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插　　曲

　　……掠過一片宇宙之黑暗，並且因太黑暗了而不知道自己是否正掠過。航天者１號經歷更多的天體、星雲、輻射場、白矮星、主序星和球狀體。它始終，或無始無終地經歷著。那是從虛空到虛空的旅行。

　　航天者１號抵達了下一站。也許只是在假設中抵達了。它恰巧－－因此就顯得更不真實－－跟一個被認為來自巴納德星伴星的星際人相遇。這樣，它的胸腔裡，由鈦柱固定的那個鋁盒將有機會打開，呈現一片鍍金銅碟和一枚尖銳的金鋼鑽唱針。

　　以一個臆想的獻出姿態，為了讓也許的星際人傾聽，鍍金銅碟開始被航天者１號轉動。如果事情進展得更順利，那麼，應該是星際人令那張銅碟按要求轉動，而金鋼鑽唱針則有如未曾被大氣層妨礙的一線光芒，激射於其上。

　　被灌入碟片的流水是否被星際人聽見了？當航天者１號和星際人周遭真的有看不見的媒介產生聲波，並給出一個恰當的音速，令星際人那專門接受振動刺激的特化感應器將其讀出，那星際人是否就聽見了流水？

　　星際人可能是純理性動物。感性已經被進化所淘汰。所以，他並不能觸及那鍍金銅碟，他也無視碟片映射的刺眼的光芒，他尤其已不再知道如何去傾聽了。音樂對星際人並不存在，因為感覺並不存在於他的生命。他由此和宇宙達成一致，永恆而冷漠。

　　星際人把一切都化為概念。當航天者１號與之相遇，他只是與來自地球的飛船這概念偶然相遇了。在這一概念裡，他又發現了鋁盒、碟片、唱針、音樂和流水等一系列概念。他的理解力使他立即明了了這一切。但他只是在定義和抽象的層面上讀出了它們。

　　在這一站，航天者１號遇到的是一個概念推演的或許的星際人。甚至，他並不推演，而只是存在於概念之中。具體的感受性對他是一個無謂的概念。

　　然而流水並不是以一張碟片的方式存在著的。當流水只是碟片中的聲音這概念之中的一個概念，而不是一支曲調、一番奏弄、一派樂音和一段光陰，它就是不存在的。當航天者１號以地球的、人類的、文明的、技藝的直到音樂的使者身份與星際人相遇，星際人未必也與之相遇了。無感覺的星際人其實不知道傾聽為何物。

19.凝神與欲望

　　在光陰之城裡，會有人提問說音樂場合是如何到來的。那答題的幻象樂師，通常以凝神相對。而如果那樂師被追問下去，那麼，他將開口說答案是欲望。這確切而淺顯的回答並不想表明：當一架素琴橫陳此夜，它內部的欲望是凝神喚起的，如我們貫用的那個比方：少女的愛情被男朋友的撫弄從身體裡喚起。很可能，這答案要揭示的無須揭示，因為它仿佛明擺在那裡：你撫弄之中飽滿的欲望，把素琴之凝神化成了音樂。不過，當接著被問及什麼是欲望時，一個現身的樂師，將會去考慮音樂中的凝神。實際上他卻又傾向於認為，應該由欲望回答凝神。這樣，一條假想而實用於問答遊戲的兩頭蛇格言被拋了出來，像一句反復循環的旋律：所有的欲望歸結為凝神，而凝神被所有的欲望歸結。

　　或者說，那答案的金幣兩面未必分別是欲望和凝神，它的兩面也許是同一的。當欲望是金幣的正反兩面，凝神就可能是金幣的毫光。相反的比喻更強辭奪理些。而我想要說　的是，欲望充盈於凝神；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則不妨說：當欲望行進到即將上登音樂天國的煉獄山頂，它長出翅膀，化身為凝神了。這說法平庸，不確切，卻適合此時的奏弄和傾聽。在你的奏弄和我的傾聽裡，在光陰之城其它可能的音樂場合，凝神是欲望的抑制策略，是兵法中所謂的欲擒故縱。正是在到達凝神之際，欲望達到了目的。看上去，凝神已不含有任何欲望，但凝神是欲望的最高形式。凝神在欲望的頂點，它抽緊欲望，並打上了一個唯有凝神能解開的繩扣。

　　有時候，尤其在這座光陰之城，凝神和欲望也會被當作時間裡相互的翻線圈遊戲。既然音樂是一段演奏和傾聽的時間，其凝神和欲望，也無非是時間的不同狀態。回返、重臨、逆行、再抵、又進、復沓，樂師和聽者的欲望要進入和獲取以音速流逝又循環的悠長世界。收束這欲望的，我說過，正好是凝神。一種靜止，一個極點，結局和開端，如橙色公交車的終點始發站。那麼，在你奏出的流水之中我聽到了欲望，這欲望是被我的凝神聽見的；在你奏出的流水之中我更聽到凝神，它滿足了我的傾聽之欲望。是否，時間即欲望，賦時間以曲調的音樂是欲望的純粹形式，即凝神的形式？所以，伯牙啊，我們又回到了光陰之城的問答者拋出的兩頭蛇格言：凝神的細流匯成欲望的流水曲調，而流水曲調的凝神裡滿含著欲望的水滴。

20.文字譜

拇指向外出弦
或者食指向內

跟一個玻璃匠所做的
相似，叩彈明淨和鋒利之物

那玻璃匠裁劃易碎的空無
仿佛於奏弄間

一弦放之有聲
改變了時間的形狀

而無名不動
因為那尚未說出的

音，還沒有來到素琴夢中
可以讓傾聽以無視看見

但無視卻看見了
一只丹頂鶴孤立樑上

將翱將翔
正當右手兩指捻起

在同一根弦上
十萬窗玻璃反映落日

真實的太陽
卻已經隱沒

玻璃，是寂靜
特別當寂靜已成為隔絕

丹頂鶴在樑上
無所適從

無所適從於
玻璃匠簡單的偉大虛構

21.欲望與夢想

　　每一個月份的滿月之夜，離憂樂館總會有一個新倌人開苞。作為其喜慶儀式的精神性部份，每一次，鴇母都要去請一位樂師，並且為了讓樂師到場而又不到場，被請來的常常是隱形樂師。總是當琴曲被演繹至最為微妙的樂段，總是當銷金帳裡雲湧欲雨，也許是已經被酒色打動，隱形樂師在不知不覺中會變成一個奏弄的幻象，就像深眠裡陰莖的勃舉並不被知覺。而這種夢想中欲望的勃舉，恰好是鴇母延請樂師的用心所在。據說，她以為，夢想的欲望是那種到場又不到場的欲望，正仿佛到場又不到場的樂師，樂師那到場又不到場的音樂，令帳中的性事也幾乎到場卻又不到場。但事情未必如鴇母所願，在滿月之夜，被造就於銷金帳裡的總會是一個欲望的女人，而不會是憑空的夢想的女人，有如隱形而幻象的樂師，他的曲調終於要顯露他的欲望，盡管這欲望在最初的夢想裡不易被察覺。月將西沉時，儀式的形式感抵達了欲望放肆的色情，不再有一絲夢想的精神性。

　　不如意的儀式卻從不讓鴇母真正失望。在離憂樂館，到了又一個滿月之夜，相同的樂師將再次被延請，相同的性事，在銷金帳裡，會轉移給另外的兩具肉身。這大慨是因為，鴇母看到了，被儀式造就的欲望的女人，又會是眾人夢想的女人。所以，離憂樂館，這光陰之城裡提供欲望消費的舊場所，提供給每一個滿月之夜的，也已經不僅是新的欲望，不僅是新的欲望的儀式，並且是新的欲望之夢想，或幹脆是一個新的夢想，其中的欲望被忽略不計了。那樂師在每一個滿月之夜的奏弄更表明，他揮洒在七根弦索之間的飽滿的欲望，像勃舉的陰莖，其指向並離不開夢想的音樂。不知道鴇母是否又以為，既然欲望指向夢想，而夢想又是對欲望的激情，欲望也終於會獲得夢想的那種精神性。以欲望為起點的一曲奏弄，譬如說，此刻正在進行的一曲，也會像流水，匯入夢想的精神性大海。離憂樂館裡，一個由隱形而幻象的樂師，於終曲之處，又常常會重新是一位隱形的樂師。

21.夢想與記憶

　　處身在光陰之城的每一座碼頭、小廣場、十字街口、門廳台階或朝陽的露台上，你都能看到市中心高矗的石頭鐘樓。在鐘樓頂層，四副面孔的巨型表盤下，是曾經關押過敵國人質的環型監獄，如今由一個懷舊者獨居。那懷舊者在這座昔日的城堡裡，要避開世界的日新月異，甚至要避開由表盤所確認的一秒秒新時光，以及因新時光老去而生的新的記憶。那懷舊者的方法，是抱定一個反復的記憶，每一個正點在鐘樓上變奏的同一支琴曲。他以對那支琴曲的反復，來躲避隨時間而生的可能的新記憶。在懷舊者如此這般的記憶內部，我猜測，奏出琴曲的樂師是隱形的，如同居於鐘樓的懷舊者，正好看不見處處可見的標志性鐘樓；並且因為這一比方，那記憶者也恍如隱形樂師了。而一個隱形樂師的記憶，你知道，總是以一支琴曲慢速變奏的方式展開的，或者，它直接展開為慢速變奏的琴曲一支。樂曲般的記憶是一種循環，漲潮又退潮，如一夜夜相似的同一派星空，如懷舊者處身的鐘樓舊監獄，如光陰之城裡眾人所認同的時間刻度，每到正點便發出的奏鳴，如我所聽取的和你正彈撥的這一曲流水，能夠用比喻更映現真實。而如果它被用於抵消記憶，出於懷舊者懷舊的夢想，這記憶也已經更像是夢想了，……這記憶又為什麼不正好是夢想呢？

23.文字譜

嘗試著，用一個單音
奏出全曲。要領是

手在素琴上
凝然不動

讓風吹過
讓風在弦索迷宮間

嬉戲。迷宮
會變成

樂園中黃金面皮的
甜橙，與聽力無關

卻幾乎是
一種奏弄的理想結果

至少是奏弄
理想的表達

當奏弄在凝然間
無所謂奏弄

風卻完成了
所有的奏弄

並且如果風
驟然停歇

那奏弄繼續
其實是悅耳的

樂園仍閃耀
或者那甜橙

依然累垂於
想象的枝頭

24.記憶與言說

　　隱伏於最為僻靜的街區，光陰之城的檔案館門前有一對石象、兩只銅獅子和嚴於把守的三班倒小部隊，示意禁止閑人入內的黑色燈籠，不分晝夜地明亮，高掛在漢白玉門拱間伸出的鐵環之上。如果有一天，這嚴行保密制度的檔案館得以開放，你會在其中的木頭架子、玻璃櫃櫥、金屬抽屜和安裝了特別警報系統的保險箱裡，看到眾多的龜背、泥板、竹簡、象牙簽，以及裝訂成冊的各種布帛和各種紙張，其中密布著數不清的文字。不止一份的分類目錄索引繁復，要向你表明，那是對光陰之城以往歷史的詳盡記錄。實際上那是對記憶的言說。在檔案館的走廊、樓道、廳堂和儲藏間裡巡遊、徘徊、隨意翻看或隨意摘抄，你也許會偶然來到它假設的中心，一個圓形辦公室，裡面存放著並不會在那座木拱橋廊下的小攤上出售的神奇秘譜。當你將它們細讀的時候，幻象樂師會在你的腦際，將每一支曲調都奏弄一番。神奇秘譜的每一支曲調肯定也一樣關乎記憶，但卻並不被奏弄言說。從那些奏弄裡，你聽取記憶，光陰之城的往昔、往昔和使之成為往昔的、似乎正發生於此時此地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種光影和音色變幻，不知道是否應將它們也翻譯成所謂言說。當它們被翻譯成言說的時候，你意識到你是在記憶的檔案館；當它們並不被言說取代，而僅僅是記憶、是音樂的時候，你不能夠做到的，是將它們遺忘。

25.言說與夢想

　　如果你一樣願意去環遊光陰之城，像已經被提及的幻象樂師，當你經過逝川左岸的古董市場，在閃長巖堤壩上一段白楊和赤楊的甬道間，你會遇到那開口的解夢人。一邊是幾件出土的青銅器，一邊是膺偽的舊青花瓷器，真假古董間解夢人擺開他解夢的攤位。一個少婦、一個鐵匠、一個忘記了睡眠確切時辰的人，和一個仍沒有醒來的人，會細聽解夢人言說夢想，企圖獲取他們夢想的真實意味。解夢人的言說像一副弓箭，弦聲一響，被磨快的尖簇總是會射中夢想者有意無意間隱藏的靶子；解夢人的言說又像一個方程式，在詞語的化簡和換位之後，夢之答案明了地顯現了。而當你或者幻象樂師也要求解夢人為你們解夢，你們會發現，那解夢人並不進入夢想，甚至並不去觸及夢境。那解夢人只面對你們對你們的夢想之言說，所謂解夢，則只是解夢人對夢想之言說的又一番言說。如此，伯牙啊，如果你或者幻象樂師的夢想正好是這一曲流水，那個解夢人，言說的也只能是音樂之言說。

　　如果在另一個圓夢攤位，在錦盒盛滿的珀琥、寶石、玉玲瓏、象牙手鐲和兩三個朝代前人們使用的灶具、馬桶、蓑衣及水墨春宮圖之間，一個閉口不言者，為比比劃劃的妓女、水手、不知道怎麼被驚醒的人和不知道如何夢想者圓夢，你或者那位幻象樂師，會不會又一次湊上前去？也許，就像在古董市場裡常常會獲得的，你們將獲得又一絲失望。以表情、手勢、身段和姿態提供夢想的那些顧客，提供的也依舊是夢想之言說；而那個圓夢者盡管無言，卻只是在沉默中將夢想之言說還原為夢想，並未能揭示那些夢想的真實意味。如果你或幻象樂師，試著不提供夢想之言說，卻要讓一支如夢似幻的隱形琴曲，成為那個人沉默中到來的聲音之夢，那麼，沉默的圓夢者說不定會從他身份的制服裡暫且脫身，開口去言說他剛剛獲得的，來自一支琴曲的夢想。如此，它帶來的是不是一絲欣然？那言說固然說不出夢想的真實意味，卻說明有一個音樂之夢已經被傳達，正像古董市場上一枚貝幣，証明了交易有多麼悠久。

26.文字譜

至於讓一個音
不被聽見

那就該
迅疾

撥出一連串
持續的音

這就像為了
不便於表達

說話者不妨
僅僅用虛詞

或者，也許
以一個即將吐露的

口型，把耳朵帶入
對聾聵的期待

晦暗在手和素琴之間
像入秋的涼意

因賓雁銜蘆而
突然被意識到

無需文字譜
以指節的彎曲和

意志的鬆馳
再加上一顆心

突然地悸動
突然有致命的

血之凝然
來說明這一切

27.夢想與凝神

　　在光陰之城裡，一家以夢遊招徠生意的旅行社，常常會引來眾多的咨詢者，而真正願意花一點銀子，加入以夢想為主題的旅遊團隊的人數卻並不多。那些咨詢者，滿意於夢想旅遊團隊的路線、要抵達的每一個過於美妙的勝地、將會展現的勝景和有可能帶回的奇珍異寶、別致的紀念品以及足以炫耀一輩子的照片，但卻不滿意旅行社選定的旅遊方式，它的交通工具、日程安排、導遊和導遊辭，以及，或尤其，整個過程中過多的催眠，催眠和催眠。而那些真正經歷了夢想之旅的少數幾個人，卻終於是滿意的，並且，他們所滿意的正好是夢想的方式，對曾經夢見的一切倒無所謂。他們的方式，你知道，其實不過是催眠者最為普通的技倆，讓人因凝神而獲得夢想。

　　但是，當他們的催眠者是一個隱形樂師的時候，我想說，他們所經歷的也許就不尋常。那隱形樂師充當一個夢想旅遊團隊的導遊，他以他看不見的鼓琴身姿和被奏弄於弦上的曲調之夢，令那些遊客凝神、夢想。夢想之旅正始於隱形樂師的催眠，他的奏弄裡，有作為想象或比喻的勝地、勝景、勝物及其它。夢想的琴曲被攝於遊客的聽之凝神，凝神的幻燈又翻打這隱形樂師之夢，使之現身於以凝神為途徑的那一趟旅行。在夢想的旅程中，對稱於凝神兩邊夢想的，不會是樂師的同一支琴曲，有如鵝黃的月亮，懸於夜空和映入光陰之城街頭魚形水窪之中的，顯然不會是相同的一枚。那凝神帶來的夢想更虛幻，更為易逝然而確切，像任何水中之月，光陰之城的此夜因它而格外幽深。

　　對加入過夢想之旅的少數人而言，夢想固然使旅行特別，而真正奇異的卻是將一種夢想映現為另一種夢想的凝神。由於對經歷的方式、對凝神的讚賞甚至迷戀，從夢想的目的地，遊客們並不帶回珍寶或紀念品，或一些可供出示的照片，他們所帶回的，通常是縈繞於腦際的隱形樂師所奏弄的夢想。我不清楚，如他們自己也無法確知，那會是出於凝神的夢想的音樂，還是帶來凝神的夢想的曲調。實際上那像是凝神的導體。而那些不滿於旅行社提供的方式的多數人，在發現夢遊歸來者更注重方式，或者說經歷的僅僅是凝神以後，則會對夢想之旅完全打消一試的念頭。所以，你不妨預計，夢想最終將沒有市場。那時候如果仍有一個人，從一家旅行社門前經過，去傾聽你，或現身的樂師所奏弄的夢想，那麼，他只是想從夢想獲得凝神，或者他只是要聽一支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