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期
編輯:三焦

伍恆山
無用的大樹

  我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抬頭看了一下天,天是蔚藍的,十分的好,和煦的風從窗縫中吹進來,輕拂在我的身上,每一個毛細血孔都感受到這風的親暱,軟玉溫香抱滿懷般,給人憑添了許多旖旎的情思,從頭上到腳底,都有一種酣暢的感覺在循環,這,也許有些像武俠小說中所描寫的功夫練到相當程度時,打通了任督二脈,體內真氣循環一個小周天和一個大周天那樣使人感受到極端舒暢的情景一般。這真是一個迷人的天氣,我應該出去看看,看看迷人的天空,以及青青的小草和充滿生氣的大地。於是,我從衣架上取下輕便的風帽,戴在頭上,開開門,騎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踩著三十年代的節奏,晃晃悠悠地向郊外的田野走去。郊外是一個蜂亂蝶舞的世界,黃黃的油菜花熱烈地開放在田野裡,嫩綠的青草就像剛從水中冒出來的一般,冒出一股誘人的清香,有點像泥土的清香,又有點像高山冰雪初融時溪水中鮮活的滋味。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擴胸的動作,然後摘了一朵野花,斜斜地別在左邊的衣襟上,這似乎有一種魔力,使我陡然年輕了十余歲,精神也十分的煥發了。

  我遇到一位挑著糞桶的老鄉,他正在向著田野裡走去,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閃現出一片金黃的色彩,我於是向他打聽哪邊有好玩的處所,他朝我看了看,帶著一副異樣的眼神,似乎我是從天外來的飛人,降臨於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有些盲目,也有些天真,更有些傻氣。他朝我笑笑,說:“這裡都是好玩的地方,只要空氣好,到哪裡都一樣。”我不在乎老鄉對我怎麼看,但對於老鄉的回答卻感到十分的新鮮,這確實是一句非常的含有哲理意味的話,它甚至比那些長年沉浸在書齋裡的哲學學者更富有哲學意味。只要空氣好,哪裡都一樣,對城裡人來說,沒有比我們更需要吸收新鮮空氣的養份的了,我們正因為成年累月地生活在一個充滿烏煙瘴氣的環境裡,以致喪失了辨別新鮮空氣的能力,在碰到新鮮事物的出現時,沒有力量去接受它,反而承襲了過去強大的傳統習慣來對新鮮的東西加以無情的打擊,使新的事物出現尚未成熟時即遭到夭折的命運,這也許不是一個地方一個單獨的個人的悲哀,而是普遍的整體社會的悲哀,因為遭受了慣性的壓力,於是順理成章地犧牲了自由的精神,那種天馬行空的自由的精神淪喪在日復一日的廢舊的空氣裡,使人的廉隅失落在沒有記憶的空間,我們捫心自問,我們真的是活在現代嗎?於是我們去呼吸新鮮空氣的同時,我們就必須準備一副手套,和一個口罩,因為離開一個熟悉的環境,就會對新的環境產生不適應,如果不預備著手套,和口罩,那麼必不可免地將會出現頭腦暈眩的結果,因此當新鮮的春天的和風吹拂在人的身上、心裡的時候,有的便感到這是在受到病魔的侵襲了。於是他們便一致地認為,必須將這個空氣排斥在我們的鼻孔之外,將它們流放到人煙不到的處所,於是,城裡的人便永遠不再享受得到新鮮的空氣,有時偶爾能掉臂而遇到,卻因為人的疏忽和懈怠而失去了。經常的情形是,只有那些污濁的看不到人的面貌和精神的動物活躍在縱橫的街道裡,在那裡盤旋著,釋放著二氧化碳、一氧化碳等廢氣,同時釋放著萎靡精神的毒素,使這個城市的空間變成一個個牢固的堡壘--它阻擋著不僅是西伯利亞的空氣,同時也阻擋著從東南和西南方吹拂來的春天那溫暖而濕潤的風。

  然而老鄉給我指出了這個基於真理的現實,我一下子頓然清醒過來。我聞到田野中清新的鮮花的香氣,一直到心底,都透著那誘人的芳菲,我像做夢一樣,不由地跟著老鄉的步伐,在田邊的油菜花傍停了下來,我用鼻子嗅了嗅,啊,是的,好香!這裡面有泥土的氣息,也有新鮮春天的氣息,有如山泉從山上輕快地流瀉,刮起的風將那些珠子沫子飄洒在周圍的空間那樣,這些新鮮的花草也將自己的芳香借著春風播散到每一個角落,包括我的心裡,使它們變得濕潤而芳香四溢。這是活動著的生命的氣息,是天馬行空精神的根基,而源於清涼及空曠而浩瀚的春風卻將這春天的精神培育著並傳播著,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處所。那是一個自由世界的處所,為我們所不曾得到的。我們只是在精神上曾經得其沾溉,而心靈的空間便已經空闊得多了。

  曾經記得莊子說過,無用之用正如有用之用一般,它滋潤著聯結著一切的關系,而使精神處於毫無牽掛的領域。當不需要有所恃時,精神便得到真正的自由,而與天地同有那長久的無所困苦的永恆存在了。我們仍需要有所恃,那即是新鮮的空氣,因為我們只是一般的凡人,而至人和神人,是御六氣之辨(變)的,當然是在我們的頭頂上,使我們無從想及,也不必想及,但有所恃的相對的精神的自由,卻是我們所應企及的,因為這直接關系到我們存在的本質及使命,甚至包括存在的意義。如果我們只是一堆行屍走肉,那當然我們也並不需要何種新鮮的空氣,我們只要能苟活著也就算在人生走了一遭,但有的人不是這樣,他們希望著像個“人”那樣活著,有“人”的思想及尊嚴,污濁的空氣是不夠的,因為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等人類自身排泄出的毒素正在扼殺著自由的精神和生命,所以要毫不妥協地摒棄它們。於是我們向著鄉野進發,去尋找我們的樂土。莊子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我們的大樹栽種在什麼地方呢?我迎著三月的春風這樣自言自語著,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忘記了我正走在鄉下的沾滿泥濘的小道上。

(1997.11.1)■〔寄自江蘇南京〕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散文總目錄]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