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編輯:三焦

陶 逸
接  觸

  傍晚七點零五分,一輛公共汽車由杭州東站出發.經過舊火車站一帶的一些蹩腳旅館、寬敞但缺乏聲色的馬路、灰色的水泥牆、陳舊的有如灰塵堆砌起來的公房、漂亮高大卻並不誘人的賓館、擁雜的人頭竄動的集貿市場,批發市場、稀稀落落的行道樹……經過在這個以美麗而聞名的城市並不怎麼美麗的邊緣地帶。從七月夏日裡灰沉沉的暮色駛入漸漸消融於空氣的夜色之中。

  車箱裡並不擁擠,雖然已沒有多余的空座。每站都有人上下車,使車子始終保持著一種流動著自由的混雜氣息,一種留有余地的負載感。仿佛這種負載也是必要的,不然空車的動盪就會讓人感到不踏實,然而再擠一點,窗外不時掃進的涼風就不足以慢慢驅散車裡的悶熱了。但是現在,正好。

  凌芊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靜靜地感受著傍晚愜意的微風,漸漸地剛才由火車站出來時身上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也就散了,現在她的每一根毛孔都沉靜下來,有如她此刻的心境,沒有波瀾的期許溢滿心懷卻並不盪漾。

  凌芊的身旁坐著一對年輕的母子,那孩子大約兩三歲模樣,穿著娃娃衫、開襠褲,露著藕段似的小胳膊小腿,粉嫩的小臉好像剛由沸水中撈起的小餛飩,細膩的半透明的皮膚裡漾著淡紅色的新鮮血肉。要不是那不安分的小孩伸手觸弄她頭上那只蝶形發夾,凌芊根本就不會注意到身旁坐著的陌生人。

  和以往幾個月來的每一個星期五一樣。她一下班就匆匆趕往梅隴火車站,搭上五點半去杭州的那列火車,一個半小時以後出站就乘上不遠處的公共汽車去市中心某條馬路深處的公寓會她的情人,老科。(她從不乘出租車,怕暈)一周一次,不外乎這樣匆匆地趕,由下班的第一分鐘起,匆匆地趕往火車站,一個半小時以後又匆匆地跟著簇擁的人流出站,匆匆地乘公共汽車。兩個小時左右的車馬途中,她會在節律統一、顛簸不止的火車上睡一會兒,出了站乘上公共汽車找個靠窗的座位坐上二十來分鐘。一路上她都不會有太多的心事好想,開初幾次因為新鮮、心裡還總是被對老科的冀盼和猜測牽引著,可這樣的幽會也慢慢變成了每周一次習慣般地赴約,一切也不再新鮮。更何況,凌芊向來是不愛把事情長久掛在心上的女子。

  公共汽車已經駛進這城市越來越井然有序並潛藏著意趣的市井深處。天色也似層層脫落般地由光到暗地起著變化。城市中心隔街而望的各色招牌、越來越茂盛的行道樹,遊移的人影、從身邊擦過的車輛都不兀地從最初的亮度中逐漸蛻變得迷離暗淡,卻又同時被罩上了另一種亮度。不覺間亮起的霓虹燈在各色轎車車身上投下了浮動的倒影、欄柵的民居裡的燈光在夜歸人臉上映出一絲欣慰的神情、還有眾多圍繞著西湖而開放的誘人的飯店、酒吧、咖啡館、各色聲色場所均閃爍著燈光應和著那潭深沉的明湖本身所發出的幽光……夜晚的黑暗給所有這些景物鍍上了另一層顏色,賦予了另一種含意,在滲透極深的夜晚的氣息中,一切都有在詮釋著各自外表下不被注意的表情,無聲地講述著各種不為人知的秘密。

  凌芊正是在無意地把頭側向窗外,不帶留戀地任眼前的景物從眼前掠過時,感覺到有人在碰自己的頭發。她一回頭,才注意到了那對坐在身邊的年輕的母子。那小男孩瞪大了一雙晶瑩的圓眼珠伸手指著自己頭上的蝶形發夾,又看看自己的母親,那個可能曾經十分清秀可人,然而現豐卻因為生育、婚姻、歲月等種種現實原因而磨掉了靈氣的女人。此刻那女人平淡蒼白的臉上對凌芊露出一絲微笑,操著一口杭州話跟她說話,她微笑的時候,鼻子兩端各有一攤淺淺的雀斑也跟著波動起來,像一雙蝶的翅膀,輕微而敏感地顫動著。

  凌芊其實聽懂了她的話,那女人用聽起來總是有點發虛的異鄉話夸她的發夾真好看,問她是在哪兒買的。凌芊並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對她友善地笑著,就好像她這個外鄉客其實半句也沒聽懂。她伸手逗逗那個小男孩,撫摸他白淨光潤的小臉,然後又禮貌地抬臉對那母親笑笑。那母親已經不再對她說什麼,而是用所有母親對孩子說話時都會用的那種顧作天真的口吻對自己的兒子講話。

  於是,凌芊便又把頭轉向窗外。看外面不斷變化的街景,一片片剪影般的光和影的跡象,剛剛進入眼帘又被拋在身後並不留下印象,正像車箱裡那些陌生人的說話聲,原本就不熟悉,混雜在一起就更聽不真切,她也並無心去聽別人在講什麼,那與自己無關。

  汽車繼續前行,離自己要去的地方越來越近。凌芊又開始懷念起那幢處於幽深小巷深處被叢叢灌木包圍著的小公寓。她想起上周來時,花園裡的桅子花才開了幾朵,這幾天應該全開了。連月的陰雨低溫,使桅子花的花期也延遲了,早就見那些翠葉間暴出了含羞的剛成形的花骨朵,就是一直不見花開。但是這個禮拜,江南一帶剛剛出霉,日頭就開始毒曬起來,很有股異軍突起的味道。下了那麼久的雨,到處都濕乎乎的,原本還一半歡喜一半憂地以為這是個沒有陽光也沒有暑意的熱天,可一出了梅,夏天說來就來了。

  關於那公寓裡的情景也不必多猜,必定是那樣。老科總是要比自己早到的,他永遠可以對他的妻子扯那些永遠不會被揭穿的謊,找個理由:為了生意、為了會朋友、或者只為了想一個人獨自散心。他便可瀟洒地離家,拋下妻兒從周五傍晚甚至下午便在那裡早早地守候著,像個好男人一樣簡單地收拾一下房間和床舖,有時會準備些小禮物逗她開心,時間還早的話,他會泡一壺茶,或是準備一杯酒,啜飲著,定定地坐在沙發裡吸著煙看著報紙,安靜又挺不安心地等待著自己的到來。一定是那樣的。

  夜色已經悄無聲息地埋沒了城市的每個角落。車窗外的景物在眼前不斷更迭,車箱裡的說話聲也在耳邊不斷嗡吟,其中也包括身邊那對母子發出的聲音。但凌芊並沒有去留意,看都不看,他們存在不存在對於她都是無所謂的。

  車子駛過解放路通往湖濱的大道時,必然會經過那座人行天橋。緊跟著,凌芊原本鬆散無目標的注意力又會被那座天橋吸引了。數月前她正是在這裡遇到了老科。她將那一幕視作不可思議的人生際遇。一切都是那麼富有戲劇性。幾個月以前,她糊裡糊塗地被她的一個女伴拉來杭州。她不知道那女伴為什麼要這麼熱心地把自己拉到這裡來還一個勁地說讓她好好散散心。她不明白,那時,周圍自己所認識的人為什麼都在皺著眉頭安慰她,勸她不要想不開,不要太傷心。她不明白,自己只不過是離了婚,她沒有想不開,也沒有很傷心。沒有因為結束了一年半的婚姻而失去財產、房子、或是別的什麼。在那一年裡自己早也匆匆、晚也匆匆圍著一個家團團轉的生活得到了徹底扭轉,晚上少了一個人分享床舖,暫時沒有了性生活,僅此而已。她真的沒有為此而傷心過,從那天晚上,自己的男人突然從沙發裡站起來告訴她:他要和她離婚,因為他開始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她自始至終沒流過一滴眼淚,沒有過一絲傷心,她沒有失戀,只是離了婚,有那麼幾刻連她自己都詫異在自己的生活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怎麼就能這麼泰然處之,保持一貫的平靜態度,接受了事實,然而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可是周圍的人似乎都比自己更緊張,她不明白別人為什麼會認為她真的很傷心,事實完全不是那樣的。

  其中也包括那位熱心的女友,她安排了那次旅行,拖她來這個被稱為“人間天堂”的城市散心。那一夜,已忘了出於什麼原因,她獨自一人由旅館出來,步行了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走到〝平湖秋月〝的大平台上,眺望西湖。湖面上刮著若有似無的輕風,天色很不錯,月明星稀,四處充滿了春天裡不安分的情侶的味道,一對對相偎而過的戀人映稱出了她形單影支的孤獨。而身邊的一株柳樹在微風的撩動下叵測又不無淒惻地瑟瑟作響。一直到那一刻,凌芊才一個人哭了起來,也並不是哭得很傷心,只是無聲地落了幾串眼淚,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活過的這二十幾年都莫名其妙地晃過去了也不知道幹了些什麼。莫明其妙地長大,聽著大人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高中是告別了父母和自己出生並度過了童年的一個北方城市來到上海讀的,也搞不清這到底算是背井離鄉還是滿懷希望地歸鄉。反正是帶著父母的囑托和希望來到了他們從前的故鄉,一個據說是充滿了機會的大城市。然後,一個人借住在親戚家,自己照顧自己,考大學,住宿,交了一個條件不錯的正宗上海男生談起了戀愛。畢業後順理成章地找了份專業對口的工作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做創意設計,為了弄張上海戶口畢業不久就和那男同學結了婚,搬進男方父母給準備的一套新公房。過了一年半有沒有感覺都無所謂的婚姻生活,然後離婚,同樣是有沒有感覺都無所謂地和和氣氣地分了手。自己繼續在廣告公司做一份有沒有樂趣都同樣是混口飯吃的工作,依照她的性格,做廣告創意,她永遠也挑不了大樑,成不了骨幹,只是那種庸庸碌碌跟在能人後面轉轉的小角色。

  但那些對她似乎都無所謂,為了生活而已。然而,那天晚上,當她面對著波瀾不驚的湖面和遠處環抱矗立的群山時,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空虛突然間襲向她,一股莫名的感傷直逼到心底:自己到底活得有什麼意義?

  尋思著這個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她獨自哭了一小會兒,默默地流了些眼淚。
  木然無聲地一個人站著也覺得沒意思,便離開了。一路上心裡還這麼想著,自己有什麼好報怨的,同自己的父輩們比起來自己沒遇到過政治動亂,沒遇到過物質潰乏,沒遇到過帶有摧毀性的天災人禍;與那些偏遠山區的人相比,自己也過著物質充裕,見識豐富的在他們眼裡近乎奢侈的生活。自己有什麼理由庸人自擾呢?無聊!

  在過天橋的時候,她的心情已經完全平靜了,當她平靜地走下天橋最後一階樓梯的時候,迎面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一個男子突然在她面前停下來,他的目光攫住了她……

  故事就是那樣開始的。後來好多次回想起來,她都覺得蹊蹺。老科只是自己在一年多以前和自己在公司結下了一面之緣。他們僅僅做了一個來月的同事,這個三十出頭,野心勃勃,頭腦機敏的人物便辭職,自立門戶,搞起自己的生意,而且聽說搞得還很不錯。但在那天晚上以前,老科這個人,這個名字,他的一切事情都只是與她凌芊完全無關的。直到那富有戲劇性的“驚鴻一瞥”之後,一切全變了。那個改變在凌芊原本平淡無波的生活中是不可思議的。凌芊還曾經好一陣興奮,以為這回自己是要轟轟烈烈地活一場呢。但不知怎麼搞的,在她和老科成了情人以後,在數次每周定時的幽會之後,就連這種冒險刺激的關系也漸漸地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個習慣,另一個習慣性的行為……

  現在她又看見了她和老科邂逅的那座人行天橋,想起那個奇跡般發生在自己生命裡的改變,然而那改變引發的竟是一種習慣,一種定時定點,每周履行一次的習慣,由五點三十分梅隴火車站始發的列車開始,七點鐘左右登上杭州市的一部公共汽車,幾十分鐘的車程後再經過三分鐘左右的步行,抵達那幢幹淨舒適的公寓。整個周末,隨著一個男人的亢奮而亢奮,應著他的需要而需要,空空盪盪的房間裡回盪的聲音把冗長的尾聲推向一個又一個短暫的高潮。此間,莫明其妙的空虛感又會在心底不時低吟淺唱,不定時地騷擾數次,卻也引不起什麼大波瀾。
  整個周末就那樣兩個人溺在一起,歡愛加上無數動人又可以被視作無聊的小細節,最後在空空盪盪的房間裡告別,依依不舍地繾綣一番,檢查一遍水電煤氣是否關好,確保無誤了再關上門,去火車站趕回上海,遊戲結束。

  一切怎麼會這麼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凌芊自己都感到疑惑,或許出些小岔子、小簍子生活才會變得更有趣……她正這麼想著,突然感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指。應該說是愛撫,因為那種力度,那種感覺還是用這個詞最合適。是的,有人在愛撫她的手指。愛撫。隨之,凌芊心裡一怵,立刻想到剛才身邊坐著的那對母子,可這分明不是一個孩子或一個女人的手,她知道,感覺得到。想到此,她驚詫地別過頭朝身邊望去。果然,身旁坐著的那對母子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一個消瘦蒼白的男子。他沒有像普遍的杭州男人那樣留著清爽的寸板頭,他的頭發是卷曲的,是一種天生的不常見的短而執拗地卷著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很固執也很溫順,像綿羊羔子身上長出的第一層卷毛。那男子的眉目端正清秀,木然的表情中盪漾著一種空洞的驕傲,無端的清高。他的臉、脖子、手臂異常蒼白,好像是長年生活在不見陽光的洞穴或是城堡,或者這根本就是個只在夜間出動,怕見陽光的高級動物。然而他的周身卻散發出一種逼人的一塵不染的脫俗勁兒。從他幹淨整齊的頭發開始,一直到他沒有陰影污垢潛藏著也判斷不出年齡的臉,長有巨大喉節的長脖子,幹淨筆挺的短袖白襯衫裡露出的手臂(當然他那纖長的手指正在藝術家弄自己的作品一樣地愛撫著凌芊的手指。小指、中指、無名指……一直到整只手)他的腰際束著一根棕色皮帶,不鬆不緊地勒住他毫無贅肉的腰部,一條淺灰色的褲縫筆挺的長褲掩蓋著他那像畫中的聖人一般沒有邪惡感的謙卑的下腹部,連接著一雙纖長的伶仃瘦腿,再下面是一雙穿著淺灰襪子和發亮黑皮鞋的看不見模樣但也肯定是蒼白幹燥的腳。凌芊將這無端握著自己手的陌生男子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在車箱裡幽昏的燈光下,他周身透射出一股不可思議的超凡脫俗的光芒.凌芊對於這種氣質是有印象的,她記得多年以前,當時還是在上海,也是在一部公共汽車上,車路過靜安寺那一站時,上來了一位身穿僧衣的和尚。那和尚從頭到腳就是這麼一塵不染,幹淨得好像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他當時站在離凌芊很近的地方,因為他身上所散發出的與眾不同的氣質,凌芊不敢靠近他,甚至不敢朝他多看幾眼。而此刻,同樣是因為身旁坐著的這個陌生男子身上所散發出的不屬於塵世的幹淨得令人窒息的氣質。凌芊不敢抽出被他握住,並撫弄著的那只手,她注視著他木然沒有表情的面孔,甚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凌芊又慌亂地把目光移向別處:幾個在車箱裡用杭州話交談的陌生人、售票員疲憊低垂的臉,車箱頂部貼著的雜七雜八的廣告、窗外暗夜中在路燈光下面詭異地搖曳著的懸林木、看不清臉的男女、咖啡館、酒吧亮閃閃的招牌……她的視線沒有焦點地四處遊盪,但注意力的支點卻依然停留在那只被握著的手上。她感覺到那個陌生人的手並不像他的面容和氣質那樣清高冰冷,肌膚的接觸間,他已將他的溫柔與溫暖送入了凌芊被動麻木的十指與手心深處。一種深不可測的感動隨著那一接觸流到她的肺腑,一種無法抑制的悸動打亂了她本來每分鐘六十的正常心跳,卻把她原本鬆散的思緒歸攏到一起,所有的線索全由身旁這素昧平生的男人掌握著……

  她全情投入近乎忘我地感覺著那只手對自己的接觸,那麼溫柔,緩慢,刻骨銘心。那些纖細的手指的每一小寸移動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像一種敏感易受驚的小生物。生怕觸到什麼機關,落入什麼未知的陷阱之中。它認真地一小寸一小寸地移動,在她的指間,掌心輕輕摩擦,帶著不止是曖昧的關懷意味。凌芊的心一直跟著狂跳著,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節律,她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麼力量的控制,反正一切全由他擺布了。幸好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撫摸自己的手。最後,那五只纖長的手指完全嵌進了她的五指縫中,和她的手緊握在一起。凌芊忍不住再次回頭看那男人的臉,他竟然還是那麼平靜木然,毫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然而自己的手卻已被他的手握著,她可以感覺到那樣一只不可思議的手,那種接觸,發著熱,用著力,動著心地把她無力反抗的手牢牢地握著……

  那男人在她下車的前一站下了車,那只手很瀟洒地,像從來不曾與她接觸過地鬆脫了。五只手指輕易靈活地從她的指縫中抽了出來,他從她的身邊站起來,很輕盈地,鬼一般地踱到車門前,燈光下他白花花消瘦的背影一晃,車門“嗶吱”一聲打開,那身影便一溜煙地下去了,連頭都不回一下。

  到站下車以後,凌芊感到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都有些恍惚。她走過自己熟識的分布著大小畫廊、酒吧、咖啡館的街道,步入那條幽深的巷子,頭頂一直有一枚圓而皎白的亮得出奇的月亮跟隨著。這月亮可真有點妖,她這樣想著仿佛在剎那間這個世界,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都在無聲地在暗地裡發生著變化,有的長出腳在挪動,有的正張開本來沒有的嘴打著哈欠,也有一雙雙閉合的睡眼正於黑暗中惺忪地睜開來,不動聲色地窺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凌芊這麼心有余悸地胡思亂想著,抬頭一看,自己已經到了那個熟悉的花園裡,桅子花果然正大片大片地怒放著,夜氣中溢滿了足以醉倒人的芬芳。她穿過花園,來到亮著燈的公寓門前,還未扣門,門便開了,老科等待已久,正站在面前。

  “這麼晚,又是坐公共汽車的?為什麼不乘出租車?”老科把她迎進門去,有些嗔怪地問。

  “習慣了。我坐出租車要暈車的。”凌芊心不在焉地淡淡解釋道。還來不及再說什麼,焦急的男人已經將她抱個滿懷。然後,他們便在開著空調的封閉的房間裡擁吻起來,和以往幹得沒什麼不同。老科還是十分地專注,好像對這份感情的好奇還很新鮮,很強烈。凌芊卻始終無法集中思想,剛才在公共汽車上與那陌生男子的接觸,那個蒼白瘦消的神秘的人佔據了她的所有念頭,甚至最後在老科的懷抱裡,她卻是懷著對那陌生的手指的接觸,那最後有力的一握的印象帶進了高潮……

  半夜裡,凌芊因為肚子餓醒過來,從下班到現在她還什麼都沒吃呢。她得起身在餅幹廳裡找了些吃的,就著冰箱裡老科為她準備好的冷牛奶,對付了半飽。吃完後,出於習慣,到衛生間刷了牙又回到床上。這時,她感覺自己的胃像一架開動的的水泥攪拌機剛才吃下去的東西正在骨轆轆地翻動著,弄得她毫無睡意。

  她側過身子望著正在鼾睡中的情人,瞇起眼睛仔細地觀察那張臉。在窗外透進的月光下,這個男人的臉泛著一種滑稽的油光,這種光亮透出一個成熟男人的世儈氣質,由面部中央的鼻子擴散開來,分布於額頭、圓滑豐盈的臉頰,憨態可拘的下。有節奏開閉的嘴巴帶動整張臉上時而緊繃時而鬆弛的紋路伴和著不時發出的鼾聲微微顫抖。此刻的這張臉,沒有眨動的靈活的雙眸,沒有能言巧辯的嘴,顯得如此平淡無奇,他只是塵俗凡世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子。凌芊無意中又在把老科和公共汽車上坐在自己身邊的陌生男人作起比較。竟而,她便開始尋思,自己和老科當初是如何彼此吸引而成為情人的呢?

  當然,有一些令她心動的片斷她還記憶猶新。從那夜偶然在人行天橋下的相遇開始。他先認出的她,叫住她,她好一陣子苦思冥想才記起自己還曾經認識過這樣一個人。他對她很熱情,後來他們走進了一家酒吧,聊起各自的近況。他說他的生意正做得蒸蒸日上,孩子也很健康可愛(妻子他沒提,也許是不願提及)。但他最大的樂趣還是到杭州來。一方面他在杭州有許多朋友,還有許多生意上的來往;另一方面,因為杭州是一個不同於上海的地方,當然不僅僅因為這裡的好山好水好風景,這裡沒有他平時所必需要面對的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生活,對於上海的街道,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林立的高樓,繁雜的交通,周圍人們緊繃著的表情,一切按步就班的生活、工作,他時常感到厭惡。甚至是對他圓滿的家庭也覺得厭倦了。於是杭州便成了他的“天堂”,遁世之所。他在這裡租了一套公寓,每周總要至少抽空來一次,在這裡邀朋友跑遍各家酒吧,不醉不歸,也有時獨飲喝醉後對著西湖引吭高歌,反正在這裡他可以徹底地放鬆無所顧忌地發泄。那時候,凌芊並沒有喜歡上他,反倒還覺得他挺頹廢,甚至有些可憐這個男人。

  第二天,他主動為她和她的女伴作向導,一副熱情飽滿,神採奕奕的樣子。
  他們三人一同遊西湖,去靈隱,上九溪……玩了很多地方。他們在虎跑泉的茶室裡喝茶的時候,老科就跟她們講起杭州人特別的生活情趣。他繪聲繪色地給凌芊講起以前有一次他來這個茶室喝茶,有一位杭州茶客,主動跑上來跟他說,他當時坐著位子不是最好,如果挪到靠窗那邊,不但可以喝茶還能適意地看風景,那個座位要比他當時坐的更舒服。“舒服,這便是杭州人的生活中最崇尚的。其實,不也是我們每個人最終所追求的嗎?”老科說這句話時的聲音真摯,表情柔和,目光深處掛著一絲深深的倦意和無奈,看得出來在講這話時,他是真心的。於是她便在那一刻被這男人打動了。

  此刻,凌芊側倚在柔軟的散發著棉紡織品清爽味道的枕頭裡,在異鄉舒服的床上舒服地躺著,回想過去,心中又暗生枝節。難道自己真的認同當初他的說法嗎?再細想下去,她甚至懷疑老科本人是否真的這麼想,如果他真心誠意地只想追求百分百舒服的生活,那他還在上海做什麼生意呢?不喜歡自己的老婆幹嘛不幹脆離婚呢?何必那麼勞神地展轉於兩個城市,兩個女人之間?那自己想要的只是過舒適的生活嗎?那為什麼每天還要繼續重復著乏味的工作呢?如果自己要求,什麼也不用幹,搬來這套公寓長住,被老科養著,他是一定肯的。為什麼自己還要在每個星期五匆匆忙忙地趕來趕去呢?凌芊默想到此心情不禁暗淡下來。唉,在這個世界裡,每一天誰不是生活在矛盾重重,真假難辨的糾結之中?

  早上八點多,凌芊還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老科就已經起來穿好了衣服。
  他告訴她,上午他要去會一個朋友,中午十二點在〝錦翠樓〝等她一起吃午飯。凌芊半睜著眼睛,聽清了他的話便又倒頭睡過去了……待她完全睡醒過來,房間裡粉塵般的陽光撒落得各處都是,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由光與影,密密編成的籠子。

  凌芊在起床漱洗的時候,記起早上老科走前囑咐自己的話:中午十二點在錦翠樓吃午飯。待她把自己收拾好,又把房間打掃過一遍。沒什麼事可幹地坐到沙發上,看看表,才十點三刻。從這裡步行到錦翠樓只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那麼還有一個多小時,自己怎麼打發呢?

  在上海的時候,一般自己在家做完了家務,就用電視來打發無聊的周末時光。

  她的前夫就是一個在電視機前可以一坐一天的家伙。她還清楚記得婚後的每天從黃昏到睡覺前的那段時光,丈夫都是執著而無聲的電視追隨者。吃過晚飯,凌芊在衛生間洗碗,站在水池子旁邊隔著嘩嘩的水流聲,聽著從小客廳電視機裡傳來的當日新聞。待她洗好了碗,擦幹淨桌子來到裡屋時,房間裡已經是煙霧重重了,自己的丈夫正瞇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裡,眼大無神地注視著電視屏幕,煙缸裡已開始堆起薄薄的煙灰。凌芊在他身旁坐下。聞著煙味和他一起有心無意地觀望著那個方寸大小不斷變幻著乏味圖像的屏幕,任中國外國的天下大事小事荒唐事。所有與已都沒多大關系的雜七雜八的資訊從面前走馬觀花地閃過,還有時不時出來討擾的廣告夾在千篇一律的情節劇中間。而電視機前反復上演的也總是幾組不變的情節:一言不發的沉默,呵欠聲,輕微的鼾聲在煙霧繚繞的十幾平米小客廳裡此起彼伏。十點多鐘,他們各自清醒地相看一眼,分別進衛生間刷牙洗臉,這才依依不舍地關掉了還有精彩節目不斷登場的電視,熄燈上床。精神好的話又會在黑暗中開始另一番消遣。一年半的歲月就是那麼悠悠然一天天重復著過來的。也有的時候,凌芊也會在心裡生出些怨氣,特別是在休息日的白天,自己還在房間裡忙著除塵,拖地,可自己的男人卻依然篤悠悠地坐在沙發裡抽煙,看電視,當她和她正在幹著的家務根本不存在。即使她拿著拖把掃帚故意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都能做到視而不見,絲毫不受其影響,穩坐釣魚台不動。更別提伸把手幫幫忙的意思了。凌芊早在結婚前就知道在他的性情中有這樣的麻木不仁的一面。戀愛時的一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細節中,她就已經了解到這個男人作為獨生子被養尊處優的生活慣出來的懶惰自私的劣根性。可終究自己還是嫁了他,出於各種各樣感性理性,現實或者荒謬的原因。她還是嫁給了這個性格中存在著許多弊病的男人,一點不像時下和她差不多年齡的清高得不得了的上海女孩子。作為一個知青回滬子女,出於很大一部分世儈的原因,她不帶矜持地嫁給了一個土生土長物質條件優越的上海獨養兒子,搬進了對方父母為他們準備好的一套新公房裡。過上了早出晚歸自願包攬家務的典型的新中國的主婦生活。也因為她天生的息事寧人的性格,她容忍了丈夫的木訥、冷漠,安然接受一種沒滋沒味的婚姻生活。
  沒多久一切便納入正軌: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操持家務,吃飯洗碗,看電視,睡覺。這些事,循環往復,成了每日必經的程序。時間久了凌芊倒也把一切應付得從容自如。就連性生活也成了可以操控掌握得井井有條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對丈夫的一些惡習她一味地讓步,或者在她,沉默只是一種無所謂讓步的讓步,根本沒什麼好據理力爭的,現在的生活是本來就是自己選的。所以即使是當周日的下午,自己正為家務而忙,丈夫卻捧著啤酒為電視裡的足球賽歡呼的時候,她心裡再窩火,都沒有啃過一句。這就是凌芊的性格,生性如此。

  後來,丈夫提出離婚,他們合合氣氣地分了手。對方很慷慨地將他們曾經同住的房子讓給她住(不過是要收房租的)。這對凌芊來說再好不過,使她不需要再搬回從前自己寄住的親戚家裡,徒遭白眼。也不用自己費心再找房子租來住,現在要在上海找到一套地段設施都不錯,房價又低的房子是很不容易的。而前夫則慷慨地為她提供了方便。於是離婚後凌芊便開始了獨居的生活。出於一種慣性,她的生活依然像從前一般平穩有序: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吃飯洗碗,看電視,洗臉刷牙,然後獨自上床睡覺。只是發覺在一個人過日子以後,家務事少了許多,屋子也比過去好打掃,做飯倒成了問題,往往燒一個菜好幾天也吃不完。但看電視倒由她掌握了主動權,不再有人在周日下午早早地霸佔著電視看球賽。然而多余的空閑也無非是被那方寸大小的盒子佔去了。周六周日,從早到晚凌芊做完家務,除了看電視沒有別的消遣愛好,朋友也極少,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手拿遙控器漫不經心地調著頻道,頻道越來越多,有線電視,加密頻道,二十來個台一一瀏覽,換來換去倒沒了個準主意,看什麼都有一樣:新聞、廣告、情節劇、戲曲、MTV、雜志節目、大搞笑的曲藝節目、以拯人為宗旨的綜藝晚會,體育比賽……什麼都一樣,一個個台在自己的掌控中轉換著,卻總也定不下來,什麼都有意思,什麼也都沒有多大意思。嘿,不就是瞎打發時間嗎?隨便找個什麼台看幾分鐘,沒興趣就換,就這麼著,一個又一個渾渾噩噩的周末也就被打發過去了。直到她在杭州遇到老科。

  聽老科說,這套公寓原先住著一個退了休的知識分子,他脾氣古怪,喜歡幽閉的獨居生活。退休後,他一個人獨自住在這裡。沒有電視廣播,兩間房間裡只有一些簡單的家具電器和許多的書。現在老頭已經過世多年,他的兒女們把這套房子連帶著裡面的家具一起租出去。從幾乎佔了半堵牆的放滿了各種書籍的書架可以看出,當年這裡的主人過的是一種多麼崇尚思想,清心寡欲的生活。但在幾年後,仿佛是嘲諷般地這裡竟成了一對男女幽會的所在。凌芊和老科在每個周末告別了原來各自井然有序的生活趕到杭州的這套公寓裡,在這裡他們除了做愛,幾乎不幹別的,廚房只是用來燒點水,最多下碗面條。因為沒有人高興在那裡烹調,所以冰箱裡除了些速食的包裝食品也別無其它。電視、廣播對於他們也一樣是多余的消遣,所以這裡還保持著原樣,沒有添或者減過任何東西,那個大書櫃裡的書更是無人問津,已經蒙上了灰塵。

  可這會兒,凌芊一個人呆著,實在閑得無聊,房間的周圍被明媚的陽光和不絕於耳的蟬鳴包圍著,一眼望出去便是外面花園裡綻放於翠綠葉間的白色桅子花,層層相映連綿下去的綠色灌木,窗旁的那棵樟樹蔭蔽的樹冠投下重重光影,濾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氛圍。凌芊走到那個大書櫃前面,打開精制的玻璃門,從書架上隨便挑了一本名字挺有意思的書,撫去頂端的灰塵,翻閱起來。但才翻了幾頁,那些刻板地印在紙頁上的方塊字就開始在眼前跳起舞來。她才讀了一小段情節,就已失去了耐性,仿佛閱讀於她已是很久遠,久遠到上輩子的體驗似的。是的,自從大學畢業,她就再沒完整地讀過什麼書。她從來就不是文學愛好者,他們這一代人是在電視廣播,練習題,參考書,電影以及各形形色色的感觀教育熏陶中長大的。即便讀過一些小說,散文也只是因為當年在學校住宿生活的枯燥乏味,讀一些比較好讀又能打發時間的故事罷了。現在她再捧起書本真是已全然沒有了興致,而且自己又讀得這麼慢,一個字一個字地數下去,即使是再精彩的文字,這麼厚的一本書,這麼長的一個故事,哪有時間和精力為它耗?她無奈地搖搖頭,合上書頁,把它放回到原處,關上了書櫃的門。

  她站在書櫃邊,環視整個房間,一切都處於一種安靜的井井有條的狀態,但自己這個一向過著井然有序,按步就班有規律生活的人,這會兒卻被另一種存在著的秩序排除在外。她不禁笑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而笑。

  十一點鐘,凌芊換好衣服走出公寓。反正沒事可幹,她索性提早出去,慢慢走走。

  出門之後,她卻有點後悔起來。外面的氣候可不比有空調的房間。一種爐子上的蒸籠被揭開蓋後冒出來的濕熱正惡狠狠地熏蒸著這個城市。雖然一走到外面,那些參天的梧桐已擋去了許多毒辣的陽光,但無數只潛伏於枝葉間的知了卻沒完沒了地就著暑熱唱個不停,發出讓人頭腦發脹的噪聲。凌芊尋思這天至少有三十六七度,前幾個禮拜,發了瘋似地天天下大雨,上海杭州都是日復一日雨意綿綿,陰埋晦暗的日子。西湖和黃浦江的水都漲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可這一個禮拜,出了梅,天就猛烈地熱起來,厚重的雨雲剛剛消散,毒日就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毫不留情地灼烤起原本陰涼的城市來了。

  別人都說杭州比上海更熱,因為處於群山的環繞之間,當中還有諾大一個西湖吸熱排熱。但在凌芊感覺,這兩個城市其實都沒什麼區別,特別是在市中心,除了有時馬路上的人和車比上海少一些,其它根本沒什麼區別。要說原先還以為這是個風景勝地,有些新鮮。但來的趟數多了,總在這小小的杭州市中心一帶轉悠,才發覺其實這裡也和其它大中型城市的鬧市區一樣。商業社會裡哪兒都是一樣的。此起彼伏的營利場所加一些附庸風雅的故作情調罷了。就連美麗的西湖也很快就被看膩了。一切只是客觀存在,一成不變的風景,只有匆匆而過的旅行者才會為短暫逗留所見到的風景讚嘆留連。凌芊卻早已像其他久居杭州的當地人一樣對此感到了麻木和厭倦。

  她沿著南山路走了一會兒,暑熱一直逼進皮膚裡,身上像被一層粘乎乎的東西包裹著,就連偶爾吹過的風都是拖泥帶水,泛著濕的熱氣,沒有清爽的感覺。
  凌芊望見前面的一家美術館面前掛出一條橫幅,寫著:“肖像畫家XXX,肖像畫作品展正在舉行,歡迎參觀。”凌芊不常有機會看畫展,出於新奇和無聊她花了五塊錢買了張參觀券進了去,心想,即使只是暴暴空調乘乘涼也好,反正時間有余。

  畫廊裡充滿了一種幽閉神秘的氣息。寬敞的四方形的空間被一根根粗大的立柱,一束束默然的燈光劃成相連又不相幹的一個個區域。也許是因為參觀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若大的空間裡,冰冷的空氣中滲透著一種陰森古堡般的岑寂幽靜,就連每走一步發出的腳步聲都顯得擲地有聲,不勝唐突。

  這不算是個很大的展覽。凌芊小心翼翼地漫步於二三十幅作品之間。牆上和柱子上掛著油畫、素描、水彩、水粉、等各種畫,全都是人物肖像畫。但無論是用什麼形式,什麼材料畫成的作品,畫中的人物都彰顯出同一種讓人詫異的特征。

  凌芊並不精通美術,也不知道作者的這種畫法算是什麼流派。就覺得新奇,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肖像畫,畫中無論男女老少的面孔,都被作者賦予了一種痴呆的氣質。乍一看那些神情呆滯的臉,都像一個個白痴,雖然他們並非都具有例如兩眼分得很開這樣明顯的弱智特征。但幾乎所有被渲染成粉色、綠色、紫色的面孔上都顯而易見那種麻木不仁,兩眼無光的呆滯表情。他們的目光沒有焦點,他們的表情中沒有喜怒哀樂的性格突顯,除了傻氣,看不出任何特點。一張張醜陋但並不邪惡,病態卻並不蒼白的臉呈現在眼前,不知為什麼,這些畫出來的面孔讓凌芊心裡很難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她站在一幅青年男子的肖像畫前的時候,一個黑色的影子無聲地站到了自己身邊。她不經意地別過頭去,詫異地發現,那正是昨天在公共汽車上與自己發生接觸的男子。她的心又狂跳起來,緊跟著那種如夢一般的男人手指的觸感又開始在自己自然下垂的左手手指間縈繞起來……

  那男人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一條黑色的長褲。那身黑色的裝束把他外露的肢體襯得異常蒼白,卻與他的氣質是那麼相近。他還是像昨天一樣不動聲色,手的動作卻比昨天更恣意更大膽,但臉上依舊毫無表情,空洞的雙眼直視著面前牆上的那幅肖像。他那緊貼頭皮的卷發,蒼白得不落纖塵和油垢的臉孔在燦白燈光的映照下顯出一種迷離的難以形容的氣質。而他的手則在溫柔又囂張地放肆著,撫弄著與他毫不相識的陌生女人的手指。那些動作裡的曖昧顯而易見又那麼隱晦模糊。她還是被那男人神秘的深不可測的氣質給制住了。並且也被那種非同尋常的接觸所吸引,她沒有反抗,沒有抽出自己的手,沒有作出任何反駁拒絕的舉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故意收斂著,克制著。她是在享受著那種陌生而激動人心的愛撫,一樣是恣情地、貪婪的、恬不知恥地享受著那種不期而遇的來自一個陌生異性的接觸。那男人對她手指的觸碰簡直有種不可抵擋的誘惑力。

  她不動聲色地站在他旁邊,也跟著他把目光投向面前的那幅畫。畫上描繪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肖像。畫中人正快樂憨痴地笑著,但又仿佛沒有笑,他留著一頭圈曲而執拗的短發,被塗成淡紫色的臉上洋溢出麻木不仁的表情。空洞的雙眼直視前方,卻似並無目標地注視,憨厚的嘴唇向上不屑地翹著,只是又一個白痴般的面孔而已。凌芊並沒有感覺出其中的意韻,這時她的思想也根本無法集中到看畫上。

  就在此時,那男子的手突然鬆開了。那種接觸的余溫還未退去,可那只實在的手卻已不辭而別。甚至沒有像昨天晚上,他的五只纖長的手指沒有再次嵌進她的指縫把她的手握住。這回他沒有,沒有。那男人就這麼輕易地鬆開了手,徑自走開了。凌芊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她看見他消瘦的背影正離自己越來越遠,又像昨天一樣頭也不回毫無眷顧地離去了,漸漸地走向畫廊另一端的深處去了……

  凌芊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轉起來,是的,整個世界都在莫明其妙地旋轉。待這旋轉停止後,她的視線竟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面前的那幅肖像畫上。在那暈旋的感受中,她卻在畫中那張木訥痴呆的臉上發覺了一種潛藏在表象之下的韻致。在那痴痴傻傻,呆頭呆腦的形象後面,在那浮夸的神情之中,她看到了一種纖塵不染的氣質。他淺笑的嘴角流露出的不屑,他空洞的雙眼中散放出對整個世界的看透和嘲笑。她發現那張幹淨的臉上沒有油垢,沒有雀斑,暗瘡,甚至沒有一絲人的紋路,只是五官的橫陳突顯,也沒有半點感情色彩。神情的麻木中隱藏著高深莫測的智慧,一種不屬於凡世的超脫的感悟的氣質。而那種氣質與那個陌生男子,還有數年前在靜安寺上車的那個和尚的氣質竟是如出一轍的。

  凌芊被這一發現深深震撼了。於是,她又繞場一周把剛才瀏覽過的沒瀏覽過的畫像又再仔仔細細地每一幅都看過一遍。結果她發覺,那份脫俗的神韻其實隱藏在每一張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但有著相同痴呆表情的被描繪出來的面孔之中。
  越看她越覺得心裡發怵發虛。最後她的腦子嗡嗡直響,她感到自己正被那些油彩,水彩和鉛筆素描後面的靈魂嘲笑著。他們的笑聲無所不在地將她包圍起來,他們無形的手在她周身上下恣意地撫弄著,撥動她僵化了的木然的心弦,讓她無法抗拒,讓她窒息的一種帶著輕蔑的接觸已將她地牢牢地控制了……

  剎那間,凌芊心慌得透不過氣來。她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拔腿沖向畫廊出 口……

  最後在畫廊大廳裡作者介紹旁的一張照片讓她停下了腳步。她一眼便認出了照片上的那個有著一頭卷發,和敏感纖長手指,氣質不凡的青年,正是自己兩次不期而遇的陌生人。於是,她站在那裡認真地看起了照片旁邊的文字介紹:

  “XXX(1970-1997)

  1994年畢業於XX藝術學院。作品曾多次在國內外獲獎……

  ……他是一位英年早逝卻頗具才華的年輕畫家。其作品具有強烈的
個性色彩,善於以自己的藝術語言描繪人物。給肖像畫賦予嶄新的意趣,作品具有深度,讓人過目不忘。曾被大師XXX喻為中國最有希望的新生代畫家之一。

  ……

  1997因經神失常,在其家中自縊身亡。謹在畫家逝世兩周年之際,展出他的三十二幅肖像畫精品,以表紀念和對這位年輕藝術家的緬懷……”

  凌芊很費勁地讀完了那段文字,又在那塊寫著字的板前面產了許久。好半天,她才昏昏沉沉地邁開步子走出去。到了外面,正午的炎熱,鼓噪不止的蟬鳴差點沒讓她虛脫地暈過去。她還依稀記得中午和老科的那個約定,不用看表,她就知道這次自己肯定是遲到了。而且現在她站在這條梧桐蔭蔽的馬路上,暈頭轉向已經辨不清方向了。回想從昨天到今天的遭遇,她真的懷疑自己是在夢遊。她站在酷熱難熬的人行道上,自嘲地莫明其妙地笑起來,她聽著自己的笑聲,想象著自己現在的表情,自己的樣子也一定和剛才看見的那些畫中的人物一樣痴呆滑稽。然後,她就更加不可自制地大笑起來,笑聲回盪在周末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消融在遮擋了陽光的蒼翠的懸林木的樹冠深處,被無數只知了的叫聲給吞蝕了。而她自己,則在被另一種什麼東西吞蝕著。是的,她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在自己感到熱卻出著冷汗的皮膚下面,自己正在一點點地崩潰著,那種現象不可思議,但又是真實的,真實得有些滑稽,真的很滑稽。真的。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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