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二月期
編輯:祥子

朱也曠
白 喜 事

    熙熙攘攘的都市,夢影幢幢的都市,
    鬼魂在光天化日之下拉行人的衣袖!

                --波德萊爾

  我在小時候碰到過許多離奇古怪的事,對於我那稚氣洋溢的心靈,這些事自然是不可理解的,且其中的大多數後來也都忘了。少數留有印象的,長大後則都變得可以理解了。惟獨有一件事是個例外,隨著年歲的增長,它越發變得不可理解了。在夜深人靜之際,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件事來,並細細地琢磨事情的全過程。我發現它不僅顯得離奇古怪,且給人以倒吸一口涼氣的恐懼感。我還發現,對付它的最好辦法不是去深究它,去設法理解它,而是盡快把它忘了,忘得越幹淨越徹底越好。
  那時我還在念小學,從小學二年級起,每年暑假,我都要到一位姑媽家過上半個來月。姑媽家雖然是在大城市裡,但照我看來,她家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的意思是,家裡的擺設絲毫也不比我家好到哪兒去。但有一台熊貓牌錄音機卻是我們家沒有的,所以到現在我還記得它的型號,叫L04。對於普通的城市家庭,這東西可算是稀罕之物,是姑媽省吃儉用了半年,從牙縫裡摳出來的。老實說,這台在當時頗為先進的收錄兩用機對於我,比姑媽家的飯菜甚至比姑媽本人都更具吸引力,像現在的小孩子喜歡郭富城張惠妹一樣,那時的我喜歡蔣大為蘇小明。
  姑媽沒有孩子,看樣子再也不會有了。她曾有過一個孩子,名字還是我爺爺給取的呢。我曾在許多場合下聽爺爺講過瑜兒的死。有一年夏天,瑜兒來我們家過了差不多有一個月,在臨走的前一天,腳底板戳了一根生鏽的釘子。上火車時,瑜兒還是好好的,只是行動有些不便,火車過了徐州,就不對勁了。他感到頭暈,還感到冷。為了對付頭暈,爺爺就往他的太陽穴抹萬金油;為了對付寒冷,除了把自己的中山裝給他披上外,又往別的旅客要了六神丸和阿斯匹林--那時即便是治感冒,藥物也是很貧乏的。但瑜兒還是死了,就在火車減速進站時死了。爺爺每次講述這事,就無限後悔,他怎麼沒想到給瑜兒打一針“破抗”呢。但那時的“破抗”是珍稀藥物,需要開後門,且那時的人也沒什麼衛生常識。爺爺摸著花白的山羊胡子,嘆息道,這孩子多乖啊,他總共只喊過兩回冷,第二回喊冷時,臉和嘴全都紫了。他還說,他再也不給孩子取名字了。
  瑜兒的死是我每年夏天都要在姑媽家呆上一段時間的直接原因,似乎這樣就能減輕全家人尤其是我爺爺的愧疚感。後來我才知道,我格外討姑媽喜歡,多少還因為我長得跟瑜兒很像。我肯定是見過那位比我長六歲的表兄的,但他離開我家時我才剛滿五個月,因此毫無印象。出於避諱,小時候也從沒有人向我指出這一點。至於我,當然是非常樂於去姑媽家的,我在那裡享受上賓的待遇,要火車有火車,要遙控汽車有遙控汽車(以我的年齡,已有些不宜玩這種幼稚園裡的玩具了),至於逛公園看電影下館子等,也多少成為一種經常性的活動了。我在自己睡的那張單人床下還發現了一抽屜落滿灰塵的像章,各種形狀、各種姿勢的都有,最大的簡直比中號盤子還要大。姑媽說,這些都是文革中閑得無聊的姑父收集的,他放棄了集郵愛好,改為收集像章。大城市畢竟是不一樣的,它至少能使姑父收集到那麼大的像章。小時候我也曾見過不少像章,但最大的(說來可笑)只有小碗大。不過我所說的那件離奇古怪的事不是指這個,它發生在我準備上五年級並開始迷戀熊貓L04的那個暑假裡。
  記得那天吃過晚飯後,姑父有什麼事出去了,我躲到小房間裡,守著那台鉛灰色的錄音機聽鄧麗君的歌(磁帶是姑父從黑市買來的),在把帶子從A面翻到B面時,忽然從樓下傳來一陣鼓樂聲,還夾雜著尖銳的小號聲。我以為這是另一台錄音機發出的,但很快便發現這是實況,是地道的實況演奏。我把腦袋由窗口探出,發現聲音時高時低,樂隊並不在樓下,而是隔著一棟樓,在後面那棟樓之後。假如我把鄧麗君的靡靡之音繼續聽下去,就不會遇上這檔子事了,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卻有些失魂落魄,好奇心飛到了窗戶外面。
  我來到大房間裡,電視機的反光一亮一暗地映出一個人影子,姑媽正在看電視。她似乎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竟沒有立即覺察到有人進來了。在姑媽家,我從未受到任何的冷落,連一秒鐘的怠慢都不會有。也許電視裡的內容實在太精彩了,我順著姑媽的視線望去,遺憾的是,小小的黑白屏幕上的鏡頭卻是市領導參觀某啤酒廠的流水線,屬於最枯燥的地方新聞。天已經有些黑了,姑媽沒有開燈,卻把擱在高低櫃上的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至少比往常大。我站在她身旁稍後處,頭一回發現姑媽的背駝得利害,在昏暗中顯得又瘦又小,幾乎縮成一團。我覺得姑媽好像有什麼心事。
  姑媽轉過頭來,朝我笑了,見我的嘴唇動了兩下,便起身去小關音量。我又聽到了窗外的鼓樂聲,於是我說:
  “姑媽,我想到外面玩一會兒。”
  “想去看熱鬧?”姑媽猜中了我的心思。
  “嗯。”
  “後面的樓裡,有個老太太死了。”姑媽直了直腰身說:“老太太活到了八十多歲的高齡,是喜喪。”
  原來姑媽什麼都知道。既然外面這麼熱鬧,為什麼不帶我去看呢?姑媽可是什麼好玩的地方都帶我去的。何況又是喜喪!我還從沒有見過喜喪呢。這時傳來了一陣急切的鏘鏘聲,我看見姑媽哆嗦了一下,又縮成一團,仿佛那不是一陣急切的鑼聲,而是一陣凜冽的寒風。但我一心只想著自己的事。
  “我看一會兒就回來。”
  “這麼晚了,就別去了。你姑父又不在家。”姑媽有些吃力地說。
  “姑媽,我都這麼大了,不會跑丟的。姑媽,我去一下就回來。”我撒起嬌來。
  姑媽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終於放行了。我一溜煙地下了樓,耳邊的聲音卻變得很弱,直到我繞到後樓的側面,才遽然大起來。在樓間的空地上果然搭著一座敞口的棚子,昏黃的燈光照見一堆亂糟糟的人影,聲音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我走近圍觀的人群,正趕上樂隊暫停演奏。我從人縫中一眼瞥見了死者的遺像,它被供奉在桌子的一端,旁邊站著兩個紙人,真人般大小,模樣就像古代的丫鬟,棚子的後壁上則掛著許多花圈,最大的那個花圈正好在遺像之後。姑媽說得對,那的確是個老太太。桌上點著三支蠟燭,搖曳的燭火使老太太的臉一會兒發紅,一會兒發黃。從那凹陷的面頰和突出的顴骨看,老太太嘴裡的牙齒想必不剩幾個了,她還有興趣嘗一口供桌上擺著的水果、點心和涼菜嗎?
  在我看來,圍觀者都抱著平和的或漠然的態度,他們中的多數是婦女。奇怪的是,竟有許多女人吸煙,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尤其吸得利害。天已經全黑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拿著手電,在人叢中亂走。他忽然將手電光對著一個女人,原來他在跟女人懷裡抱著的一個更小的男孩開玩笑。孩子的母親連聲說別鬧,他才嘿嘿地放下手電。
  我擠到入口處四下張望。棚子差不多有三層樓高呢,架子是用鐵管子搭成的,上面覆著綠色的帆布。供桌的左側是樂隊,此刻正坐在條凳上休息;右側則有好幾張桌子拼在一起,許多人在喝酒,搛菜,小聲地說話,其中有四五個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顯然是前來吊喪的親友。那一側還有兩個臨時砌成的灶台,烈火熊熊,擱在上面的水壺卜卜作響。不一會兒,水壺被一個系圍裙的女人提走了,往上竄起的火燄使棚壁增輝,使一本正經的臉龐泛起紅光。
  有一樣紙糊的東西喚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它幾乎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到它。這是一輛由怪獸牽引的紙車。一個雙手握著鐵管子的小女孩見我好奇地盯著那頭虎黃色的怪獸看,便好心地告訴我那是紙馬。那是紙馬嗎?它的後半身雖然像馬,且背上搭著飾有碎花的馬鞍,但在豎起的耳朵旁,卻多長了兩只彎彎的牛角,且它的脖子又粗又長,與馬的身體不成比例,所以它還是一頭怪獸。在怪獸身旁站著一個臉蛋紅潤的牧童,頭戴淺黃色的鬥笠,身穿紫色長袍,脖子上系一朵大紅花。姑媽說得對,的確是喜喪,否則怎麼會讓那孩子打扮得像新郎官似的呢?而那輛紙車,使我想起了正月十五的兔子燈。與又小又醜的兔子燈相比,它是多麼漂亮精致、絢麗多彩啊!紙車的帘是粉紅色的,頂是雀綠色的,圍子是紫黑色的,轆是橘黃色的,在元宵節的那晚能拉上這樣一輛車,再在車裡點上一根粗蠟燭,那該多美啊!
  我那幼稚的美夢很快就被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打斷了,樂隊又開始演奏了,有七八個人在拼命地擊鼓敲鈸。我覺得這聲音很過癮,但當我看見那個跟我說話的女孩捂住雙耳時,便也學她的樣子捂了一會兒耳朵。一個擠在前面的老頭退場了,他用一只手虛罩著耳朵,像是在表明:我很想看下去,可是我的耳朵受不了啦!他們敲累了,便被安排去喝酒(原本是親友坐的地方已經空出了),換了一幫吹號吹喇叭的人。有兩只喇叭很奇特,是由許多長短不一的金屬管子排列成的。後來我才知道那玩意兒叫排簫。有一個吹小號的,時而把號從嘴巴裡移開,微仰著頭,眼睛半睜半閉地喃喃自語一番,仿佛在祈求上蒼給他力量,以便吹得更響。還有一個穿白背心的男人,嘴裡想必塞了什麼,從他那鼓漲的腮幫子裡發出尖銳的響聲。那漢子使勁晃盪著上身,腦袋一會兒抬起,一會兒低下。他抬頭時,頭頂的燈光垂照在胸口上。那胸口紅通通的,油晃晃的,顯然冒汗了。
  他們吹了很久才停下,我以為該結束了,而我也該回去了,姑媽也許已經等急了,不想他們只擦了擦汗,便又開始了。這回吹的是主題聯奏,其中竟有我熟悉的曲子,什麼蔣大為、蘇小明、李谷一等人的流行歌曲,統統都串上了。調子雖然不很準,我覺得還是比聽錄音機強。畢竟這是實況演奏呀。我越是想回去,節目卻越是精彩了,有個女人換了身紅緞子衣服,和穿白背心的漢子唱起謝莉斯、王潔實的二重唱及《夫妻雙雙把家還》。女的甜甜地唱一句“你耕田來我織布”,男的便粗獷地跟一句“你挑水來我澆園”。還有人扮成小醜演起鬧劇來。周圍的人開始發出陣陣的喝彩聲。我還從沒見過這麼熱鬧的送葬呢。我算是大開眼界了,要不是出了那事,我肯定會把我所見到的這一切講給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伙伴們聽。他們也跟我一樣抱有一種陳舊的觀點,認為人死了應該哭得天昏地暗才對。
  那些去喝酒的人又過來了,還披上了繡金線的紅袈裟,簡直跟電視上唐僧穿的一模一樣,只是帽子差點勁,是一種小黑呢帽。他們像方才那樣把鼓和鈸敲得震天響,然後魚貫地走出棚子,咚咚鏘鏘地進了一座黑漆漆的門洞。以我幼稚的知識水平,此刻也能猜出他們這是上哪兒去。他們顯然是上死人的家裡去,至於去幹什麼,我也知道了,因為人群中有個聲音在說,這是要把死人的魂帶出來。那件令我羨慕不已的紙活(這個專有名詞是我後來知道的)這時已擺到了外面的水泥路上,在怪獸粗大的脖子下,還多了一只紅色的塑料水桶。它也會口渴也要喝水嗎?一個小男孩拎著一對紙箱走到怪獸前,紙箱也是紅色的。
  披袈裟的人咚咚鏘鏘地出了門洞,又回到棚子裡。兩個中年婦女在往一只搪瓷臉盆裡投紙錢,盆裡積了很多灰,想必紙錢已燒了很久。老太太在接受了這一大筆錢後,似乎顯年輕了,盡管搖曳的燭火依然使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黃,但眼睛裡始終流露著滿意的神情。她有什麼理由不滿意呢?她在人世間瀟洒地走了一回,掙足了壽數,臨行前又辦了隆重的儀式,給了足夠的生活費。
  樂隊再次走出棚子,站到水泥路上。轉眼間,就有許多人在路上排成了長長的隊伍。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拎紅紙箱的小男孩,但那個拿手電的小男孩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也站到了前面,且提起了水桶。在到處都是路燈的城市裡,難道還要打手電嗎?怪獸拉著紙車晃動起來了,整個隊伍也緩緩地跟著移動。我發現這時的鼓樂聲才是最大的,響得連“震耳欲聾”都不足以形容了。
  我站在路旁,看著面前這支熙熙攘攘、半明半暗的隊伍。那幾個前來吊喪的老人就站在紙車後面,棚子裡的燈光朦朧地洒在花白的頭發上,使他們除了德高望重外,又平添了一層神聖莊嚴的色彩。在人影幢幢的暗處有一個小光點,當光點移到棚子的敞口前,我發現原來是一只插在木魚上的小燈泡。那木魚竟有小臉盆大,掛在一個壯漢的胸前。壯漢用小木錘不停地擊打木魚,嘴巴還不停地動著,在念什麼咒語。我覺得他們肯定會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而我也該回去了。我在外面呆的時間太長了!一想到姑媽在昏暗中縮成一團的形象,我就感到內疚和不安。姑媽今天本來就不開心,難道要讓她再為我煩惱嗎?
  手電光的光圈在一堵紅磚牆上移動著,放大著。兩個小男孩盡管走得很慢,卻開始拐彎了。我既擔心又害怕,既緊張又興奮,當手電光劃向霧蒙蒙的夜空時,竟鬼使神差地挪動腳步,跟了過去。我將被這支神秘的隊伍引向何方?最終將出現一幕什麼樣的景象?
  人群走得很慢,有時竟完全停下了,使人覺得隨時都有倒回去的可能,但隊伍還是出了住宅區,上了一條較寬敞的柏油馬路。迎面駛來一輛汽車,強烈的燈光剪出許多鍍著金邊的黑影,它似乎被眼前的這幕奇怪的景象嚇著了,膽怯地鳴了一聲短笛,掉頭就往回跑。
  人們亂糟糟地散開了,像出了什麼事。原來他們站成了一個圓圈,被圍在中央的正是怪獸、紙車一類的紙活。這是幹什麼?我正納悶著,突然間升騰起一片大火來,紙活被點著了!我迅速擠到前面,死者的家屬正跪在柏油路面上哭泣,哭聲是如此嘹亮,盡管這時的鼓樂聲超過以往任何時刻,我也能清晰地分辨出來。不管怎麼說,到最後還是要哭的,我對此給予充分的理解。紙車的輪子著火了,怪獸趴到了地上,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部分,兩個丫鬟也倒下了,大火正在吞噬除塑料水桶外的一切“陪葬物”,無數的灰燼隨著熊熊的烈燄高高飄起,仿佛要托舉什麼。它們也的確托舉了什麼,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被托起的是一個人!我揉了揉眼睛,在火燄和灰燼之上的還是一個人,且就是那個老太太,跟遺像相仿的是,她也只有上半身。老太太的臉紅撲撲的,也不知是塗了胭脂還是被火光映照的。她肯定是來表示感謝的,然而我卻發現在跪著的親屬中,有人明顯地感到不安了。那是個謝頂的男人,約摸四五十歲,極像是老人的小兒子,他要比兩位滿臉皺紋的女人顯得年輕,那兩位女人很可能是他的姐姐。跪在地上的人並不多,想必只有直系親屬才有資格。謝頂的男人盡管沒有停止哭泣,但他的雙手在發抖,眼珠子在滴溜溜地亂轉,似乎既感到恐慌,又在琢磨對策。他抹了一把眼淚說:
  “媽,我們送您老人家來了。您的兒女,您的三個兒女都來了。”
  略一停頓,謝頂的男人又指著跪在對面的兩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說:
  “還有您的孫兒,外孫和外孫女。媽,您都看見了嗎?”
  孩子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指著他們。他們沉浸於悲痛中,對眼下發生的變化一無所知。他們雖然不像大人那樣呼天搶地,但每一個動作、每一聲哭泣都發自內心深處。
  “我都看見了。真難為你們了。”從火燄之上傳來一個聲音,聲音不大,還有些嘶啞疲憊,但聽上去,那的確是一位老太太的聲音。
  “媽,您在那邊還缺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缺,只是不大明白--”老太太欲言又止。
  兒子的臉騰地紅了,他慌忙叩一個頭,痛苦地說:
  “媽,恕兒女不孝,不能把您的事辦得隆重些。”
  “不是不隆重,是太隆重了。”
  老太太話中有話。謝頂的男人慌忙又叩一個頭,很怕老太太會說出什麼來。
  “媽,我知道它們太寒磣,不中您的意。我真想給您送一輛四輪馬車,由兩匹大個兒的‘菊花青’駕轅,前面有一匹頂馬,後面有一匹跟馬;還有,那鼓樂和供飯也過於簡單了,可咱家的條件……再說,在提倡移風易俗的今天,根本就不讓搞這種活動了,我們費了好大的氣力,才讓居委會睜一眼,閉一眼。”
  “那為什麼還要搞呢?”
  “媽,不管怎麼說,這是晚輩們的一點孝心啊。”
  “你們的孝心我領了。”
  “您這樣說,做兒女的就放心了。”
  “做娘的不是跟你們過不去。我且問一句:你們有錢糊這些紙車紙馬,請一幫人吹吹打打,為什麼不給我治病呢?”
  我看見兒子的脖子也紅了,腮幫上有一兩棱肉在抽搐。
  “媽,您得的是……不治之症。”
  “是啊,我得的是腸癌,治不好。可是假如把那一小段腸子切除了,我至少還可以多活三五年。”
  “媽,您別說了。”
  “我已經八十多了,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多活幾年又有什麼意思呢,何必花這冤枉錢呢。”
  “媽!”
  老太太似乎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架勢,她要說,要滔滔不絕地說,要把自己的苦難與不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可是八個月啊,我在床上整整受了……”
  兒子用可憐的哀求聲打斷了她:
  “媽,求您別說了,求您別說了。”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不知從哪裡掏出幾張十元的鈔票(那時票額最大的就是十元),舉過頭頂:
  “媽,這點錢您先收下吧。不夠的話,我以後再給您送。”
  他想用錢堵老太太的嘴。這不奇怪,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但他顯然是亂了方寸,也許更是慌不擇路:連我這樣的孩子都知道,給死人只能送另一種錢。我鬥膽抬起頭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老太太,那張方才還是紅撲撲的臉此時已成了蠟黃色。我覺得她肯定會拒絕的,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眉梢和眼角竟然牽出幾道猶豫的皺紋來。這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我看見老太太眨了兩下眼睛,眼窩裡滿是淚水。不用說,這淚水顯然是來自往昔苦難的回響。她應該調整一下情緒,把八個月來的不幸遭遇統統說出來。她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似乎的確在調整情緒,然而沒過多久,我發現她的眼珠卻偷偷地轉了回來,轉向那幾張鈔票,仿佛它們正是她急需的。她並沒有伸手接錢,那幾張票子卻不翼而飛了,與此同時,老太太本人也消失了。
  大火轉眼間就失去了迅猛的勢頭,紛紛揚揚的灰燼在空中稍作遲疑,也開始往下墜落了,地面上只剩下紙車的竹架、牧童的鬥笠及丫鬟的繡花鞋還在燃燒。謝頂的男人早已跪下了,加入到哭泣者的行列中。從他那搶天呼地的動作看,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也根本沒有站起來過。我四處張望,想知道周圍人的反應。他們也跟我一樣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嗎?但他們的表情一律是漠然的,無動於衷的,仿佛的確什麼也沒有發生。隨著火光的減弱,那些無動於衷的臉龐漸漸地模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我感到很害怕。
  我順著人流往回走,一路上還在想:他們也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嗎?我既膽戰心驚,又充滿著好奇。我真想拽住某個人問個明白,隨便哪個人,只要是比我懂事的大人,然而我卻沒有這個膽量。我豎起耳朵,注意聽別人的談話。他們肯定會談論它的,就像從電影院裡出來的人會談論剛看過的電影一樣。奇怪的是,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不但不談論這件事,也不談論別的事,因為他們根本就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往回走,仿佛他們不是一群真實的人,而是一群在布幕上移動的皮影。我格外想念起姑媽來。要是姑媽就在身旁,那該多好!不少人又回到了棚子周圍,而我再也不敢去那兒了。我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敲響了姑媽家的門。門開了,有人背光地擋在門口,既不是姑媽,也不是姑父,而是一個陌生人。當我看出陌生人是個老太太時,我嚇得魂飛魄散,幾乎要一屁股坐下去。所幸的是此老太太不是彼老太太,她還告訴我,姑媽就住在前面那棟樓裡。
  後來我才明白,那天姑媽沒陪我去,是因為那場面使她想起了瑜兒的死。但我讓她等得太久了,她一點也沒有少受罪。進門後,我看到姑媽的眼睛紅了,當時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還以為姑父沒回來,其實他早回來了,正在外面滿世界找我。
  像所有的人一樣,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會漸漸理解許多以前並不理解的事。當我追憶起這件事的全過程時,對於某些細節,我可以獲得了深入的理解,譬如對於那頭怪獸及擱在脖子下面的水桶,我就獲得了深入的理解:它之所以前半身像牛後半身像馬,是喪家為了省錢而把兩項功能合起來的緣故。馬是駕車用的,牛則是喝臟水用的。按當地的傳說,女人一生用水較多,假如閻王爺萬一要罰她喝臟水,那條牛就派上用場了。一想起那又粗又長、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大脖子,我仿佛能聽到從其中發出的咕咚咕咚聲!我不但理解了那頭怪獸,也理解了包括大脖子在內的每一只器官的功能。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是理解了某些部分,便越是覺得不可思議,且恐懼感也變得越來越強烈。順便說一句,我絕不是怕這種“有錢買棺材,沒錢醫病”的事將來也會落到我頭上。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是不會理解老太太眼含淚水時的復雜心情的,他大概也不會理解何以一點小利就能堵住一張“有話要說”的嘴,使其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做出忍讓與妥協,但一個歷盡滄桑的成年人卻能夠理解甚至能夠輕而易舉地理解這一切。許多年後,飽嘗生活艱辛與世態炎涼的我在被抹平了棱角的同時,的確也輕而易舉地理解了這一切,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不理解,更強烈的恐懼感。假如我所看到的是飛碟或外星人,我可以以目擊者的身份在報紙電視上侃侃而談--它能給我帶來一時的榮譽,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惜這樣的好事從來就沒有落到我頭上,盡管那種來無蹤去無影的方式與飛碟或外星人的行為十分相似。我不但不能在新聞媒體上侃侃而談,甚至也不能讓親朋好友(包括最親近我最理解我的人)為我分憂解愁。喜歡開玩笑的會說這是表兄的魂附著到我身上的結果,因為我們長得很像嘛;認真一點的會說這是幻覺,因恐懼而生的幻覺;有惡意的則會說我的腦子有問題了。這尤其令我苦惱。於是,最好的辦法只有如前所述的一條:盡快忘掉它,忘得越幹淨越徹底越好。我知道這是難以做到的,正如把水手扔到大海裡並叫他忘掉遊泳是難以做到的一樣。
  但我還是要努力忘掉它。

■〔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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