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編輯:馬蘭

陳東東
流  水
<戲仿的嚴肅性>


IV 插  曲

  又經歷一片或數片宇宙之黑暗。幸運地,但也許仍然不夠運氣,夢遊的航天者1號跟另一個星際人相遇於一顆枯竭的行星。在那裡,普遍的沙漠由東半球的漏鬥地峽急泄到西半球,而當晝夜轉換,從西半球的漏鬥地槽,沙漠又迫切地趕往東半球。
  在那裡,在航天者1號和星際人之間,一個聲音感受力問題成為困撓,使金鋼鑽唱針在銅碟上奏不出人類的音樂。像色盲患者常會把紅色看成灰色,而又把灰色說成是鈦白色,人類的樂音在抵及星際人耳膜的時候發生了改變。布蘭登堡協奏曲在星際人腦際幻化為一片蜥蜴近乎窒息的噎氣聲;秘魯婦女婚禮歌則古怪地像旋風沖上戈壁時發出的咆哮。
  不過這並不讓星際人皺眉,如果他是有眉可皺的,哪怕僅僅是概念眉毛。甚至當流水被聽成了鋼鐵因老化而發出的隱秘內爆聲,他也並沒有皺一下眉頭。這又跟色盲患者有幾分相似,--一片被看成赭石色的綠海對觀看者而言,也許仍然是詩意的大海。
  口味是一個器官問題。趣味也一樣涉及到器官。在航天者1號和星際人之間的聲音感受力問題,大概應完全歸結為人類和星際人的器官差異。航天者1號代表人類深感悲哀。因為,在星際人那裡,音樂是一片嘈雜,流水是無邊的流沙,鍍金碟片的旋轉只表明對牛彈琴這一成語的航天科技化。
  然而對星際人來說,如果噪聲是至美之音,沙暴是和暢無比的清風,能帶來快感的是竹簽刺入指尖的劇痛,那麼又為什麼不能把人類的音樂翻譯成一種嘶啞的、一種括擦的、一種令人(而不是星際人)毛骨怵然的地獄般的聲音呢?在枯竭的行星上,在一眼沙穴裡,星際人讓那張鍍金碟片繼續旋轉。他聽到了一個荒涼無比的美好世界。

28.凝神與期待

  當有人攀上被稱作守望的那塊巨巖,他就會成為又一個期待者。如果他曾經是一個水手,或一個打算渡海的人,面朝蜿蜒於其下的逝川,他所期待的,將會是一艘抵達的航船;而如果他是個賣柴度日的辛苦的樵夫,卻又同時是一個聽者,那麼他期待的會是乘船到來的善琴者,如同我期待過現身於光陰之城的樂師。在等候了一個上午之後,那個人又等候一個下午,當暝色四合,卻並沒有航船到來的時候,那個人會告別他的守望,從巖上的期待者身份裡退出。繼續的必然是樵夫聽者。如果已守望了一個白晝,就像是我,我會又期待一個夜晚,直到光陰之城的黎明,一艘船打日邊順逝川而來。那船上也許並沒有一位樂師現身,因此聽者的期待會更長久,直到在他的期待裡凝神。
  對一位樂師的漫長期待。當更漫長的期待仍沒有令一位樂師現身,聽者的期待會化為凝神。他的腳下,那塊被稱作守望的巨巖,也一樣是一個期待之凝神:像光陰之城裡人們傳說的,它凸向逝川,前生的姿勢是夫婿不歸而望眼欲穿的少婦的姿勢。聽者因持久的期待而凝神,正成為有利於傳說的証據,令人從巨巖的凝神之堅定,推想一顆柔弱的期待之心的堅決。更由於凝神,期待的聽者將完成他的持久期待。一個樂師已不必被期待,那可能現身的樂師的曲調,已經因凝神而被傾聽。盡管這傾聽是凝神之虛幻,然而懸浮的期待被落實了。這就像傳說的期待者少婦,因化身為一塊凝神之石,而不再去在乎夫婿的歸來了。從持久的期待中到來的凝神,有時候,幾乎是持久的期待之滿足。
  當一位樂師終於到來,現身,把素琴擺放,期待的聽者將完成期待,他傾聽樂師把一曲奏弄,不久便抵達了聽之凝神。而如果那樂師花費了聽者漫長的期待,終於不現身,如我所設想的,那期待的聽者就會因持久的期待而獲得期待之凝神。在期待之凝神裡,聽者聽一支虛幻的琴曲,他的期待也因此而完成了。似乎,只要期待的那個人不失去耐心,並不在第一次到來的暝色中告別守望,並不退出巖上的那個期待者身份,他就總是有所收獲,並且獲得的總是凝神。那麼期待者期待的是否也總是凝神?他並不真的期待一艘船,一艘船上可能的樂師,樂師的到了,現身和奏弄,以及一支被傾聽的琴曲。然而他卻又期待這一切,不管可能,抑或不可能。這是否因為,凝神必須由它們而來呢?

29.文字譜


尚未完成,當一枝
耳中火炬還沒有點燃

還沒有把撥出的
聲音照亮

並因為其亮度和
熱烈的痛感

使耀眼的聲音
成為音樂

奏弄就必須在
時間裡繼續

一個二指雙彈的手勢是
飢鳥啄雪

一個拇指按弦的手勢是
神鳳銜書

而一個注、引
如鳴蜩過枝

蟬唱的余音
在風中像絲線自我糾纏

每一個手勢是一個手勢
是一番奏弄

每一個手勢
又可以歸結為

同一個手勢
要在弦上劃亮火柴

去點燃耳中
一枝想象的傾聽火炬

30.期待與言說

  一份晚報常常被說成是光陰之城存在的理由。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市民,每一個暫居客,每一個在它之外卻仍然對它有所關注者,在掌燈前後,都期待著讀到每日印行的那份晚報。從晚報上,你讀到已經在光陰之城裡發生的事件:當天的大雨,線路改變的環城公交車,一盆花墜樓落入深井,下午結束的新一輪賭馬,或者,一位幻象樂師,他現身於某個音樂場合,想要在那裡奏弄一曲。入夜時分,城市生活被晚報涉及的那部份閃爍,其余的則淪入真正的黑暗。你細讀你手裡的晚報的時候,那幻象樂師一定也湊在他下榻的小旅館陳舊的燈下,比你更細致地讀著晚報,並且他只關心晚報上有關奏弄的言說。要是晚報未對其音樂有所言說,那麼他不知道,他現身在這座光陰之城裡,又會有什麼另外的意義。所以,如同閱報,在奏弄之時幻象樂師就期待著言說。因為當他把一曲奏罷,一曲奏罷而未獲得言說,那琴聲消逝帶來的寂靜,就又會抹去方才的奏弄。入夜時分,音樂就又會淪入光陰之城的黑暗。
  言說卻可能過於耀眼,讓本應在其中閃爍的一切,淪入一重相反的黑暗。在光陰之城裡,當你對晚報從注重到依賴,你的晝夜就將在晚報的言說裡度過:當天的大雨在言說裡落下,環城公交車的線路在言說裡有所改變,一盆花在言說裡突然墜樓、落入深井,新一輪的賭馬在言說裡結束於下午的跑馬場,也只是在言說裡,一位幻象樂師現身,到某個音樂場合去奏弄。言說取代發生的事件,入夜時分,言說使閱報者出沒於晚報涉及的光陰之城的每一個角落。所以,如果你能夠從言說裡聽取一支琴曲,在燈下比你更細致地讀報的幻象樂師,就已經在言說裡現身、撫弄,於盡情的撫弄中把言說期待了。而如果在言說中被奏出的曲調不可能地清越、雅淡、曲折幽獨和深微不竭,不可能地孤高岑寂,無法被聽見,那麼,這言說也一樣抹去了幻象樂師的音樂。過份的言說是一次淪陷。不過這並不讓光陰之城的人們對言說有所失望,於淪陷中,那期待言說的幻象樂師會重新現身,重新奏弄,把一番新的言說期待。

31.言說與欲望

  乘著搖晃的橙色公交車,到光陰之城裡環遊的時候,對稱於逝川的兩座服裝市場的迥異,會引起你,或一位幻象樂師的興趣。在逝川左岸,能夠被上午的陽光充分照耀的公園一側,那裡的攤販亮出的總是比基尼、緊身衣、絲網底褲和尼龍超短裙、蟬翼文胸或玻璃紗睡袍,以及只不過是幾根細帶纏繞的休閑衫,和凸顯豐乳的低開領禮服。從一堆堆剪裁的窄小輕薄裡,身材妖嬈的,或曲線誘人的小蠻腰夜女郎會選中近乎烏有的一件,以便讓肉體比赤裸更放肆。而逝川右岸,披掛晚霞的舊宮殿旁邊,在那裡集中出售的總是絢爛的,總是厚實的,總是濃重和賣弄夸張的。一瘦削的、胸脯平板或腰身佝僂的,會選一條褲子,使兩腿成為燈籠,會選一件勁裝,使形象近似牛仔,而一襲火紅的長裙,則會是石榴,是喇叭,是筒子和八卦。不同於兩座市場間人們形同敵愾的不來往,你,或幻象樂師,並不更傾心於其中的某一個。你會在左岸市場裡消磨上午,於晚霞漸暗時又出現在右岸的那座市場;也許,正相反,上午閑逛了右岸市場,幻象樂師會趕在落暮前把左岸市場也細細玩味。對於你,或幻象樂師,如果一座市場是欲望,那麼另一座必定是言說。在經歷了它們的迥異之後,當幻象樂師企圖奏弄,或者你要側耳傾聽,每一個樂音裡,就都會有欲望和言說含混。

32.文字譜


迂緩的土星
並不照耀

它提供光環和
好幾顆月亮

它被照耀,當第一根
弦索以它為象征

彈出略微泛黃的
宮音。那是

陳舊的,表明奏弄者
信守無關音樂的

哲學,或者生活於
禁忌之歡樂

但哲學和禁忌
關乎技藝

特別當手指
觸及了弦音中

巨大的星體
悠久的光環

編上號碼的
衛星之壯麗

那手指就只能
含蓄地移開

然後再拂掠
仿佛宮音

可以在弦上不屬於
土星和迂緩

33.欲望與虛構

  在光陰之城裡,在逝川岸畔的開闊地帶,一次吸引眾人的風箏會,也一定吸引了影子樂師。仰看滿天風箏的時候,與眾人所見的幻象不一樣,影子樂師為自己在天上虛構的是一只素琴風箏。這時候一只鯉魚風箏卻翻飛得更高,它借助沒有人見過的半高空氣流,已經擺脫開其余的蝴蝶、蝙蝠、金獅子、孔雀、團扇、荷葉和鬱金香風箏,要融入無限深邃的藍天。那操縱鯉魚風箏的小男孩,則要讓被他放飛的風箏,在最高處成為真正的鯉魚。靠一個眾人錯覺的鏡像之虛構,這小男孩的欲望差一點達成:映現於逝川之中的天空,那並未被蔥蘢的香樟樹冠蓋、稍低一些的張開的遮陽傘和無望潛遊得更深的風箏擠滿的部份,幾乎就像是一注流水。而如果天空是一注流水,在更高處迎風的風箏就會是一尾躍起的確切的鯉魚。並且如果天空被虛構為一注流水,那麼它又會是影子樂師的欲望幻象,未必由於一條成活的風箏鯉魚在其間戲浪,卻可能因為一架無形的風箏素琴在其間奏鳴。這虛構又虛構的企圖改變天空的流水,眼下正激湍於你的指間。它也是你正在完成的虛構,為了漲潮的音樂之欲望。當一個虛構的樂音使欲望再次上升,曲調是不是又一次風箏會?其中有高飛的鯉魚風箏,還會有影子樂師的幻象風箏琴,也想要融入虛構的無限。

34.虛構與記憶

  是一段記憶,或為了記憶而保留的遺跡,有軌電車依然出沒於光陰之城的老城廂一帶。窄小的鐵軌嵌入兩條台格路中間,被擠壓得更深,石板的裂縫裡有一座螞蟻國隱晦的地宮。在地宮裡,說不定也會有更窄小的鐵軌,被螞蟻工程隊費勁地舖設。螞蟻司機駕駛微型的有軌電車,緩行、停靠、啟動時有纖細的鈴鐺輕響。在它上面,就像是對它的無限放大,隆隆駛過的有軌電車真實而陳舊。影子樂師坐在那最為陳舊的車尾,看意指往昔的一幢幢老房子遲疑地掠過。而他則無盡地後退,又後退,於後退中,他終究會奏出作為記憶的琴曲一支。現在,當我去回想他曾經的那一曲,在光陰之城裡,我意識到我或許如一次回響,如一段記憶,會重又座到那有軌電車最陳舊的車尾,繼續影子樂師的後退,更無盡的後退,並且於後退中,復現他作為記憶的音樂。然而那也是虛構的音樂,為了表明記憶的確切。正如我重新坐上的有軌電車,是被我的記憶虛構的那一輛,有一個令其陳舊的車尾。
  從無盡後退的有軌電車最陳舊的車尾,影子樂師會看到癒益縮小的街景,鱗次櫛比排列著茶樓、錢莊、出售忍冬和素馨的花店、出售梨膏糖和黨參的藥店,以及妓館、戲院、當舖和金匠舖。當它們終於因有軌電車的遠離而沒落,直到不再被看見之時,影子樂師的記憶之眼就為它們打開了;影子樂師記憶的手指,則要在素琴上把它們虛構。出於一種虛構的必要性,在影子樂師的琴曲裡,被窄小的鐵軌擠壓的石板會現出年深月久的裂縫,裂縫裡一座螞蟻國地宮,有不可能看見的有軌電車,緩慢和反復如音樂中的時光。在那樣的時光裡,螞蟻鼓琴手微弱的一曲,也會是更隱晦的記憶之回響,其中的茶樓、錢莊、出售忍冬和素馨的花店、出售梨膏糖和黨參的藥店,以及妓館、戲院、當舖和金匠舖,則肯定是回想帶來的虛構。兩支莫須有的曲調疊加,如螞蟻國地宮和光陰之城的兩相混淆和兩相對照。在記憶裡,伯牙啊,音樂要虛構所有的往昔,而虛構是記憶中往昔的音樂。

35.文字譜


一雙手必須是
五十雙手。一種時光

要在五十種時光裡反復
當一根弦索震顫不已

每一個傾聽裡
會有五十個別樣的傾聽

聲音的波瀾抵達岸線
以慢一拍的速度

又返回幾乎已
靜止的湖心

靜止--禁止
而五十雙之一的

奏弄之手,從禁中或
靜中又撥剌素琴

如魚擺尾
掀起了新波瀾

以及這波瀾帶來的
時光反復和一遍遍

傾聽。它漸至靜止
或再成為禁止

令耳朵對世界
聽而不聞

令反復的時光
了結於一瞬

一瞬間出神
完成了手的五十種變化

36.記憶與空無

  在我的諸多相遇故事裡,也許,與一位隱形樂師相遇的奇異性,僅次於與你的這次相遇。在那個故事裡,我記得,我並沒有遇見一位樂師,而只是在我所聽見的曲調裡,遇見了其實看不見的樂師。從那次相遇的結局部份,我想起過一則也曾被琴人們唱奏的傳奇,講的是一個夜行人在雨中遭遇狐媚,被帶入光陰之城裡一座其實烏有的迷宮,完成了一次對那個人而言並不真實的愛和交媾。當他於天明後再去尋訪,如我在多年後企圖到記憶裡尋訪那樂師,他不可能於光陰之城裡找到那座消失的迷宮,他面對的是一個昨夜的空無。而記憶中隱形樂師的空無,令那支曲調也顯得不確了。如果不曾被那怕是隱形的樂師奏出,曲調又如何成為一個聽者的記憶呢?
  所以,在記憶裡,尋訪到那個隱形師,才不至於讓那支曾經被聽取的曲調空無。然而,你知道,如果我並不去憑借那曾經被聽見的曲調,那麼,對那個隱形樂師的記憶,無非對空無的一次次尋訪。在那則已經被寫進光陰之城歷史的傳奇裡,那個人也一樣徘徊在仿佛是昨夜迷宮的一個地址,卻又以為,有效的方法是把整座城市的戶籍卡片都細慮一遍,以確証偶遇的美人之存在。但是即使從兩個方面同時入手,那個人最終獲得的也只有空無。就像在我的記憶之湖裡,奇異的樂師和他的曲調都不再浮現。跟那個夜行人不同的是,我是在記憶裡對一個空無的尋訪過程中,把那支依稀的曲調給遺忘的;當那支曲調已經是一個記憶之空無,那隱形樂師,就更沒有被我憶及的可能了。
  想找回上一夜艷遇的那個人,不會從光陰之城的戶籍資料室得到他急切需要的証據;在幾個相像和推測的地段,他也沒有再見到曾令他神魂顛倒的迷宮。這似乎表明,他並沒有度過他記憶中的那個昨夜。在得不到實際的印証之後,他的記憶不僅錯誤,而且也應該歸於空無。但是他並不能因此而再次度過昨夜,即使是空無,昨夜也已經成為記憶。唯有在記憶裡,一個人才可能重返昨夜,正如在記憶裡,一支曾經被聽取的曲調才會被再聽取,一個曾相遇的隱形樂師,才可能被我又一次遇見。只是,如果被憶及的曲調和樂師已經因遺忘而成為空無;一個想要復返的風流夜並不曾到來過;那麼是由於記憶使發生的變成了空無,還是由於事實之空無,使記憶也成為又一個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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