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期
編輯:祥子

狗 子
飛 得 更 高 了

◆鄭光明

  鄭光明,我大學時代的朋友,肄業於中央工藝美院。那時候,我們一塊辦文學雜志或鼓搗校園電視劇,美術這攤子活兒,都由他張羅。
  有一天,鄭光明從深圳來電話,說他攢了家文化傳播公司,正缺人,希望我加盟。我當時辭職在家已有一年,本想悶頭寫作,結果字沒寫出來,酒倒是喝了不少,可以說正處在酒精中毒的邊緣。
  我二話沒說,立碼南下。即便為喝酒,也該換換牌子了,別老燕京了,我要喝珠江。


◆到家了

  在深圳,人們管鄭光明叫阿明,幾年不見,他已發福成一個小胖子,捏著手機,挺著個肚子,白襯衫,西褲,黑皮鞋。這副形象在深圳隨處可見,比在美術學院裡見著留長發的、在科學院裡見著戴眼鏡的都多。
  夜幕初降,我跟阿明立在酒店門口。台風剛過,空氣涼爽,天空中雲很低,且夾帶著大量太平洋的水汽劇烈翻滾著,酒店大廈的霓虹燈在雲間隱約閃爍。濃妝艷抹的姑娘們從賓館酒店背後的臟街陋巷裡鑽出來香噴噴地上班了。
  我對阿明說:“到家了到家了,你丫怎早不讓我來?”
  阿明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公司最近業務不錯,‘炮費’充足,只要你的‘子彈’夠。”
  我說:“‘子彈’肯定夠,就是不知我這‘槍栓’是否還能拉得開。”
  阿明說:“在北京就那麼慘?”
  我說:“慘透了,一夫一妻害死人,別提了。”


◆死機

  坐在我床上的這個姑娘還算漂亮,她一邊問著我“先生從哪裡來?做什麼買賣?”之類,一邊動手動腳,我吸著煙喝著酒任她擺布,但奇怪的是我毫無反應,我的頭腦好象完全在另一個世界,完全指揮不動我此時此地的軀殼……姑娘脫光了,也將我扒光。她身材還算嬌好,至少是非常年輕的那種飽滿,她俯在我身上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勁,我依然不靈。我象一台死機了的電腦,腦子裡亂糟糟的,我將鬱達夫柳永一類想了一遍,力求“熱啟動”,但沒用。
  姑娘說,我還就不信了……
  她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我身體的局部開始有反應,但這反應還來不及彌漫,一股熱流勉強湧出……我想起中學上生物課,老師電擊扒了皮的青蛙時青蛙腿的那種抖動。


◆業務

  我的業務除了幫公司拍點一個呆女走來走去的那種卡拉OK,更多的是跟著阿明行騙。碰著農民企業家,便說是北京來的青年導演,與張藝謀同班;碰著“儒商”,便扮演被埋沒的天才詩人,及與“儒商”大碗喝酒,有仇一般火並到底。


◆鶴立雞群

  這家賓館是深圳有名的雞窩,也是阿明的老巢。賓館大堂的角落裡隔出一片天地作為酒吧,我坐在這裡獨自喝酒。我在等阿明,他在樓上“幹事”。
  我的前後左右滿是穿黑衣的妙齡少女,我坐在其間正好對應那句成語--鶴立雞群。我一聽接一聽地喝著不同品牌的啤酒,從青島皇妹到喜力生力藍帶嘉士伯,我算了算我將這兒的各種聽啤喝一遍差不多是“一炮”的價錢,想及我“死機”時的窘相,我認為這樣更值。
  吧台籠罩在藍色淡粉色的熒光中,吧台與我之間是一簇簇圍桌而坐的青年女郎,從這一簇簇的黑影中有煙霧裊裊升起,這裡仿佛飼養著那種艷麗得出奇的水生植物的大魚缸……侍者偶爾穿梭,他們的動作也像魚兒一般純熟、安靜,突然拐個直角什麼的。


◆阿明

  在深圳的一條小巷裡,一個叫老澤的東北小子開了家酒吧。酒吧無名,只用幾根破玻璃管彎成一個“ BAR ”字,灌了些劣質霓虹,夜晚亮起來一段一段的,顏色也渾濁暗淡,象將要報廢的日光燈管。據阿明說這裡是深圳藝術青年的一個據點,不過阿明對此種場合頗瞧不起。
  阿明自認是個堅定的商人,一提起曾浸潤了他多年的美術、文學,尤其是還在從事著這些行當的“藝術家”,他總是嗤之以鼻甚至破口大罵:“ diao !”,或用生硬的普通話“傻逼!”,他認為這些“藝術家”無聊透頂,一個個蓬頭垢面服飾夸張,畫的畫寫的詩讓阿明看不懂還不敢說看不懂,遠沒有那些暴富起來的農民相處得愉快,這些農民衣冠整潔(白襯衫料子褲),腰裡別著厚厚的人民幣,張口閉口均是掙錢嫖妓,句句都對阿明的路子,對於他們身上的一些習氣阿明還可以進行善意的調侃,諸如“你手上帶這麼多金疙瘩不怕被人剁了?”,或伸手到人家的領子裡擺弄那條金鏈子:“有半斤吧?”阿明跟他們在一起輕鬆隨意,渾身的優越感、幸福感。
  那天我、阿明、還有一個叫范學鋒的農民兄弟(阿明的客戶),在一家排檔裡喝多了酒,已是半夜,三人勾肩搭背醉醺醺地亂走,阿明與范學鋒爭論著哪家酒店的雞既便宜又好,雙方各執一詞,一時沒個準主意,走著走著便到了“ BAR ”。范學鋒指著那三個半明不暗的英文字母:“這裡是哪裡?發廊?”
  阿明:“ diao 你個發廊,東北佬開的酒館。”又對我說:“無聊文人的據點,進去坐坐?”
  於是三人渾身是酒目中無人地鑽了進去。只有正中央的一張破桌子空著,我們坐下來,置身於一堆破桌子爛椅子的包圍中,四周是影影綽綽燭光中的人影,頭上懸著些破魚網、摔成兩半的破吉他、空易拉罐、空煙盒,牆上掛著破輪胎、破膠木唱片、老式破掛鐘、老式破電扇……,我說:“開店這哥們是破爛王出身吧?”阿明會心地一笑,大概以為我說出了他的心裡話。范學鋒東張西望地招呼小姐。
  一個女大學生模樣的小姐給我們點上蠟,范學鋒用夸張的眼神盯著姑娘的一舉一動。這兒有二鍋頭,五十塊錢一瓶,是北京市場上的十倍還多。我們要了三紮啤酒,一瓶二鍋頭,一堆花生豆魷魚卷,一路喝下去。阿明由二鍋頭談起工藝美院,談起我跟他的交情,談起那時候如何貧窮、如何開心、如何才華橫溢……喝著喝著,那個叫老澤的破爛王詩人也坐到了我們這桌,阿明大概與他有過一兩面之交,此刻喝多了將老澤的肩膀“啪啪”拍得山響,一副親兄弟的架勢。老澤是典型的東北人那種結實的精瘦,穿著件黑色大號圓領衫,蓄著黑而濃的魯迅式小胡子,戴一個大方框的黑邊眼鏡,留一個方方正正的黑色板寸,仿佛剛從炭素墨水裡撈出來的一副人物速寫,倒也符合這裡的黑暗氣氛。倒是阿明和范學鋒雪亮的白襯衫在這裡顯得有些紮眼,不過白襯衫有錢啊。老澤一邊與我們對飲,一邊虛心聽取對面那個叫阿明的胖子的諄諄教誨,什麼酒吧的地理位置太偏僻啦,名字不響亮啦,啤酒牌子太少啦,一直到詩歌,阿明肯定是被老澤給灌暈了,他開始大罵現在的詩如何不靈,“那叫詩嗎?你說!”他點著老澤的鼻子問。“不叫。”老澤吸著煙,笑瞇瞇地回答。阿明又說:“這幫 diao 詩人,不是瘋子就是弱智……”他頓了一下,還沒全暈,“我不是說你啊,還是有好詩,就是太少……”老澤依舊笑瞇瞇的,“沒事沒事,我早就不寫詩了,傻逼才寫詩!”阿明忽而又轉到古詩,他將中學裡學的那點唐詩宋詞能想起來的只言片語大肆夸獎,連說“這才叫詩,這才叫詩。”
  老澤提議:“咱們接古詩吧,誰接不上誰喝。”眾人都說好。阿明說:“讓范學鋒先來,他底子薄。”范學鋒也喝得臉上放光,來不及計較什麼“薄”和“厚”的,敦著紮啤杯便開說:“那個,那個那個,白日依山盡!”
  老澤:“黃河入海流。”
  我:“欲窮千裡目。”
  阿明:“更上一層樓!”阿明接得暢快,自顧自一口悶了。再倒酒,二鍋頭見底了。阿明立起身舉著空瓶子沖吧台嚷,另一只手豎起一個手指頭。
  我心說,這小子醉了。阿明坐下來,叼起根煙,又弓起身湊到蠟燭上點燃,阿明的胖臉蛋兒和金絲邊眼鏡暴露在燭光下,紅撲撲泛著興奮的傻光,香煙與火苗相碰,阿明顯然是狠吸了一口,火苗霎時矮小暗淡下去,幾乎熄滅,繼而阿明伴隨著嘴裡噴出的一股濃煙,一屁股重新坐回黑暗,他坐得生硬沉重……
  當阿明重新從黑暗中掙脫出來,已是第二天上午在酒店的房間裡。這是我在深圳見到的唯一一次阿明的大醉。


◆我們的一天

  那天夜裡,我和范學鋒將阿明架到了郊區的一家酒店,這兒是范學鋒的地盤。進了酒店之後的事,我們通通忘了,只記得第二天醒來後,我跟范學鋒一人睡一張床,阿明睡在我倆之間的地上,嘴邊一灘污物,我起身將窗帘拉開,將窗子通通打開,窗外是藍得嚇人的天空,濕熱粘稠的空氣沉甸甸湧入室內……
  阿明歪腫著胖臉一頭紮進衛生間沖洗,范學鋒扯下床單扔在阿明的嘔吐物上。我倚在窗口,南方濕熱的氣流熱烘烘膨脹得快要爆炸,酒醒後這片刻的安寧是最難以忍受的,似乎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安寧、安靜,這鬼東西會毀了我們!
  我們走馬燈一般急匆匆沖洗幹淨,含著滿嘴酒店劣質牙膏的苦澀,稍微有了點人模狗樣的感覺,每人腳底踩著棉花直奔電梯。
  電梯平穩地掉到一樓……
  酒店大堂的地面平滑亮潔……
  茶色玻璃門自動開啟……
  的士恰到好處地滑到我們鼻子底下……
  我們熟練地側身跌入這紅色的小匣子,隨著“砰、砰”兩聲沉悶悅耳的關門聲,我們新的一天的漫遊開始了。
  阿明坐在前座,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范學鋒幾次想敘述我們昨夜如何把阿明架回酒店的經過,均被阿明厭煩地打斷,范學鋒又提到他跟 BAR 裡的某小姐約好了如何再見面,阿明惡狠狠地說:“白給也不要!”又說:“那二鍋頭肯定是假酒,以前上學喝個半斤八兩的一點事沒有。”
  片刻之後,我們進了一個公園,公園深處有一家很有名的粥城。
  公園裡沒什麼人,高大的綠色植物(大約是椰子樹)掩映下的林蔭道上,不緊不慢走著三個手夾三五香煙的混混。其中兩個穿白襯衫,一個穿藍色牛仔襯衫,他們的身體裡循環著昨夜殘留的酒精,他們的呼吸系統被三五牌香煙的藍色煙霧浸潤著,充滿濃重草木味的濕熱空氣幾乎可以使他們的身體漂浮起來,他們大約只是過份習慣了雙腿的動作因而還在邁著步,其實他們大可以一閉眼就那麼順流而下,他們的下一站是粥店、酒家、公司、稅務局、工商所、客戶……伴隨著夜幕的降臨,深圳大大小小的酒店餐廳象剛剛睡醒的寂寞女人精神煥發地亮起飢渴嫵媚的眼睛,他們便追隨這目光而去,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歡樂!為了不使這歡樂褪色、露餡、變質,他們唯有日甚一日地大醉……


◆在深圳寫作

  半年後,我打算離開深圳回京。自打我來深圳,阿明就沒怎麼騙著過錢,或者騙著了我不知道。阿明只給我開過兩個月的工資,我倒也無怨言,因為我根本就沒幹什麼事。我從阿明那兒辭了職,不知怎麼又不想馬上動身了。我忽發奇想,仗著自己腰裡還別著幾千塊錢,我竟打算在深圳閉門寫作!
  我備好稿紙、可手的圓珠筆、三五香煙、台燈、鐵觀音茶葉,掃了地,擦了桌子,將床墊子換了個位置,然後大睡了三天。這三天深圳不停地下雨,氣候涼爽。我有時候醒來,透過監獄一般的“鐵窗”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發呆,耳畔隱約傳來麻將聲,不知哪家鄰居在這三天中日夜不停地搓麻,尤其是夜晚,還夾雜著洪亮遙遠的粵語叫罵,伴著雨聲……
  直睡到我的骨頭要散了架,我終於坐到了書桌前。望著雪白的稿紙,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四周的空氣仿佛突然間浮力增大將我從書桌前浮起……我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起身出門了。
  我就像當地那些梳著漢奸頭、穿著趿拉板兒遊手好閑的街頭爛仔一般,滿心歡喜,無憂無慮。只不過他們成群結伙,愛好摩托車和遊戲機,我則孤身一人,除了喝酒什麼都不愛好,大約我心想反正在深圳也呆不長了,索性混吧,回想我長這麼大,何時踏踏實實混過?
  我能想起的有兩個階段是我安安心心混過來的。一個是小學四年級時的唐山大地震。一個是幼兒園畢業,因為年齡不夠,小學不要我,我便在家野玩了一年,但畢竟有大人管著,還是玩得不充分。相比而言,唐山大地震那年,我被寄養在表叔家裡,表叔住胡同,那兒的小孩也多,而且表叔是個沒什麼本事的溫和型男人,一個表嫂已讓他招架不住,更沒心思管我了。表叔為我和表哥特制了兩張雙層單人床,也就是在原有單人床上再加一層床板,類似大學宿舍裡那種,但上層不為睡人,只為一旦地震房倒屋塌時承接磚頭瓦塊。表叔會一手好木匠活兒,床做得堅固異常,那年頭似乎會一手好木匠活兒的男人很多,不象現在,這木匠手藝全被農民工壟斷。表叔、表嫂和表妹睡另一間屋的一張大雙人床,他們倒是沒在那張大雙人床上再加一層,不是工藝上有問題,是因為他們睡的那個屋是油氈頂,那還是他們趁著地震加蓋的。表叔表嫂和表妹睡在這加蓋的油氈頂底下以示這加蓋的偏房儼然就是正房。唐山大地震著實緩解了北京住胡同的那些老百姓的住房緊張,當地震警報解除後(或許解除前)油氈頂便均換成了各種瓦頂,有些幹脆推翻了重建,順便再擴張個一尺半米的,再貼上紅喜字便成了許多年輕人的新房。加之那一年粉碎了四人幫,到處鑼鼓喧天,鞭炮不斷。住新房,除四害,76年,對許多北京老百姓來說,可真夠樂的。


◆進駐雞窩

  我住進來時,已是凌晨。電視裡只有幾條金魚遊來遊去。我在賓館門口的小店裡買了一塑料袋罐裝啤酒,有各種牌子,我將它們碼在電視機旁邊,花花綠綠的一排,頗有點令室內蓬蓽生輝的意思。
  我去洗熱水澡,我看到鏡中我那奇形怪狀的身體,除了胃部凸出(裡面盛滿剛從街邊排檔裡注滿的啤酒),其余蒼白嶙峋,類似刀螂。我又想起我們的身體,我的,阿明的(圓球狀),范學鋒的(殘留著多年體力活兒培養出來的生硬肌肉)……我感到有些不可理解,父母給我們的這副皮囊怎麼被糟蹋成這副樣子?
  水蒸汽漸漸彌漫了一切。我的那些所謂的人生思考無一不是在類似這樣的瞬間裡即生即滅。滅吧。
  熱水將我體內的酒精蒸發了出來,我感到有些清醒。我想起電視機旁那一排花花綠綠的小精靈,我想我一會兒又可以重新開始了!我多麼有先見之明啊!
  我洗了很長時間,直至渾身冒汗。
  我披了條浴巾,靠在床頭,四肢舒暢地吸了一支煙。電視裡的魚還在遊,在它們那俗艷的光輝映襯下,旁邊的啤酒倒肅穆得象一排青銅騎士。我打算逐個消滅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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