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馬蘭

陳東東
流  水
<戲仿的嚴肅性>


VI 插  曲

  跟航天者1號的飛行路線正好相反,帶著由鈦柱固定的,放置鍍金銅碟和金鋼鑽唱針的鋁盒,航天者2號經歷同樣的宇宙之黑暗。它繞開了有可能遇上的,並終於被航天者1號遇上的第一個星際人、第二個星際人和第三個星際人,在一顆後來被詩人命名為琴王星的青綠色星球上遇到了注定的第四個星際人。
  跟航天者1號一樣,為完成同一個指令,航天者2號近乎機械地打開胸腔,轉動那張鍍金銅碟。灌入碟片的流水被播出,振動琴王星清新的空氣,讓一絲剛想要奔馳的南風止步於香樟樹冠深處的宴席。第四個星際人屏息、凝神,眼中閃爍著來自心之湖面的反光。
  當一曲終了,第四個星際人發出感嘆,用辭跟航天者2號預先的程序設計料想的無二。在一條顯然的人工河畔,航天者2號又重復那一曲,同樣的流水再一次注入第四個星際人的循環血液。他耳中一架微型錄音機,使他已經能毫厘不爽地記憶和復述聽來的音樂。
  仿佛輕易地,航天者2號達到了目的。在琴王星上,靠著鍍金碟片的一曲播送,第四個星際人已被它帶回了地球時光。對於第四個星際人而言,他的傾聽幾乎是進入。因為流水,他將幻化為坐於南中國某座望江亭邊的香樟樹下,閉目省思的那個聽者;而如果他更為進入角色,他更將成為在亭中撫琴的那個樂師。他接觸到也許有別於琴王星世界的淨水、泥土、枝葉、羽翼、卵石、錢幣、絲綢、嘴唇、玉器、棋子、劍鞘、姿勢、大氣、陰影和光芒,他尤其會接觸到七根弦索,他耳中的微型錄音機,指點他奏出來自琴王星的一曲流水。
  在航天者2號和第四個星際人的播送、傾聽和想象的演奏間,兩種時間疊合在一起。而兩種時間的疊合,是兩個世界的疊合。這樣的疊合使某些猜測變得可信。很可能,航天者2號並未被射向宇宙深處,而只是回到了地球青綠的琴王星紀;那琴王星上的第四個星際人,則更確定自己是坐在琴王星史前的地球紀,在一條人工河畔,一棵宴席初開的香樟樹下,一縷止步的南風和一派清新的空氣之中,正欲把靈魂化入流水。

46.夢想與空無

  被一個早年的夢想指引,曾經在光陰之城的橋頭和路燈下虛度的少年,會背井離家,到一片他從不知曉的海域去流浪。在那片海域的一座孤島上,他又會獲得另一個夢想,指引他去探尋悠久的沙漠。而當他能夠在沙漠深處的隱修院稍歇,又會有第三個夢想到來,指引他朝一座名山而去。在那裡他獲得第四個夢,指引他前往更新的去處。夢想會不斷造訪他剛剛有所安穩的夜晚,將他又引向草原、傳說之城、黑森林聖殿、金字塔和月亮,或者一座環形監獄、一顆琴王星、一面鏡湖和又一重大海。當他終於在指引下來到這光陰之城,以他的衰老出現在早年的橋頭和路燈下,如果他並沒有跟一位隱形樂師相遇,去傾聽一支或許的琴曲,那麼他被無數夢想指引的一生,很可能只不過是一個空無。
  那麼,隱形樂師是一個充實空無的夢想嗎?盡管在視覺上他常常被當作一個空無。或者他一樣被夢想指引,要以一支樂曲取消向他召喚的空無。一夜夜相似的那個夢想催促他抵達,又一次次抵達,經歷了大海、鏡湖、琴王星、環形監獄、月亮、金字塔、黑森林聖殿、傳說之城、草原、名山、沙漠和又一片海域,卻總是無法跟一個受相反的夢想指引的聽者相遇。他們的錯開像調度員安排妥貼的火車集散地,每一次列車和另一次列車有安全的時間差,得以通過同一個道叉。有時候,那比喻中的調度員已經使他們迎面相向,卻又令他們擦肩而過,各自朝新的夢想或空無而去。要是,在光陰之城裡,隱形樂師依然沒有跟一個衰老的聽者相遇,他一貫的夢想,是否真的曾代替過空無?
  指向多變的一連串夢想令人奔波。當那個奔波者於衰年重返光陰之城,在早年的橋頭和路燈底下,因隱形樂師的一曲奏弄而成為傾聽者,他意識到他的夢想終結了。他所經歷的一連串夢想已仿佛空無,剩下的只有他聽到的音樂。而夢想到來前,一個少年在橋頭和路燈下感受的空無,卻有可能從反面直抵作為終結的相同一曲。如果他經歷的是橋頭和路燈下一輩子的空無,那隱形樂師不是也一樣會到來、奏弄、令他傾聽、把空無終結嗎?只不過那長久的空無因終結而已經仿佛夢想,而隱形樂師為填充空無到光陰之城奏弄的曲調,則是這空無之夢想的指向。那麼,它將指引聽者去經歷隱形樂師經歷的一切,直到成為隱形樂師,到光陰之城裡,為一個返回的奔波者奏弄?

47.文字譜


滾沸是即將消失的流水
它彌漫開來

以氣體的方式進入氣體
就像音樂

以音樂的方式
顯現為音樂

在滾沸中
奏弄虛擬

不觸及實質
奏弄如有關奏弄的

一個夢,如掠過
奏弄之夢的飛鳥

無法棲息於
流水滾沸

在滾沸中奏弄的
僅僅是一個奏弄之影

或奏弄之影的
反復抵達、持續淡出

重重疊加和
在大氣中冷卻以後的

滴落。那奏弄是
滾沸之上的滾沸

令音樂滾沸
升華於空氣

成為被耳朵聽見的
流水

48.空無與凝神

  到光陰之城的聖地廢墟參觀的人們,在驚異和扼腕於當初火山熔巖摧毀和完好保存的傳說之城的輪廓、結構、街巷的縱橫布局、樓宇的大概樣式、明暗溝渠的安排和眾多慌亂、恐怖、絕望和歇斯底裡的化石身姿後,會止步於一座已經不復存在的花園。在花園深處,那曾經被可能的垂楊柳和香樟、梔子樹掩映的可能的精舍裡,當深厚的火山灰剝落、脫離,被風拂去,那隱形的場景得以現身。從廢墟之空無的隱形中現身的,是一個樂師,他俯就的素琴,和一個側面相向的聽者。他們的凝神,要將那些參觀者帶入凝神。而參觀者的凝神和樂師與聽者深入音樂的凝神之外,一座火山曾噴發,災難呼嘯滅頂,傳說之城其余的居留者狂奔、哀號、奮勇奪路或竭力躲藏,卻終於免不了化為空無。只有這凝神在空無中聚集,將空無聚集。凝神成為空無中的存在,並且,在樂師和聽者之間,在參觀者和令他們止步的景象之間,也一定是凝神,令空無不再是所謂不存在。
  在那些凝神的參觀者中間,伯牙啊,我將發現你,處於一個凝神的極端,要代替聖地廢墟中不會再奏弄的樂師之石,把一曲奏弄。當你,一個被空無之凝神帶來的凝神真的化入了石頭樂師,你的一曲真的就是那可能的一曲,如同隱形的終於要現身,光陰之城的聖地廢墟廣泛的空無,就不再是所謂的不存在了。令那些參觀者驚異和扼腕的傳說之城,會令他們又一次驚異和扼腕。凝神中參觀者將會看到,空無仿佛被賦予了形式,同心環繞著深入音樂的凝神之凝神。而如果那凝神之凝神有如同心擴散的樂音,空無中就又會有樂師和他的素琴,側面相向的聽者,曲調繞樑的精舍,掩映的垂楊柳、香樟和梔子樹,一座花園,繼續度日的市民,溝渠、樓宇、街巷和城廓,傳說之城就會正好是光陰之城。只不過,當那些參觀者的凝神渙散,你的凝神從樂師之石的凝神裡退出,並且帶走了石頭的凝神,這光陰之城也會淪為傳說之城,你所面對的,就仍然是一片廢墟之空無。

49.凝神與言說

  像一串鄉音會在異地生活中改變,四處流傳的通天塔故事並不一致。當故事流傳到光陰之城,光陰之城對它也要有新的改動。在光陰之城裡,現身於故事的改動之中的,會正好是一個幻象樂師,他曾因疊放喜蛋之柱而學會了凝神。所以,牽強地,那幻象樂師也將把通天塔成立的關鍵歸結為凝神,並且他認為,未能建起通天塔的原因,不在於人類語言的繁多、雜異、混亂和隔絕,而在於建造中人類動用了他們的言說。跟一個在小書房略微傾斜的桌前屏息、專注,要把一個蛋形穩放在另一弧面的學琴人相似,通天塔工地上的眾多建築隊在擺放一方方巨石的時候,也應該有一樣的屏息和專注。屏息和專注化為凝神,凝神中一柱通天塔升起,沒入雲霄,要上接大宇宙深廣的凝神。而言說使建築隊不可能得逞。言說驅散凝神,令石頭疊加的通天塔欲墜,廢止於中途。繼續的唯有言說,它疊加起來,讓未能建立的通天塔獲得更廣泛的論証、更充分的爭議、更詳盡的描述和一步登天的想象之辭。於言說之中,通天塔流傳,向高處升展,近於極限,卻因為不能夠上接大宇宙深廣的凝神而僅只是未完成,不斷被改動為不同的故事。在光陰之城的新的改動中,要是那現身的幻象樂師屏息、專注,以凝神的一曲代替言說,通天塔是否就得以成立呢?

50.文字譜


從商弦上,也許
一顆金星躍出

一個秋天
到來。那撥弄的手

如猿升木,攀爬在
帶給它猶豫的一樹樂音間

手指微猱
手指又細猱

珠玉從枝葉間
落向了聽力的夜之深淵

這下墜的樂音中
會有哪一粒

可以被當成
金星的替身

就像帝國大臣
代替皇帝憂鬱和頹廢

代替皇帝
讓秋聲在商弦上

因指法急切的
來回穿梭而

織出了蕭瑟
蕭森、蕭疏和

蕭索。它們幾乎是
同一種涼意

白色金星的
同一聲錚響

51.言說與虛構

  在光陰之城裡,按照慣例,一個幻象樂師在公共墓地奏弄過一曲,就會有代表活人陣營的宣敘者開口,講述被黑色人群和鮮花圍攏的眼前的死亡。似乎是因為音樂規定了大概的基調,宣敘者的言說是反方向進行的。詞語從眼前上推最黑暗的致命的那一刻,又繼續上推,令死人復活,盡管重病仍纏繞其身。接著,那病天使,而不是通常的所謂病魔,會循著進入一具老化軀體的呼吸道、消化道、血脈或淋巴系統的路徑退出。言說又進一步修復那形象,使之返回中年,再消瘦和白晰些,重又是青年。如果宣敘者能盡力描繪嗓音由沉穩向高冗的回移,身材由定型向有待充分發育的遞減,以及思想和見識的弱化過程,那麼這青年會成為少年,並且隨著縮微中肌膚的紅潤、嬌嫩和眼光的天真,少年更回到童年直至嬰孩階段,最終消失進另一片黑暗。這樣的言說如此接近一個人一生的基本事實,聽上去卻更像是一種虛構。這是否因為,那宣敘者的言說真的遵循了幻象樂師在弦索之間的言說方式?而幻象樂師在音樂中的言說即使與現實一一對應,他也至少是處於極限的鏡子樂師。世界,在鏡子般的流水言說中也仍然會被虛構成幻象。事物們頑強地固執於自己的本來面目,它們的影子,卻會因音樂把時間倒映而改變向度。

52.虛構與意會

  傾斜的天象常常會引起光陰之城全體市民的極大關注,而日食或月食,則肯定會帶來恐慌和憂慮。佔星術士在閣樓上掐算,從老虎窗遙看河漢每一細微的變幻,並依據那變幻推演大地上人事的遷移。每個人的頭顱之上,每一事物假想的頭顱上,都會有一點僅歸其所有的或許的星光,預示著什麼。當天象傾斜,一座城市的日常生活也隨之傾斜;日食或月食,要熄滅怎樣的顯赫或純潔的命運光環?這樣的意會,出自一條虛構的定理,那佔星術士則因為虛構了這條定理而虛構了自己在光陰之城的形象和身份。幾乎是出自同一條定理,或定理的虛構性被搬到了曲譜和樂調之中,一個影子樂師的低眉、屏息,左手的牙泛或對按,右手因分涓和圓摟帶來的弦音,都會有更多的弦外之音。仿佛素琴的一軫一弦,一徽一音,樂師的每一手勢,每一指節,每一身影的晃動和靜止,也都有一點僅歸其所有的或許的星光。傾聽之中的佔星術士,會憑籍這虛構的另一類星光,從每一個樂音裡意會命運。
  從每一個樂音裡,聽者意會音樂虛構的光陰之城,光陰之城裡一個影子樂師的用心。在這樣的意會裡,那條被作為意會之憑籍的虛構定理是隱而不現的,就像日食和月食帶來過市民的恐慌和憂慮,而將恐慌、憂慮與日食和月食相聯系的理由是無法說出,不可能言及的。被用於意會的一支琴曲,琴曲中一個商音之悲涼,或一點被輕輕撥弄的星光的虛構定理,正仿佛光陰之城裡佔星術士的莫測高深,也一樣出於意會,並唯有被意會。當意會也僅僅是意會,那麼它就會是一種虛構,正如影子樂師,他並不從素琴奏出一曲,從他的牙泛、對按、分涓和圓摟獲得的一曲,出自聽者的意會之虛構。而如果那條被意會所憑籍的虛構定理也只能被意會,那麼虛構,也無非是意會。影子樂師並沒有一個鼓琴的身姿,甚至並沒有影子樂師,而聽者卻虛構了樂音和指法,素琴和樂師,光陰之城和全體市民,市民中幻化的佔星術士,佔星術士揭示的天象,天象的傾斜和日食或月食的恐慌和憂慮,並且在他自己的虛構裡,意會其虛構的弦外之音。

53.文字譜


學會隱身,甚至不留下
手勢及陰影

讓弦索仿佛被
無形奏弄

並在無形裡
顫動空氣

把樂音遞送給
傾側的耳朵

那側耳者將僅僅
聽見樂音

將僅僅看到和
注意到樂音

因為奏弄是
隱於無形的

奏弄應該像
風送輕雲

聚氣以生
油然而起

指法在素琴間
如吹息模糊了鏡面和

映象。手
不存在

手臂也不存在
--學會隱身

甚至不留下
手勢及陰影

54.意會與欲望

  當兩個愛情的隱含者一個正走過光陰之城最細長的那條街,一個從一座陡峭的旋轉樓梯上下來;當他們兩個一個從一片小廣場穿過,一個飛奔著趕一輛公交車;當其中一個剛剛拐向有一座玻璃亭車站的新街口,另一個恰好自玻璃篩選的陽光裡邁向更明亮的陽光;當人群中的這兩個陌生人相遇,稍稍對視,各自內心相似的火燄會立即使他們相互認出,意會了對方胸中的欲望。同樣的,伯牙啊,一個站在橋上看風景的潛在聽者,與一個乘扁舟漫遊漂泊,正打算從橋下經過的琴人會相互認出;一個影子樂師;當他在曲折的拱廊和拱廊間交錯的花枝下擺開素琴,當夕光以一個偏低的角度把憂鬱拉長,他甚至能意會一只歸燕的欲望幻象,為漸止的飛翔奏弄一曲。
  在饗宴之時,在中秋之夜或賞雪之晨,在桂林園或壁爐裡炭火無聲地殷紅的敞軒暖廳,一個光陰之城東區的美男子微醉於燈籠和不復返的良辰,卻並沒有放棄他對一張纖手奏弄的素琴的專注,酒之波瀾並未漫上他已泛紅的耳朵的良好聽力。那個用香舟送來的助興者,於三十六朵燭火間更像是幻象的撫琴的藝妓,她一腔越來越高潮的愛情,命令她錯拂了欲望之弦。識琴的美男子必然會對她一看,再顧,意會她曲調之外的羞怯。同樣的,伯牙啊,一個寡居於深宅高閣的欲望中的少婦,會以她的傾聽吸引光陰之城裡她幽閉愛情的另一磁極。一個幻象樂師,會穿過三百條橫街,又越過三百重圍牆,到她夜半半卷的珠帘下,因為意會而奏出領受欲望的一曲。
  光陰之城的鐘樓制造了沉重的悠緩,它的共振,來自各不相同的方面。被水塔之球冠反映的九座小廣場的九枚音叉,逝川上七座廊橋的四十九副懸鈴,和並不在同一晝夜裡矗立的十二座城樓的三十六面鼙鼓,它們以等值的音高或音速遲疑地回應。它們的體內,有一樣長時間的沉重要釋放。而影子樂師去彈拂擺放於廳堂的那張琴,它振動的角音,會讓一架錦瑟的角音振動。那錦瑟正被一個幻象樂師斜背在肩頭,像兩個樂師各自都意會了朝向音樂的同一種欲望,兩件樂器裡。也有著相互共鳴的同一種音律。同樣的,伯牙啊,從你的奏弄裡我能夠意會你向往鐘子期傾聽的欲望;並且因為你意會了鐘子期胸中的欲望,在光陰之城的這個夜晚,我才聽到了入調的這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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