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仿的嚴肅性>
V 插 曲
枯竭的行星並不以日落迎接夜晚。盡管它確實被名之為行星,但它卻沒有自己的太陽。對航天者1號而言,它黃昏的壯麗是進一步的荒涼。像退潮一般,沙漠朝著地峽匯流,把航天者1號的演奏和星際人的傾聽,從那個沙穴,他們的音樂場合裸露出來了。晝夜轉換完成,他們在可以被喻為海床的沙底巖石上繼續。三十六顆月亮將他們環繞。
鍍金銅碟陶醉於它自己奏出的玄妙樂曲,尤其沉浸在流水之中。星際人則深深著迷於他所聽到的嗡響、銳嘯、嘶鳴和喧嘩,沒怎麼發現時間的流逝。這時候,航天者1號卻遇到了它旅行以來的第三個星際人。實際上,是第三個星際人遇到了播送和側耳的他們。
這新的到來者立即就發現,在枯竭的行星上,他面對的並不是同一個音樂場合。盡管,播送者和側耳者如此專注,然而卻又是相互隔絕的。由於從沙穴裸露的著迷的星際人,聽到的絕非碟片蘊含的流水曲調,因而,可以說,那旋轉的碟片根本就沒有奏出音樂。而如果碟片並未奏出過,他對面的星際人也就不可能有所傾聽。所以,航天者1號和那個星際人只不過各自完成著各自的夢。其做夢的欲望,卻是由彼此的對方喚起的。
只有當第三個星際人出現在航天者1號前,在金鋼鑽唱針刻畫下的銅碟之旋轉才放送出能夠被聽到的音樂。在第三個星際人和流水之間,不存在一次或數次聲音的變形。按照人類的標準,第三個星際人的聽力系統是健全和正常的,他的辨音力毫無問題。
從流水中,第三個星際人聽到了它的單音式織體,其中的片刻停頓,一根稍微帶一點弧度的被拉長的音線,一種不對稱的、起伏推進的音的構成和單純的音色、輕巧多變的節奏、回旋、跳躍、閃爍、延展……
不過,流水卻依然沒有被聽見--沒有被第三個星際人的傾聽所看見。對流水的傾聽似乎會有這樣的限制:一個在枯竭的行星世界裡往返的星際人,一個未曾見識過流水、涉足過流水、不具備流水精神的星際人,將無從聽流水之中的流水。在航天者1號那邊,第三個星際人聽見了樂音而未聽見音樂。
37.空無與欲望
像一個聽者,不僅從幻象樂師在弦上繁復的疊涓、爪起、帶起和同聲中聽取琴曲,更想要探究以樂音掩飾的顯露的欲望;當你已經歷了光陰之城的水道、街巷、小廣場、環城路、公園和防波堤,看到過博物館、火車站、劇院、沐恩堂、暝色中逐漸冷清的舊書市和因金星升起而蘇醒的夜總會,你又會去找尋光陰之城的核心部份,那最初的奠基,那首次被鏟開或首次被覆蓋的一鐵塵土,顯露或埋沒於其中的欲望。在那裡,你預計,你或許會跟一則傳奇相遇,你或許會發現一組狼跡、一只被蛇咬傷的老鷹、一朵隱形於水中的火燄、一顆蛋卵、一面鏡子、用磚頭打造的歡喜冤家、一枚錢幣一粒種子,和一聲正企圖返回弦索和梧桐之木的聽不見的琴音。
*
去找尋光陰之城的核心欲望,你會把過程中碰到的每一件事物,都當作指向欲望的事物:廊橋、過街樓、琉璃瓦屋脊、棄用的了望塔、菜市場、更喧嚷的菜市場、一家眼藥店、從剝落的石灰牆露出的白鐵管、管道裡流向陽台上白瓷水鬥的鏽色渾水,和一個把席子舖在了風信子妓院晾曬床單的竹頭架陣之間的裸女,初月用借來的清輝之手,撫弄她偃仰的蓄意放肆。而日益舖張的光陰之城,正無非欲望和欲望之舖張。那幻象樂師,從環城公交車到有軌電車,到通宵服務的錢莊、浴池、點一盞昏燈的夜排檔、有一記更鼓把黑暗切分成塊狀的城樓,或有一艘舊船泊靠的小碼頭,他奏弄的琴曲也出於欲望,他的音樂,為一個聽者把欲望舖張。
*
而你將發現的卻可能是一個欲望的風暴眼,或一個漩渦。光陰之城的核心部份是所謂空無,由流水的急漩而形成的洞穴,由大氣的疾奔而形成的寂靜。被欲望堆砌的眾多建築物像一重重波瀾向外擴展,它們的推動力,卻是一種不存在,一個烏有,一片空場,甚至並沒有飛鳥棲息或掠過,並沒有光芒掠過或移動陰影將它遮隱。另外的可能是,那幾乎更可能,你並不能找到光陰之城的核心部份,欲望並沒有更核心的欲望。眾多的建築物波瀾般擴展,用欲望去堆砌廣大的空無,空無卻沒有被欲望所吞噬。在光陰之城裡,在它的一角僻地、一個門廳、一條死弄堂、一盞空照的弧光燈下或一方幽深的天井之中,你都會遇到不期然的空無。在那裡一個樂師隱形,一支欲望的曲調寂滅,空無顯露於退潮的聲音。
38.文字譜
幾乎並不是素琴被奏弄
是時間被一個意志
奏弄,是時間被一個意志
形式化,被一個意志
雕刻和裁縫
鑿去、剪除那
多余的部份
不可替代的音樂留下了
這奏弄輕易地
渾然天成
或者如一件
天衣無縫
這奏弄裡並沒有
多余的部份
奏弄的時間
是全部音樂
而當被奏弄的
是一個意志
是一個意志被時間奏弄
那奏弄的理想
就成為絕對
肉眼無法把太陽
正視。時間只間接
奏弄了意志
如意志相對地
奏弄了素琴
39.欲望與期待
在光陰之城裡,在橢圓形的跑馬場和已經被當作古跡的露天大劇院的中間地帶,在叫賣奴隸、汗血馬、海底異寶、會說話的鳥和砂鍋餛飩的那一帶,幾家夜半開門、推出脫衣舞表演的咖啡館,總是能吸引到他們的觀賞者。那是些海盜、武器走私者、賭場騙子和鴉片癮君子。不過在一家用兩張素琴做表演伴奏的咖啡廳裡,你會見到些特別的觀眾,他們是失眠者、夢遊症患者和憂鬱症患者,以及自封的理想主義者。但是在咖啡廳昏暗的燈光下,在因為素琴被輕輕撥響,窄小舞台上一盞粉紅的聚光燈點亮,一個身姿即將出現而喧嚷突然平息的氛圍裡,當一隊更像是蝴蝶的夜女郎排開,接著又退出,把表演留給那打扮成貴妃,或紅色娘子軍,或一個村姑,或一個公司女秘書的紅舞星時,特別當兩張素琴的樂聲纏繞,那紅舞星於扭動中甩開她頭上的鳳冠,或八角帽,或一方印花布,或金黃的假發,緊接著解帶脫衣的時候,那些特別的觀賞者跟另外的惡棍將不會有區別。他們都只是欲望的期待者。
*
幻象樂師在兩張素琴間來回撥弄,有時候他會把雙手懸置,使樂音暫歇,使聚光燈下的表演成為懸念。期待欲望的觀賞者不知道,曲調的激流會撞上一塊怎樣的礁石,並掀起巨浪,在怎樣的急瀉中它又會湧起,成為高潮,令那個脫衣的紅舞星真正現身,成為裸女,一個毫無瑕疵的欲望。期待者被共同的懸念統制,並且這懸念,令期待本身即一種欲望。而扭動的欲望正越來越醒目,像一支曲調已近於喘息。聚光燈下的紅舞星蛻去又一層衣飾之蛇皮,讓觀賞者看到她薄如蟬翼的乳白色襯裙,和襯裙下分明的,鑲上了金屬薄片的比基尼。她的手又要摘下乳罩,她扭動著又要把仿佛一個仿宋體丁字的底褲也摘去。並且她已經摘去了乳罩,那聚光燈變暗,幻象樂師用一個長音令她胸前的波瀾起伏,波瀾動盪,而幾乎在底褲被摘去的同時,聚光燈熄滅,欲望的期待者在欲望畢露時並沒有見識到真正的欲望。唯有琴曲在黑暗中持續。在琴曲中,欲望的期待者得以還原,成為失眠者,夢遊症患者,憂鬱症患者和理想主義者,其余的則幹脆仍然是惡棍。
40.期待與記憶
伯牙啊,多年以前,當我作為一個樵夫來到這光陰之城,我所期待的並不是一個像你一樣的善琴者,乘著已經陳舊的機器船,順逝川而下,泊靠在小碼頭。我所期待的如今必然是一段記憶,而在當時,在那個年代的新北門柴禾市場的冬陽之下,它也更像是一段記憶,而不是有可能到來的事物。那顯然也並不是我的記憶,甚至也不是我守護過山林的父親的記憶,或曾以山林深處的梧桐木制琴的祖輩的記憶。然而它終於因傳承而成為他們的記憶,並且,我記得,在一個偶聞琴弦琮鳴的午後,在滿擔而歸的蜿蜒山路上,它也成了我當時的記憶,以及直到此時的記憶。這記憶裡或許有一個樂師,有一支琴曲,有一座大城和一派流水。它們曾現身,在肯定已經被遺忘的往昔,在它們之後的重新期待,則表明記憶在時間裡持續,記憶在時間裡化為期待。在期待裡我見到過到來的樂師,聽他們奏弄,忘懷他們近似的身姿,又讓他們成為新的記憶。記憶中樂師與樂師疊加,記憶中的曲調則成為對音樂更新的期待。正是在反復的記憶和期待裡,一個必然的善琴者現身,帶著音樂,逝川中湍湍不息的流水,以及跟失望相反的那一曲。而如果你和你奏弄的流水並不是又將被傳承的記憶並再被期待,那麼,它們就會是無意義的,是一種不存在。
41.文字譜
在降雪之晨無需奏弄
當雪降落時
奏弄更需要
被遺忘和被遮覆
指法凝凍於
冬之精神
在降雪之晨
每一種奏弄都必定多余
因為雪是從
弦外降落的
當雪降落時
奏弄是深深被埋沒的
事物,一道溝渠
一段下坡路
一口被御下的
缺損的鐘
在雪中它們只
呈現輪廓
並且被概括地
稱之為積雪
在降雪之晨
雪就是奏弄在弦上的大意
而奏弄被指法的
凝凍所遺忘
奏弄無非部份積雪
雪是從弦外向奏弄降落的
42.記憶與凝神
一個步入老年的樂師,常常會選擇以教授年輕人彈琴來度過他余下的歲月。他穿過幾條在黃昏裡變得陳舊的曲巷,現身於光陰之城一座鐵鑄的旋轉樓梯,雖然遲到,但畢竟出現在又一個學徒未能幸免的琴房裡了。在那裡,他至力於使空氣安靜下來,讓不耐煩的孩子步入他稱之為凝神的狀態。這有點像疊加喜蛋的遊戲:你必須先學會放穩那作為基礎的喜蛋,然後再屏息著疊放第二個,接著是第三個,甚至第四個,一次次失敗和一次次嘗試……而當你能夠把第七個喜蛋也小心地疊加,在一張方桌上豎起一根喜蛋之柱,那時刻你一定進入了凝神,於是有資格撥弄素琴,讓一個真正的樂音誕生,在已經被夜色充盈的琴房裡繞樑。正是在因凝神而奏出的第一個樂音裡,令他的學生從不耐煩抵達凝神的老人會有所記憶,會回到他自己的第一次奏弄:在一間相仿的晦暗琴室裡,被一個同樣經歷過曲巷和旋轉樓梯的老樂師教導。如果他更深地陷入記憶,那麼他會進入另一種凝神,仿佛去抽取喜蛋之柱基礎的那個蛋,卻依然令那根蛋柱挺立。他回憶之凝神對照於面前的奏弄之凝神,而奏弄之凝神,那由於凝神而已經是一個琴人的孩子也有所記憶:關於聽到的第一個樂音,第一個樂音所回溯的時日,和回溯的時日裡他曾經預感的第一次凝神。
43.凝神與意會
我能夠以沉默的方式向你提及的,是一些不值得驚奇的事物。我所經歷的,你知道,也是你經歷或將要經歷的。有時候東面一陣風過,西區的一棵樹紛揚又嘩然;一個在講台上解析三角難題的女教師,跟教室後角落分心寫詩的那個中學生,會有一次小小的疊印:偶然地,她隨口說出的破解的一句話,正是他同時奮筆寫下的神秘的那一行;而一個抬頭過久地盯視太陽的人,會必然地損壞情人的眼睛;一個被利劍穿心的武士,會為他的轉世者留下不期而至的心悸。一樣的,當影子樂師在一座簡易涼亭裡凝神,在光陰之城西區寺院的一座寶塔下,在過街樓、承露夜總會、水槽或逝川岸畔修復的古琴台,這影子樂師如果於凝神中有所奏弄,就一定會有另一個人,譬如說,一個現身於遙遙相對的紅色望江亭裡的樂師,或一個以晝夜平分那天的黎明、正午、黃昏和夜半為軸線,與影子樂師相對稱的樂師,在舊城牆、小廣場、茶樓和三角洲一帶被星光纏繞的幽林裡,意會那凝神以及奏弄。
*
兩個樂師的心靈感應,會令他們互為對方的聽者,並且當一個凝神而另一個意會,另一個於意會中將凝神的那一個並未奏弄的一曲奏弄,奏弄中達到另一次凝神,讓先前的凝神者聽取、意會。在他們之間,你總是能找到與兩邊的精神等距離之物,像一個象征,或飛翔的鳥兒,展開雙翅奮力掀動。有時候,譬如說,在影子樂師和一個現身的樂師之間,這飛翔的鳥兒或象征之物,會正好是凝神,正好是意會。凝神和意會令他們對稱,凝神和意會令他們互換,凝神和意會,令他們成為同一個樂師,同一個聽者。而如果像我已經向你提及的,對稱、互換和同一的不僅是兩個樂師,而且是他們的凝神和意會,那麼,仿佛晝夜,是我們身在其上的星球的運轉使之對稱、互換和同一,你,善琴者伯牙,你會重新凝神於此刻擺放在你我之間的這架素琴,我則會意會這架素琴奏鳴的曲調裡種種對稱、互換和同一。也許,意會的反而是曲調的奏弄者,由於聽者的啞然沉默,屏息和凝神。
44.文字譜
素琴的體位由指法調度
它被奏弄
像一個身軀被
刻意地刺青
那紋身的激情是
肉體的激情
是想要獲得精子火燄的
創造的激情
精神的嬰兒
有待被生養
有待被撫育成
一個風一般奔跑的形式
而刺青是這一形式的
留佇,而指法是
賦予形式的鋒利的
技藝,令素琴疼痛
扭動中發音
令素琴成為主動的肉體
它懷孕的腹中
時光蜷曲著
它天空般的脊背間
金徽照耀著文刺的霓裳
它調度指法
以不同的體位
它奏弄一雙手
以不同的體位
45.意會與夢想
在光陰之城裡,一個歸於失敗的樂師必然是黯淡的。他會像又溶入水中的鹽,在黑暗裡隱形的他的影子,不留痕跡地化去、消失,甚至不變成另一種物質。與早年所夢想的那個善琴者並不一樣,他的手指在弦索間奔忙,奏出的曲調,並不能達到他所夢想的不可思議。面對一位這樣的樂師,在他所竭力奏弄的那支曲調裡,你能夠意會的肯定不會是他要你意會的,你能夠意會的,大概也不是你夢想意會的。樂師夢想的音樂在胸中,而素琴所鳴響的,只是他十根手指的笨拙。但失敗的樂師卻常常並不在笨拙中罷休,他需要一次表達的勝利。如果一派夢想的音樂並不能通過奏弄被意會,成為一個聽者的夢想,是否就會有另外的幽徑,可以把迫切要遞送的夢想遞送?
*
那樂師將找到作為樂器的另一個奏弄者,並因此成為得勝的影子。在光陰之城的地鐵出入口,在乞討者更多的銀行大門前,或者,在流浪漢聚居的棄用的舊倉庫,影子樂師不會放過賣藝人迫於生計的每一番奏弄;而在那些街心花園裡,在瓦肆勾欄,以及又一屆琴藝大賽的初選考場上,影子樂師也一樣是一頭格外敏感於樂音的警犬。於是入秋的某個午後,某幢小樓的凸肚窗下,緩緩飄落的某段琴曲會成為一次不確切的勝利:影子樂師以超出傾聽長度的佇足,表明他捕獲了正是他夢想的音樂的那一曲。那麼,幾個偶然路過的可能的聽者,當他們意會了來自樓上的那一支曲調,是否也意會了另一個失敗的樂師的夢想?樓上被當作樂器的隱形樂師,在自己所夢想的音樂之中,是否也意會了別人的夢想呢?
*
也許他終於甘於有一個黯淡的表面,以便讓亮光盡可能盈滿他的內部。像一個舖述光陰之城傳奇故事的盲眼說書人,他的護城河、箭樓、女牆、舊炮台、朝向三十六個方向的道路、朝向十二個方向的門戶、朝向四個方向的避邪柱和指向那唯一方向的旗幟,以及織錦纏繞的街樹、被尼龍布包裹的大圓頂市政府、郵局、遊泳館、士官學校、逝川和泊靠在小碼頭上的一艘機器船,都只被一顆內心的夢之太陽照亮,被一雙內視的眼睛看見;那影子樂師也只讓一雙靈魂之手去奏弄架於心間的一張琴。不同處在於,影子樂師把聽者也限制在自己的內心。而如果一種夢想的音樂只存在於一個樂師無從表達的內心深處,並且僅僅被那顆心意會,那意會也仍然是所謂意會嗎?那夢想又是不是一個夢想,一種存在?它曾經有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