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編輯:祥子

陳曉雲
復  眼

七個主要像差是球面緣差、色差、橫向色差、慧差、像散、像場彎曲和畸變。這七個成像缺陷是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就像你看到的,這是一個模糊不清,帶彩色鑲邊的畸變影像

--高等攝影教程


  1

  a:有些念頭如呼哧呼哧的野豬在灌木叢中狂奔,而頭頂的天空中正站著無數的獵人,他們拿著吸塵器,他們拿著紅燈牌拖把,他們拿著一台洗衣機,他們拿著剛出爐的香腸,總之他們拿著一切可以買到的東西。

  (我試圖向你們解釋的東西更加沒有頭緒和荒誕無稽,它拒絕停留於事物並不受任何解釋所賦予的意義。它只將自己當成是一個向任何不可知源泉索取的姿態。與形象相關聯的思維是對健康的威脅,同樣吸煙是為了克服雜念造成的煙霧,對健康不利,健康像父母一樣嚴格而苛刻。)

  b:你已經知道,我本不想讓這些事情發生,我發誓,就是現在我仍然是個傻瓜。沒有一個理智的人會對一些瘋話感興趣,他們安全而自豪地呆在可以觸摸的事實周圍,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為一種平靜而智慧的沉默把脈。(我打了一通電話,唱了二首兒歌,許下一個諾言,出了一身汗。撒了一連串謊,談了一小會天氣,然後同意天氣確實很熱,足以醞釀一首長詩)

  c:時間永遠是個值得懷疑的東西,我手裡捏著話筒,卻急於想否認這個事實,我甚至不願承認我所做的一切包括產生這些理由的原因,我對停留在意識中的記憶產生了懷疑,這不是我的錯,我沒有權力對自己施加任何壓力,甚至,要知道我對這個世界不負一點責任。當我決定開始觀察這影響著我一切的世界時,我必須把自己安排在一個合適的位置。

  d:(一陣狂風掠過田野,最好是再夾雜著傾盆大雨,一切都變得迷離,重重的灰色分辨不出細節,雨大得比任何電影中出現的更加夸張,五官在狂歡中失去尊嚴,只有強烈的震撼提醒著我在顛盪中的存在,站在那兒別動,盡管你微不足道,盡管你比身邊的一棵樹顯眼,因為你穿著嶄新的戲服,腰裡別著寶劍,你知道總有一些相對應的事物確定著你的存在,你不可逾越的障礙是因為你不曾摔到絕望的谷底,在半死不活中發現一個秘密。我們永遠依賴那種神出鬼沒的詔示而往往這種所謂的詔示來源於我們有限度的經驗,像一張破爛的黃紙,裱糊在每一根街角的電線桿上。請出招吧,你緩緩地從腰間撥出寶劍,寒光一閃。======查理在狂奔,別克在狂奔,麥克在狂奔,理查德打倒一個警衛,布魯斯跨過一條水溝,張小寶越過一灘水果,基爾穿過森林,保羅跑上吊橋,路易也在狂奔,馬克西姆跑得更快,福克斯騎著馬,愛德華就是速度,杜桑像陣風,劉易斯後面是甲,歐陽終於跑上了山坡,現在麗麗終於有機會從一個動人的姿態回到目光中的循環。)

  2

  a:(1)悄悄地,靜靜的,緩緩的,柔柔的然後退到一邊。

  (2)對花香過敏,對紅色的房子過敏,對家具敬禮。

  (3)你用一堆沙子建立了一座城堡,它有著子宮一般起伏的輪廓。

  (4)一只勤勞的螞蟻扛著蜻蜓的翅膀進入飛翔著的巢穴。

  (5)鼓掌聲,不代表你渾身震顫著“在巨大鎖鏈的束縛中動彈不得,沒有開端沒有終點,因為產生和消逝已被驅逐,真正的信念已把它們拋在一邊”請嚥一下口水。

  b:你應該有額外的喜悅,除了你看到的,聽到的。你應該揉揉惺鬆迷蒙的雙眼戴上剛換的眼鏡,從兩米之外頂著微弱的燈光,相信他人的直覺,快樂不僅僅是一根剃掉毛的腿或是一雙打撈街景的絲襪,再堅強點,支持一小會,忽略那管口紅,越過淌出的汗,把喘息調小點,你將會發現美麗的床單開闊得漫過審美的田野。產生一千種呻吟。(放屁,無痛呻吟,一千種自上而下,由表及裡的釋放為心理美學的唯靈論打開了一個缺口。)

  c:看:沒有人看見窗外有人在挖一個大坑,沒有人看見抽屜裡的鑰匙,沒有人看見口袋裡的手指,沒有人看見嘴裡的舌頭,沒有人看見我背負的一把鐵鏟,沒有人看見洪水來臨前的夜晚,沒有人看見發光的石子滾下山坡,沒有人看見面向獸穴的狂奔,沒有人看見毒藥和一口大鍋。沒有人看見你發際間的裂縫,沒有人看見你神經質地對著一片羽毛表現出的顛狂。你全當什麼也沒看見。(至少戴上一付墨鏡,至少戴上一付假牙,至少帶上一小塊胎記,一大塊苔蘚,一把生鏽的鈍刀,一把枯萎的菠菜和一小節莖攣的盲腸。至少帶上一把雨傘,或者至少帶上一本字典,至少帶上一條哈巴狗。)

  d:目睹:星期一的清晨我看見地平線上陳列著一面發光的鏡子,它讓我產生吞嚥的感覺,仿佛在自然的儀式中懷藏著誘人的居心。順著蘇醒的光芒和湧向世界的芬芳,叮叮當當地敲擊著,錯落的鍵盤,那起伏的樓宇是展開一切敘述的合法營地。一大片統一的色調,暖色的,極富彈性地展開。我想我的願望是隨著一個以二十四進位制遞進的世界,追逐不測的延續。為什麼我仍糾纏於破綻百出的生活。

  中午一點鐘左右:我看見你在窗外挖一個大坑,我弄不明白你為什麼準備了兩把黑色的鐵鍬。你裸露的肌膚暴露出一個奇怪的下午一些不必要的兇殘。
  你往手心吐了一大口唾沫,唾液半粘在你的手掌和嘴唇間,拉了一條亮麗的絲線。你緊緊地攥著鐵鏟,深深地插入土壤裡,手腕一翻,鏟起一大塊泥土。偶爾你抬頭看看毒辣的日頭,皺皺眉頭,有那麼幾次你回過頭看看窗口裡的我,牽牽嘴角笑一笑。正午時刻,溶化的仇恨和遺失的台詞,重新進入腐爛的氣味。所有的物象凹凸分明,時空的假象,預設的緊張和節奏的張力。空曠的院子如同一個下陷的舞台,汗水順著泛光的肌膚和戲劇化的沖動在透明的時間中“破壞了一個完整的假想並使一切戰栗虛脫”。我漸漸看清楚了這只是一個二米長一米五寬的長方形土坑。你仍在往下深挖如同為自己舖設了一排向下的階梯。當你挖完最後一鏟,我看見你的頭顱在土坑的頂端一閃,便不見了。過了很久你疲憊地從那個二米長一米五寬一米七五深的土坑中爬出來,如同使自己還魂的巫靈以那潮濕、陰暗、無比象征的土穴中艱難地爬出來。這是一個容易接受的正午,你立在土坑邊,新鮮的土壤和冒著汁液的草根。在土坑中整齊地排列著兩把鐵鏟。鐵鏟的邊緣,一抹血腥的閃亮,響應著金屬殉葬般的體驗。

  e:這好像是在開玩笑,兇手居然得逞了,主人翁死去了。足足有兩分種的葬禮-----被埋葬的,該死的。三號晶體管。(像斷線的風箏,當尖刀捅進喉管,當子彈炸開胸腔,你嚥下的最後一口氣是用來表達目光。你癱下去的一瞬間已是一具令人討厭的屍體----)

  3

  “生活是令人畏懼的”--塞尚

  a:一條河流蜿蜒而下,兩岸風景象潛台詞描述得那麼準確,具體的說來有柳樹,潮濕的泥土,青裡夾綠的草坪,一座緩工待建的造紙廠,右前方幾大團雲飽含水汽,深淺不一,近處是一小撮真真假假興高採烈的男女,只有那些電子束是真實的,這是第8頻道。此時,風景引誘著你拿出幸福的表情,蜷在沙發裡。順水而下,乘一葉扁舟裁剪波紋,用一根竹篙一節一節地丈量愚蠢的柔情順水而下,自甘墮落,造紙廠的輪廓無比堅硬,躺在波光鱗鱗或一堆碎紙裡,幸福是多麼輕而易舉,渴望一場罕見的洪水。來自8頻道的上遊。(來自8頻道的上遊,我漫不經心地嚼著花生米,麗麗說:“如果我們能呆在那條船上該有多好。”是呀,我將你輕輕地攬在懷裡,無不感慨地長嘆一口氣,將桌上的花生仁衣吹了起來。你在我的懷中像一只柔順的小貓。我們卿卿我我地消磨著時間,如同泡在溫暖的浴缸裡,水光在眼前閃動。你將一顆花生米塞進我的嘴裡,我不失時機地輕輕咬了你的食指,嗔叫一聲,你是一個諳熟風情的女人,你熟悉自己的身體並樂於被它支配而我樂於享用這一切。每當我摟著你走在大街上,我知道那些熱辣辣的目光可以保証我們的幸福在想象中得以延續。我喜歡你騷浪無比撩起裙子的樣子,我總是喜歡你內心層出不窮的邪念,包括你讓我不斷驚訝內衣的樣式。我不知道你是否稱得上美麗,你那一嘴黑色的牙齒總讓我產生不詳的聯想,我害怕在某一刻從你的嘴裡飛出二十二只黑色的蝴蝶。你說:“如果我們能呆在那條船上那該多好呀!”我樂意實現你的願望,我讓你穿上一條白色的裙子牽著你的手跨上那條船,船微微地顫了顫。岸邊一排柳樹向河水傾斜。我指著那最粗壯的一棵,看見了嗎,去年在那棵柳樹上有一個女孩吊死了。)

  b:看:就是那棵大柳樹,在河邊一溜排開的柳樹中最粗壯的一棵,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一個輕生者會第一眼就看見那棵大柳樹並在它那結實的樹枝上結束了自己的掙紮。據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即使在她使自己成為一具僵硬的屍體後。美麗的女人為什麼總要死去?我寧願相信這是大多數男人恐懼的結果,誰願意面對一個美女不知所措,成為審美的奴隸。

  4

  a:一輛自行車的鈴鐺不停地響著穿過一排小樹林,繞過街角的郵筒朝前而去,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八點,天安門上五光十色。在遙遠的東北方向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七點,天安門上五光十色。你在這兒一個可有可無的城市,一輛自行車的鈴不停地響著穿過一排小樹林,繞過街南的郵筒,朝前而去。在茂密的綠葉映襯下的傍晚,一只蟬靜靜地扒在枝梢上偶爾轉動一下它大大的復眼,輕輕地抖動一下翅膀,卻仍然停留在原處,不發出一點響動。安靜,讓你聽得清所有的對話。

  b:小李低下頭不說話,咬著下嘴唇,小宋不知道小李心裡想什麼,他把目光挪開投向更遠處的湖面,幾只水禽拖著水面飛起來。“麗麗,我想告訴你”小李的名字叫雅麗,兩個月以前,當小宋把一根雪糕遞到小李的眼前,他便開始這麼稱呼她,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陽光始終從正前方照過來,一切似乎都在發亮,小宋眼前的世界像鍍了一層鉑金,麗麗,兩個字是在喉嚨裡放了很久才吐出來的,小宋讓這兩個字眼燒得周身發燙,讓這兩個疊聲詞壓得舌頭發麻,當兩個飽含著小宋莫名的焦慮和期盼的代詞囁嚅而出,像一個蘸滿肉汁的饅頭扔了出去時,小宋聽見從自己喉管裡發出的聲音簡直陶醉得要昏死過去,這是小李愛吃的那種巧克力加奶油的,他願意叫麗麗就叫吧,她警告自己吃快點,不要耽誤身後的一則廣告。

  (麗麗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她的睫毛像水草一樣曼約多情,當她從遠處奔跑過來渾身熱氣,胸部隨喘息大幅度地起伏,麗麗,身高165cm,體重50kg,三圍85cm、60cm、88cm,喜食甜食,愛猜謎語,學歷大專,有九條裙子和五頂帽子,用海飛絲洗頭。 sintoria 香水,護舒寶、麗花絲寶,用右手寫情書,用左手擦眼淚。)

  c:小李是我的朋友,一般的朋友。小學五年級同學,有一兩個學期是同桌。

  在教室的走廊上,也曾有傻孩子們把她往我的懷裡推。這算不了什麼,青春期前段的孩子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男女之間的關系,幹脆一推了之。好在大家都莫名地興奮,很快樂。在我記憶中小李是班上女孩子中最早發育的。一個暑假過去,她顯然已不和我們在一個水平線上了。當然也不再有人敢往她身上撞了。夏天時,大家千方百計地想往她那鼓鼓漲漲的胸部看出點名堂,每當小李舉手發言時,大伙一齊往她的短袖口裡看。小學畢業後我有十年沒見過她,後來我向小宋借錢,從他錢包裡的照片上一眼認出了她,後來我經常和他們在一起玩。沒什麼我和小李是一般的朋友,不騙你,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小宋是個好人,盡管有點呆頭呆腦,但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願意與他人分享一切。

  d:盯住:

  孩子食欲不佳,消化不良怎麼辦,順著小姐手指的方向,那裡答案的下方有幾行說明。

  e:瞧:

  那惡毒的目光像奇怪的虫子,將尾刺紮入最脆弱的地方,然後再產下一枚卵,在另一個夜晚孵化那種冰冷的苦楚。(如果繼續尖叫,分明過於夸張。)

  f:看呀:

  廣告,廣告,口臭像腳氣一樣讓女人無法阻擋,那個牌子的口香糖緊緊地粘住破碎的世界,二頻道的八點,夜晚是大屏幕的,彩色的,而且平面,更加直角。

  馬經理告訴文剛生意中“信用”不值錢,應對人處處設防,王小麗向文剛表露心跡並暗示小慧名聲不佳,文剛不滿公司以次充好,馬經理和文剛將計就計。一大筆錢,一條黑影,一根火柴,一個瘦弱的女人忍受著屈辱,爸爸呀!

  g:(王小麗是個標致的美人兒,年方二十三,在地方歌舞團幹過幾年,後來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最崇拜的演員是鞏莉莉。在看了鞏莉莉的《紅棉褲開了衩》之後的那個夜晚她一夜沒合眼,爬起床來哭了好幾回。她痛恨自己默默無名的生活,痛恨一天到晚周旋在鄉鎮企業家們身邊,這些土財主把自己的錢包捂得緊緊的,渾身散發著一股股魚腥氣,次品羊毛衫的氣味,注水豬肉的氣味,真是墮落呀。地方歌舞團的日子真她娘的沒品味,王小麗下決心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她從床上爬起來,開了燈,洗了一把冷水臉,她呆呆地站在大衣鏡前發傻。她一件件地把衣服全脫了下來,盡管天氣很涼,但有志青年王小麗渾身燥熱。她仔細地端詳著自己不賴的身體,扭了扭腰肢,伸出左手捏了一把肥滿的屁股,伸出右手無比愛憐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龐,順著脖頸往下,她用雙手托了一下自己的雙乳,她的臉上閃過不易察覺的一絲決心。王小麗下定決心去幹的事是沒人能阻擋的,她的決心是考上北京電影學院,誰都知道,那是一個不錯的學院。她謝絕一切土肥鄉紳的宴請,她甚至請了二中一位年青的教師補習文化課,包吃包住,形影不離。後來那位可憐的知識分子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被一伙醋勁奇大無法無天的土財主打暴了天靈蓋,事情不了了之。沒關系,五天後王小麗拿到了入學通知書。她捧著通知書哭了一夜,那個可憐的教師屍體放在公安局的停屍房一個月,案子沒有破,教師節那天,他被火化了。

  h:這是王小麗拍的第一部電視劇。她體會了半天才體驗到如何向英俊瀟洒、身體健康、下海的體育老師文剛表露心跡,重要的是要有所隱藏。這是王小丹的第一部連續劇,她決心演好向教師節獻禮。)

  I:俯瞰:

  爆炸,火光沖天從開始拋到結尾的天空,致敬,象打開一扇天窗,小心花瓣劃破你謹小慎微的靈魂,現在終於可以騎上一匹大馬,在快車道上狂奔,路燈是夜晚的招牌就像欺騙是白晝的執照,抬起頭你想看到怎樣的天空,唯美的、嚴肅的、超現實主義的、達達的,客觀主義的,東風大街的天空、郊區的天空、首都的天空、秘密的天空、山頂下雨的天空、死而復生的天空,另外我們提供以下天空任你選擇,紅玉殺出城外看到的天空、德華坐在房頂看到的天空、汽車後視鏡裡的天空、還有古代的天空、水井裡的天空、三潭印月的天空、火燒阿房宮的天空、有裂紋的天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天空,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開通戀愛的天空(九點到十點),另外你還可以參考購物天堂和音樂天堂。
  (抬頭,只能用目光與天空交流,可以眨眼睛,大雁飛翔在對流層,羽毛的欲望布滿老繭。)

  j:觀察:

  機不可失,文聯主席伍若蘭搶先一步走上台去,抓住了話筒,同志們,不要相信他們說的,我們現在就把這首詩念給你們聽,不知道是會場的喇叭壞了,還是我對押韻過敏。這首詩顯得無比深奧難測。(他們是老王、老宋、老江、大偉、小李、小文、小娟、海英、鍋爐房的老劉和美協的關錦風,關錦風的老婆是計委勞模,抽屜裡有54張獎狀)

  k:(關於關錦風的老婆我能說些什麼呢?她是關錦風的模特,每個周末關錦風都嚴格要求她到閥門廠的大浴池裡泡得幹幹淨淨,同時關錦風急急忙忙地把孩子送到閥門廠二十九棟父母家。吃完晚飯,關錦風一臉嚴肅,把大餐桌靠牆立著,舖上一大塊灰布,一半在桌上,一半在牆上。他右手拿著一把鉛筆,左手扶著一張一開的畫板,上面規規矩矩地釘著一張鉛畫紙。關錦風大手一揮,她的婆娘挪著大屁股顫顫歪歪地爬上餐桌。雖然這不是第一回,但她仍有點羞恥感,她搞不明白,但她崇拜她的男人及他所從事的事業並且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最後是以她興奮和滿足的方式收尾。關錦風並不急於落筆,他一圈又一圈地圍著餐桌打轉,用大拇指掐著筆竿劃拉著比例,一次又一次地調整著婆娘的姿勢,搬弄著她的大腿。重心!你要注意重心的著力點。他的老婆誠惶誠恐,有點不知所措,桌子沒擦幹淨,桌布下的一塊雞骨頭格得她搖三搖晃三晃,差點沒從桌子上摔下來。

  她有點不明白,平時文質斌斌的關錦風為什麼會有這種嗜好,況且他是畫花鳥畫的,為什麼老是三番五次地拿她尋開心,她不敢多想,她知道自己很無知,不應該有太多的疑問。她喜歡關錦風的花鳥畫,那些雞呀鴨呀大牡丹花呀,畫得可真漂亮,就憑這一點她應該理解她所不能理解的那部分。她知道這是一種很困難的選擇,就連她無比非凡的老公關錦風也不是無往不勝的,自從他迷上這一招以來,那張大白紙,那張被牢牢釘在大畫板上的鉛畫紙上一筆也沒動過。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著什麼。每當她看到關錦風一枝又一枝地削著鉛筆,一籌莫展的樣子便一陣揪心的疼痛。但並不是沒有希望,她默默地數著被他削到頭的鉛筆,往往當他消耗掉第三根鉛筆時,他會停頓下來,然後長嘆一聲,這時關錦風的老婆便打開兩條粗肥的大腿,等待著,濕漉漉地等待著他直截了當的困惑。)

  l:爭執是由叫寧馨手裡拿著那件莫名其妙的織物開始的。但明顯,矛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至少從第五集就存在。“少偉?你今天給我說清楚,這算什麼意思。”寧馨簡直就是在咆哮!少偉坐在畫面的左角,一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半側面。這個演員不怎麼樣,在這種情況下少偉應該是誠惶誠恐又急又惱又羞又怕又故作清白,又想破罐破摔,又覺得不如撕破臉皮,將一切挑明。你知道這群白痴就是這樣豐富,這樣復雜和不可理喻。但這些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半側面和一連串普普通通的窘迫:這……這……這……真是失敗。

  (這個叫少偉的角色現在處於畫面的右角,頭頂有一只鬧鐘,溫馨牌的。鑲著金邊,時間並不重要,這期間叫寧馨的打碎了二只大花瓶,這是二個緩慢的鏡頭,讓人覺得這是一次真實的粉碎。坦白而徹底,無數個片斷四處飛濺。)

  5

  a:人群中開始有一陣小小的騷動,馬上變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人們擁擠著咆嘯著,揮舞著四肢,人民的國王,坐在話筒前,他花白的胡須比頭上的王冠更能証明一切,廣場像一張溺尿的床單,包裹著羞恥,憤怒和絕望。(大小便徹底失禁,狂歡席卷一個年代的膀胱。)

  b:象摩托車上的青年流氓一樣快樂地猛踩油門,一條油光閃閃的大路,無數個腎上腺素的拐彎。在郊外,他們嘰嘰嘎嘎地歌唱高山,在天空,用青蛙的舌頭品嘗被黑色絲綢手套捂住的嘔吐。猛踩油門,希望自己是個被警察追逐的小偷極力擺脫一落千丈的世界。

  c:偉大的虛無主義徹底的獨身主義者濫用道德價值的詭辯術:

  (A)愛,愛一切被信仰遺棄的玩意,哪怕用最嚴格的篩子,你仍然一無所獲,凡是平等和等級共存之地,凡是門齒和臼齒同時咬住的事物,必然令你的愛和你所愛著的事物千瘡百孔。愛,愛一切,不需要任何假設在情感基礎上快慰。

  關於愛他人的器官,我們局限在眉弓以下,人中以上的部位,不許哭泣。

  (B)婚姻是種宗教,愛情是神聖的儀式,性和快樂主宰著祈禱,精子和卵子在祭台上著床。十個月供奉著婦產科的神靈。

  (C)藝術家不是人,他們介於一種未進化完全的靈長類和硬翅類昆虫之間。

  搞藝術不是一種現代職業實際上他是畜牧業和旅遊業的變種的一支,另一支是色情業。

  (D)幸福是一種化學反應,當你全身的化學物質之間失去平衡時,你便感到幸福。極大的幸福感會令人暈厥,就像打翻了實驗室的圓口燒瓶。

  (E)欺騙,是一種古老的遊戲,它源於用一根勾子釣魚。

  (F)真理:像人群中的一個媚眼。像燈塔,像明燈,像紅太陽,像遲疑和徘徊之間喝上一小杯酸奶。

  (G)美德:像擠奶的少女在清晨四點,像一個老娼妓雙腿之間打滿補丁,如同宇宙令人沮喪的邊界,令我摔倒的萬有引力一錢不值。

  d:新聞是事件的傀儡。(口袋是拳頭的歸宿,文字是世界的誘餌,食物是飢餓的島嶼,欲望是陽光的粉末,感情是時間的頻道。欺騙是比喻的口腔,羞恥是一堵柔軟的牆,仇恨是發芽的金屬。)

  6

  a:馬牙牙幹掉了牛二眼,用更仇恨的方式,他的目光掃過桌上的三刃尖刀、五磅鐵錘、消防斧、一把槍、一把鐵叉、一只飛鏢、一瓶毒藥、一把用來斬斷豬腿骨的砍刀,還有桌上其它寒光閃閃的東西,他覺得這些都不能體現出殘暴的想像力,他飛快地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給《包公》劇組,一個是給《劉胡蘭》的導演,他放下電話,拿過桌上的一張白紙,畫了一張草圖,覺得仍不理想,他背著手在屋裡踱來踱去,猛地走到窗前,嘩啦打開窗帘對著黑漆漆的夜色大吼一聲
  “比例放大”。

  b:關於比例尺:你觀察事物的遠近,決定了它們之間的比例,它們在你的意識中停滯時間的長短決定了它們之間的比例。不管你曾經了解到了些什麼,重要的是要關心它們的清潔度,光亮度,軟硬度和它們以何種方式,角度進入你的視線,距離造成的空間感不總是刻薄的,不容商量的,往往那些正遠離你的物體要比你眼前的物體顯得重要,或者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會更龐大些。這些根本談不上秘密,只是我們容易被貌似安全的常識所迷惑。

  c:(馬牙牙堅信必須賦於物體以神奇的形成。幹掉牛二眼使他的心情好受多了,他給爸爸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已用辯証的眼光洗刷了鮮血自身。對著窗外的夜色,他想起牛二眼值得發現的優良品格,星星點點。)

  d:肉,鑷子,顴骨,獸皮,緘默,磨盤,軟木塞,天線,腫瘤,森林,毒藥,馬,手扶拖拉機,氣味,椅子,土豆………………《一條輔助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e:真正的拜物教是不會去端詳一張晾在帳篷外面的獸皮,他們的眼睛牢牢盯住這樣一句話:“如果真正的上帝心血來潮變成聖餅,或把聖餅變成自己”。小宋多想有一輛汽車呀!他還希望收集周圍朋友們的毛發,當然這一切都是在你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發生的,如果有可能,他還想收集女人的氣味…………他坐在那兒,目光飛快地移動像一輛急馳的汽車繞過所有的障礙。

  f:形狀:

  1、三兩尖刀,五磅鐵錘,消防斧,一把槍,一把鐵叉,一只飛鏢,一瓶毒藥,一把砍刀,一把鍘刀,對應著不同形狀的傷口。開放式的,放射性的,包含著血痂、碎骨、不規則血跡的形狀。遠處還有驚恐的眼淚和一個眼眶中兩個瞳孔的形狀。

  2、你爬著屋頂地平線上排列得起伏的形狀,你低頭俯視自己鞋帶扭曲的形狀,你摸摸心跳胸腔的形狀,你嚥嚥口水,食管和氣管相互擠壓的形狀,你回憶往事河水的形狀,頭頂烈日制造的眉弓下陰影的形狀,你偶然發覺的顫栗像口袋中無數的篩眼遺漏你感受中淒慘的形狀,他腦中轉瞬即逝的錯覺因為光影的斑駁令你心盪神馳不復存在希望的形狀,你設想自己在空中翻轉被動誘惑的形狀,你從高處墜落地面不斷縮小的形狀,你被最後確定下來的形狀所詛咒。

  3、我摟著你,我心愛的下賤女人小麗。我熟悉你身體的每一寸起伏就像我熟悉自己的疾病。從小麗的脖頸處一條美麗的弧線橫越鎖骨的淺窩,爬上陡峭的乳峰,在一瓣乳暈處稍作停留,滑下來在肚臍處有片刻顛簸,然後在光滑的腹部加快了速度。“你這個流氓。”嗔笑,小麗幹燥溫暖的小手在我的手背掐了一下,在我的左側崗下肌和斜方肌之間留下一個滾燙的痕跡。

  4、灰色的山影與暗色的天空之間形成互為吻合鋸齒般的形狀。你坐在小溪邊,把雙腳伸進流淌的溪水中,十個腳趾不斷交錯變換著位置。你注視著村莊邊緣的新插上的秧苗,目送著一個挑著糞肥的女人極力在田埂上維持著平衡,在你的嘿嘿冷笑中她摔下了田埂。空氣中彌漫著一切混在一起蒸發的氣味。還缺點什麼,你緊盯著村莊上整齊的瓦背,守候著惟美期待中的第一豎炊煙,烏鴉在村頭的槐樹上聒噪。

  7

  a:電話鈴響個不停,為什麼沒有人去接,好歹得有人去拿起電話,我暗自數著數,一、二、三,當我數到十五時,電話鈴停了。沒有人去接電話,電話那頭一雙手輕輕地放下話筒。沒有人去接電話,這說明這間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我所懼怕的其它不明不白的事物。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臉朝向門口,我多麼希望此時有人敲門。就我的經驗和我建立在自我喚醒基礎上全部渴望都是一座架設在偶發事件和聆聽者所向往不可言傳遭遇之間的橋樑。對一種可能發生的事實的情感預設怎麼樣才能和一種神秘,短促,焦慮的聲音聯系起來呢?(他從上,從高處,從更高處實際上從一無所有處俯瞰下來,他是狡猾的騙子,擁有兩件外套和八個口袋,每只口袋裡都有一只毛線手套,用來扶摸溫暖的巢穴,用來扶摸鍍銅的把手,用來輕捫一扇開啟的門。)

  b:怦!的一聲,麗麗打開可樂罐。重要的是,麗麗說:男人與女人之間有一場預謀的戰爭,沒有開端,沒有結尾。戰爭的目地是掠奪被依附的資源。麗麗一臉嚴肅,很輕易地就陷入對思考的疑惑。

  戰爭是如此殘酷,有好幾千人吧,都擠在25寸裡廝殺,哪怕一小片血跡用肉眼都能看到,你應該走上前去將電視機邊上的花瓶挪個地方。這樣你不會對鮮花的渲染感到困感。

  (戰爭是長篇小說,讓人沒有耐心讀下去,動機簡單。同樣是為了滿足作者不可理喻的精力和野心,戰爭是想象力的災難,長篇小說是語言的停屍場,用推延,讓屍體自然腐爛。)

  d:麗麗還說:這場戰爭是以他人的名義在肉體上展開的對自己的膜拜,她怦的一聲又打開另一罐可樂。

  8

  a:熱心而且偽善,願意當著你的面一次又一次重復羞辱你,盡管他們做出了努力,但花樣仍然沒有你要求的豐富和深入人心。

  b:星期四降雨後,你能相信自己祈禱的力量,它離你的信仰只有一小步, 那是誰的信仰,它該佔據幾張關懷和溫熱的臉龐。(漢語拼音的信仰  Xin Yang。)

  賓至如歸的感受,語詞的發祥地。賑濟心靈的稀粥。勿庸置疑的荒謬)人們也許會在可樂罐中生育後代,婦女們也許會用耳朵傾訴衷腸,讓子宮靠近神聖的五官,你不會後悔你所看到的,喜聞樂見這個成語簡直多余。你得到的不僅僅是一點點安慰,哪怕一小勺,哪怕不言而喻。

  c:我怎樣才能搞清她是如何對花香過敏,小鳥飛過紅色的房子,像一架攝像機俯下身去,萬有引力如果有效,我但願它是綠色,讓鮮血滴在綠色中才能取悅鮮花的秉性,田野在視覺中泛瀾,她俯下身去花了很長時間,揚起臉來用了更長的時間,而她的噴嚏把時間壓縮得一錢不值。

  (有一位著名的研究自然生態的專家,同時也是著名的作家和畫家。她列舉出對人類造成危害的七種表情,她同時出了一本書介紹上百種蘑菇的上千種烹飪方法。這本書有645頁,我從書店裡找到這本書,厚厚的灰塵讓我打了一個無比響亮的噴嚏)

  d:另一個噴嚏:

  我對著你遠去的背影打了一個噴嚏,眼淚刷地一下滾了出來,鼻腔一酸,鼻涕流了出來,毛孔一軟,汗水淌了出來,我是那個盛滿水的塑料袋,被刺了幾個洞,自尊心迅速地萎縮。小宋你有幾種選擇呢?你別無選擇。你只能默默地承受,在刺刀般尖銳的陽光中浸泡雙眼。你努力讓自己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你回過頭,一個大媽坐在屋檐下似笑非笑,你徑直走過去,指了指冰櫃,雪糕,巧克力加奶油的。

  e:其它的噴嚏:

  1、我坐在地鐵大廳藍色的椅子上,地鐵從我的面前背後朝兩個方向馳去。

  每當兩列車同時在我的前後停下時,當然這種機會極少出現,但畢竟出現了,我就仰起頭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人群從前後兩個方向將我包圍。

  2、我攤開手中的報紙,今年的水稻又豐收了……我從不看新聞,我只看廣告和尋人啟事。當我打開第八版時,我看見一朵巨大的玫瑰插在一棟別墅頂上,我措手不及地打了一個噴嚏。對花香過敏,對紅色的房子過敏,我的敏感源往往是那種急於想表現出來的東西。

  9

  a:我該向誰致敬,對著魚缸中遊了一年的魚還是眼前這些奮勇廝殺的感情。

  城堡永遠是故事進出的焦點,鋼筆面對鏡頭顯現出幽靈的本色,小宋千萬不要產生那種念頭,阿傑千萬別產生那種念頭,偉偉千萬別產生那種念頭、湯姆千萬別產生那種念頭、麗麗你幹脆離開那扇開啟的雕花窗,在窗外的牆角有一面牌子,它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上面有一行黑體字無不威嚴“請勿觸摸”。

  (阿傑的念頭是把繡娟緊緊地摟在懷裡,小宋的念頭是溫柔地撫摸麗麗,偉偉的念頭是接下來把手伸到阿娟的胸衣裡,湯姆的念頭無比堅硬被安全溫暖地包裹在純棉的內褲裡。)

  b:劉振豪看了一眼劉龍,劉龍夾了一根青菜放進曼君的嘴裡,素素在邊上淺淺地笑麗麗嚷著要宋媽拿冰淇淋。(冰淇琳的形狀像漫畫書中的大便,一圈一圈的盤繞被香脆的蛋皮盛著,吃一口,你的舌苔像膽怯的女學生縮成一團。)

  c:我覺得麗麗和我感受到了同樣的恐懼我們對邀請我們進午餐的人一無所知,我能否做一個小小的推測,畢竟我們還流露出相同的疑慮,水晶餐具,寬大的客廳,值錢的繪畫,裝有鍛制鐵柵欄的窗戶,神奇的窗帘還有從陰暗的過道裡傳來的腳聲,壁爐的火燒得正旺。嗶裡啪啦,顫抖或細小的骨頭被折斷,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試圖掩飾自己的窘態,我身後馬裡亞諾的那雙眼睛讓我害怕,麗麗在我的對面輕輕地咳了一下花瓶裡的水盪起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馬裡亞諾的聲音像沉到水裡的一排齒輪,他談的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麗麗挪了挪身子,她讓光線均勻地洒在我的臉上。或者是壁爐的火光映紅我的臉。那麼復雜的因果關系,更不要說還有邏輯。)

  d:我注視著眼前這個滿手凍瘡墨跡斑斑狼吞虎嚥的人,難道是我,一個我不得不寄托一切的軀殼嗎?這個被劣質白酒腐蝕的垮掉的人。我聽見咀嚼的聲音,筷子和空盤碟碰撞的聲音。
  一大塊肉正被胃酸分解。

  e:(我一直在不停地給自己起名字,這太重要了。我希望自己和一個美妙的發音聯系在一起,以前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每一天我都在臨睡前給自己起一個名字,作為我向夢鄉隱匿的開始。我工工整整地寫在年月日下面,似乎這樣我不必為任何一天的前一天或後一天負責。我堅持了二年,也就是七百二十多個名字這還不包括我偶爾想起來卻來不及記下的那些。如果碰到別人的名字好聽,我會把他的名字當成我的或幹脆就把自己當成他人,有時候,我盯著陌生的名字覺得以這幾個字的名義有一些我不熟悉的事情已經發生。這不是一個值得夸耀的習慣,很多回,我走在人群中,聽到他人之間的呼喊,我總覺得那是在叫我,至少我的一部分魂魄被無情地勾走。我那本寶貴的日記本毫無先兆地消失了。可想而知我多麼痛心,那一陣子我像一個失去記憶的傻子一樣生活,昏頭昏腦對自己提不起一點興趣。我無不傷感地想念那本日記,它的封面上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手執一根彩帶,右腿向後翹起,在屁股和大腿之間是一個彩色的皮球。我的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這一凝固的形象直到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叫麗麗的女孩。(奇怪的是她們那麼地相似,我一直沒有勇氣問她是否就是那個玩藝術體操的女孩,我天生懼怕那種神奇的巧合,它可恥地混淆了事實與期待之間的界限。)時間過去了很久,我開始懷疑那本日記上除了七百二十多個名字還應該有一些故事,應該有一些我本該收藏的秘密,它應該記述我是如何暗戀我的歷史老師,一個嬌小,溫柔,驕傲,愛玩手中鑰匙的年青女人。事實上我已失去了那段時間,也不知哪些是該回憶,哪些是不該回憶的。

  f:我現在仍在不停地給自己起名字,但我已不可能深思熟慮地去判斷什麼樣的名字是符合我的品味的。大多數時候我選擇他人的名字。我從花名冊上選我從交友廣告上選我從尋人啟示上選我從別人的通訊錄上選,我發現從電話號碼簿上選是最經濟和有效率的。我希望自己是宋牙牙,麥三,繡紅,阿娟,阿傑,馬裡亞諾,劉麗麗或別的像我一樣愚蠢的名字。

  g:你不會相信自己又傻又蠢,即便是你嘴上這麼說,可你的腦子裡有一千只猴子的智慧,(脫帽致敬一千條鱷魚的皮一千種舞姿一千個卵子一千種解釋你跑過來所消耗的一千大卡熱量)。你知道眼睛裡的東西騙不過你。

  你也清楚眼睛是外面世界的內奸,(是另一種容器,它用來打撈,晾幹一種心情。容留雜質和一切不相幹的東西,錯覺由此產生,看……)他打探你的內心,然後讓你的心靈受賄,你知道你必須看得更加仔細,有必要的話你得動用你的第三只眼,他在眉心之間,在脈搏最為激烈的瞬間。直到你相信沒有漏過任何細節。

  甚至連桌底下都得仔細點,你知道任何特殊的發現都離不開對細致入微的迷戀。

  有時候就是在櫃子後面,或花園的假山裡,或河面上的一根蘆葦,你現在盯住那面光潔的牆壁,那上面掛著一幅油畫。一張美麗的臉和睜大的雙眼,聲音也是必不可少的,咚咚……咚咚……你知道越來越急迫的節奏提醒你發現迫在眉睫,你知道必須擦亮雙眼,這還不夠,你必須對你的電視進行一番微調,使畫面更加清晰細膩,好了,現在你可以從牆上取下那幅雙眼。讓你的左眼看見你的右眼只需要一面鏡子。(感受者與被感受者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10

  a:不停地相愛,像喘息一樣迫不及待,在巴黎相愛,在紐約相愛,在愛爾蘭相愛,在東京相愛,再回到北京相愛,順著京滬線來到蘇州相愛,坐長途車去杭州相愛,在回眸一笑中相愛,在偶然和邂逅中相愛,在誤會的迷宮中相愛,在戰火紛飛中相愛,在英雄救美中相愛,在才子落難中相愛,為了教堂的管風琴中相愛,為了爆竹鮮紅的片斷而相愛,在一場大火中相愛,在一座吊橋上相愛,在醉眼朦朦中相愛,在非凡的氣候中相愛,在一發而不可收拾中相愛,幹脆回到古代相愛,為了手帕和風箏相愛,為了棒打鴛鴦相愛,為了被武鬆殺掉而相愛,(從鴛鴦樓二樓的窗戶被扔出來的西門慶像一只歸巢的大鳥,古裝的阿西本想成為一個才子。他原想吟一首有關飛翔的新詩,卻被趕下樓來的武鬆一刀將構思砍斷,才思無拘無束地滾湧出來。英雄武二作為兇手總是無辜的,殺人狂武鬆舉刀垛下阿蓮的鳥頭,不費吹灰之力,像再一次割斷與女人相連的臍帶,可憐的阿蓮睜大那勾魂的雙眼,遠遠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如詩如畫一般倒在北宋未年的塵埃裡。)
  為了窗口和一輪彎月相愛,為了投水而相愛,還有上吊、臥軌、服毒(投毒),未婚先孕(失敗的放縱),割腕、自刎、觸電,在城市裡可以跳樓,農村就只能墜崖,不停地相愛,像呼吸一樣無法停止。

  一堆骨頭在麻袋裡嗒做響。

  b:一般說來,情人們的表情像是偷來的,他們左顧而言他,賊頭賊腦,他們想往一切幸福溫暖的感受裡栽贓愛情,他們從放羊的姑娘那兒偷來純潔的鞭子,輕輕驅趕馴服的欲念,他們從採花的蜜蜂那兒偷來針紮般的刺痛和不可思議的甜蜜,他們從酒鬼那兒獲得對整世界的唾棄,並且對著鏡子嘔吐,他們從一片落葉中偷來流水的眼淚,最終他們從連續劇裡偷來年復一年的愛情,馬偉說:“你是我的惟一”。他趴在文文的肚皮上,對著紅紅的蠟燭吹了一口氣。哇!神奇的黑暗,哇!看呀!神奇的黑暗,像掀翻一口井。

  c:冷靜地打量他的面龐,他的額頭,發際,眉毛,眼睛,睫毛、皺紋,他鼻子上的雀班,他顴骨上一道傷疤 (東福有時會想起他那把心愛的刀子,他拉開抽屜,取出鑰匙,然後打開一個鐵盒,那把刀子靜靜地躺在盒底柔軟的鍛面上,東福拿起來仔細地端詳,手柄與手掌之間的默契讓東福陶醉不已。東福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將這把刀子扔到湖裡,雖然它不知道這會給他的將來帶來多大的麻煩,刀身寒光閃閃突然東福像發現了什麼,在刀刃的邊緣有一絲鏽跡,像個刺眼的傷疤。)他略微彎曲的頭發花白,筆直的人中,稍顯累贅的鼻翼,輪廓清晰的嘴唇,我想看看他的牙齒,牙齒與牙齒之間的距離。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對不起,麗麗,你看見的我假牙了嗎?

  d:我討厭:

  1、吃雞或鴨這種墮落的東西,它們已經不會飛了,連撲騰兩下翅膀都難看無比,誰願意吃這種退化的食物,你願意吃,你吃好了,祝你胃口好。我是一只都不願意吃,一想到它們下賤地點頭啄食就著水嘴喝水的樣子,我就惡心。雞蛋嘛,另當別論,它們是無辜的,生而不幸。

  2、我討厭漂亮女人,因為在她們面前我永遠無恥。麗麗是個例外,我無恥地認為她比我更加無恥。

  3、我討厭像插進肛門的體溫計一樣客觀的數字,我始終回避任何數字符號與我的瓜葛,特別是30這個數字,我一看見它就發瘋般地想喝牛奶。

  我討厭:海水,蘿卜,十五的月亮,假睫毛,發酵的面團,羽絨服,烏龜,金黃的稻田,沉默,霹靂,膠水,毛毯,硬幣。

  e:麗麗討厭:

  我似乎喜歡所有已知允許被喜歡的事物,我很少討厭,我也不像某些人極力裝出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費勁心思找出一些依據來顯示自己的極不尋常,非同凡響,往往這種人消極,自負,一無所成,並害怕自己的軟弱。我說這些活沒有任何針對性,如果你非讓我討厭什麼,讓我想想,那該是我從未見過的東西,比如過長的包皮或是長滿長毛的屁股。噯呀!你真不要臉!讓我說這些不體面的話。(又嬌又羞,天真兮兮,一扭一扭,屁顛顛地跑遠了,太夸張,跑得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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