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一月期
編輯:祥子

阿 鐘
新   生

◆序 詩

  燈閃了一下,該我出門,該我拿出奴隸的腔調來行使主人的權利了。分幣從我的口袋裡洒落一地,我細細地揣摩這幅圖像。書洒落一地,我的意念洒落一地,我在道路上奔馳的時候,人群洒落在我的身上,鳥洒落在我的眼睛裡。戰爭從神話裡消失,我從神話裡出現。啊,倒霉蛋!我將自己的面目塗改了,在你們的眼睛瞇縫起來的時候,我的玩笑使你們憤怒了!倒霉蛋,我把自己的臉打腫了,我的戲才剛剛開始。

  深情地,讓燈再閃一下,我出門,看見微雨向著黑夜飄落……


◆讖 語

  成熟的夜、爛漫的精神、女人之手所關懷的死亡!

  看哪--那匯合在眼中的神秘、煉金術士的春天、鼠穴裡的幽光、窮人的魘足、我四季的仇恨與溫柔。我在四周封閉的屋裡探尋前世的來歷,與書籍同床共眠。給友人寫信(我唯一的工作),設計消磨歲月的計劃。我在酒與散步之間,在茅房與圖書館間隔的車道上迷醉。辯認街上閃爍的陳舊語言,在等待進食的那一刻,突然覺悟真正的情欲之燦爛。誘拐良家婦女,讓她的獨生子淪為街頭的乞丐!我要使整個街坊與我為敵,在精採的打鬥中力耗而死。

  聽--機器的魔鬼的哭鬧、夜的鼻息在我的胸膈間吐納、女人在交媾之後的沉酣、我飢餓的慌亂心律。

  黃色的燈光使我的面容變得更加可怖、使印在紙上的神話變得更加親切;使上帝與魔鬼和合,使夜色中的下體裎露,使行人匿其行跡,使你我遙相應和的意念頃刻止息!

  我仍在懷念白天女人之手所加於我的紊亂、女人之手所加於我的思念、女人之手使我棄絕的天道輪回、女人之手使我迷戀的暈眩。女人,在我宴飲的時候與之決絕!

  沉酣的夜,爛漫的星辰,肉體中結出的玄想之果爛熟墜地。


◆至 樂

  我應該放棄在這殘暴的咒罵中渴求取勝的欲望。我翻檢那些過時的詞句,使它們重獲光輝。你們,用思想的繩扣勒緊自己的脖子,暴突的眼珠加增了我的憐 憫。

  我無力拯救除我以外的生物……也包括我在內。

  在都市裡,我使自己零亂。我毫無個性,隨著你們的意念活動我的手眼。

  我應該放棄在夜裡獲得清醒的念頭,應該放棄將思想磨煉成利刃。在論辯的豪興中整理久已湮沒的往事,留下逝去的形跡;聲討那種嚎叫式的哀鳴;躲避孤獨的處境,尋求群居的生活,在同一個骯臟的槽欄裡爭食;不!找一個僻靜的去處野合。微弱的夜色,象一陣微弱的迷霧飄洒在你的呼吸裡。棄絕視聽的功用,棄絕四肢百骸,棄絕以字母標記的感官功能,與潔淨彌合。潔淨,野合之地的氣韻中、星辰的繡衿下我佔用了她,與她合歡。我得以永恆了。已經足夠,這短小的時刻!


◆夏

  走出神志迷亂的夏季,肉欲和塵世的濁浪;啊,皎潔的狂女使我突然清醒。

  我昏睡了多久?我曾留下什麼污言穢語?一天成為一年,空氣中散布著變質的膏脂香味;我滑足在睜不開眼的街道上,看見婦女驚惶的倒影和她們被蹂躪的青春!顛狂的汽車、顛狂的轟鳴將我的思想揉捏。顛狂的逮捕、公正名義下的迫害、言詞閃爍的逃竄、地下室霉變的囈語、詛咒生活,在鐘表瘋狂的跳動中,逃向死亡。

  我昏睡了多久?機械振動的時間從蛆虫裡爬出。吸食大麻,餐飲歌舞明星的眼淚,在肉欲中詛咒、渲泄。生活,不;還有明天,不!

  不,不,不……

  在昏睡中情愛的肉身,在昏睡中友情的藝術。出版的夢境,出售的射精;在昏睡中走進掠奪的鄉土。

  以文學的名義走南闖北,乞食;以文學的名義詛咒生活。率領天朝的軍隊、襤褸的護從討伐靈魂;昏睡,詛咒貧窮的思想。詛咒那死命糾纏遊戲,那使你寒顫的夏夜;聽,溫暖的鳴叫清脆地響起。

  皎潔的狂女!

  神志清醒的醉漢玩味著自由的辛酸。不要你們的同謀!


◆晨風裡的神(仿惠特曼)

  晨風裡的神
  走出幽居,眼神裡湧出充沛的光芒
  諦聽我輕微的步子
  用他的呼吸觸摸我的身體
  用他的手掌趕走恐懼
  我可憐的肉體
  與他相距遙遠

*  *  *

附:惠特曼原詩《如同亞當在清晨》:

  如同亞當在清晨
  醒來後精神飽滿,走出幽居
  注意看我經過,細聽我的聲音,走近前,
  摸摸我,用你的手掌觸摸我身體
  莫要對我的肉體心生怕懼。

(苟錫泉譯)


◆血 統

  舞劇已經開演。聯絡--用黑夜聯絡我們的存在。唯一可靠的通道,--在此我們互換血液,把病毒也輸送到對方的體內。有病的人呵,有病的我們,有病的世界。殃及畜類,這是人的罪過。

  衰老的童子整理我們的遺骨;我們的著作也隨之下葬。衰老的童子,衰老的太陽;新的菌類蔓延開來,在我們的夢裡生長。我們是年輕的一輩,死亡開演的時候,由衰老的童子收拾我們的殘骸。

  黑血在湧流,壞死的組織已無法堵截。到處都是魔鬼的歌舞狂歡,到處都是 死亡的火燄在燃燒。

  我可以坦言相告我祖上的劣跡--這真是一個庸人輩出的家族。商販的榮耀;農民的質朴和油滑;兵痞揮馬揚鞭,衣錦回鄉,給村民們分發光洋,僅為了收取驚羨的表情揮擲千金。我的祖父精通房術,嬌寵的妻妾分置各地。革命以前,既是鄉紳,又是馳名一方的產業主。祖父,你這個老滑頭,革命以後,你成了赤貧,用一桿煙槍為自己贏得了無產者的美名。祖父,你的種子遍撒海內,你死後怎會寂寞?

  香火旺盛!祖父。你又成了古裝戲中的主角,在神鬼們的歡笑中享盡哀榮。

  我的姐妹,我的兄弟,在絕望的合唱中參與一場舞劇的開演。高舉祖父的遺骨,讓死亡的火燄照亮我們的前程。


◆死 亡

  我就這樣來解救自己,不與你們見面。在鼠疫流行的季節裡與陽光分享一點健康。早晨,我看見圖片上的倫敦橋在一片迷霧中與我睡夢中的印像重合。天空中翻湧著人的一萬種表情--一萬種錯雜的色彩。我等待著你,星辰的天使進入三重帷帘所創造的夢鄉。溫和的冬季啊,流動著金幣的光澤,閃耀著童話般的不朽價值;與粗喘了一宿的清晨女郎交換我活命的廉價藥品。--與我的死亡無關,與那仁慈的囑咐無關。共同的意境出現在窗帘重新打開的前夕,星辰的氣息吹涼了繽紛的昆虫所不斷碰擊的香吻。星辰的天使,我也扮演了淒涼的行人,在無家可歸的天堂裡與你一起分享絕望的情緒所帶來的難忘時刻。

  清晨女郎!殘缺的構圖,地獄的一景,與之分裂的塵世濁浪中顛簸的小船,清晨女郎憂鬱的瞳仁裡落日的溶汁;在我揭開的整個生活的紗幔後,聽這鼠疫流行的吱吱叫喚,燃燒的倫敦橋上一片火光蔓延在我的清晨。女郎,我需要你的解救!

  三重帷帘的夢鄉裡與陽光小別。頭頂上,雜沓的腳步踩亂了我們的床褥。你眼瞳裡為我保留的溫馨,那黑夜溶汁詭異的芳香,那絢爛地獄冷嘲的隱現。


◆孕 婦

  孕婦被魔鬼纏身,吸食我的精髓。孕婦在大樂之中痛苦地扭過頭去,兩個空洞的眼窩望著我。鏡子裡,兩具摟抱在一起的骷髏,黃昏的碎瓷輕敲他們的骨肢,一路跌落下來,發出鐺的金屬聲響。

  但是,孕婦的眼窩裡,魔鬼否認了我。骨骼的中央,時鐘的擺錘突然使整個世界停頓,摩天高樓突然傾斜,向著人群的汪洋狂瀉。遲滯冷漠的孕婦,你沒有激動;你以旺盛的生產力,使那些飛行的鐵器漂滿了歷史。沒有情欲的孕婦,你的創傷塑造了什麼樣的未來?

  充滿煙霧的狹小時空,愚頑的蒼蠅以凌亂的軌跡使其變形。星辰彎曲,春天黃昏曲折的通道,一只輕舞的鳥指引我將一扇門開啟,裡面隱藏著神性禁忌的一切。

  雄雞在跳舞!孕婦終於流出歷史的眼淚,我淤塞的大腦裡都是呆板僵硬的現實、現實……我出賣了我的雙腿、手……鏡子裡,和善的骷髏、精神抖擻的燭光……鏡子破裂開來,輕洒在地,無數個黃昏從腳底蜂湧而出,字母在地上滾來滾去。我摟抱著她,用枯澀虛假的聲音向她輕輕耳語(也讓這聲音傳播開去)--這就是未來,這就是所有人的結局,無需復制……


◆記夢:夢的片斷和夢的詩

  ……
  天空啊!大地啊!
  真理和正義噴湧起來了,
  我看見死亡了。
  ……

  烈士、枯萎的鮮花、錢幣上印制的肖像。--走過去,近前,隔著晶瑩的水珠細察這堵歪倒的牆,印滿手掌的光滑碑面。跌倒:瘋狂的呼叫。親吻,冰涼的月光照射下淒慘的鋼鐵!

  瘋狂地餐飲!女人的號叫,被烈風追逐。

(1992﹒10.1-11.15)■〔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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