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一月期
編輯:祥子

Agi
小 家 國

  一滴水可以映現大海,一粒沙是一個世界,一個小家庭呢?

◆民族問題

  我是個滿漢混血兒。母親那一族是滿洲旗人,父系則是從浙江(好像是嘉興一帶)遷居到河北的。在我出生的時候,姥姥給我去報戶口,就填了滿族。後來我爸爸不同意,說只有四分之一滿族血統了(因我姥姥嫁了漢人,媽媽那一輩就不純了),就應該是漢族了,所以我到現在還是漢族,失去了許多少數民族的待遇和作為少數民族的自豪感。在北京,當少數民族滋潤得很哪,沒有任何民族和宗教迫害不說,在憑票供應的年代可以多得油啊副食啊,饞得鄰居家孩子涎水滴滴,高考分數能優惠好幾十(中國的高考制度是一分定終身哦!),別的方面還會有照顧。就憑這,可以對任何漢人實行反向歧視。

  我小時候中了帝國主義權力話語的毒,真的以為“民族”是很神聖的,民族的邊界是不可逾越的,每個民族都有其特有的語言、民俗、傳統、藝術風格、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就是說,那個“文明”和“文化”都是完全不同的,非常獨特的。後來才看到新的權力話語說民族只是個“想象的共同體”,才從理論上知道中國人被蒙了。在解放後,中國人根據那套鬼話創造了一堆民族出來,給它們找歷史,定服裝,甚至造文字,滿足了博物館野人展覽的所有標準,最後栽培了56朵花。每年,中央民族學院都要辦至少一場全體出席的花展,規定要有56種服裝在爭芳鬥艷,人家老師都煩死了。

  我的姥姥愛唱舊戲,對於《四郎探母》之類的是百唱不厭。她一口一個“番邦”,自己當然是昭代簫韶的楊家將,還會給我講“正月十五殺韃子”的故事。她很瞧不起蒙古人,說他們就是過去的匈奴,韃子,朱元璋殺的就是他們。我上小學時常笑她,說你不就是韃子麼?你看戲台上的韃子穿的都是旗裝,花盆底。這時候姥姥就大怒,罵我是南蠻子。那時候我有點困惑,我的姥姥既是異族人,怎麼那麼有正統的思想,而且自己一點都不見外呢?後來我才明白,人之歸類劃界,乃在於他接受了什麼樣的文化,不是看他出身什麼血統,所謂“民族”之類的界限很多都是人胡編濫造的。蒙古人在元朝末年給打跑了,退居漠北,還老想反攻倒算,最不可原諒的是又分離出去一個蒙古人民共和國,是鐵了心不跟我們用一種語言,一個文化傳統了,不是韃子又是什麼?滿族則不然,滿漢都混居了那麼長的時間,早接受了孔夫子傳下來的全套子本事,滿族人漢話說得倍兒溜,滿語倒是不會說了,如今流毒天下的京腔就是他們說慣了的老北京話的變種,在文化上早是一家子了。雍正皇帝曾經為著夷夏之辨痛心疾首,編出神話來說漢族和滿族都是大禹的後代,怎麼不是一家子呢?親寫宣傳小冊子《大義覺迷錄》,勒令原反清義士巡回全國演講。到了乾隆就更痛快了,他說咱們都學了孔夫子的禮數了,憑什麼還打入另類呀?把那幾個原教旨、制造分裂、挑撥民族關系的殺了,《大義覺迷錄》禁毀。從此滿漢就更透著親近了。推翻清朝的統治,滿族人還留在北京,也沒受什麼破家喪命的大迫害,還漸漸開始通婚,連血統也不見外了。中國人最心愛的傳統之一就是大一統,這個傳統,蒙古人背棄了,所以他們是養不熟的匈奴;滿族人則是堅決的擁護者(溥儀不能代表廣大的滿族人民,尤其是老北京滿族人),這是最能體現中國人風格的試金石,還有什麼不是一家子的呢?

  從小,我就開始懷疑書本上說的東東。姥姥給我上了最早的OOP課程 ( Object Oriented Processing ),教我拋開一切既定的條條,直接面對現實和人性本身,通情達理地去看世界。她是個文盲,不會說什麼,這個身教使我終生受益。


◆異族通婚問題

  在上山下鄉如火如荼的時候,我老姨瘋了似的要下鄉。我媽要姥姥把戶口本緊藏起來,決不要放她走,就擔著心去外地演出了,家裡只剩下姥姥和不懂事的三舅。最終三舅沒頂住老姨天天鬧,把戶口本偷了出來,我老姨如獲至寶,拿著就去街道銷了戶口,興致勃勃地插隊到內蒙古去了。她是個有才華又浪漫的姑娘,對大漠風光,風吹草低見牛羊迷戀得不行,是當時少見的自覺要去廣闊天地煉紅心的人。臨行在北京站與另一位同學合了張影,擺出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常青指路”的經典造型--那女同學在前面高揚手臂,她在後面踮起腳第一阿拉貝斯克,還是仰拍的英雄風格角度。從此這兩個滿臉幸福和淳朴笑容的姑娘就和北京站的大鐘一起留在畫面上了。那時她們是16歲。

  到那裡的第一年,她還很有興致地給家寄了照片來,上面是她手執羊鞭笑指遠近白雲一樣的羊群,題字雲:“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我直覺那羊鞭是套馬竿,因為桿兒立起來比她高,鞭索還更長,但這麼一大鞭子比較有氣勢,視覺效果好,角度線條質感都好,所以她就選用了。我老姨是很有藝術天賦的,那時候家裡其實沒什麼條件教她,她也就是上了個女二中。

  後來她愛上了當地的一位蒙古族小伙子,我姥姥拿牙根兒咬的“匈奴”。我的老姨夫從小是個苦孩子,後媽,逼他幹所有的活兒,不給飽飯吃,大雪天出去撿糞燒火攔羊放馬……小命兒日日懸在一線。他在縣城裡上了個高小還是什麼,略識幾個漢字,但家裡供不上學費就休學了。後來他一直在各處做工,直到碰上我老姨。

  以我老姨那麼一種到現在奔知天命之年都不改的浪漫脾氣,當然對這身世淒絕、志向不俗(怎麼個不俗後面再表)的青年生出驚奇、同情、知己進而愛戀之情。她把他的身世和他們的戀愛過程寫成長篇敘事詩,我有幸拜讀過。他們都讀了些書,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置換進去當了主人公,這也是集體無意識之“原型”吧!她象紆尊降貴的天女或公主,愛上人間善良而不幸的青年,以溫暖和知遇撫慰了他那飽受創傷但還執著追求真理和幸福的心……後來老姨隨知青大流回北京的時候,帶回來兩塊手絹兒,一塊上是文成公主,一塊上是王昭君,這都是老姨夫當年送她的定情之物,也是他們之間感情的共識。但他們當初可能不會知道,這兩位女性沒有誰願意嫁到那苦寒窮塞去,她們是政治的犧牲品,葬送了一生在孤獨的人群中。更可惡的是後來還總被塗上金粉放在祭壇上烤,生前出賣其肉體,逝後侮辱其靈魂。如果她們能自由選擇的話,一定要回到故鄉的,就像我老姨一樣。我老姨的命運和心境奇妙地疊化在這兩位女性的身上,她們也成了我老姨生活遭遇的讖語。

  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大的女孩叫斯琴高娃(聰明美麗),二小子叫額爾德尼(寶貝),三小子叫阿斯翁(老虎)。生大表妹的時候,姥姥帶了5歲的我去伺候月子;生二表弟是到北京來生的,條件最好;到生三表弟時,我已經上了小學三年級,爸媽工作都不在北京,居然就把我寄放到外地轉學去了。我倒是入鄉隨俗,在那裡與比我大3歲,高一頭半,打遍附近小學無敵手、連中學生都敢打的大王決鬥一小時,打個平手,順利地揚名立萬,學習又好,文體技藝為校爭光,到現在老師還記得我念叨我呢。

  我老姨夫多才多藝,車工、銑工、刨工、其他工都會;收音機、電視、汽車什麼的都會修;各種樂器,無論弦樂、管樂、彈撥樂,拿到手裡撥拉撥拉就弄出五音來,接著就成了調兒;做木工、鐵匠、各種手工也是一把好手……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心靈手巧的人。而且這些還都是他自己學的,沒人教,因為他是在我國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盟烏蘭浩特旗的牧區生長的,只上了高小,受的教育太有限了。他對人極溫和,雖然身高體壯,象高大的駱駝或駿馬,壯得能推倒一頭牛,但性情象羔羊一樣良善,尤其對老人、婦女、兒童頂好,總是拋下自己的一切去幫助人。比如他後來招了工住的小縣城臨河,每年到春節會賣一屜到兩屜點心渣兒,大家都排隊去搶,他就會扛了獵槍去維持秩序,看電影時亦如此,自己卻不買點心渣兒和看電影,人稱“活雷鋒”。同事出差了,他會去幫那家女人挑水幹重活,並無半點非份之行。到現在,他仍是不能發達,就因為他雖有一身好手藝,但給廠子修著車呢,來朋友說電視壞了,他立馬兒扔下工作就去幫朋友,鬧得誰也不敢跟他合作。蓋因他是遵守遊牧時代的道德,不遵守工業時代的道德;只懂朋友,不懂客戶。他掙了錢,朋友一來哭窮,哪怕那家伙以前騙過他多次,這次也明著是騙,他還是立刻把錢都拿出來給人去亂花,自己苦著,說還能再掙。

  他自己苦著也罷了,但連老婆孩子也苦著就不妙了。我老姨懷孕七、八個月時,還得自己蹲地下拉風箱做飯,他能悠閑自得地在炕上吹口琴,從不幫忙一點家務。鄰居同事乃至不相識者的大小事兒都管,就是不顧家,還沒事沒非狠打老婆打孩子,這是他蒙古男子漢的威風,他那大蒲扇手,唉……這使我那讀了太多浪漫小說,慣於想象騎士來吻她的手、為她出生入死的老姨完全無法忍受。當他們初識時,一切還象傳奇,後來就變成悲劇了,是《娜拉》還是《瑪麗亞﹒瑪格達蓮娜》就甭管了,反正他們一直在鬧離婚。文成公主和王昭君真正的命運顯現出來了。

  老姨開始鬧的時候,條件完全象漢唐盛世那麼嚴酷,關山阻隔,魚雁拒通,知青政策(不許回城)、民族政策(不許離婚)都在那裡,還有糧票兒油票兒副食定量,更恐怖的是戶口,她又有孩子,真是叫天不應,呼地不靈。我姥姥和媽媽只能在家裡陪眼淚,大包小包吃喝拉撒的東西往那裡捎,悄悄換了全國糧票托人帶過去,使她實在過不下去時能跑回北京,就算是個黑人兒,我們家死扛到底養著罷。我姥姥經常戟指向虛空怒罵:“匈奴!野蠻!哪兒有這麼欺負人的?”

  後來拜政策活動之賜,知青可以回來了,但是她有民族婚姻,按我們綏靖懷遠的政策,是根本不能回來的。我媽疼這個老妹妹,昧了良心去向老姨夫作說客,希望他能痛快離婚,這樣老姨和三個孩子的戶口就可以回北京了,然後我媽再幫他在北京郊縣找戶口和工作,慢慢一家子就能重圖恢復了。我老姨夫是很尊敬這位大姨子的,流著淚答應了。後來我猜他那時知道這一去破鏡難圓,但出於他寧被人騙也不願意懷疑人、從不讓齷齪的心計玷污自己的榮譽感,他放手了。

  我的老姨終於掙得了比文成公主和王昭君更好的命運,烏頭馬角,絕塞生還,把老姨夫一個人留在了漫漫的大漠風沙之中。

  後來當然他們沒有復婚。老姨夫出於對失信的報復,堅決帶走了兩個表弟,但他們的戶口還在北京。老姨夫又結了婚,生了個女孩,對老婆還是那麼不經心,不顧家,我表弟們都聽到過抱怨(他們住在後山姑姑家,免受可能的後媽氣,這是老姨夫對孩子的愛的一種笨拙表露)。但他的兒子們還是不能忍受那裡閉塞的、沒有前途的生活,在成年後堅決回到了北京。父子們為此大打出手,我二表弟頭破血流地爭到了自由,在北京站穩腳跟後,又把弟弟接了過來。爾後幾年音問稀少。

  今年他突然來北京看孩子,還想看看老姨,被老姨堅決拒絕。老姨接受了他後妻的禮物並有所致送,因她對孩子還是挺不錯的,但再不想見這個毀了她青春、夢想、驕傲以至絕望的人。我老姨後來再沒有結婚。


◆教育問題

  我老姨夫是我生平(到現在為止)所見最偉大的天才。他只上了那麼幾年學,自己學通了漢語,會蒙語,能看蒙文的《紅樓夢》(他當時說是《紅樓夢》,我想《紅樓夢》哪會有這麼薄吶?讀了點文學史後,猜想那可能是《泣紅亭》,被稱為蒙語文學之《紅樓夢》的),還會些英語!這是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到北京來,給我的印象。他會畫素描,有許多陰影結構,我上小學時學的都是平面線條上塗色兒,我好像還被要求當模特兒,但樓下小夥伴一喊就跑了,失去一幅可能漲價的傑作。

  當時宿舍大院裡堆了許多加氣氫條板,是種建築材料,我們小孩子看了就是跟石灰做的預制板似的,但質地上有許多小窟窿眼兒。那種板酥脆又成型,很適合雕刻,我老姨夫從第一天就看上了,摸了好些回來,開始刻花盆。他刻的花盆有六角型的,上面大下面小,底部有很好看的渦形流水托,六個面上都鏤了花草,撇的蘭輕透纖逸,我覺得有鄭板橋風格,梅花呢我覺得象王冕的,若有籐蘿就一定象徐渭。還有長方型的,但四個角都刻進渦線,就起了變化,方正中有了圓健秀美。還有圓型、四角、菱型的,不一而足。

  花盆雖然小,但整體的造型卻有講究,盆口的形狀只是一條,還有盆體高低,盆身傾斜的角度,盆壁厚薄,盆沿伸出去的多少、上挑還是下渾,盆底寬窄,刻獅子爪座還是金剛座……反正至少有盆沿、盆身、盆底座三大塊的點線面,空間結構,還得考慮它們之間的搭配,還有畫龍點睛的小細節。我見到過太多難看的工藝品,其體格搭配慘不忍睹,更別說什麼細節的刻繪了。我老姨夫卻有天生的審美情趣,無論他做個什麼東西,總是那麼美妙、妥帖,間架結構,經營位置,無不盡善盡美,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人的眼光到了上面,都會變得調柔和雅,開胸順氣。他給我姐姐做了個小木頭箱子盛寶貝,我看就是個黃金分割的長寬高;給我媽崴個鐵條的臉盆架子,看著那麼長挑舒展又大方輕盈,其線條有若波提切利,人在上面洗臉是享受,臉盆給擱在上頭也會滿意。

  在後來的歲月裡,我常常想起他,這阿拉坦嘎魯般的英雄,驚嘆於他的天才,更對這天才成長的環境百般困惑。按照完美的教育理論,玉不琢不成器,我們有海量的理論和實踐范式,有批處理人才的整套機制,有蒙台梭利、馬卡連柯、皮亞傑、奧爾夫、柯達伊……無遠弗屆地普及了義務教育,但是成績也就一般吧。而我的老姨夫從小是在苦寒的塞外,荒涼的沙漠,生活已是最低水平,正規藝術教育更完全絕緣。他沒念過幾天書,還因為家裡窮,曾被送到廟裡當小喇嘛。這種美感和才具,是從哪裡來的呢?莫非有個仙女憐他命苦,就在他手抱羊鞭,腳插在糞裡,偎依在老羊的尾巴下困著了的時候,悄悄來至身邊,用晶瑩的珍珠換掉了他臉上的清淚?

  所以我成了個根深蒂固的天才論者,從不相信什麼努力成材之流的。那沒有天份的,打死他也上不了架子,不如讓他去做適合做的。而在自然的運行之下,即使是沙漠裡,也會有海市蜃樓,空中花園,超出人類愚蠢的定理和想象。奇跡本是我們生活的常態,是我們自己逼仄了心性,劃地為牢罷了。


◆階級問題

  我媽媽家不是旗人嗎?怎麼和漢人結了婚呢?

  我小時候看《古文觀止》,讀到《陳情事表》和《出師表》就號啕大哭。長大後看有的評注,說讀《陳情事表》不哭是不忠,讀《出師表》不哭是不孝,我從小可是個忠孝雙全的好種子,但水土不合適,就不容易發芽成材。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爸媽長期不在身邊,見也是短暫的,我想當二十四孝都不可能。直到我成年,媽媽退了休,我們才能長在一起,我又被工作逼得白天黑夜加班,竟沒多少時間陪老太太去玩。今年5月份,我累得脫了形,想這麼著可太過了,老板並未要我如此犧牲,現在就死了也是大不孝,所以就幹脆申請了 PART TIME 的工作,在家睡起大覺來,睡醒了就陪老媽去逛街。我媽媽是什麼熱鬧都要看,什麼價錢都要問的人,我經常在後面拽她。我媽媽多年來持續申斥我:“你跟你爸爸一樣!總在後頭拽人,讓人看了笑話!我一買東西就怕帶你們爺兒倆出來!”但她又得帶我們出來,否則她那些能讓分類學家暫時休克、豬八戒掉頭就跑的東西誰給她拿呢?老太太還熱愛祖國的文化和各種人文景觀,頗有文藝修養(人家是專業文藝工作者,曾與梅蘭芳、烏蘭諾娃等同台演出)和詩意情懷,總喜歡指點江山,感慨興亡,一出去逛景兒就一定拉上我,說我肚子裡掌故多,什麼都能講出個道道兒來,說話兒有意思。

  我帶老太太一連氣遊了幾天後,輪到了北海公園,可那時平安大道正在修,暴土狼煙的,我們遙望了一下生了退意。我腦瓜一轉說:“咱們去恭王府吧,看九十九間半和王府花園,比北海公園也不差什麼(規模小多了,不能比),原來是康熙朝名臣明珠的府邸,他兒子就是納蘭性德,大詩人,花園人家還說是大觀園的影子呢,賈寶玉在那兒住過。”過去的恭王府,現在是中國藝術研究院,有無數的研究所在裡面,當然不收門票的(花園要收)。老太太高興地同意了。

  那裡確實是個好地方,幽靜又闊朗,後面的九十九間半(恭王府是原北京僅次於皇宮規格的建築,故宮不是有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子麼?這裡就是九十九間半房子)看過,雕花木頭樓梯上咯吱咯吱走過,艷紅的石榴花摸了幾朵,我們就去看層疊的跨院兒。東邊的音樂學院是我喜歡的地方,經常弦歌陣陣。在那麼古色古香的地方,迤儷傳來零金屑玉,尋聲轉過雕欄,一個清秀的學生肅穆地坐在樹蔭下,流離的碎影撒在他身上,和著鈴鐸和鳥聲,專心拉著大提琴或掄著琵琶,幾疑凝碧舊池頭,薩爾茨堡一會。

  那天好些學生在排練鋼琴與民族管弦樂隊,我媽凝神聽了聽,說有幾個學生調兒定高了,而且不齊,很滿意地享受了會兒後,又評論起身邊的建築細節和功能。我一向輕視媽媽的智商,可那天她說得極專業,倒教我吃了一驚。我媽自足而有點惆悵地一笑,說我們家原來就在這兒不遠兒的地方,是個中等大小的門臉兒,高台階兒,朱漆大門,厚門檻兒是活的,進車轎時提起來,平時順放著。門洞外靠門檻的地方兩側有石鼓,上面雕有石獅子,使門檻有依托,不走形兒。門前有拴馬樁,上馬石,飲水石槽,老榆樹,國槐。進門迎面是磚雕的影壁,轉進院子來,地上是大瓦金魚缸,青灰色或黃、藍琉璃瓦的,裡面有小葉荷與慈姑,給魚遮蔭、甩籽用,裡頭也放些蝌蚪喂魚,有逃脫了饞吻的,就變成小青蛙,跳上荷葉來。院子裡種著石榴、丁香,低矮觀賞的是芍藥、牡丹,靠牆陰是玉簪(北京話讀如春,輕聲)棒兒。院子兩三進,正房內宅住主人,東西廂房是花廳、佛堂、書房、客房、下人住處等,正房廂房都有回廊連接,雕樑畫棟帶到跨院兒和後房……進了正房八仙桌上擺著帽筒,是穿海水江牙補子的姥爺放頂子的,牆上也有時髦的照片,他們都穿馬褂,旗裝,梳兩把頭,穿花盆底鞋,女人不裹腳。媽媽尤其喜歡的是桌上一架玻璃絲(是真的玻璃)編的桌屏,上面是彩色的八仙人兒,可好看了……

  我媽媽家原住在後海一帶,和過去的醇王府、現在的宋慶齡故居在一條街上,過去這裡都是親王、貝子貝勒、鎮國公之類的府邸。她祖上跟過老罕王,屬第一批進關的韃子,家裡有家譜,宣紙的記功簿子上有騎馬射箭的小人兒,後來大約是出了五服。她姥爺原是內務府的,肯定貪污了皇上許多銀子,民國時已經敗落了,把原來的院子賣了搬到小地方住,猶能給三個姑娘一人一個四合院,他們家沒兒子。在滿清破落後,他們把花盆底和長辮子收拾起來,心下有些惶惑,本來滿漢是不通婚的,但為了共和,急切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旗人小伙子,大姨姥姥和我姥姥(三姨兒)就都嫁了漢人,我二姨姥姥憐惜一個親戚家人口多又沒房子住,把宅子給了他們,自己出了家。

  我姥爺家本是北京東郊的富戶,恰在我現在住的牛王廟一帶。他受過西洋教育,會說洋文,年青時淺色遮陽帽,吊帶西褲,三接頭皮鞋,完全是個西崽。他們當初也算是門當戶對,姥姥嫁過去的時候頭上手上黃的白的,私房寶貝,還有房子;姥爺家也是有好幾頃地,拴了好幾輛大車。但這些都被好酒貪賭的姥爺給敗光了。他落魄到喝人家的剩酒,沒下酒菜就指使兒子扣蝙蝠打烏鴉燒了吃的地步。到後來,房子地都賣光了,他又不肯好好做事,幹一個被人辭一個,家裡就困難起來。他們旗人的脾氣,都是好閑慣了,不知道勞作,倒肯去要飯,於是我姥姥就帶著一大串孩子(5男2女哦!但並沒有全可的福,拋棄封建迷信!)過起了要飯的生涯,直到北平解放。

  剛解放報成份,我姥姥福至心靈報了城市貧民,得以免遭歷次政治之禍。其實那時她手裡還攥著些東西,金銀首飾都有,只是藏著不露。我姥姥堅持不變賣那點珠寶,寧可要飯,就是防著大變,也是因為她根本不能相信我姥爺。予生也晚,還見她用一柄雕鏤得很精的象牙小勺兒舀茶葉。他們那時去要飯,總是穿著幹幹淨淨的衣服,帶個籃子,上面還要蓋塊藍布,以免讓街坊見到是剩飯寒磣,對人就說是做工去了。老北京人是很要面子的。

  姥姥頂著城市貧民的帽子順利過完了後半生。大約她說:“我們是城市貧民,貧農!”說慣了,又被政治嚇破了膽(我爸媽都沒能免去“老九”的災難),口裡總遠沒提過家裡的事。我是她從小撫養大的,竟然不知道她們家的歷史,她不愛說話,我也不愛說話。

  在蟬聲和鳥聲中我聽完了媽媽的故事,排練廳的門開了,年少的學生們呼隆隆跑出來,淨是鬆糕鞋、彩指甲、露出小蠻腰的女孩子。眼前夢影截斷了,我和媽媽站了起來,媽媽說走,我帶你去看看老家去吧。

  我們出了來,旁邊就是母校輔仁,本想帶媽媽去看那後花園(當過許多電視劇場景,到了夏天什麼鳥兒都有),叵耐看門老太太磨牙,號稱未見過我,學生出了校門就變臉,竟問我要學生証兒,哪裡找去!我給扯回到現實中來,拉著媽媽越過呼嚕嚕的人流去她的老家。繞過前海長長的河邊綠柳,走過銀錠橋高聳的陡彎兒,我的心情竟比媽媽還要急些。媽媽一路說著房子的地理位置和特征:“就在河邊第二個拐彎兒的地方,門前有棵一人抱不過來的大槐樹。”待我媽熟視著河邊的拐彎兒,又前後撒摸了幾眼終於確定地說:“就是這兒!”時,我轉頭一望,那真是扇中等的烏漆門--灰瓦--漏窗歇山牆--門口有圓的石鼓--牆壁全給建築用的布圍了起來,越過圍布看得見裡面氣派的房子好幾進,組成個大型四合院兒,黃白的柱子、椽子、門窗,還未上油漆,地下一片青磚、條石、瓦塊兒--正在蓋新房子呢。我張口結舌,叫了位師傅來問:“這兒是幹什麼呢?”師傅說:“是蓋新房子呢。”“舊的呢?”“拆了唄。”“蓋新房子幹嘛?”“是房地產開發,準備賣呀。”“那這兒那棵大槐樹呢?”“唉喲,那我可沒看見過,早給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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