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月期
編輯:三焦

右 邊
我再回到書店的時候

  我再回到書店的時候,伍爾芙的傳記已經不在書店中央擺放書的大台上了,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書店的女主人回答我說已經沒有了,賣了,我就更加地不好意思了。不久後的幾分鐘,我發現我先前坐著看傳記的凳子有人坐著,是個女的,在讀一本封面亂七八糟的書。我只好再回到陽光下。

  我回來,回到剛才坐過的石凳上,趴在書包上閉著眼喘氣,天氣很悶,我的身體好像也越來越差,休息顯得十分地必要。有人趕走了我,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我卻只有走了,書包在背上一動一盪,推著身體向沒有路的草地中去。被驅逐出石凳之後,因為沒有站著的地方,我才覺得自由和迷亂;我總是被趕走總是被驅逐,像一個不受主人歡迎的客人時常因為頭昏或酒醉而闖入主人的房裡被主人趕走或者驅逐。陽光也在驅逐著我,不然就不會這麼熱,空氣也在驅逐著我,因為它是如此地沉悶,鬱鬱不安--我好像真的無處可去了。

  我要去一處自己的地方,像伍爾芙所想要的一間自己的房間,我也想要一個自己的地方,可以是一間自己的房間,也可以是一塊自己的草地、書店或者任何空間;我布置自己的房間,我放置自己的草皮,我擺置自己的書,我設置自己需要的任何空間裡的陽光和空氣。一處自己的房間。

  只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伍爾芙後來悄悄地開了後門。


  有一陣,我想起回到山谷裡我們祖孫三人住過的那三間搖擺黑暗的無椽的屋子的幸福。居然是爺爺還在的時候。

  我後來醒了,是因為陽光和空氣快要使恍惚的我窒息了,窒息之前,總算掙紮了回來,回到一塊草坪上,一棵樹下,斑斑的樹影還在自己身上,陽光刺眼得很。我背起書包從容地逃竄。


  口袋裡有一只手表,是去年高考完後,一男一女兩位好友合送我的,當時是一個精致的藍色盒子裡一塊白色顏料上一只黑黃色的精致的表,好像是下午四點鐘左右吧,地點我已經忘記了,我是多麼容易忘記地方,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口袋裡的這只手表,掉了一條扣帶,掉了表扣,還多了一個孔,只有一根光禿禿的有六個孔的破爛的表帶與一塊未曾磨砂的表塊。暑假再見到那一男一女時,他們可能會驚訝會生氣,卻不會再送我時間的計量單位了。我記得時間,下午三點,和午夜時分。我沒有地方,記不住地方,他們送我一個房間,該多好,他們為什麼不送我房間?或者他們什麼時候送我房間?那時,我還記得時間嗎?如果我擁有了房間。

  我是有自己的房間的,奶奶說有四間房子,二叔一間,三叔一間,叔一間,我也有一間。所以,我也是有自己的房間,現在,我只是在外面做個客,剛才我就說過,我是個客人,只是不大受主人歡迎而已。我是要回去的,回去幹什麼呢?回去數數奶奶臉上的皺紋是不是和她的白頭發一樣多了是不是和鄉裡的小溪一樣長了是不是和我被劃開的傷口一樣深了,再和十二年前的那棵小樹敘敘舊,如果它想要喝酒,我也帶上。它就在爺爺的墓前守著。

  十二年了
  爺爺回家了
  我沒有家。

  但我有奶奶,還有奶奶給我的一間房子,一間自己的房子。等我走累了(我總有累的一天,身體再好的人,也會累的,何況是我這樣瘦弱)我回到自己的房子裡,背靠著爺爺開墾的菜圃和豬圈,好好地睡上一覺。

  我是在林蔭道上一邊走一邊想的。是想我還在外面,還沒有一間自己的房子,還沒有,奶奶還未給我,所以我還沒有。

  我很想再回到女主人的書店,看看我想的書是不是又有了;只是因為口渴了(剛才睡覺的時候,水分蒸發過多,水分不足,也就口渴了)我向小賣舖走去,小賣舖裡是一個中年婦女呢還是一個和藹的老人?還是小孩子,一個小女孩子?

  蝸牛,我由小賣舖想到了蝸牛,小賣舖〈---〉蝸牛?小賣舖應是一座鐵皮圍成的不到十多米的小屋,肯定也不是安身立命之處,只是一間小賣舖而已。世上的小賣舖真是多啊?就像,就像世上的蝸牛一樣多。我又覺得自己也像一個蝸牛,背著一間沉重的屋子,只是屋子不是我的,而且好久沒人住,門也生鏽了,我卻一直背著它,就像蝸牛背著自己的家,總也不肯放下,我像熱愛一項運動一樣熱愛著,盡管我從來不曾熱愛過運動,但我確實是毫無任何猶豫與停頓地背著。因為我是那麼的渴望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我背著它……我又有些像愚公一樣,佝僂著背,佝僂著背。我挺討厭蝸牛,濕濕粘粘的,令人惡心起膩。我不想看見蝸牛。

  我沒有走向小賣舖,腳尖移換了方向。

  想起了海子的一首詩,忘記了詩句是如何來著。海子他有自己的房間,一間在昌平的孤獨,孤獨無可言喻,他說……忘了他!

  我為什麼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為什麼不是一間旅館的房間,不可以是龐培的《旅館》,不可以是長安的悅來客棧。它們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自己的房間。一間自己的房間和一間旅館的房間,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概念不可混淆,為避開可怕的概念,現在,讓我們回到那個下午。

  我數一數剩余的紙張,同時希望它所剩無幾,不夠抄完那個下午。

  那天下午,我坐在一間教室裡,寫著:

  “課桌裡……
  ……”

  我回到八個人的地方,就不會寫一個人的房間。是吧,我搬上樓的桌子;是吧,我搬下樓的桌子一角的蠟燭。

  呵呵,你們和我一樣害怕跌跤。

  “你在哪兒呢,現在?”
  “外面!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我在外面呢?”

  我也在外面。

  好多年沒有注意天空,也就好多年沒有看見鳥飛了,於是終於疑惑,現代建築的上空是否還有鳥在飛,有鳥飛的天空是否只是人們一廂情願的對過去的想象呢?可能以前天空中的鳥現在在地殼中潛行呢?好多年也沒有空余的房子給行遠路的車夫鏢客官差書生們歇一歇,以前房子邊的一口井想來被填滿也有許多年了,馬房更隨著火車的產生馬的被展覽與囚養而不復存在多年。所以,這許多年來,行人就無處棲身了。外面,他們都在外面了。我住在裡面。

  宿舍-石凳-書店-?-書店-石凳-草地-林蔭-去小賣舖的路上-陽光-古典教學樓-教室-?-宿舍-……

  我什麼地方也不在。有人找我的話,說我不在,並且請他原諒。

  我真的什麼地方也不在。

(1999.6)■〔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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