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祥子

陳希我
大 寫 的 吃

  小時候,為讓我吃東西,大人常指著某食物:“這是毛主席吃的呀!”我朴素的觀念中,毛主席所以偉大,具體就體現在吃上面。於是每每以吃視人、看世界。於是十幾年後去日本,仍想著,這世界第二號經濟強國的人,該是如何天天山珍海味,日子過得皇帝一樣呢?不料到東京,日本人老板端上來的第一餐,竟然只是一碗白飯、一碗面。面叫拉面,還不如當時國內的“五毛面”內容豐富,一瓢醬油,兩片燒肉,幾絲大蔥。配飯的菜呢?居然就是這碗面!
  從中國大陸來到國外的人,都以世界觀錘煉得出奇堅實著稱(這也是最叫外國仔頭疼的)。我立刻得出結論:媽的剝削!資本主義社會不把勞動者當人看。
  不久,同宿舍一個人以中國留學生代表的身份,被橫濱日中友協會長邀去吃飯,很是老顯,西裝革履穿得氣宇軒昂,虛著肚子,哼著“起來”的《國歌》欣然前往,叫我們因不能代表國家去吃而恨不得將他吃了。但晚上,這老兄回來得無聲無息,坐在舖位上,沙沙沙抄著超市的塑料薄膜袋,好一刻,堵著面包的嘴上噴出一句罵:
  “他媽的小日本,瞧不起老子中國人!”
  原來,會長大人請吃的,都是他們叫“新香”的腌菜之類的“佳肴”。親痛仇快?我弄不清自己是痛是快,但飲食無疑已成一個巨大的原則,亙在我的心頭上。直到那一天,日本的皇太子結婚,人家關心的是皇太子妃的門戶、長相,婚禮儀式,接親御車的行走路線,而我,一個中國人,混在他們中間,眼睛幽幽地只在勾那個天皇老子舖辦的宴席。電視上終於披露出了婚宴菜譜,一看:手卷壽司、餡餅點心,最被隆重介紹的,也不外乎一頭真鯛魚,都是市井街頭隨處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有關國體,竟然如此!日本人幹死幹活,真是白幹!中國式思維的另一面又活跳跳出來了:區區倭寇,野蠻之地,哪裡有食文化!
  一說食文化,吾等同胞都會滿面紅光起來。中國文化,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沖出亞洲,征服世界,長盛不衰的,就是這個食文化。外國有則笑話,說是假如世界毀滅了只剩兩個人,若是拉丁人,一定找吉他跟鼓弄個小樂隊;若是德國人,一定去合開工廠;若美國人,他們就組織一個“美援委員會”;若是中國人,就開餐館。的確,日本的中國人大多是靠掌勺而發家的,並且大多如今還靠這個中華勺吃飯,就像許多儒學家靠孔孟程朱吃飯一樣。日本聞名遐爾的橫濱中華街、神戶南京町,其實只是中國飲食街。北京、四川、廣東、揚州四大料理;能吃上幾天幾夜的滿漢全席;熊掌,象鼻,駱駝瘤,還有龍虎鬥、鮑翅席……瞧著那些滿腦子優等民族意識的日本人,吃罷中華料理,一個個抹著油嘴的模樣,誰還能說吃喝不是振民族大威的核武器?喂,我們的儒學家們,要撿中華文明之余光,請到這裡撿!而不是眼睛盯著所謂的“亞洲四小龍”的模式。
  但是我們民族也常常會出叛徒,漢語專備有一詞,叫“漢奸”。“漢奸”有邱永漢者,在日台灣人,曾寫《香港》獲日本第三十四回直木文學獎。寫寫寫,越寫越會寫了,居然寫書揭自家老底來了:“中華料理最被珍視的材料,諸如魚翅、燕窩、鮑魚,往往是印度洋、越南、印度尼西亞以及日本等地的物產。中國的山珍海味是高價的舶來品,普通百姓往往是吃不到的。相比日本的珍味,那才是‘今天出海捕到的鯛魚’、‘前刻從山裡挖回的筍’啊!”
  說得叫人敗興。原來所謂征服世界的中華菜,不過貼在你我的額頭上!就好象古時候打仗,說是關羽麾下一卒,其實只是關大帥在開打,你只是吶喊,見著青龍偃月刀劈下對方賊將的頭,也妄自胸中激盪著豪情。關大帥成了超然於身體之外的力量,一種純粹的理念了。好比儒家說教只用於教訓他人,道家哲學才用於自家存生。沒弄清這奧秘,中國的事只能越理越糊。怪不得中國人見面,一問好,張口就是:“吃了沒有?”說吃,是一回事,吃,又是另一回事。我奶奶說“吃了沒”已整整一百年了,如今耳朵也聾了,眼睛也瞎了,記性也沒了,坐也幾乎不能坐,話也不大說,但一開口,就是一句話:
  “什麼都是虛的,只有吃是實的!”
  老人家仿佛一個漆器,在世上磕磕碰碰了一百年,什麼漆都脫落了,只有吃還掛著。小孩家只曉得玩,青年人只想著情,中年人老盯著錢,老年人還信著吃。吃,是人的終極信念。
  百年風雲。我奶奶這一百年究竟經歷過多少事,受過多少罪?我不想探尋,我只知道,她老人家這一生大約的確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奶奶有個訓小孩的習慣動作:拿筷子敲敲你的碗,“快吃了,快吃!”像討喂貓。於是張惶扒飯,下桌,就算吃過了,匆匆中也就沒想吃了什麼,日子就過了下去。我爸這代就是這樣被討喂大的,後來討喂我。實際上,吃什麼,還不就是一個吃?都化作肚子裡的屎屙出來。屎一節一節屙出來,人就一節一節長大了。可是偏是小孩不懂得這個道理。小孩子不怕餓死,只被饞死。我小時候就特別挑食。其實也沒什麼好挑的,六十年代出生,我的革命先輩把血肉都拿去築新的長城了,只能給我少得不能再少的副食品定量,可我卻偏是天生有一種來到這世上就要吃盡天地佳肴的豪情,於是,大人們就做起了“假、大、空”的文章。那年代,革命口號通天價響,其實在廣大人民群眾那裡,最終都落實在了吃上。一個人挨整了,大人們就說:“他的飯碗破啦!”說一個領導家裡有多好,想的就是他家常有人送什麼魚呀肉的。蘇修的土豆加牛肉共產主義,不知叫多少人暗流口水呢!就連電影上壞蛋,也常演他們大吃大喝。我小時沒志氣,有一次竟說:
  “我要當壞蛋,壞蛋吃得痛快!”
  大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並沒把我抓起來。“雷公不打吃飯人”麼!“想吃?想吃就好!吃還不容易?”母親說。其實眾所周知那時吃最不容易,非但副食品限量供應,就是主食,也相當部分是地瓜幹、地瓜米,一見就胃堵,碰也不碰。可是偉大的母親卻能變馬戲法似的變出種種佳肴來。飯桌上鄭重擺著三角形黑乎乎的東西,“這是什麼?”我問。
  “發糕呀!”母親說,煞有介事,“就是對面國營飲食店天天擺著的發糕呀!”
  其實是地瓜米磨成粉做成的,可是被我當發糕吃下去了,還打著嗝。
  “今天咱吃魚丸,味道做得好好的!”第二天母親又說,那表情就誘煞人。放學回來,飯桌上果然放著一碗碗“魚丸”,只顏色深些。
  “啊,真想吃月餅啊!”母親又說,“今天是禮拜天,咱做月餅吃,好不好?”
  於是向鄰居借來一種刻著花紋的枷板,把地瓜米粉泥枷進去,一打開,一塊塊“月餅”就現在眼前了。我們高興得直拍手,放籠裡蒸,水還沒開,就偷偷揭蓋子窺覷了好幾次。出籠了,呵著熱氣,啃著,滿別人家裡走,那老顯的勁頭,絲毫不差我後來日本同宿舍的留學生代表。高興呀!有一首歌歌詞道:
  “咱老百姓,今兒個今兒個真高興!”
  不知為什麼,一聽這歌,就想起當時的高興情景。老百姓的高興是窮的高興,老百姓的富有是窮的富有。既然革命還在繼續,既然世界末日還未到來,就該活,就該吃,就該有滋有味!
  一九七六年,史無前例的革命終於作了一個“結”。(這是我爸對做盡壞事後的我吐出的最可怕的詞,意思是:末日的審判。)那一年,投在中國人心中最深的陰影,並不是兩三個偉人的去世,而是唐山大地震。唐,中國也。成千成萬的人毀於一旦後,福州也流傳著一個可怖的預言:福州也將地震!據說,一對夫婦信以為真,趕趕賣了縫紉機自行車所有家當,買回水鴨母,吃飽後,從樓上跳下去。吃,是可以跟死神討價還價的籌碼,“吃死沒怨,餓死破相”。他們的靈魂滿足地飄散了,俯瞰著還在做吃的奢侈夢的可憐的眾生,他們的人生獲得了多麼圓滿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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