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終於可以寫了:
你突然想起《根據的本質》或其他最晦澀的書。
最難以理解、最催入入睡、最不知所雲的書,閱讀,哪怕曾被視為畏途的那一類,現在看來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福音。
每到最需要放棄的時候你最不能放棄,最需要緊張的時候你最不能緊張,最需要幹練的時候你最不能幹練,注定被時代拋棄被社會拋棄被戀人拋棄你幹脆就不合適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你根本沒有選擇就已經在這裡到現在也沒有勇氣自殺離開。
長久以來,你已經習慣在書本上認識這個世界,在大腦裡沉思這個世界,在想象中戀愛,在虛構中和虛設的人物做事先排演過的虛擬的對話,你習慣於觀望,站在一旁,站在生活的外面,如今你嘗試著把自己投入到生活的潮流中去,於是立即就迷失了,在外面看得那樣清楚清白輕鬆的世界在近距離的視角下變得蕪雜難變如同一幅印象派的油畫在變成一叢叢巨大的色斑,藝術與美、哲學和真,消失了,熔化成大腦裡的糊塗狀態,在孤獨自處的內省中曾經如此清晰如此明朗如此普適一切情境的原則,你曾經如此自信能在一切外界的紛擾下保存你的寧靜,如今你的大腦象一只蒸籠,心臟象一只鐘表,腹中仿佛有一千個或飢或饜的魔鬼在喊叫,你在絕望的抵抗中把心靈之手伸向--
一本書,一本超越一切,無所不言又無所言的書,一本幹幹淨淨如同初洗嬰兒或臨終智者的空無一字的書,你的救贖。
你還渴望《詩章》和《喜劇演員字母C》,所有你未曾讀懂的詩篇,正因為未被理解,所以神性才可以暫時借此駐足,正如幼年無知的時候萬物皆有神性;你渴望這些詩篇給你帶來彼岸的消息,關於更高的存在,關於上升……
而現在你卻是在下降。
是在這裡,這間房子虐待狂地,拼命要向你証明你的平凡。
其實這到也算不上一件新鮮事,你早以一直在努力向自己証明這一點,但是你還是受不了這外來的野蠻的粗暴,因此反而激發出你的逆反心理,在懸崖邊上反而把你逼向狂傲的高貴。
我不平凡,是的,我不平凡,因為我可以自殺。
隨時隨地,你可以選擇死,所以你還能活著,忍受這一切:管制、苦工、束縛、羞辱,所以你還能憑著意志違背自己的意願,所以你還在這裡,忍受這間瘋狂的屋子對你的玷污。
你在下降,你現在所做的工作與你的命運毫無關系,與你為自己設定的事業毫無關系,你只是試圖向世界証明自己選擇那樣的命運並非是因為無能並非是因為你不能適應平凡的命運而只是不願你愚蠢地想証明自己八面玲瓏能在邊沿和中心之間遊刃有余但事實冷酷無情昭示出平庸其實對你乃不可企及而所謂特立獨行卻卻反而如同生理缺陷一樣是你與生俱來的宿命。
你在下降,你只是想嘗試遵守一種被此世界褒稱為“責任感”的美德,這種美德宣布人只是螺絲釘,放在哪裡就應該在哪裡“發光”,而所謂螺絲釘也就是無足輕重的平凡,這種平凡在這個時代受到前所未有的褒獎因為這個時代的世界就是一部巨大的機器需要很多這樣甘於平凡的螺絲釘才能正常運轉而正常運轉本身就是作為機器的世界的最大目的生產和消費出生與死亡教育和懲罰都沒有別的目的除了保持這機器繼續運轉下去這一個邏輯循環自我完滿的體系而我正笨拙地試著將自己與這個體系匯合。
你在背叛自己的命運,你在扭曲自己,所以你痛苦不堪,說到底你還是不能死,如果你能死,你就可以立刻摔下手中的一切,象暴亂的奴隸一樣,砸碎工具,燒毀房屋,殺死監工,至少,你可以立刻離開這間屋子,可以在走出房門前向你的誹謗者伸出侮辱的中指。
而你沒有離開這見屋子,所以其實你到底不能自殺,所以你根本就不高貴,所以你和所有的不能走出囚禁之屋的人一樣下賤。
■〔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