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馬蘭

陳東東
流  水
<戲仿的嚴肅性>


VII 入  慢

  被某種內傾力牢牢攫住,在又一個黃昏來臨之際,對上一個夜晚奏罷流水後聽者鐘子期的沉默之演繹,幾乎要變成伯牙的自我闡釋了。他發現,因為對傾聽的追究,其思想和語言的轉速在加快。只不過,如同車輪在冰面上打滑,那個幻聽之中的世界並不真的迎面掠過。他沒有說出,或沒有從沉默裡找到象牙球玩具的最核心部分,那也許會是玉米粒大小的、精刻細鏤的象牙珠子,但更可能是一個空心,就像想象的內傾力,總是會歸結於中心的空虛。光陰之城裡,一種繁復的壯麗到來,十萬扇窗玻璃共同反映那一顆落日。而當落日已經與逝川上它被拉長的倒影融合,終於沒入流水之中,其幻象仍映現於光陰之城的十萬扇窗玻璃,仿佛一曲終了,這曲調還會在聽者的耳朵裡反復不已。因此,他想說,在光陰之城裡時間是緩慢的。特別當黃昏來臨,落日隱沒之時;特別當一曲奏罷,聽者以沉默相對之時;特別當那個奏弄者,在聽者離去後陷入其沉默帶來的幻聽之時;而尤其在幻聽裡,思想和語言飛旋,企圖戰勝摩擦系數,追上因無聲而光速推進的沉默的音樂之時;時間,或流水,很可能就是緩慢。甚至比緩慢還要緩慢,當需要用沉默去復述那音樂的流水時光,那流水時光就可能重臨,上個黃昏和緊接其後的夜晚會被再一次經歷。伯牙正處身於這種再一次的經歷。而他的疑問是,曲調能否被彈奏之外的方式重述,像有人用話語重述一部史詩的情節,或有人用龜茲文翻譯老子的八十一章。盡管那復述方式是長時間的沉默,緩慢的沉默,但曲調是否可以被復述?如果並沒有淪陷於近乎致命的幻聽,伯牙知道,他將會借用他也許夢見過的愛琴海畔一位哲人的格言作答:人不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即使彈奏,也無法重述同一架七弦琴奏出的曲調。但鐘子期的沉默正被他聽見,以言辭的,可能更是樂曲的方式虛幻地舖陳。並且,在他上面,大宇宙深處,絲毫不同於他順著逝川的水上之旅,一張鍍金碟片正漫遊星際,要百分之一百地向虛空重述此夜的,也許,可能,是上一夜的流水。

55.時間與技藝

  逝川流淌;貿易風往還;一枚月亮從圓滿到虧空,又從虧空到再次圓滿,照耀枯榮之間的草樹,四季裡嗓音變幻的雀鳥,和縱橫的街巷間一幢幢樓宇的漸漸失色、黯然、老化、頹廢、直到坍塌又重新興起,以及一個變幻的女性,她白色襯裙被初潮染紅的楓葉形血污、她呻吟中的第一次受精、她數次受精之後的孕育、她漲滿的乳房、她的分娩、她的吐哺、她乳房的垂落、她的閉經;而一艘艘裝運純水的機器船趁著大夢又抵達了小碼頭……。光陰之城裡,這一切並不能表明時間。甚至朝不同方向投下陰影的鐘樓上指針與指針的相互追逐,市長家後陽台私養的公雞的引頸報曉,從天文台的望遠鏡所見的木星的移位運行,也並不是可能被確認的時間。至少,不妨說,那不是技藝的時間方式。

  陡然急轉的玻璃防波堤凸出的部份,一個垂釣者高挑起竹竿,卻沒有向逝川放下絲線;或者他朝逝川垂放了絲線,卻不在線端系上一枚細小的金屬鉤;即便那金屬鉤在線端反光,它能夠誘引的,也必然不會是入水之際想誘引的遊魚了;盡管銳角度折返,那條魚也許將逆行上溯,回頭去咬住曾打算放棄的閃亮之物……。跟那個垂釣者於無望和希望間的微妙不一樣,技藝在光陰之城裡,總是能得到那最為生動的時間之魚,並且在技藝的自我忘卻中,又一次次復得被放歸的時間。技藝在空氣裡激盪一個音,時間就必然激盪於這個音。這一定比垂釣更為微妙,無須等一尾遊魚折回,無須把一枚金屬鉤系上,無須高挑起竹竿,也無須有一塊陡然急轉的玻璃防波堤凸出的部份。

  劍的鋒刃上一線寒光快於瞬息,卻又在接近永恆的靜止裡耀眼,一個在兩座塔樓間繃緊的鋼絲上空翻的雜耍人,有著盡可能緩慢的平衡姿勢,和必須盡早完成的一整套動作;兒童樂園上空的憂鬱間,舊時代的獵手放飛的老鷹一動不動,展現出一個虛無中疾急的十字形幽靈;而你,正仿佛我,會被一個消息震驚,奔過短距離的漫長街巷,到斷頭台下,聽一個覺悟者被宰首之際把素琴拂掠,在他的拂掠裡,一顆人頭已落地,一柄殺人刀,還不曾啟動和見血……。光陰之城的時間放式裡包含著技藝,為了讓技藝產生時間。技藝有如空心,令時間碩果輕於料想,卻又比料想的更難以承擔。這無非由於,在另一種比附裡,技藝是時間汽車裡弄險的司機,比乘客們要求更多的刺激。

56.文字譜

  沒有一個音不出自琴弦
而僅僅是一番

奏弄的心情
一種對應於技藝的

魔幻。就像不會有
僅屬於弦索的純聲音之物

不依靠魔幻
居然被聽見

不因為一顆心
而被銘刻於另一顆心

手是半神
暖昧的英雄

以不同名目
跨騎同一匹奏弄之馬

那手也可以
幻化馬匹

負載奏弄的
影子騎士

穿行於曲調
文字譜、靈肉相間的

可能的音樂
一個仿佛異域的祖國

手是所謂的三位一體
出自琴弦

也出自彈琴人
奏弄的心

57.演奏與時間

  在光陰之城裡,演奏的意義總是在最後的演奏裡到來。而一個人一生漫長的演奏,只不過令他的時間在演奏中燃盡。這就像一炷被點亮的檀香,當它已計時完畢,它自身也告完畢。演奏在空氣裡震顫音樂,也有如空氣裡飄浮的煙霧,有一派好聞的氣息,終於要散失於無跡。唯有當緊接著又一次演奏,又點亮一炷香,讓香火繼續,讓煙霧再繚繞,讓馨人的氣息在空氣裡更甚,讓音樂在空氣裡不放棄鳴響,時間才又在演奏中進行,--時間才成為,或已經是演奏的真正主題了。於是,在那個人最後的演奏之中,當那個人覺悟,時間將終止於這次演奏的終止之處,會有一炷香,被點亮在擺放素琴的明窗之側,而那個人低眉,會回到另一時間的演奏之中。那可能是他的第一次演奏,如果他堅持,那就會是他的第一次演奏。幾乎是因為在最後的演奏中那個人堅持了第一次演奏之中的時間,他一生的時間被留存於最後的演奏之中了。並且當最後的演奏終止,演奏的意義,會延續那個人一生的時間。
  在焚香低眉的最後的演奏裡,他一生的演奏以不同的時間方式到來。甚至,如同在一個一閃即逝的掠影之中,不僅有一只鳥兒飛翔,它以往的每一次成功的飛翔,它的試飛和試飛的失敗,那掠影裡還有著鳥兒作為蛋卵的黑暗,和這一族類的飛翔歷史及漫長的進化史;在最後的演奏裡,你也能追溯他第一次演奏之外更悠久的演奏,更悠久的演奏中他從未經歷的時間方式和無始時間。而如果時間又將在演奏終止後延續,直到無盡,這演奏就不會是最後的演奏了。在光陰之城裡,一炷香又已經滅為灰燼,一次演奏卻仍沒有結束,那演奏的人,將抽身從演奏的時間裡離去,有如大地上疾掠的鳥形從飛翔中離去。真正的演奏必然如此,當那個人建立了演奏的時間,他不再屬於這演奏的時間了。所有的時間在演奏中到來,因為這演奏也將不屬於正在演奏的那一段時間。演奏創造自己的時間,無限時間之中的無時間。這樣的演奏,正屬於那個人最後的演奏。

58.傾聽與技藝

  傾聽。在素琴綜鳴的每一個樂音裡做到無視。光速中急行軍的形象世界會調整步伐。它們的新編隊或許像鹽粒,溶化在不能夠兩次涉足的流逝之中了。物質的波瀾掀動,翻卷於其上的激浪是遲緩悠長被音速慢遞的。這拉開了側耳者跟他的處身空間的距離,並且,幾乎,他處身的空間已隱匿和被消解,無視中側耳者化身為傾聽。而如果同時並沒有技藝化身為傾聽,無視在傾聽裡就會是盲目的,唯有去忍受耳廓的張開。有如盛夏午後的逝川河灘上,一個人要忍受強光中一副瞳仁的刺痛和被墨綠所蒙蔽,聲音的蠻荒灌入被動的聽覺器官,其中也難得有音樂到來。必須要動用傾聽之技藝,在耳朵和聲音間,劃出那怕是象征的界限,去對應,聽者的跪姿和一架素琴間實際的界限。在界限的這一邊,一個人聽覺裡辨析的過敏性,會睜開眼睛把音樂觀看。當恰切的,卻難免不是幻視的手指拂掠素琴,觸及了那根隱晦之弦,技藝的耳朵裡就會有仿佛被看見的一個音,擴展為群星,漫上天際,甚至是燦爛的。在如此晴夜裡,在群星之下的光陰之城裡,聽者又向前邁出一步,超過象征技藝的界限,如此,伯牙啊,傾聽之無技藝會展現群星間最為寂靜的那片黑暗嗎?聽力中一對觀看的眼睛會被什麼刺瞎,令傾聽更純粹?

59.文字譜


遲疑地,解開女衫的
第一粒鈕扣

像孤鶩念群
徘徊下顧

那手生疏
緩慢而猶豫

然而指法卻變得
果斷。螳螂

一前一卻,去捕獲
長吟自樂的蟬

直到胸衣
完全被打開

弦索近乎一種喘息
急切得就要被

曲調繃絕,一雙手暫時
移開了音樂

那手又回來
恣意撫弄

有如一輛
冰上摩托

輪子急旋
在急旋中停滯

因毫無所阻而
深深地受阻

那手將又一次移開音樂
為了更驚喜地觸及乳房

60.技藝與演奏

  風,演奏一對殘損的河螺殼,逝川之水,演奏河灘上被棄的廢金屬,防波堤上的夾道青榆間,一根馬鞭演奏空氣,作為回聲,雷霆滾過雲的牛群,一場大雨,演奏光陰之城的瓦、玻璃窗、塑料遮陽板和熟鐵皮落水管。所有的鈴鐺,所有的鐘鼓也正被演奏,香樟和銀杏,塔鬆和梧桐也正被演奏,飛機的翼翅劃破冷空氣,那尖嘯是演奏的超音速疾急風。在一架素琴之上的演奏卻幾乎是緩慢的,幾乎是靜止的,然而在它的緩慢和靜止間,萬物的轟鳴、喧嘩、嗚嚥和輕擊,被蓄勢於一觸即發的指法,要從一個低音裡展現。並且在這架素琴之上,演奏之技藝要超越演奏,要讓一根弦成為十根弦,要讓七根弦成為精神最有效的嗓子,而一雙在其上隱約的手,將不僅是一千雙更曼妙的手,甚至是神秘的靈動本身。技藝要讓演奏釋放每一個可能的音,不可能的音,世界的輪廓,嵌入世界輪廓的物質,物質之血和血液在脈管裡流淌的聲息,這聲息將抵及的死之寂靜,寂靜中演奏的終極完滿。正是在演奏的終極完滿裡,技藝的繁復從十指間消退,仿佛光陰之城裡功成業遂的遠征軍元帥,匿跡埋名於西區一幢新村公寓頂樓的明亮、昏暗、平淡和瑣碎。剩下的將會是定、遠和澹、逸,是虛壹而靜,大樂必易,是清、潔、幽、微,是徐、細,和無聲。

61.傾聽與時間

  一聲鳥鳴如果透過了懸鈴木葉片細密的篩選屏,如果它又透過市聲吵嚷的噪音封鎖線,如果它從一座教堂尖頂的陡峭銀瓦上快速滑下,又拐向一條螺絲殼弄堂,並且再拐向荒蕪的小花園,從一個已難抿逢的窗隙擠進早餐的客堂間,準確地落入一張鼓膜微顫的耳朵,光陰之城裡,會有人因此從一重時間到另一重時間。每一次傾聽,甚至僅僅是小於一次的瞬間傾聽,都足以讓一個人擺脫以往的時間慣性,駛上舖設於樂音之中的時間新軌道。新軌道兩側,新風景吸引更專注的傾聽,並且令傾聽成為迷醉,成為加速度,成為那個人生命時間裡新的慣性。傾聽總是能改變一個舊時間向度,直到又一次傾聽到來,專注、迷醉和加速度產生,樂音又展示,一片更新的時間遠景。再下一次傾聽,再再一次傾聽,一曲流水,它卷起的又將是一片怎樣的時間波瀾呢?……幾乎是帶著這樣的懸疑,那個人的傾聽在時間的網路叉道間迷失。然而帶著同一個懸疑,他為什麼不會是以一生的傾聽去走通時間迷宮的那個人?
  從一重時間到另一重時間,在經歷了眾多的傾聽之後,光陰之城裡,已經不再傾聽的那個人仍然在傾聽。這有如一架已經不再被奮力推向遠處的秋千仍然在擺盪,大幅度向上,以同樣的幅度回落又掀起,扇開荒蕪的小花園地坪上去年的枯葉和散亂的紙屑。那個人體內,以往的傾聽建構起一座樂音的迷宮。被樂音改變了向度的時間,時間和時間,則仿佛一塊塊打碎的鏡子,足以攘拼出萬花筒無限又近似的圖案。他可能因此而又有了傾聽之外的傾聽,為了從繁復的時間圖案裡,尋獲最為理想的一幅。那會是最為確切的一幅,最為明快和最為簡潔的,在一個清澈的樂音裡透明。如果,伯牙啊,這樂音僅僅是一聲鳥鳴,透過了懸鈴木葉片細密的篩選屏,又透過市聲吵嚷的噪音封鎖線,從一座教堂的陡峭銀瓦上快速滑下,又拐進一條螺絲殼弄堂,並且再拐向荒蕪的小花園,從一個已難抿縫的窗隙擠進早餐的客堂間,準確地落入一張鼓膜微顫的耳朵,光陰之城裡,那個人是否因此完成了傾聽的一生?

62.文字譜


一場雨中斷一支樂曲
特別當雨已經溢出

樂曲,雨已經成為
樂曲之外那真實的雨

它中斷樂曲
天氣侵入了奏弄和傾聽

一場雨添加
想象的流水

一場雨聯接
流水和青空

那雨中不能夠繼續的左手
停留在弦上

遺忘在弦上,像一只
棲止和喪我的斑鳩

那無名指彎曲
欲跪欲按

在雨之滂沱和喧嘩中
收斂,還原,卻又仿佛

正召喚更為豪邁的
大雨

斑鳩會抖去
渾身水份

為了讓雨意再一次充沛
為了讓左手

在雨的交響裡
成為不能夠中斷的奏弄

63.演奏與傾聽

  在光陰之城裡,白晝和黑夜並不是彼此輪回和互相替代的。作為完整一天的兩個部份,它們又是共同的部份,相互攝取和彼此交融。不僅在黎明或黃昏,像站在兩條大河匯流的三角洲,看出於各自源頭的魚群貿易,交配和混淆,你,有如我,會看見月亮,被從黑暗遞交給光明,或者,相反地,又由光明送還給黑暗;甚至夜半或正午,晝夜也會是對方的核心。在正午,有時候,一組星宿會顯現,與光陰之城的塔樓和紀念碑構成仿佛被漂白的夜景;而夜半出現在塔樓和紀念碑之間的陽光,不可思議地,會是一個略微黯淡的白晝之鏡像。正是在這樣的晝夜流轉和晝夜滲透裡,又如同春分和秋分的晝夜平分,一個被稱為音樂的場合,由演奏和傾聽共同構成了。
  在演奏深處,如同在黑暗深處,在正欲把素琴彈撥的那個人深處,一種控制力無以名之,要由你來命名。而在你,伯牙啊,還沒有將它命名之時,傾聽已經令演奏開始了。傾聽在演奏裡,如眾人頻繁的日常生活在光陰之城裡,成為這城市的使命和目的;傾聽又有如一粒注入子宮的精子,幾乎能誕生演奏的新生命;但傾聽更可能是一次演奏的死亡方面,像新生命上空必然的鬼魂,總是降臨在光陰之城夜半一線黯淡的陽光裡,卻會因天雞的一聲啼鳴而悄然隱去。無以名之的仍未能名之。要是能夠從傾聽深處為那種莫名的控制力命名,那麼,我,鐘子期,在其中相遇的又會是演奏。演奏也分明是傾聽之誕生、生活和死亡,是光陰之城正午的黑暗。
  當你把傾聽從演奏中分離,那麼,鐘子期,會有一個異於原先傾聽的傾聽,再次從演奏深處誕生。這有如一座光陰之城的變數之城,沉浸在永無夜晚的白晝,那裡也總會有按時的睡眠,睡眠裡一連串反復的夢境,以及得以在夢境裡斷續的另一種夜晚。不假於自身之外的演奏之傾聽,是演奏的一個絕對控制力,終於要被我命名為靈魂。不同於那個從演奏之外注入演奏的傾聽之鬼魂,它是演奏在自我成長中自發的神啟,是白日夢中黑色的覺醒。幾乎是由於相同的覺醒,一個把演奏分離出去的傾聽也獲得了自己的靈魂。在不假於演奏的傾聽內部,你又能從寂靜裡聽取怎樣的造化之演奏,怎樣的天籟,怎樣令傾聽不再的音樂。對於我,伯牙,它們仍然是不可思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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