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一月期
編輯:祥子

小 禪
大風天的激情

  接連下了幾天冷雨,害我得了感冒,每隔五分鐘就打一個噴嚏,把房間四壁震得灰屑四飛,彈坑累累。今早一醒來又是陰天,而且外面風大如牛,蠻橫亂撞。掙紮著從床上坐起,“轟”的一下頭撞進了天花板裡,立時口吐半升鮮血,大叫一聲“起不得也麼哥!”,重新倒頭便睡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沙地上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我就在其中鬼頭鬼腦地東張西望,冷不丁一口咬上一只比我還大的黑皮瓜。清涼甘甜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滴進腳下鬆軟平整的泥土裡,發出只有我才聽得見的嗒嗒聲。我不禁吃得更加得意忘形了,全身心似乎都投入於啃咬與咀嚼中,今年的西瓜收成看來一定豐收,只是那些腐爛的貪官污吏…我又不恰當地憂民憫農起來,一走神把好幾口瓜子吃進了肚子。我的倒霉事並不僅於此,遠處已經傳來輕微的腳步,“嚓嚓嚓”,再豎起耳朵聽音辨位當然是馬後炮了。雖然本能催著我快溜,但那鮮紅亂滴的大半個西瓜拋過來的媚眼,再加上心中意欲一窺究竟的好奇,以及莫名其妙的一決勝負的沖動,雜拌在一起鑄成了我終生的大錯。

  說時遲那時快,一雙健腿風馳電掣般飛奔到了眼前,所到之處泥屑迸彈,噗噗有聲,驚心動魄。我此時反而鎮定了,靈機一動,便想從他胯下竄了,身形剛動,已然慢了半拍。只聽得嗖的一聲,一股勁風直逼頸項,眼看我小命休矣。我忙就勢側身一滾,藉著腰背的爆發力,魚躍起半尺有余,那一滾本來已可避開這一擊,怎奈我畫蛇添足,一味炫技,一把明晃晃的鋼叉恰穿透了我的心肺。在空中將落未落的那一剎,我的眼睛意外地捕捉到胸口血珠在清冷的月華下,雪花般紛紛揚揚洒落的奇景,頓覺得這一切是那麼地淒美如夢,如畫。由於這一擊的力量甚大,我一著地就被釘在了血泊中動彈不得,眼角裡只瞥見一個紫色圓臉的身影一晃而過,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還套著銀項圈。心魂沉湮之際,只夠我再吐四分之一升鮮血,大叫半聲而絕:“早料到是你,閏--”我倒頭又睡著了。

  再醒來之時,胸口還隱隱作痛,內心更是為自己缺乏想象力而羞慚難當。其實哥德早已明言:“想象力,是隆隆轟鳴的大工廠裡亂響的破紡織機裡紡出的花團錦簇的織布上無意沾上的洗也洗不掉的黃鐵鏽。”這話聽上去象是神志不清時一口氣嘔吐出來的。我苦口婆心地啟發自己:“有什麼想不開的呢?再換一個場景嘛!來點詩意來點激情的那種。”這一下終於對上了號。

  廣袤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永遠是不會轉彎的風,不懂遲疑的陽光。鬱鬱蔥蔥的牧草寧靜安詳地生長,它們的肥美長成了一個期待,它們在日夜等待著我的馬群的到來。由一匹高貴的黑駿馬帶領,馬群將在一夜間輝煌地奔赴前方,黑駿馬的頭要高高揚起,我將把它叫做鋼嘎哈拉。哦,我的馬群啊,你何時來臨?

  我今年十五歲,別要我告訴你我住在什麼地方,我只確信我就在草原深處,就像我確信我的馬群就要來臨。可一個焦渴的問題仍時時刨著我心靈的旱土不肯停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的世界狹窄,只有爺爺與我同住,每天的太陽全都一樣。可爺爺卻要我相信天地的廣闊,他手時常指著天際的浮雲,目光裡都是無盡的遐想。關於馬群他總回答得深藏不露:“會來的,等時候到了,我的小馬駒。”偶爾,其它地方年輕的牧人驅趕著馬群經過我們的帳篷,看著他們足跨良駒,手揮長鞭,漫山遍野地指揮著馬兒向一個方向遠去,最後消失在地平線底。我卻看管著一小群蠢笨骯臟的肥羊,看它們啃禿了綠油油的草地,又擠在一塊發呆,還有一只頑固的小羊,總喜歡特意跑到我跟前,趁我不備把尿撒在我靴子上。

  生活在無聊中蘊藏著寂寞。我為自己做了一只草笛,倍感惆悵時就奔到爺爺看不見的土崗上,對著壯麗的晚霞吹弄“嗚-嗚-”,聲音悲涼,象在述說,象在期待。幾滴清冷的淚總會滴在手背上,最後只有滿手涼颼颼的濕氣,嘴唇上止不住的鼻涕。第一次,我發現我的淚水是熱乎乎的,但之後卻不知道為什麼一次比一次冰涼。今天我又吹起自編的曲調,鼻子卻只是酸酸地仰對著暗淡的天際。或許,淚水,鼻涕,它們…草笛被一只大手一把搶過去,狠狠地摜在了地上。是爺爺,他怎麼這麼狠?

  我正想和他沒頭沒腦地吵幾句,卻注意到他一向沉穩木訥的臉上竟似乎正和一股來勢洶洶的激情對抗著,受著折磨。從來鬆弛著的皺紋現在緊張地糾結著深陷著抖動著,有一股說不出的可怕,也充滿了英雄般的精神煥發。看到我在盯著他看,爺爺竭力平復著臉上的表情,用一種壓抑的聲音說道,“草原的雄鷹應該引吭高歌而不是偷偷落淚。”說著憤憤地背過身去。我伸手摸了摸臉上,被風吹慣了的皮膚幹燥粗獷,他憑什麼說我哭過了呢?我剛想過去爭辯我的堅強,但就在此時,一件從沒有過的事情發生了。

  以一聲悲壯的長喝,爺爺突然開口唱了起來。他的嗓音沙啞,似乎一向只慣於呼叱牛羊,現在卻高亢激越得叫人難以置信。這是一首陌生又熟悉的歌子,他每一句結尾似乎都有一個拖長了的回旋,從他嘴裡一再吐出,竟象是一聲聲的嘶喊,一陣陣陷入重圍殺得性起的勇士的絕叫,草原上深冬裡飢餓奔突的孤狼的慘烈高傲的長嚎。我呆了,我一生中第一次聽到一首歌子可以唱得如此驚心動魄,灼人神魂。我沒有也根本無法留意歌詞裡唱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給震懾了,只聽得出這是一種古老頓挫的邊地方言。我不敢說話,不敢呼吸,一直到歌聲嘎然而止如一聲不平的呻吟。我走到爺爺面前,試圖用目光探尋究竟。卻見他眉宇逐漸暗淡,臉上猶如戰場般屍首橫藉。“孩子,記住它,這是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後代唱的歌。”

  “咱們不都是成吉思汗的後代嗎?”我疑惑地問,還欲探出個究竟。

  爺爺佝僂著身子,逃避著我的眼光,“我們?成吉思汗的後代?”語猶未盡,就滿臉頹唐地匆匆離去,口裡還在喃喃自語:“我們?成吉思汗?後代?”又象是在提問,又象是在否定。

  望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仿佛又記起那個我根本不應該有任何記憶的大雪的冬夜,砂紙一樣的雪片毫無感覺地落在我的臉上,在互相撞擊中凝固在一起;一片光亮的深藍晃得讓我睜不開眼睛;我的嘴不時地張兩下,但是沒有聲音。耳邊撲拉拉的野獸腳步聲漸行漸近,我手腳亂蹬的動作越來越僵硬。然後一切突然地發生,追蹤馬群的爺爺失足掉進了溝裡,他就在那裡發現了被遺棄的我。是的,那時爺爺已經是一個安分守己一貧如洗的獨身牧人。即使是在我尚未出生之前的很多年,他也從來不是那種草原的雄鷹。我可以清晰地記得他把我抱在懷裡的那種笨拙又憐愛的姿勢,那幾乎和他現在佝僂著身子的樣子如出一轍。但他當時目光中充溢著的,接受上天賜予時的驚喜和滿足卻從此被漠然所代替。

  奇怪的是我絲毫記不得之前的任何事,那個夜晚似乎才是我生命真正的開始。我不知道自己狠心的爺娘是誰,他們又為什麼生下我後過了兩個月才把我扔進溝裡。我更不知道,如果爺爺不掉進溝裡,他現在是不是已經擁有了馬群,我想我是不是已經成了一捧泥土。我只知道不久就來了個遊方喇嘛,他一見我就斷言我是個十足的漢人,天生是餓鬼投胎。爺爺並沒有不相信他的話,但還是永遠地收留了我。

  時間依然平淡地流失,象草原上日漸稀疏的草皮。我無法遺忘爺爺的歌聲,卻也只能遺忘追根究底的好奇。野馬群的突然出現是在半年之後,當春季濕潤的陣風撩動著我日漸多愁善感的心靈,當羊群開始騷動,喊叫著繁衍後代。在這前幾夜,爺爺和我一直心神不寧,說話的聲音中也總帶著一種沒來由的興奮。那晚爺爺幫一只早產的母羊接生,疲憊之際竟然滿身血污地直睡了過去,直到我聽到他一陣肆無忌憚的喊叫聲,循聲覓去,才發現他一臉茫然,躺倒在還帶著胞衣的羊仔中間,蜷縮著,好像是它們中未老先衰的一員。我連忙把他扶起,連聲追問下他才滿臉遺憾地低聲說,“原來只是個夢,夢…”這是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他被一群野馬踩在腳下,粗暴的馬蹄踏遍了他全身,灼熱的馬嘴裡噴出的氣味讓他無法呼吸,他眼睛被馬蹄踢起的沙塵迷住,只能隱約地看見一匹匹馬兒奔馳而過的肚皮象草原上瞬間飄過的浮雲。他不感覺到痛楚,只有大地的回響震得他耳輪發麻,有時覺得心情悠然,更多時間裡是一股流遍全身的無比的愜意。我猜他就在那時開始快意地夢囈,喊叫,然後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外面此時吹來一陣涼風,那是我沖進門時沒有把它關上。爺爺此後的神志不清証明他相信這個夢是他未來命運的征兆,他說他會象夢裡描繪的那樣命喪馬蹄之下。我一邊幫拗手拗腳的他換上幹淨的衣裳,一邊告訴他這是勞累過度後的胡思亂想。他爆發了,他要我滾開,他說他早就該去死了,一個人去死。我相信他是被這個夢境的真實所震懾,所以才如此反常,其實我自己聽完敘述不也如此嗎?

  總之是,我只好滾開了。重新爬進被窩,驀然覺得被窩是如此地冰涼。夜深沉,晚星升,我躺著,輾轉反側,今夜正無法入睡。漢人,世界上為什麼要有這種人的存在呢?難道宇宙不正是神的意志的表現嗎?我又想起爺爺說漢人的友情就象二月的天氣說變就變,又說恨只恨大好河山斷送在南蠻子之手。莫非他一直都把我當作漢人看待?或許他收養我只是少個伴而已,莫非他教我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蒙語?難怪那什麼成吉思汗之歌象鬼叫一樣聽不懂!一想到我說了十幾載的語言其實只是一種虛構的聲音,或許天底下只有老家伙和我聽得懂,不禁汗毛直豎。他騙得我好苦!…很多鬱積在心中的成年老帳一下子全爆發出來了,滾燙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破碎,我要明天一早向他証明我的眼淚是熱的,我不是蒙人誰是蒙人!我要告訴他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的父母可能是可悲的漢人,但從他們拋棄我這刻起我就是草原的人了,我的血管裡流的只會是成吉思汗的激情。我還要告訴他我的決定:我要從此闖盪天涯,很多年以後,我會驅馳著我巨大的馬群,呼叱著鋼嘎哈拉的名字,天神般降臨在他的蒙古包前。那時蹄聲震天,黃塵四起,爺爺該有多激動多悔恨啊!但過了一會我又想,我離開了爺爺他會餓死的,或者至少他沒人說話會難過死的,何況到了外面的世界我還要費很大的勁學正宗的蒙語,否則沒人會聽懂我的話,所以我改變了主意,縮在被窩裡發誓:我一定要陪伴爺爺一生一世。想到我將以多大的毅力和真情與老人共度孤寂的晚年,想到我將用多大的愛與溫情來感化他僵硬的心,內心頓時覺得無比地美滿與充實,化作一股催眠的力量,讓我失去了知覺。

  仲夜裡似乎起了大風暴,有一種磅礡的轟鳴由遠至近,大地為之無力地顫抖,天地為之無力地呻吟。蒙古包似乎飄搖欲墜,我內心豪邁的感情激勵我起身觀看,但軀殼卻似乎在惰性的掌握之中,軟綿綿地在睡意中越沉越深。兩種不同的力量在我身上作著拉鋸戰,一陣更大的狂風撕扯起頭頂上的氈布,發出啪拉啪拉啪的悶響。黑暗中一股腥味越來越濃,我好像聽到成吉思汗的百萬鐵蹄自幽冥中躍出,席卷著從我頭頂踏過。又仿佛自己已經一躍而起,沖出門外放聲長吼,萬千野馬在東方微明的地平線上揚起混濁的沙塵,翻騰旋轉著向我撲來。那首歌子又在耳邊響起,更加蒼涼悲壯,我一下子窺透了其中的意義,我也唱了起來:噢--雷噢雷噢雷噢雷,活吃嘎嘎東,噢--雷噢雷噢雷噢雷,咿呀麼以後黑…慘笑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宿命的血統注定了我確實無法達到草原雄鷹的境界,我的靈魂充滿了悲劇感的狂喜,真正的勇士是爺爺,他一腳把那個喇嘛僧出了蒙古包。我現在應該在另一個更溫暖的床上,數著台風把幾個花盆吹下了陽台。東方已經發白,爺爺呀!爺爺你在何方?野馬群近了又遠了,我看到它們的蹄印在幹燥的草地上刨下了高低不平的坑窪。我的馬群!一去不復返!

  清脆的打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立刻把那個老年痴呆爺爺與自戀狂少年拋到了爪哇國。打門聲獨特而清脆,確切地說是金屬深入門板的聲音。我無意理會,我相信那個手舞菜刀的人遲早會破門而入,是今天,是明天。我伸出手猥褻地在床底亂摸,最後拎出半本中學語文第五冊,眼微閉,神微醺,無比投入地朗誦道:“哦!如此值得紀念的一個大風天,連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也引吭高唱歌劇的大風天!”

■〔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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