。(看了看洗甲水)跟你有點兒像,越看越像--是個印黃書的。

洗甲水:你是胡編的吧?

螺絲刀:騙你我就變成那個寫黃書的。

手抄本:(發現了洗甲水背後的字)這些字怎麼這麼眼熟啊。

洗甲水:你給我好好講講,你到底夢見了什麼。

螺絲刀:我夢見他寫了一本黃書,想把它出手,掙兩個錢兒,就找了一個印刷廠的廠長來看貨。他知道這個印刷廠以前印過這種書,還有走貨的渠道。這個廠長是個女的,就是跟你長得挺像的那個,年紀也不大。她倒不是對這種書有個人愛好,純粹是因為想賺錢,就來了。

手抄本:(對著洗甲水背後的字,激動地)這竟然是真的!

螺絲刀:當然是真的。我親眼所見,還能假了!那個女廠長仔仔細細地把貨看了一遍,提出了幾點意見,讓那個人馬上修改,她就在這兒等著,改好了她馬上就出片開印……

手抄本:(自言自語)這是俺寫的。

螺絲刀:我早就說過是你寫的,承認了吧。不過你先別打岔,讓我說完:寫黃書的和印黃書的正商量著改呢,警察突然進來了……

手抄本:(自言自語)難道那不是夢?不可能啊。

螺絲刀:警察進來就問:你們幹嘛呢!

洗甲水:他們倆說幹嘛呢?

螺絲刀:他們倆一點兒也不緊張。寫黃書的說,我們在寫詩。印黃書的說,是啊,我在幫他改呢。警察不相信,就說,那你們把詩給我念一念吧。寫黃書的說,我寫的是情詩,不能念給你聽。印黃書的說,對,寫給我的詩,你沒權利聽,這是我們的隱私。警察說,好吧,你們不想在這兒念,就跟我回去,讓我的同事們也都欣賞欣賞,學習學習。寫黃書的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念他的稿子。

手抄本:(在洗甲水背後朗誦)“她跟有錢的男人睡覺,但是為了愛情。”

螺絲刀:對!就是這一句。警察一聽,就問他,你能管這個叫詩嗎?

洗甲水:這當然是詩。不同凡響的句子都是詩。

螺絲刀:沒錯,印黃書的就是這麼說的。可警察不這麼看,他覺得必須得好好管管這件事。

洗甲水:他把他們抓走了?

螺絲刀:沒有。他罰他們寫詩,寫真正的詩。每天寫五千行,下班之前他來檢查。

洗甲水:多麼有詩意的懲罰。

螺絲刀:應該說是一種酷刑。因為這把他們兩個全逼瘋了。寫黃書的寫著寫著就真以為自己是個詩人了--當然,他寫的還是以前那些東西,但他已經把那些東西當成詩了。他越來越把自己當回事,後來寫出來的東西連黃書都不如,他把自己的每一句廢話都記了下來,塞到他認為是詩的那些東西裡邊去。他的“詩”裡淨是些“今天吃了三頓飯,拉了兩泡屎”之類的屁話。印黃書的起初一個字都不想寫,因為她寫不出來,但是為了完成任務,她就只能想到什麼寫什麼,那是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文字。她知道自己寫得糟糕透了,她想努力寫得好一點,可是寫出來的仍舊全都是垃圾。她對自己失望極了,警察的懲罰終於讓她明白了自己是怎樣一個廢物。對她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她徹底絕望了。她把頭枕在了印刷廠裡切紙機的下面,躺在她生產出來的那堆垃圾上。

房間裡是可怕的沉寂。手抄本盯著洗甲水的背後,臉色慘白。

洗甲水:(沉默良久)她自殺了?

螺絲刀:對。應該說是她逃避了懲罰。

手抄本:(大笑)你的故事都是你瞎編的。俺找到了俺寫的詩!

洗甲水:什麼詩?

手抄本:就是俺在夢裡寫的詩,看,就在她的褂子上。

洗甲水:可是你不可能把夢裡的詩帶到夢外的睡衣上來呀。

手抄本:(疑惑)俺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螺絲刀:(轉到洗甲水的身後)讓我看看。啊,這就是那些黃書!

手抄本:是詩。

螺絲刀:是黃書。

手抄本:詩!

螺絲刀:黃書!

洗甲水:(避開二人)我怎麼覺得你們兩個一個像是我的指甲油,一個像是我的洗甲水;一個說塗,一個說擦;擦幹淨為了再塗,塗完了還得再擦……

手抄本:俺要把這些詩拿去發表。雖然只剩下一些斷章,但這是被那個年代埋葬了的歌聲!今天的人有權聽到它們!

螺絲刀:我要去舉報,不能讓你為非作歹!

手抄本:你真愚昧!

螺絲刀:你太猖狂!

洗甲水:好了好了,都別吵了。你們兩個睡著了的時候,好得像一個人似的,為什麼一醒過來就一定要分出個你死我活呢?如果我告訴你們,你們根本就沒睡著,你們還有心思去吵嗎?

手抄本和螺絲刀都愣住了。

洗甲水:夢裡寫的詩是帶不到夢外的睡衣上的。

手抄本:俺真的夢見了……

螺絲刀:我也夢見了!

手抄本:(突然想起什麼,跑到躺椅旁,在躺椅上搜尋)這裡也有--俺的詩,俺的詩!

螺絲刀:(湊過去)黃色小說--這就是最黃的那一章!“她跟有錢的男人睡覺,但是為了愛情”--就是這兒!下邊的我真念不出口了。跟夢裡的一個字兒都不差!

洗甲水:我也夢見了,可我並沒睡著。睡吧只是一個借口。有了這個借口,我的膽子就大了,就可以無所顧忌,就可以拿著鞭子驅趕現實。誰不痛恨現實呢,現實把醒著的人的夢全都奪走了。

手抄本:這些詩,俺。

洗甲水:你們仔細看看這裡,或者好好聞一聞--(對手抄本)你的鼻子不是很靈嗎--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早就聞出來了,這兒只不過是我做生意的地方啊,桑拿浴室就在樓下。進來之前,我告訴你們,我帶你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那不是一個普通的酒吧,而是一個可以穿著澡堂子裡的一次性睡衣放肆地做夢的地方。其實你們一進來,不,你們沒進來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但你們嘴上想走,心裡卻想留下。我給這個地方起了一個名字,叫睡吧,這樣你們就可以騙過自己,放心大膽地醒著做夢了。

螺絲刀:(驚愕)我上當了,你在做生意!

洗甲水:你要收錢!天哪!

洗甲水:怕什麼,你們以為我只需要現實中的錢?不,我更需要你們的這些夢,這才是最重要的。它們就像是我一直在找的洗甲水,只有靠它們,我才能把自己從層層污垢中拔出來,洗幹淨。

螺絲刀:(試探地)我剛才是不是玩得有點兒過頭了?

洗甲水:你的藥有點兒難吃,不過你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沒少吃。

手抄本:等一等,俺在怎麼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你、俺、他,咱們是三個人,應該做三個夢,你把俺們倆的夢套出來了,你的夢在哪兒?

洗甲水:我夢見我告訴你們兩個你們一直沒睡著,你們在醒著做夢--這就是我的夢。

螺絲刀:怎麼這麼拗口啊。

手抄本:這也算個夢?

洗甲水:真正睡著的只有我。(指著螺絲刀)他講的故事是對的,我指的是關於我的那部分--他故事裡那個印黃書的人的命運說的就是我。只不過我的職業更直接。我是個流浪漢,我唯一願意做的事就是放肆地東遊西盪,以前是路過一個又一個的身體,現在是路過一個又一個的夢境。我已經沒有興致再做別的事了。我討厭那些拘謹又俗氣的婚禮、葬禮和洗禮,那屬於醒著的人。我已經習慣了夢境裡的生活,我不想再醒過來了,我就把頭放在了切紙刀的下面,枕著醒著時身上帶著的那些垃圾,那些氣味。(可怕的沉默)不過,別替我擔心,我是夢見這一切的,但我永遠也不會醒來了。我現在終於能像野蠻人那樣遊手好閑了。我夢見我實現了我的夢想。

手抄本和螺絲刀呆立在原處,不知所措。

洗甲水:(坐到躺椅上,對著觀眾們)現在,我想到你們的夢境裡去逛逛了,我知道你們都沒睡著,但你們在做夢。咱們一起做個夢吧。(躺下,突然又坐了起來,對著手抄本和螺絲刀)如果你們兩個有空,請幫我找找洗甲水。(將十指示與觀眾)你們看,我真的需要它。如果找到了,就扔到我的夢裡來。謝謝。(躺下入睡)

燈熄。劇終。

(一稿:1999年9月9日至29日  上海
 二稿:1999年12月24日至29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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