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三月期
編輯:嚴韻

馬 莉
一個女人的故事

  如詩是我的好朋友,一般人都以為她是個嬌嬌女,從小倍受父母寵愛,因為她是獨生女。在我們成長的年代,獨生女是大家羨慕的對象,不但穿的好,吃的好,最重要的是零用錢比較多。然而大家不知道的是她也是個養女,這個事實是被當作秘密隱藏著的。因為在我們成長的年代,養女是被輕視瞧不起的。一般人都認為養女是苦命的,沒人要的,受虐待的。所以,獨生女與養女,好命與苦命,多麼極端與矛盾的兩樣情啊!如詩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中掙紮著,暗自苦惱著。

  如果你曾經到過如詩家作客,一定會覺得如詩父母是非常和藹可親的,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或者說通常是如此。而如詩的不快樂,就發生在那些不通常的時候。從小,她就知道父母的感情不和睦,因為他們時常吵架。詩媽是個熱情、豪爽、嗓門兒很大的人,而詩爸是個沉默、不管事的人。雖然父母都很愛她,但是彼此卻無法溝通,也不能容忍對方。

  在如詩的記憶中,是媽媽在上班賺錢養家的,如果有什麼需要,都是媽媽在供應。爸爸身體不好沒有工作,待在家裡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卻從不幫忙作家事,偶而會拿些錢回家。因此總是聽著媽媽罵爸爸,說他好吃懶做,不務正業,靠女人養家,是個窩囊廢。這些話聽在任何人的耳朵裡都是無法忍受的吧!通常詩爸並不吭聲,聽不下去了,就把門一甩離家而去,三更半夜才回家。不過,詩爸也有忍耐到達飽和點的時候,這時就會對詩媽報以老拳。皮肉受苦之下,詩媽就開始呼天搶地,叫左右鄰居快來救人。要知道他們住的是眷村,憑著詩媽聲聞十裡的大嗓門兒,即使習慣了這些叫罵事件的鄰居,也不得不趕來勸架。這時的如詩是很難堪的,又不知如何是好。身為女兒雖然覺得爸爸不該動粗,卻不敢說什麼。私心裡有些同情爸爸的尊嚴掃地,同時又有點責怪媽媽為什麼要把爸爸逼得無路可走、忍無可忍。

  接下來的時刻,就是如詩惡夢的開始。照舊的,詩爸離家求取耳根清靜,詩媽繼續又哭又罵。只是此時不但罵詩爸的祖宗三代,連帶如詩也一並被罵得狗血淋頭。最可怕的是,詩媽會用很粗俗的話罵她,大意是說因為是抱養來的孩子沒有血緣關系,所以才會狼心狗肺、不知感恩,一點都不幫她。因此,眷村的人對如詩的態度是有差異的,有人覺得她可憐,有人看不起她,也因此造成了她的自卑心理。只有在學校裡可以抬起頭來,是眾人欽佩的對象,因為功課好,老師喜歡她,而同學們並不知道她是養女。

  在如詩幼小的心靈中,一點都不了解為什麼媽媽平時把她當成心肝寶貝,發起脾氣來卻又把她當成低等的人來辱罵。直到漸漸長大,才知道原來媽媽的娘家,在大陸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卻因為戰亂陰錯陽差地嫁給苦哈哈的爸爸。兩人的個性不同,又沒有生育子女,婚姻並不幸福。再加上本身能力強,好勝心也強,逐漸地產生了精神的脫序,有時會疑神疑鬼的,覺得有人要害她或是在說她的壞話,很容易就會情緒失控,也使得如詩的日子跟著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大學畢業踏入社會後,如詩已能以女人的心理來體恤母親的痛苦。有一段時間,母與女的關系變得很好。如詩常常和媽媽聊天,休假時就陪著媽媽逛街、吃吃小館子。詩媽比較快樂了,終於可以過些平靜的日常生活。沒想到,當如詩有了男友且論及婚嫁時,好日子又起了變化。

  起初,詩媽很高興女兒有了歸宿,情緒高昂地帶著如詩去添購嫁妝,做新衣服,絲毫不吝惜花費。可是隨著婚禮的日子逐漸到來,詩媽內心的恐懼也一天天升高,她覺得快被拋棄了,女兒的心和人都被別人搶走了。於是大戰爆發,如詩又陷入苦難中。

  每當如詩去上班,詩媽就打電話去非要她接聽,還不能說正在忙,或是把電話掛掉,否則後果更不得了。因為詩媽會再打去開罵,那可不是輕易能解決的事。詩媽的言語不但粗俗,而且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變成另一番攻擊,甚至以前母女聊天所提過的事,也會被重新定義,再做曲解。這還沒完,若是如詩出去辦事,詩媽就會打電話到親家,對著親家母臭罵如詩,甚至波及女婿,使得如詩不知該如何做人。幸好如詩的夫家都很體諒,尤其婆婆溫柔善良,非常照顧她。這種電話騷擾的情況,直到第一個小寶寶誕生才慢慢改善。看到小外孫女的可愛面容,詩媽又開始張羅小寶寶的禮物,三不五時的去探望他們,誰也不敢拒絕她的熱情,只求日子和平的度過。

  如詩對詩媽的情感是非常非常復雜的,她感念母親的養育照拂之恩,感受母親的鬱悶痛苦之情,可是母親發病時的狂暴,不時的辱罵,卻也是她心中永遠的創傷。如詩的父親和婆婆在同一年相繼去逝,留下輕微中風的母親。如詩和先生商量想把母親接來照顧,先生沒有意見讓她自己決定。想到和母親共同生活的折磨,又擔心年幼的子女也受到相同的傷害,使得如詩陷入兩難的矛盾中。幾經思考後不得不把母親送到安養中心,再定時帶孩子去探視外婆。

  雖然做了妥善的安排,可是如詩的內心卻始終有著深深的內疚感,覺得對不起母親。其實我們這些朋友一直覺得如詩有著超強的韌性,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不但沒有崩潰、墮落,反而成為善體人意、溫婉賢淑的妻子和母親。

  詩媽已經去世數年,可是直到現在如詩還是很怕電話鈴聲,從不主動接電話,非不得已也不打電話。童年受到的傷害和成年後受到的迫害,這種種創傷的陰影,深陷在她內心中始終揮之不去。我衷心的希望她能完全擺脫過去的傷痛,為自己而活,為她親愛的丈夫和子女而活,真正快樂地過她的下半生。

(1999.12)■〔寄自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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