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三居往的金家台門,已是縣城最後一座台門,縣城的舊房子一幢幢地拆掉,新大樓一座座造起來,現在輪到拆金家台門了。
江南的台門和北方的四合院最大的不同是牆壁和床。早先的台門都是用木板隔牆,時間久了,木板就會裂出很闊的縫來;台門裡沒有炕,安的是木床,木床舊了就唧哩咯啦地響。
姑三在金家台門裡資份最高,都說她是“跑過三江六碼頭,吃過奉化芋艿頭”的人。聽說年輕的時候很好地風流過,跟著一個軍隊裡做官的過了一段日子,但後來那軍官帶著沈陽婆到海島上去了。不過他也不虧姑三,給她留下一間二底房子,還有一只錦緞包裝的大盒子,盒子裡是二只尿壺樣的瓷盆。
有瓷盆便有了故事,故事起源於老莫。老莫是姑三的隔壁鄰居,也是這台門裡的世居,老莫文革前是文化館裡搞文物工作的,所以他一直對姑三的錦緞盒子很感幸絢,姑三卻常常以老莫看不到自己的瓷盆而竊喜,有空的時候,,姑三就坐在一把很有歷史的竹椅子上看錦緞盒子,二個青白相間的的瓷盆在陽光下發出熠熠的光來。每每看見老莫走過來,姑三就合上盒子,自言自語道:“留給我這個勞什子,管什麼用喲,唉…”姑三說的時候眼光裡就有幾分自豪。
老莫總是裝作沒聽見,但心裡總是有點酸溜溜的。
金家台門要拆遷的消息風一樣在台門裡飄來飄去,姑三的心頭就有了些許失落感,台門裡總是人來人往,誰家吃什麼樣菜,來什麼客人,都曉得一清二楚。一住樓房就苦了,青眼對白眼,門一關,鄰居家演什麼亂談戲都不知道,最苦的是曬太陽需到陽台上去,你看錦緞盒子也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了。
姑三的這只錦緞盒子實在是藏得很好的。文化大革命的那年,她就怕紅衛兵來造反,因為她曾經是反革命的姘頭,後來不知是因為她被淪為貧民,抑或是居住的房子是台門裡最破爛的原因,紅衛兵居然沒有到她家去造反,她把這只錦緞盒子用五層油紙包了,在雞塒裡幾乎埋了近十年,才偷偷拿到陽光下來曬太陽。那時文物販子已經在民間穿梭如織,而老莫那副高度的近視鏡也常常在那些文明的碎片前泛著魚肚皮一樣的白光。
實在有必要介紹一下老莫了,這老莫比起姑三來至少要年輕十歲。老莫的特點是窩囊,古董店伙計出身的老莫,在家怕老婆,在外面怕領導。一次進台門被樓上的阿毛嫂潑了一盆洗澡水,臉上粘了一根彎曲而發亮的黑毛毛,他竟不敢作聲,結果到了家裡倒被老婆敲了一個“響粟子”,他也只是摸摸頭皮說:“他老公是大橋旅館的服務組長,得罪不得,這毛毛麼,我想肯定是頭發”。“你這麼巴結旅館,今晚就去住旅館!”。他老婆一把將他推出門外。
然而老莫對文物卻是在行,特別是對宋代的瓷器鑒別,在縣城找不出第二位。他每次在姑三的手裡看到陽光下熠熠閃光的那對瓷器,體內就有心動的感覺。他發覺那一對類似於尿壺一樣的東西,是仿五代銅器造型的弦紋洗口瓶,它口沿部位的青釉微微泛出悅目的紫色,底部則是沉重的黑褐色,老莫眼鏡片上的光就豬頭肉凍一樣僵往了,這正是宋瓷上品的特征,稱為“紫口鐵足”。但是沒等老莫的目光繼續搜索,姑三就把盒子合上了,姑三每次對老莫僵持的目光感到滿足,老莫越失望,姑三就越有一種身心愉快的感覺。
老莫深知姑三不會讓他細看那“勞什子”,因為姑三和老莫家有間,其實像老莫這樣的人是不會和鄰居有間的,和姑三有間的是老莫的老婆“老莫嫂”。老莫嫂比老莫小十來歲,當時看中迂訥的老莫是“居民”戶口,就嫁給了他。老莫嫂農民意識未脫,又很快染上了小市民氣,在台門裡小器、尖刻出了名。文化大革命時,姑三還沒上五十歲,也算是挾虎狼余威的年歲。偏偏是老莫嫂多事,有男人到姑三家去坐或吃飯什麼的,就要透過板壁去“透視”。老莫嫂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板壁有一個洞,一個黃豆般的圓洞。第一次發現這個洞時,她差不多要昏過去,那麼一個小洞,居然是別有洞天,看對面的世界就像是兒時到鎮上看西洋鏡。
嘻嘻哈哈。叮叮當當。隔壁熱鬧起來的時候老莫嫂就有一種嫉妒和刺激,她說不清是討厭還是羨慕從隔壁擠過來的熱鬧,於是隔壁一有動靜她便關燈,關了燈的黑暗中有了一個亮點,就是板壁上的那個黃豆大小的圓洞。隔壁點著燈。
黑暗中的那個亮點使老莫嫂徒然興奮起來。她把眼睛湊到亮點上。那是個全新的世界。姑三穿得清清爽爽,奶子翹聳聳的肯定是戴了胸罩,一邊坐著時常來串門的殺豬爺叔,他常常拎一掛豬下水或豬頭肉什麼的到姑三家來,他一來就有碰杯的聲音。
姑三再次去瞅的時候,圓滿洞那邊姑三已吃得有點臉紅,殺豬爺叔嘴角帶著微笑,姑三吃著就慢慢把屁股挪到殺豬爺叔旁邊去。她夾起一塊豬頭肉塞進殺豬爺叔的嘴裡。爺叔很得意地捏了一下姑三的手背。
爺叔的手很快伸進姑三的襯衫。啪嗒。電燈熄了。叭叭。唧嚦格啦。
老莫嫂眼前的“銀幕”突然“停電”,她一急,頭往前一伸,─撞到了板壁上。
燈又亮了。桌子上杯盤狼藉。沒有人。床前有兩雙鞋,一男一女。蚊帳放下著。“大概是隔壁,沒事。”姑三好像很氣急,說話聲音很輕。燈又熄了。
這樣的故事每月都要發生幾次,老莫嫂就把圓洞當作她的娛樂場所。天黑下來後,有事無事要走到洞前找找樂。
怪的是那一天,隔壁沒點燈,卻有叮叮當當的碰杯聲。莫不是殺豬爺叔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又拎豬頭肉來了。
老莫嫂心裡一樂,往那圓洞口猛地湊過去看,只感到一根硬梆梆的東西刺到右眼下面,一陣難以言狀的奇痛向整個臉部擴散。頃刻天旋地轉,她用手一摸,發現那個圓洞上釘了一枚很長的的釘子。一些粘乎乎的液體從臉頰上流下來。“姑三,你不得好死!你這個老婊子!”
於是兩家的矛盾就大了。姑三說:“我釘板壁,管你屁事,你匹痒尋蛇咬,自找苦吃”
老莫嫂哭罵道:“你是賤逼,解放前讓國民黨入,解放後讓殺豬爺叔入。”
姑三答:“不入你爹,斷掉破掉都沒你的事。”
兩個女人便扭打起來。老莫嫂的血在兩人的身上塗得一塌糊塗。
兩人扭打起來,老莫就慌了,急忙出來勸架,老莫嫂正勝利地揪下姑三的一綹頭發,被老莫一拖就很生氣,扇了老莫一個巴掌,反倒弄得老莫牙疼了好幾天。
台門裡的人在一邊看,他們對事情的原委並不清楚,但對姑三憤怒的原因是清楚的。所以當有人替老莫嫂臉上流血著急時,更多的人站在一邊興奮地看熱鬧,聽她倆精採的臟罵,大家咧著嘴希望她倆的對罵往更熱烈處發展,把什麼隱私都痛痛快快地互相痛訴出來。
老莫沒法只好去叫居委會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一到,先是雙方各一陣痛罵,然後又給雙方各幾句好聽的同情話。最後定下來姑三賠五元錢,老莫嫂不要再去窺看人家房間,姑三家拔去釘子,老莫家糊上牛皮紙。治保主任風風火火一陣,事情就了結了。老莫對治保主任很是佩服,但台門裡的人覺得有一些缺憾,他們想痛快了解姑三或老莫嫂隱私的欲望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小洞用牛皮紙糊上了,二家之間也就有了牛皮紙一樣的隔閡,老莫嫂自此便覺得內心空落,每天似乎總有一件事沒做過。姑三通過治保主任將五元錢交給老莫嫂,老莫嫂接錢時輕輕嘀咕了一聲:“這錢怕也是殺豬爺叔的!”然而心裡卻竊喜,她並未去醫院包紮,只是在家擦了一點紅藥水。
姑三在陽光下的炫耀對老莫來說確是一個刺激,特別是當他乍看認定是二只“紫口鐵足”的弦紋洗口瓶時,內心就湧起一種非要看個明白的沖動,有幾次他臉上已掛好微笑準備搭訕,而姑三合上盒蓋時的一臉嚴肅使老莫伸長的脖子又縮了回去。
姑三準備讓老莫對寶貝眼熱一輩子的堅強決心,終於在一個冬日的上午發生了動搖。下過一場雨夾雪的地上,濕漉漉的,縣城裡新開了一家文物商店,廣播電視裡都大叫免費為文物鑒定估價,姑三就很受誘惑,她不相信那些上門來收購文物的販子,她想一生都為之炫耀的文物到底能值多少錢,弄不好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什麼時候露出信息去,怕還會上中央電視台或“焦點訪談”什麼的。她踏著濕濕的路走向縣城中心那家新開張的文物商店。文物商店門口很漂亮地樹著免費鑒定文物的招貼畫。站在櫃台裡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頭,那老頭瞄瞄尿壺一樣的文物先是眼睛大放光芒,然後是一聲長嘆,“贗品--可惜是贗品。”
“什麼是贗品?”姑三摸弄不透花白胡子說話的含義。
“贗品就是假仿品,你這瓷器家裡作個擺設還是個精品,但不是文物!”
姑三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捧著盒子怔了半天。
花白胡子又說:“盒子倒是蠻漂亮的。”
姑三離開文物店的時候感到腳有點發顫。第二天,太陽很好,姑三沒有照例端著竹椅子捧著盒子去曬太陽,她懶懶地躺在床上看陽光慢慢地從窗櫺裡爬進來,照在放在桌子上的錦緞盒子上。她覺得自己一生的故事都濃縮在那個盒子裡了。她捋捋自己發酸的腰身,一種蒼老感在全身彌漫開來,她感到自己一生都被贗品欺騙著。她想起那位送贗品的年輕英俊的軍官,想起他離開時的信誓旦旦,但他最後卻帶了一個沈陽婆離開了南方,一直到兩岸可以來往,也沒有收到他的一點音訊。她想起那位拎著豬下水的殺豬爺叔,想起他佔了一年便宜之後就不再來這個台門,而把豬下水拎到了一個比姑三更年輕的寡婦家去了,他不像個殺豬的,倒像個用豬下水換貨的舊貨店老板。想起來殺豬爺叔現在也沒有力氣殺豬了,而現在的寡婦也不會在乎一掛豬下水了。這樣想起來她覺得自己一生碰到的都是贗品,連自己也是女人中的贗品。
姑三的思緒正濃,外面有人敲門。她看看鬧鐘已經九點半了。匆匆地穿好衣服,她看到刺眼的陽光下站著三個手拿皮尺的人。他們說:“我們是動遷辦的,給你的房子來量面積,以後好住新房呢。”說完就動手丈量起來。姑三這時候才看見台門的天井裡站著許多鄰居,他們的眼睛裡掛著許多不同的色彩,紉押中也站著已不再年輕的老莫嫂,她的眼睛探照燈一樣盯著姑三的房子。
姑三在這群鄰居面前突然生出幾絲離別的楚酸,她模糊地想起他們的許多好處來。
“以後住新樓了,這台門裡的人還能住一幢樓麼?”姑三問拉皮尺的人。
“那就說不準了,誰先拆舊房,誰先挑新房,怕是不可能都集中在一幢樓裡吧。”拿筆記本的人回答。
姑三抬眼看見站在天井裡的老莫嫂,她右眼袋下那個黃豆大的疤痕在陽光下閃著亮光。姑三想想這台門裡最對不起的是老莫一家了。她想與目光相對的老莫嫂打個招呼,但聲音在喉嚨裡噎住,沒發出來。
在那個充滿陽光的冬日,姑三終於下定決心,她要叫一聲老莫,她要讓老莫看看,那兩只尿壺到底是文物還是贗品。她知道老莫七點五十分的時候總要低著頭從天井裡走過。
姑三把那只錦緞的盒子抱在膝蓋上,二只尿壺樣的瓷器在陽光下發著光。
老莫走來了。
“老莫--”姑三喊。
老莫停住腳,看了看四周,他發現天井裡除了姑三並沒有別的人。他用手彈了彈自己的耳朵,懷疑那裡是否出了一點毛病。
“老莫,喊你吶,沒聽到?”揣著盒子向老莫走了一步。
老莫有了一種詫異,他的目光將瓷器梳理了一遍,慢慢地他驚喜的目光失去光彩。
他端起了“尿壺”,認定這兩只弦紋洗口瓶是清雍正年代的仿哥窯作品,正宗的哥窯是深灰胎,“紫口”的紫色是有釉面發出的自然的微微紫色,而這只仿品洗口瓶是白胎,它上沿的釉色是泛著死光的黑色。真正的“鐵足”應該是醬褐色的,而這兩只仿品的圓足則是黑褐色的,仿品的釉層雖然均勻,但沒有宋哥窯油潤的酥光,口、頸、腹、足、的徑度也小於真正的宋哥窯瓷品。老莫也像文物商店的花白胡子一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是贗品麼?”姑三從老莫的神態裡讀到了她不想讀到的內容。
老莫又開始詫異姑三對文物術語的了解。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不弦衙姑三徹底失望。他多少還是感激姑三將珍藏多年的勞什子拿給他看。
“雖不是真品,但這是制作技藝很高的仿品。再說清雍正年代的瓷器是我國制瓷水平達到爐火純清時的瓷器,收藏也是非常有價值的,不會騙你。”老莫說完就急急地走了。
姑三頹唐的神態算是注入了幾絲活力。她把錦緞盒子合起來,這時她看見老莫嫂向天井走來。
“老莫嫂--”姑三的聲音她自己聽起來也覺得十分陌生。
在姑三的聲音裡,老莫嫂石像一樣立在天井的邊沿,她的目光越過姑三的頭頂,看到拿皮尺的人再次走進台門。
“這最後的台門也要拆掉了。”老莫嫂也許是無話找話。
姑三的嘴角淺淺地微笑了二下,她捧著錦緞盒子在陽光裡很好看。
■〔寄自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