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禁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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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映照
……自一萬重烏雲最高處疾落--
對面,新上海,
超音速升降器是否載下來一場
新雪?一種新磨難?
一個電影裡咬斷牙簽的新恐怖英雄?
新國家主義者?
新卡通迷?或命運、那玄奧莫測的
一道新旨意?它輕捷地
碰撞大地之際,這兒,舊世界,
未必不察覺--
大地給了我又一次微顫,有如
波濤,像夢正打算
接近破曉。西岸的大理石堤壩堅實,
它防護的老城區,
卻仍然免不了醒之震驚。……回樓
被拍打……
回樓跟未來隔江相望。--當那邊一朵
莫須有飛降,此地,
曙光裡,風韻被稀釋的電梯女司機
努力向上,送我去
摘星辰。--攀過了七重天,在樓頂平台那
增壓泵樂園裡,我知道
我處身於現代化鏡像的腰部。玻璃幕大廈
摩登摩天,從十個
方向圍攏、攝取我。(……回樓
被俯瞰……)
--十面反光裡,以近乎習慣的
放風姿態,我重新
環繞著巨大的瀝青回形,踱步--
啊奔跑,想盡快抵達
寫作的烏托邦,一個清晨高寒的禁地,
煉獄山巔峰敞亮的
工具間。在那裡我有過一張黑桌子,
有一本詞典,一副
望遠鏡。而當我在它們面前坐定,
一個洞呼嘯,
在回樓幽深處,對應記憶的幻象之也許……
2 回樓
它對天呈一個簡化的回字,落成在城市的三角洲上。
由六根圓柱撐起的門楣斜對著蘇州河。門楣沉重的石頭花
飾是模棱兩可的,看上去像一對倦怠的美人,或整齊地卷
刃的雙重波浪。下面,大銅門朝河上的機器船敞開,穩坐
在船頭的奧德修會發現,這外表陰沉的建築內部卻陽光猛
烈。透過深奧的拱形門廳,他看見一根孤高的聖像柱,在
大理石天井正中央閃耀。
關於其外表還可以提及:那盡是些粗礪壯大的石塊,從地
面直砌到七層樓頂。它向外的窗口窄小,並且安上了黑色
的鐵欄。這令它仿佛一座監獄,一個喘不過氣來的肥胖症
兼硬皮症患者。但其實不如此。在另一表面,那個回
字向內的四個面,明淨的大玻璃從底層到七層,映出上頭
的一方晴空和中午居於正位的太陽。回字圍攏的天井
開闊,甚至不該被叫作天井,--因為那根挺拔的聖像柱,
它曾被戲稱為內陰莖廣場。回樓的性別因此是模糊的。站
在這內陰莖的聖像柱廣場,從與門廳相對的盡頭一扇橢圓
形鋼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這幢大樓背靠的黃浦江。繁忙的
江景。江邊新近圈起的小樂園。一塊並非謠傳的牌子上刻
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自行車也不得入內。
從一層到七層,有如一節節纏繞的火車車廂,靠著回
字外側,一間間晦暗的大辦公室門門相連。而只要推開每
間屋子的另一扇門,則可以來到回字內側,得以暢飲
天光的環形走廊。有時候,站在六樓的走廊西首,一個戴
單片眼鏡的德國人注意到,在四層樓南邊的走廊一角,黑
皮膚的印度小職員竟在跟英國會計師,一個瘦骨嶙峋的老
姑娘調情。
它屬於搶先屹立在城市灘頭的洋行之一。內陰莖廣場的大
理石覆蓋著地下金庫,那裡面貯滿了金條、銀元、英鎊和
鴉片。它的門前停靠著官船,停靠著四輪馬車和老式汽車;
它的門廳、樓梯、走廊和屋子裡總是彌散著花露水、雪茄
煙、香汗、銅板、狐臭、皮革、洋蔥和油墨的混合異味;
一些裹著呢子大氅的、頂著瓜皮小帽的、拄著司狄克的、
套著綢馬褂的、穿著三截頭皮鞋的、夾著鱷魚皮公事包的、
留著絡腮胡子的、梳著三七開分頭的、駝著背的、挺著腰
的、挎著尖乳房情人的和有一份戰報需要遞送的出入於其
間。在一張張寫字桌上、台燈光圈裡、抽屜深處、保險箱
內、銅鎮紙下、電話機旁和秘書的腋間,是那些銀行本票、
分類帳目、手抄原件、未裝訂副本、市價和市場統計、私
人信件、公司來函、現金和日記。這樣的聲音是常常能聽
到的:一二聲幹咳,一二種幹笑,小心輕放的腳步,壓低
的啞嗓子話語,算盤珠的輕擊,以及,突然的暴跳如雷中
一只左手反抽買辦腮幫的脆響。
接著,或許是同時,蘇州河、黃浦江日益發臭、變黑和高
漲,岸邊的馬路落到了這兩股濁流的水平線下。探出堤壩
的是赤楊樹梢、孤黃的路燈和有軌電車翹起的辮子。像是
要告別傳奇時代,一個偏離開父輩航線、扇動由鳥羽、麻
線和密臘做成的弧形翅膀的小兒子飛臨了。他圍繞回樓盤
旋三周,然後沿江掠出吳淞口,隱沒進太平洋。
3 自畫像
反潮流變形:伊卡洛斯失敗的幽魂化作
精衛鳥,……到夢中銜細木……
朦昧於其間的上海蔓延--朝無限擴展,
縮小了書寫不能夠觸及的世界之當下。
正好是當下,新旋風纏繞舊回樓搖擺,
打開被統制沉淪的洞穴。它呼嘯過後那閃耀的
寂靜,是一個陷阱,是一個風暴眼--
是烏有之鐘一次暫停的叫醒服務。
而你在另一幢回樓被叫醒。--高音喇叭
為每一種禁錮減去又一天,令憑藉夢遊活著的
我,依舊只是你身體的囚徒。盤旋的走廊裡,
指針般準確的綠衣看管是黎明法紀,是把你
從黑暗拽往黑暗之炫惑的一朵鐵漩渦。
……你沖向監室盡頭的水槽,……你俯身於
漂白的凜冽之河,……你看見你--
喧囂之冷中已經凍結的不存在面影,和面影
深處,一盞懲罰的長明燈孤懸。
--比流轉中它們那抽象的具體更加
虛幻,一扇高窗跟落水口重合,讓你猜不透
高窗外當下世界的結構,是不是回樓
疊加著回樓,就像我處身其中的看守所,就像
時光,像你枯坐在鐵欄和鐵欄間,
用一個上午細細布局的象棋連環套--
兩種空無,是可能的對弈者。
那欲望空無要讓你長出注目之臂、凝望之
手,直到把一抹淡出的月亮,從高窗外攬進
被命名為我的欲望懷抱;那命運空無則有一盒
磁帶、有一個放音器,會讓你聽到
早已經錄制完畢的我,並且無法再抹去,
--重來過。可是,當一縷陽光射穿了
回樓連環套回樓,從水槽裡反照--
那一掠而過的幽明遐想仿佛正跳傘,
要把我從一個懸浮的你,落實為一個真切的
你。--大地給了我
又一次微顫
回形結構那牢獄的洞穴裡,一朵鐵漩渦
收斂起咆哮……。看管,他黎明法紀的肩章上面
多出了一顆星:他帶著你越過放風平台,
他為你親啟七把禁鎖,他迫你就范,像邪惡--
以子虛之名簽署一樁樁杜撰的罪過。
高音喇叭被新旋風沒收。一個莫須有之我
出竅,得以嘔吐般克服稍稍解放的惡心,
去成為一個別樣的你。--然而,
實際上,伊卡洛斯只能變精衛鳥:你走進
舊回樓,你登上舊電梯緩慢地升空……
你將被電梯女司機憐愛,銜微木填滿她
稀釋於上海的風韻中一個洞之愁怨--
在死亡裡經歷規定的假復活,那白日
凌虛,那十面鏡像圍困的高蹈!
她把你送上寂靜的時候,你知道你要的
並非樂園。--你,更願意枯坐於
我之隱形,傾向那黑桌子……。在紙上,
說不定也在電梯女司機腰肢款曲的醜陋之上,
你會以書寫再描畫一遍,你甚至會勾勒
--尋求懲罰的替罪長明燈帶來的晦暗。
4 正午
光芒會增添聖像柱陰莖的
垂直程度。越洋電話裡,
舊主人談起了回樓往事。
老虎窗下的收音機播送,
一場足球賽進行著附加賽。
我幾乎從我的鏡像裡脫開身。
在她的雙乳間,我有過一個
附加動作。我有過一種被
限定的自由:讓每一行新詩
都去押正午的白熱化韻腳。
頂樓平台上增壓泵轟鳴。
太陽從江對岸攀登上高位。
我聽到的裁判也許公平:
不在乎紅牌罰下的球員,
對規則彈出中指說我操!
她也在工具間附和著我操!
當我的中指,滑過了那道
剖腹產疤痕,她恣意扭動,
像蛻去外殼的當下世界,
呈現給--未必保持安靜和
孤獨的禁中寫作者。越洋電話裡,
一片熱帶雨林正嘩然,一位
過來人,正在叮囑著凡事
靠自己。依稀有一聲
終場哨響 ,收音機啞然……
那瞄準賽事的望遠鏡轉向,
瞄準了新命運:一次對太陽的
超音速反動,一次飛降……
被放大的希望,在江對岸那麼
清晰可觸,--如果我動用的
語言是詩,是裸露的器官,沒戴
保險套,是這個正午,是正午的
烈日,把回樓熔煉成我之期許,
像觀察和沉思,--有關於罪衍、
信仰、玄奧莫測的正道和飛翔--
散布在一本合攏的詞典裡。
5 起飛作為儀式
從疊加的回樓到市郊飛機場,其間路程有三十多公裡。為
了確保不會遲到,能搭上你要的那次航班,能乘上那架超
音速飛機,你做得稍微過頭了一些。你提早三小時就出發
了,或者說,你要讓你的出發動作持續三小時。你的行李
還算簡單,一只可以從一頭拉出手柄的、帶兩個小小的膠
木輪子的半弧形提箱,它面料的那種嶄新的暗藍,比你那
件上衣的暗藍略淺一點。顏色的深和淺,這種說法是不是
隱喻?也許應該歸之為借喻。你一邊等著開往機場的空調
大巴(它被稱為505),一邊在想著做囚徒那陣讀過的一
本小冊子。如果不用那樣的說法,深或淺,怎麼去區別和
比較像提箱和上衣這兩種相近的不同顏色呢?因為知道時
間是寬裕的,你允許自己不去為車還沒到來顯得焦慮。寬
裕用於時間,難道有意義嗎?而意義不過是時間的無聊。
更無聊的也許是有人來送你。你隱約有了這麼個想法,你
已經坐在了505上。但對於過早出發的人,送行者正好能
排遣無聊。但你的出發卻從沒有送行者,你從來拒絕出發
的送行者。盡管送行能排遣無聊,但送行本身是更大的無
聊。505開得又快又穩,你把注意力朝車窗外轉移,意識
到你正穿越這城市,你正在你的解禁儀式中。而你所經過
的郵局、學校、眼鏡店、影劇院、酒樓和動物園,都曾經
是你欲望的目的地。當你的欲望更遙遠和廣大,你過去的
終點就包含在你的出發之中了。505馳進了一片住宅區,
迅速地,你把沿街的每一幢小別墅都粗粗打量了,你腦毯
上的刺繡圖案,卻是一座連一座蔓延的垃圾山。那景象一
定是多年以前的,你將要開始的飛行。則也許是一個更早
的安排。你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氣象站,
一輛運磚的手扶拖拉機。奇怪地,你想起了父親代達羅斯。
一架飛機出現在天際,你確証自己把你的出發太過提早了。
505繞著機場小廣場一點點減速,停靠在兩幢回樓陰暗的
夾弄裡。你抓起半弧形提箱要下車的當口,並沒有看到你
旅行的伙伴。她本應該站在桔黃的站牌下,身邊有一只顏
色比你的暗藍色上衣略淺的手提箱。從半個弧形裡,她會
取出飛機票交到你手上。你們要穿過廣場上的秋之晚照,
朝出發大廳的門廊走過去。
你們從不鏽鋼門廊進入。你沒
有替她拎著半弧形的暗藍色提箱。你走在右邊。你略深一
些的暗藍色上衣的斜插袋裡,一張機票被左手捏著。透過
大廳的巨型玻璃罩,你看到夜色不僅已升起,而且已經在
穹窿上方數千公裡的高空合攏了。夜色升起,而不是人們
通常所說的降落下來,這竟然是某詩人最近的大發現。可
是,你踏上自動扶梯時想到,那更早的詩人說夜色降落或
夜色降臨,不是用以表達他所發現的世界之詩意嗎?你的
旅伴也踏上了鋁合金自動扶梯,此時她可能也仰面看天色,
注意到一架因玻璃罩折光而更顯巨大的飛機掠過。然而,
出發大廳卻有如傳奇的海底水晶宮,在那樣的呼嘯下紋絲
不動。因為它那神秘的穩定性,因為它那神秘的穩定性內
部急切的運轉,你們從自動扶梯邁向第二層次的紅色鏡面
磚,看見每一個辦理登機牌手續的櫃台前,都已經有人排
起了長隊。你感到一絲等候的乏味。你的旅伴比你興致高,
左顧右盼四下的裝飾、燈光投影和人群中也許的新卡通迷、
新恐怖英雄或新國家主義者。應該說你才是她的旅伴。過
安檢時,你的金屬名片匣帶來過小麻煩;坐進等著被招喚
的塑料候機靠背椅之前,她朝她家裡撥了個電話。幾塊大
屏幕翻動著各次航班的啟程和抵達,特別是擴音器裡那報
道的嗓子傳染給空氣的一派湖綠,令你稍稍有了點興奮,
令你對照著回想,看守所裡每個黎明的高音喇叭。有一種
透過玻璃罩的秋夜之憂愁要把你打動,那報道聲激發的莫
須有波瀾,則似乎搖撼你,給了你所謂身體的昂揚。那麼,
你站起來,你上前一步,你擁抱她。這使得你和她都有點
吃驚。當你打開了筆記本,在經濟艙一個靠窗的座位裡,
你正要記下你和她這一次夜航的出發時,你不知道應該怎
樣去敘述。也許得用一個疑問的筆調,但說不定反諷是更
好的寫法。你聽說反諷竟然是這幾年詩人的進步,它是否
因為對命運的冷感?她坐在你邊上,把身體俯向你。她的
胸壓在你攤開在膝頭的筆記本上面,她的臉貼在了舷窗玻
璃上。她看到的夜景也是你看到的,玻璃罩大廳離飛機略
遠,不過仍然是巨大的玲瓏,它上面的星空被你用景泰藍
金錢豹在二十年前就形容過了,此刻卻可以再次被形容。
你把手伸進她泛著熒光的真絲襯衣,撫摸她潤滑如夜空的
背部。飛機已經緩緩啟動了。飛機在加速,你平靜下來。
你的耳膜後面有一點疼痛變得幽深。你的心中之我向前一
躍,期待著跌落。你和她在一個夜晚起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